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
守林子老倌
一進山,便見一片好大的林子,古老而蒼郁。山峰插進云端,林梢插進行云,把頭頂上那片天也染得藍中帶綠。
山坳里有一座小屋,屋是木頭做的,熏得墨黑。屋里住著一位老倌和他的女人。老人多大的年歲,沒人知道,古銅色的面龐鏤刻著無數(shù)條犁溝似的皺紋,身架高高大大,結(jié)實硬朗,如一株虬枝盤結(jié)的古松。
一條羊腸子般的小徑,舒展地伸進幽深茂密的林子里去,斑斑點點的陽光,落在褐黑色的泥地上,落在山徑兩旁那些各色各樣的野花上,帶著一種光彩交映的生動景象。
這里本來沒有路,是他和他女人踩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附近的人們一直叫他守林子的老倌。他守護著這一片樹林子,他每天要沿著這條小徑到樹林子里去,防止有人偷砍樹木,防止有野獸糟踐樹木,還順便撿回干枯了的枝丫。
這日晚,他剛睡下,有人敲著窗戶:篤篤篤!
“誰呀?”他起身問。
“老哥,沒睡嗎?”
“有什么事嗎?”
“一件極要緊的事,”窗外那人說,“嶺背寨在開會哩,商量著明天要來砍樹。”
“啊——”
“老哥,你可別說是我說的?!蹦侨松碛皟阂换?,便又匆匆地走了。
他趕緊披衣下了床。他要上嶺背寨去。
女人說:“又要出去么?”
“嗯?!?/p>
“明天去不行嗎?黑燈瞎火的,路不好走。”
“路不好走也得去!”他說著,用杉皮扎了個火把,去灶膛里撥開紅火灰點燃,便晃著火把出門去了。
嶺背寨二三十個當家的全聚在村長家里,屋子里人還未散,燈火明光通亮,眾人鬧嚷嚷的。
他一步跨了進去:“你們不能砍樹!”他沖著眾人嚷,激動得嘴唇打著哆嗦。
“喲,我說是來了什么大官哩,是看林子老倌?!庇腥藨蛑o地說著俏皮話。
有幾個人跟著“嘿嘿!嘿嘿!”地笑。
他哼一聲,目光斜睨一下那人,冷冷地道:“不錯,我不是官,我是管林子的,我管了好些年了,這樹林子,我就不許誰砍!”
一位黑臉漢子笑著朝他走了過來,是嶺背寨的村長。村長朝他笑了笑說:“老哥,熄熄火。大家商議了的,樹還是得砍?!?/p>
“你不能勸勸他們不砍嗎?”
“他是怕丟了飯碗哩,”原先說俏皮話的那人又說,“沒了樹林子,人家吃什么?”
“老哥,您這么大歲數(shù),照看一片樹林子,也夠辛苦的,”村長仍是輕輕笑道,“依我看,您就犯不著吃那份累了,沒樹林子看了,我們寨子養(yǎng)你。”
“你,你——”老倌震怒地吼叫著,一身都發(fā)抖,下巴骨咬得巴巴響,“你以為我是怕沒飯吃嗎?我怕什么,我活著這么把年紀了,也活夠了,我是想樹林子沒有了,躲在地下的祖宗會傷心得哭哩,這林子是祖宗留下來的。”
“嘻嘻!你能聽見?”有一后生不屑地聳動肩胛。
“我當然聽見!”他一張滿是皺紋的面龐憋得通紅,“你們瞧瞧,四圍的山全讓你們砍光了,就剩下這么一片林子了,當初砍那些林子時,我天天都聽見地下在哭?!?/p>
“嘻嘻嘻!”
“嗬嗬嗬!”
