郭宏文
一棵不大不小的李子樹,在我家宅院的菜園子里,站成了一個別致的傘形風(fēng)景。立秋剛過,一樹的李子,似乎在一夜之間紅了。說“一夜之間”,是我心里的一種期盼,我希望所有的東西,都能在一夜之間就變好了,就長大了,就成熟了。我不希望看到過程那么漫長。
一樹的李子紅了,如果真是在一夜之間,我肯定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者。但我很擔(dān)心,擔(dān)心僅有幾個代表性地紅了,而大部分還在過渡期。姚太爺家的李子樹上,常常就是幾個幾個地紅起來,先紅起來的,大多都是些蟲咬的果,很快就落地了。那落地的紅李子,吃起來,味道還是蠻好的。
我看著傘形的樹冠,使勁地放大著自己的瞳孔,點(diǎn)亮自己的目光,在枝枝丫丫上,一遍一遍地搜索著,一遍一遍地探照著。透過稀疏的葉子,我斷定,李子是紅了,一樹的李子都紅了。一樹的李子一起紅了,是我所期盼的,更是母親所期盼的。母親說,一樹的李子一起紅了,蟲咬的果就少,就能多賣倆錢。
趁妹妹們還沒有走出屋子,趁雞們還沒有放出籠子,趁小黑狗還趴在窩里,我就趕緊喊起來:“李子紅了!”這一發(fā)現(xiàn),這一喊聲,我唯恐被誰再搶了先。先發(fā)現(xiàn),先喊出來,專利就被我搶占了。有了這份專利,妹妹和雞狗們,就會看著我驚喜,就像那一樹的紅是我創(chuàng)造的。
我定住腳,盡力前傾著身子,使勁探著脖子,把嗅覺朝那片火紅靠近再靠近。我把兩只鼻孔對準(zhǔn)那片紅,一而再、再而三地擴(kuò)充著鼻孔的徑口,手按著前胸,深吸著那里彌漫的清香。我真想把那一樹的清香,都吸進(jìn)我的肺腑中。
那片紅,隱隱地顯現(xiàn)著靈氣,在精當(dāng)?shù)夭倏v著我視線的神經(jīng)。那股靈氣,悄悄地深入到我的心底,在心底點(diǎn)擊出一片鮮亮來,點(diǎn)擊出一股甜香來,點(diǎn)擊出一種陶醉來。也不知咋的,我心里存儲的這些東西,對那片紅的點(diǎn)擊,反應(yīng)極為靈敏,似乎時刻都在準(zhǔn)備著清亮地閃現(xiàn)。
我對那片紅已期盼很久了,妹妹們也期盼很久了。妹妹們的期盼,或許和我的期盼不是一個味道。平時,我們時不時地要在樹上巡視一番,甚至,要背著母親,偷偷地摘一個下來,嘗嘗那酸澀的味道。我覺得,那一樹的紅,來得太慢、太遲,險些枯焦了我那顆期盼的心。但最終,那片紅還是姍姍地來了。
那一樹的李子一大早地紅了,是不是與一束束晨光的照鍍,與一縷縷晨風(fēng)的吹拂,與一顆顆晨露的滋潤有關(guān)呢?那光,那風(fēng),那露,可都是從昨夜走過來的精靈啊!我想,我沒有必要去把這些問題整明白。與啥有關(guān),與啥沒關(guān),已經(jīng)不重要了,咋紅也是紅了,紅就是我的歡呼。
那片紅,被一根比飯碗口還細(xì)的樹干支撐著,隱約地突起或隱藏在一個不高不大的樹冠之中。我估摸著,那比飯碗口還細(xì)的樹干所支撐的重量,不比我們一家人的重量少。我真的擔(dān)心,那根樹干會吃不消,會有一天突然間趴在地上。
翻著記憶的頁碼,也找不出究竟是哪一天,我家宅院的菜園子里,悄悄地長出一棵弱小的山杏樹。它原本在菜棵中間,可母親舍不得薅掉它,就任它借菜棵們的光,吸收著菜棵間的養(yǎng)料,一天一天地伸著枝,放著葉。它是個孤兒,沒有其他的杏樹陪伴它。
我跟著母親,來來回回地跑在菜園子里,總是以奇怪的眼神看著那棵孤寂瘦弱的山杏樹,心里很是可憐它。我蹲在它面前,細(xì)細(xì)地端詳著它,讀不懂它為啥偏偏要生在菜園子里??伤蔷髲?qiáng)拔尖的架勢,倔強(qiáng)展葉的架勢,似乎很有它自己的想法。
有一個春天,母親跑到六太爺家,在他家后院的李子樹上,剪下一個紅紅的枝芽。在菜園子里,母親小心翼翼地把它嫁接在了山杏樹上。當(dāng)時,我把母親的嫁接,只當(dāng)是一種新奇。而當(dāng)春末夏初,那棵山杏樹,竟樂呵呵地長成了李子樹。我想,那種變化,絕對是一種比蛻變還要徹底的一種重生。
