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暄
王奶奶手拎著煙袋桿,顛著顫巍巍的小腳,在我后面攆著,癟著沒牙凹陷的嘴說,小兔崽子,石榴沒熟那,你就偷吃,不糟蹋了嗎?
我圍著石榴樹轉(zhuǎn)圈圈,跟她玩起捉迷藏,躲閃著她的煙袋桿,做著鬼臉說,我就吃,我就吃!王奶奶三寸金蓮哪攆得上我,攆一氣,便喉嘮氣喘地坐到樹下的石登上,吧唧,吧唧抽起煙,撲出一口煙霧說,乖乖,等熟透了,奶奶會給你摘吃的。我便不淘氣了,乖乖地依偎在她的懷里,聽她講老掉牙的故事。大灰狼……從前山上有座廟……
我不耐煩地說,我都聽一百遍了,你長得那么俊,咋不講講你的故事呢?
傻孩子,我一個糟老太太,有啥故事!王奶奶字字不提她的事,連她小時候的事都閉口不言。我說這話時,她的臉色很沉重,淚花在眼圈轉(zhuǎn)悠,像林黛玉葬花,多愁善感。我覺得怪異,王奶奶的表情和那張照片,在我腦海里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我迷惘,解不開那層面紗的真諦,想不明白那張照片的私密。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四合院,東屋住著王奶奶,孤苦伶仃一個人。爸媽工作忙碌,就把我交給了王奶奶照看。院落不大,有棵碗口粗的石榴樹,媽說是王奶奶栽的,有二十多年了。樹下有一花崗巖石桌和四個石凳,我和王奶奶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著煙笸籮,她把碎煙葉裝進煙鍋里,用左手大拇指摁摁,然后劃上火柴,吧嗒,吧嗒抽著,抽的很香,嘴里不時地吐著濃濃的煙霧。王奶奶的煙袋桿有二尺多長,煙鍋很大,是紫銅做的,煙嘴是漢白玉的。時間長了不透氣,她就用細鐵絲透煙袋桿,透出很多黑黑的黏糊糊的東西,一股辣蒿蒿的味。她說是煙油子。
那次我退乳牙時,疼的滿炕打滾,王奶奶用煙油子摻和土豆泥糊我腮幫上,不一會兒就不疼了。
王奶奶有個非常美麗優(yōu)雅的名字,就跟院子的那棵樹一樣——石榴。我問,是奶奶的媽媽起的嗎?
她說不是。
那是誰起的?
她用煙袋鍋敲一下我的腦門,癟著嘴笑,不語。我納悶,為什么叫“石榴”呢?又不肯說是她媽媽起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媽媽起的。
有一天下雨,不能去屋外了,我趴在炕上看小人書。王奶奶躲在炕邊翻騰著什么,我悄悄爬過去。她癡情地翻看一張發(fā)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穿著大紅旗袍,燙著卷發(fā),涂著紅唇,高筒白襪子,圓口布鞋,手拿一把圓型絲綢扇,嫵媚婀娜。我驚奇地問,奶奶,這是你嗎?真漂亮!就跟紅石榴一樣,好看還好吃!
王奶奶癟著漏風的嘴笑了,笑得很甜美,滿臉的皺褶像一朵盛開的石榴花,沒言語。
晚上,我跟媽說:我今天看見奶奶年輕時的照片了,可漂亮了!
爸爸嘆著氣,惋惜地說,可憐呀,要不是舊社會,她哪能去那個地方,當窯姐。
我懵懂地問,媽,啥叫窯姐?
媽擦著眼角的淚水說,小孩子,不要瞎說!
那年過年前,媽媽讓我陪王奶奶去澡堂子洗澡,我發(fā)現(xiàn)她肚皮上有條很長的疤痕,紫黑的顏色,肉和皮扭在一起,揪揪巴巴的。我覺得很奇怪,長得那么白凈漂亮,肚皮咋會有條疤呢?難堪死了!那條疤痕一直在我腦海里轉(zhuǎn)悠。
直到長大以后,我才知道,王奶奶原來生活在翠花樓。有一天傍晚,王奶奶正在閣樓房間梳洗打扮,那時王奶奶叫“石榴”。突然闖進一個滿臉血污的人,樓下傳來一陣槍聲和嘈雜聲。王奶奶就把那個人藏進床榻的屏風后。一群國民黨兵踹開房門,大吼大叫,說是要抓一個受傷的解放軍。王奶奶笑嘻嘻地說,哎喲,你們這些國軍太不講究了,來尋樂子,也不能動槍動刀呀?
一個當官的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臭婊子。說著就要搜查,王奶奶靈機一動,嫵媚地往當官的身上貼,手還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蛋。當官的一看,不像是有人窩藏,怕搜查不出人,耽誤事,挨上司的懲罰,便吼道,走,搜別的屋。當官的邁出門檻時,突然回頭照王奶奶肚子就一刺刀,血忽地涌出,王奶奶倒在了血泊中。
那年,石榴花開的火紅的季節(jié)時,四合院來了一位兩鬢花白的軍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王奶奶敬個軍禮,并把王奶奶接走了。王奶奶走時滿臉喜淚,撫摸著我的頭,愛惜地說,石榴樹交給你了,果子熟透了再吃,不然怪苦澀的。望著王奶奶的車漸行漸遠,我哭了。
我問媽媽,王奶奶還會回來嗎?
媽媽搖搖頭。
那些人為什么管那個軍人叫“將軍”?
媽媽流著幸福和心酸的淚水說,那個將軍就是王奶奶救下的解放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