眾人笑得仰仰的,怪老倌說著一個荒唐的故事。
“老哥,實話對你說吧,”村長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胛道,“我們不砍,人家也會動手砍的,為什么要讓人家砍呢?那是幾萬幾十萬的票子呀!老哥,這閑心您就別操了。”
“閑心?你娘才閑心哩!”老倌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誰砍樹,老子跟他拼了!”便蹬蹬蹬地走了。
回到家,他沒敢再睡,從墻上取下那桿火銃,灌了兩筒子鐵砂,扛上,便又上林子里去了。
林子里很黑,月光照不進林子里來。他熟悉每一棵樹,他用手挨棵兒摸著,他忽然從心底里升起一股親昵、溫暖的感情。
松脂和杜鵑混合的香味,愈是夜深,愈是濃重。
這是林子的氣息。他用力呼吸著。
一棵棵松、杉、椴、梓,森森直立,林子里不時傳來林木振枝落葉的沙沙聲,間或,空中響起一兩聲野獸的吼叫和鳥兒的鳴囀。他不眨眼地瞧著這一棵棵樹,忽然,他瞧見了爹,瞧見了爹的爺爺,瞧見了爺爺?shù)臓敔敚粋€個長須飄冉的老人極威嚴地站列一排。
“你可要守護住這片林子!”老人們說。
“嗯,嗯?!彼X著渾身發(fā)熱。
“這是留給后代子孫的家業(yè)?!?/p>
“嗯,嗯?!彼劭衾秭畷r注滿淚水。
他揉一揉眼,老人全不見了,四圍仍是一棵棵森森直立的樹。
他出神地望著,一剎那,在他心中,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之情。
他靠住一棵古松,喃喃地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動一棵樹的,不,不會……”聲音竟?jié)u小了下去,他是靠著古松睡過去了,粗重的鼾聲,就像林子的呼吸。
“嘰嘰——嘰嘰嘰啾——”一只畫眉鳥在他頭頂上叫喚。他忽地驚醒過來,一睜眼,發(fā)現(xiàn)天已亮了。白蒙蒙的霧不知從哪里溢漫過來,像潔白潔白的乳汁,在樹梢間,在林地上飄浮、徜徉。陳年的腐葉、黑色的巖石被打濕了,他的臉、手、頭發(fā)也都被打濕了。
他站了起來,抬眼望一望天。天像一塊碧藍緞子。他覺得心里忽然輕松了許多。
“他們也許不會來了。”他說。
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里斜射進來,周圍世界一片光明耀眼。灌滿了漿液的枝條不知什么時候已抽出了新芽,針葉林也悄悄換了新葉,一簇簇葉子在陽光下發(fā)著翠綠的光。
他走出林子。忽然,他聽到了響動,是人走動的窸窣聲。他警惕地瞪大雙眼。
一個人影從小徑上蹣跚著走來,近了,看清楚了,是他的女人。女人身子搖晃著一步步地朝他走來,手里提個竹籃,竹籃上蓋了條毛巾,她給他送飯來了。
他忽然發(fā)覺女人的頭發(fā)變得稀疏了,背也已經(jīng)往前彎了,兩只腳走動起來,有點踉蹌。婆娘是真老了!看來我也是真老了!他嘆一口氣,眼睛里居然就有些發(fā)潮發(fā)澀。啊啊,怎么能不老呢?打年輕時看守這林子,轉(zhuǎn)眼就數(shù)十年過去了,當年這林子里的好些樹苗兒如今已都成抱圍粗大的樹了。
他趕忙迎上去,從女人手里接過籃子:“以后你別給我送飯?!?/p>
“怎么,連飯也不吃了?”女人有些驚異地望他。
他說:“以后我自己做,你來回跑不容易。”
“怎么,連家也不回了?”女人“噗”地一笑:“你呀,這林子就是你的命?!?/p>
他也“噗”的一笑:“呵呵,這林子可真成了我的命!”
忽然,他又聽到了響動,他聽出,是好些人的腳步聲。他警惕地瞪著山口。
真是他們來了,黑壓壓的有好幾十人。他們扛著斧子、鋸子,肆無忌憚地往林子奔來。
他臉孔突然一沉,白青青的。他往路中央一站,刀劈斧砍般一聲大吼:“站??!誰也不許進林子里去!”
這回,嶺背寨人沒昨晚那般客氣了,一個極彪悍的青皮后生上來:“閃開!”用力一推,他便咕咚一聲被推倒在地。
他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猛又從地上躍了起來。女人用力拉住他:“你別……別去……你斗不過人家的?!?/p>
“你放手!”他吼,胸膛如緊拉的風箱,呼搭呼搭地大起大落:“你們?nèi)咀?,今天誰也休想動一棵樹!”
“嗬,老家伙是活得不耐煩了!”又一后生上來,一掄膀子,他便給扇得飛了起來,頭撞在一塊青巖坎上,立時額頭上流出一片腥紅的血來。他頓時覺著天和地都在眼前旋轉(zhuǎn)起來,樹和人也都旋轉(zhuǎn)起來。
他瞧見撲在前面的兩個后生,在他昨晚靠著的那棵古松前停下。
“嗬,這棵樹好直,好做房柱?!币缓笊f。
“做房柱?糟蹋了,拉到城里去,少說也賣一兩萬。”另一后生說。
“好,老子就要這棵?!焙笊f著便要掄斧。
他什么也顧不得了,極快迅地奔了過去,貼著那棵古松站住,惡狠狠地瞪圓著眼:“砍吧,連老子一塊砍了!”