我看得出,菜園子里的菜們,都讀不懂那棵孤獨(dú)生長的李子樹,只顧咯嚷咯嚷地尋著它們的樂趣。而我的母親,一看到那棵李子樹,就會微笑,似乎早就讀懂了它。母親說,六太爺家的那棵李子樹,結(jié)的果子都是牛心李子,個大有花紋,吃起來肉頭,口感好,肯定錯不了。
看著母親的微笑,我知道母親說的“錯不了”是啥意思。不是六太爺家的那棵李子樹錯不了,而是我家的這棵小李子樹錯不了。母親分明是對這棵小李子樹的向上和向大充滿了期待。聽了母親的話,我站在菜園子里,一下子看懂了樹和菜的根本區(qū)別,雖然李子樹還很小很小。
母親并不像看著大門口的楊樹一樣,看著李子樹的一直向上。那李子樹上的枝條,被母親用一根根的麻繩拴上石頭,拉向東西南北,拉向彎彎曲曲。后來才知道,母親用麻繩一拉,就拉大了樹冠的空間,也似乎拉大了李子樹的襟懷。那種彎曲,絕對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境界。
樹還不大,可母親卻把樹埯子一鎬一鎬地一擴(kuò)再擴(kuò)。那一鎬一鎬的聲響,不斷地侵占著菜地的空間。我不住地想,就那么一棵小樹,有必要讓那么多的菜們給它讓路嗎?小樹擴(kuò)出了大埯子,實(shí)在早了一些,純屬浪費(fèi)土地。
一場狂風(fēng)大雨時,我家門前倒下的一個柳樹,竟把母親擴(kuò)埯子的用心良苦,作了無聲的詮釋。我明白了,樹于狂風(fēng)暴雨中而不倒,關(guān)鍵在根,不看是否有熱鬧的枝繁葉茂。柳樹倒了,就在根沒有扎牢。根基不牢,就會有栽倒的可能。
我想,那棵李子樹,一定與母親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乖乖地按照母親的鎬印,把根須延伸再延伸??粗赣H下鎬的力氣,我就估摸著,根這東西,在土里延伸著,一定是越深越好,越遠(yuǎn)越好。我堅信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根須延伸著,樹冠擴(kuò)張著,那一樹的李子花,就在某一個春天,悄沒聲地開了??赡情_著的李子花,比起那開著的杏花、桃花、梨花啥的,顯得太淡、太小,又似乎太丑。有了這樣的意念,每到春天的時候,我甚至不情愿看那開著的李子花。
“桃養(yǎng)人,杏傷人,李子樹下?lián)嗡廊??!蹦赣H看那李子花,嘴里卻跟看杏花、桃花甚至梨花一樣念念有詞。漸漸地,我明白了母親,對那些樹們,看開花,更要看結(jié)果。菜園里的茄子花和豆角花都是淡淡的,可母親就是喜歡。母親說,茄子花和豆角花都不開謊花,有花就掛貨。
母親真是讓我奇怪。我們幾個兄弟姊妹,從沒聽到她夸誰長得好看,就像她從來不夸哪樣的花漂亮一樣。在母親身邊聽到的,都是她夸誰聽話,誰懂事,誰能干。我的三妹妹長得漂亮,也常常希望母親夸夸她。可母親就是金口難開,讓我的三妹妹常常是小嘴撅撅的。母親說,長相是天生的,能耐才是自己的。
到了下李子的時候,母親從不讓我們輕易上手。那紅紅的李子上,都掛著一層薄薄的霜兒,像一層薄薄的紗衣披在上面。有了這層薄薄的霜兒,那李子的顏色,就像化了妝的小姑娘那樣打人。母親輕輕地把那紅李子摘進(jìn)荊條筐里,幾乎碰不掉那上面掛著的一層薄薄的霜兒。這樣的李子,拿到哪里都讓人眼饞。
一樹的李子紅了,不光要拿去賣錢,還可以讓我們痛痛快快地過個饞癮。吃著那個大肉甜的牛心李子,我也似乎品出了母親智慧中的那種特殊的甘甜。那一樹的李子一年又一年地紅了,我們家的日子,也一年又一年紅起來。于是,那棵李子樹,就在我家的菜園子里,成為主角。
剛下完一樹的紅李子,母親就在樹埯子里,埋進(jìn)了一筐又一筐的豬圈糞,灌進(jìn)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我知道,母親的心里,又開始盤算起明年一樹的李子紅。在母親的心中,摘了果的樹,就是孕育花芽的樹,收獲的秋天,就是播種春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