因為氣憤,一張臉都扭歪了,變得猙獰可怖。
后生給唬住了,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
“誰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就用火銃打!”他揚了一下手里的火銃。
“你敢?”后生被激怒了。
“老子就敢!”
“上!”后生吼著撲過來。
“轟!”他真的扣動了扳機,銃子彈從那后生的耳邊掠了過去。
后生一下癱軟在地上。
四圍全靜了下來。空氣像凝固了。
“老哥,你別犯了眾怒,打死人是要償命的?!贝彘L是這樣警告他。
“不怕!打死了人他要償命的,他不敢!”又有人嚷。
于是,又有幾個膽大的后生撲了過來。
他臉板得鐵青。“轟!”鐵砂朝人們射過去了。
有兩個后生中了鐵砂,哎喲倒地。
老家伙是真要拼命了!眾人全驚得面面相覷,只得背起那兩個“哎喲”叫喚的后生,怏怏地走了。
林子又變得寂靜。
人們是什么時候全走得不見影了?不知道。他呆立在那棵古松下,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眼皮低垂,手耷拉著,破袖口軟軟地拖下來,只有鼻翼急速地翕動,一團團熱氣從嘴里噴出。
晚邊,駛來一輛摩托,從摩托上跳下來兩個戴大蓋帽的公安人員。
“是你用火銃打傷了人嗎?”大蓋帽問。
“是我。可他們要砍樹?!?/p>
“就不能勸說人家不砍嗎?”
“說了,他們不聽?!?/p>
“可也不能用火銃打人呀!”
“是不該用火銃打人。”他勾著頭,眼睛也像籠罩了一層煙霧似的,漸而模糊起來。
他給帶走了,被拘留半個月。
那天回來,一看,傻眼了,哪里還有樹林子?一座光禿禿的山!一山流著白色漿液的樹杈!那漿液,是樹林子流下的眼淚、血漿!天一下子變高遠了,變得蒼黃,蒼黃的天底下聳著黑褐色的山,顯得荒蕪。
他滿山跑著哭喊:“樹林子,我的樹林子——”他踉踉蹌蹌地跑,跌跌磕磕地跑……他跑不動了,哭不出聲了,他喘息著,悲愴地昂著頭,呆呆地瞪著空了的林地一動不動。
是他女人把他背進屋里去的,他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他又看見了那些老人,老人全不理他。他追過去喊:“別走,別走,我要還你們一片樹林子,真的,我會還你們的……”
他醒過來,臉上拖著淚痕,拎了把鐵鋤出去,顫顫巍巍地攀上那座黑褐色的山,他好吃力,但還是攀上去了。他掄起鐵鋤,身子卻打晃。忽然,他身子一歪,像一株老樹,轟然倒了下去。
山似乎是抖了一下。是抖了么?
四圍一片肅然。
“戶長”卜六
砌匠卜六老倌雖說已年上六十,卻仍然一副魁梧碩壯的身板,敦敦實實的有如半截黑塔,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四方臉滿是青叢叢的胡楂子。他有四個牛高馬大的崽,均作砌匠,每次出外做工,他領著四個崽,威風凜凜,村里人極是眼羨,于是,便給他取名“戶長”。不過,卜六老倌也有不樂意的時候。婆娘生下老四后便扔下他去陰曹地府過日子去了,他自此未娶,每每閑下來,心里便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悵與寂寞。
卜六老倌手藝極好。村里房子一棟棟地做,有做紅磚水泥樓房的,一律的水泥勾縫,有陽臺,且雕花隔板;有做老式住宅的,四角做起翹檐,飾以龍鳳花鳥??傊?,每一棟房均是他卜六老倌經(jīng)手做的,他使出了平生本領。村里人沒有不敬仰他的。
不過,村里卻有一座矮矮的泥墻老屋仍原封未動,年代久遠了,四墻被煙火熏得墨黑,還開了好些裂縫,就像一個駝背老人佝僂著腰蜷伏在地上喘息,夾在四圍新屋間,極是惹眼,叫人看了就像吞下了只蒼蠅滿心里不舒服。
老屋是林四娘的,老頭子早已不幸病逝,就她娘倆過日子。
這林四娘年輕時可是一個和太陽光一樣耀眼的漂亮女孩,一張黑中泛著紅潤的瓜子臉,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無拘無束的快活勁兒。年輕時候的卜六曾追過她,
據(jù)說他是在一次歌圩上認識她的,他聽她唱:
郎在那外邊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織綾羅,
這是哪個上屋下屋生出個漂漂亮亮聰明伶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這樣索索利利漂洋過海的好山歌……
歌子唱得清脆甜潤,嗓子就像是純銀做的,那么清亮,那么悅耳,那么動聽,他居然一下聽得癡了。卜六是外村人,居然會大老遠從外村遷來這村里落戶,不知為什么她卻嫁了別人。
忽然,卜六想給她做屋。
卜六去她家里閑坐:“四娘,你這屋場該做過了。”
“我怎么不想做?沒錢,對付著住吧。”四娘嘆了口氣,而且眼睛也潮了。
他便不再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吧嗒煙。
于是,卜六便發(fā)起募捐,在村里挨家挨戶募,也去外村募。
他走進村東頭王家說:“王家兄弟,這日子好啰!”
“嘿嘿,是好!”
“俗話說,要享福,坐北朝南起棟屋。你可不光坐北朝南,還是鋼筋水泥樓哇,舒適著哪!”
“嘿嘿,托福托福,也辛苦你卜六師傅了嘛!”
“哪里,”他忽然很窘急地遲疑地說,“可就是有一事我擱在心里總覺著不是味兒?!?/p>
“是什么事?”
“你看四娘住的那屋?!?/p>
“也是,那個男人走了,日子不好過啊。”
“我說兄弟,幫扶一把吧?!?/p>
“好吧,有你卜六師傅一句話,那沒說的?!?/p>
他走進村西頭的李家:“李家大妹子,這屋子住著還舒適吧?”
“你卜六師傅的手藝,那還用說,舒適著哪!”
“舒適就好,舒適就好!”他使勁用鼻孔吸了一下從窗口灌進來的泥土的潮潤氣味,喉結(jié)蠕動著,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可是還有人住著就不舒適?!?/p>
“是嗎?那有誰呢?”
“就四娘還住著那號屋子?!?/p>
“也是,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p>
“我說大妹子,能幫扶一下嗎?”
“應該的應該的。卜六師傅,你可是個熱心腸啊!”
四娘人緣極好,沒有人不肯捐的,有人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有人一百兩百的。他傾注了全部感情辦著這件事,每當從村人家里出來,臉上每一根細紋都展平了,充滿了笑意的眼睛像兩只小燈泡那么閃亮。
卜六又去了她家里:“四娘,我替你把屋子換換?!?/p>
“我說過了沒錢,就對付著住?!彼哪锶允菄@氣,仍是眼睛發(fā)潮。
他遞給她一手巾包票子:“這里是兩萬塊,是鄉(xiāng)親們湊的,你數(shù)一數(shù)?!?/p>
她先是一愣,吃驚地睜大了兩眼,接著便“撲通”一聲朝他跪下磕頭:“六……六哥,我該怎樣謝……謝你?”
“不……不用謝?!彼呕塘耍Ψ鏊饋?,又說:“錢你收好,明日就動工吧?!?/p>
“錢……還是你拿著?!彼鋈灰晃婺?,低聲啜泣起來。
他喊回來四個在外做工的崽。
大崽說:“爹,兩萬塊做不了一棟屋的?!?/p>
他橫一眼道:“我知道?!?/p>
二崽也說:“爹,如今鋼材磚瓦都貴?!?/p>
他哼了一聲道:“我答應了人家的,貴也得做。”
三崽囁嚅著說:“爹,只怕做了屋,連工錢都賺不到?!?/p>
他吼吼道:“賺她孤兒寡母的錢,你心里能安?”
第二天,天氣極好,這是一個好日子。一早,東天上現(xiàn)出一片柔和的淺紫色和魚肚白,接著,銀白的曙光漸漸顯出緋紅,朝霞便映在千家萬戶的窗欞之上。卜六領著四個牛高馬大的崽趕早地來到四娘的屋場,他先用竹竿挑了一掛長長的鞭子放,“噼噼啪啪”炸的驚天震地,大地也像痙攣了一下,四圍樹上的枯葉刷刷地給震落了下來。然后,四個崽便動手拆那座墨黑的老屋。他叫了一部貨車親自去外村購磚購瓦。
一家窯主,每口磚要價一元。
他眼一瞪:“別口開得皮撮大。是給林四娘做屋,莫賺她寡婦的錢。我定個價,少一半,作五毛,算是你今生積了個陰德,來生圖個好報?!?/p>
窯主笑道:“六老倌,你做了一世工夫,從沒今日這般貼心過,林四娘會答謝你的。我是還要來生,你是今生就有好報?!?/p>
他笑著給了窯主一巴掌:“我打你個缺德的嘴!”
一個月不到,老屋舊地基上便居然聳起一棟嶄新的紅磚樓房,頂上蓋著青瓦,窗上鑲著玻璃。還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一片陽光。
林四娘搬進新屋那天,喜滋滋地放了好多的鞭炮,村里人也紛紛趕來慶賀,鞭子炸了一地的紙屑,像是滿地里開出了紅艷艷的花。
林四娘辦了幾桌酒席答謝,扶卜六老倌坐了上座,并請來村長作陪。
村長是個四十來歲的山里漢子,論輩分應叫他叔。村長站起身抓過一瓶酒,給他倒?jié)M—杯,大聲道:“六叔,這第一杯酒我代四娘敬您,感謝您給她做了一棟這么好的屋。”
他遂也站起身,呵呵地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子干了。
村長又說:“六叔,這第二杯酒我代全村人敬您,我們村從此完完全全摘下貧困帽,完完全全進入文明新村了?!彼贿B說了幾個完完全全,把大伙全給逗笑了。
卜六也笑:“不敢當不敢當!”遂又撮起嘴唇湊近酒杯,吸一口,“滋——”發(fā)出悠長的聲響,他覺得那滋味真美,美的像一個遙遠的、童年的夢。
卜六老倌心里著實高興,不自禁地多喝了兩杯,一張臉漲紅得像關公,是大兒子背著他回去的。不待天斷黑,他便早早地睡下了。
他一躺下就打起呼嚕來,即使是刮十二級臺風也刮不醒他。溫馨而美麗的夏日的鄉(xiāng)村夜晚,分外幽靜、迷人,月亮高高地懸掛在深藍色的夜空上,山峰、竹木、田塍、屋宇,都蒙在—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里,只有杜鵑鳥在林子深處不住氣地啼叫。他頭枕胳膊,呼呼地睡著,臉色通紅,眉毛舒展,一雙眼睛就像在微笑似的閉著,有時還微微地牽動著眼角和嘴角。他一定是在做著一個很高興的夢。
第二天,他晃著一副寬肩膀走出屋去,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狂熱的自得,而這種自得使他的血液在渾身像烈酒一樣火辣辣地流動,不禁“嘿嘿嘿”地發(fā)出一陣粗糙而充滿力量的笑聲。林四娘一見他,卻突然慌得去關門,但他人已走了進來,她便只得起身立在一旁讓坐。
“四娘,房子還滿意嗎?”他問。
“嗯?!?/p>
“四娘,以后有難處只管說,眾人會幫扶的?!?/p>
她不動,不吭,兩眼直愣愣迷茫茫。
他一愣:“咦,這今日怎么了?”
她背過身去,兩手捂臉,兩顆大粒的淚珠從指縫里滾落了下來。
“是房子做得不好?”
“不是?!?/p>
“有誰欺負你了?”
“沒有。”
“那——出什么事了?”
“人家話……說得難聽……”她哽咽著道。
“說什么了?”
“你……問人家去吧?!?/p>
他一跺腳,悻悻地旋身走了。
回到家來,只見四個牛高馬大的崽立在屋中央,一個個氣得面皮紫脹。
“爹,”大崽朝他說,“我說了,那屋我們不該做?!?/p>
“做了又怎樣?”他兩眼一鼓銅鈴大。
“人家說我們做事厲害,四娘的屋是我們爺崽包了做,既做了好,錢又全讓我們賺了?!?/p>
“屁話!”他吼吼地嚷,“能賺什么,兩萬塊,還不夠買料的錢?!?/p>
二崽也說:“爹,人家還說得難聽?!?/p>
“說什么了?”
“說……說你是想打四娘的主意,才故意討她的好。”
“你胡說!”
“不是我說,是人家說,說你年輕時就追過她。”
“你看見了?”他揮著拳頭,全身氣得發(fā)抖。
“是人家說的,四娘出嫁后,你把自己關在屋里哭了一整天,哭得像一頭牛牯叫?!?/p>
他的腰突然一軟,一下跌坐地上,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扭曲成一掛被風吹斜的漁網(wǎng),兩只眼睛由于充血而漲得通紅。
他又大碗大碗地往肚里灌酒,灌得眼珠子死定定地,衣襟上濕了一大片,胡須上也掛了許多酒珠子。他出神地仰望著房頂,忽然一個人唱了起來:
郎在那外邊打山歌耶,
妹在那房里織綾羅,
這是哪個上屋下屋生出個漂漂亮亮聰明伶俐的后生崽耶, 打出這樣索索利利漂洋過海的好山歌……
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嘎,像是悶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聽不清。
幾天后,他領著四個牛高馬大的崽走了,去了山外再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