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歡歡
這里是中國的一個小鎮(zhèn),繁華的城里的一個毫不出色的一塊格子鎮(zhèn)。
這里是南方,并不沿海,地理模樣如一頂?shù)惯^來的破斗笠。她的住址就在斗笠的最邊緣區(qū)域。
大波浪,紅嘴唇,紅指甲,不可或缺的香煙。書桌上一本屠格涅夫精裝版的《初戀》,仰面翻至兩百零八頁,她的手機就壓在左邊的頁面上。她不喜歡電話,有時候甚至極其討厭,在極度緊張的壓抑的時候,她時常有暈倒的傾向。她對香煙有一種病態(tài)的著迷,一天抽二十多根,至到上腭發(fā)麻。香煙是個好東西,一開始,她還僅僅是喜歡看男人抽煙,看男人的喉結(jié)在抽煙時抖動的性感模樣。后來有人推薦她抽一種叫做DJ-mix的蘋果味的香煙,她逐漸找到了抽煙的快感,那會讓她過敏神經(jīng)的跳動、淋巴液的環(huán)流和動脈里的舞蹈,所有的程序都慢下節(jié)奏,漸漸靜止。
每當夜晚,她就坐在那張早已污跡斑斑的紅皮沙發(fā)上,想著一些無邊無際的事情。古牧犬從椅子的下面,探出自己的頭,像只烏龜看著綠色的房子,厭倦又新鮮。她每天都窩在這樣的巢穴里,不聲不響,然后每天為自己做一個決定。她就像是一只食欲不振的軟體獸,坐在那里,無精打采,但她又不自禁地逼迫自己去完成一件又一件毫無指望的事情,她想搬離這里去尋找一個更好的歸宿,可是下了決心離開這里,卻不知該走向哪里。每次想到這里,她就想抽煙,一抽就無法停止。抽煙的時候,她是那么安靜、美麗、優(yōu)雅。她的眼睛大而有神,面頰晶瑩如玉,鼻子微挺,如天鵝般優(yōu)美的脖頸上那根鉑金項鏈泛出柔和的光澤。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蜷縮在椅子下的黑白毛色的英國古牧,它老老實實地呆在哪里,不吵不鬧。很久很久,她就這樣保持一個思想者的狀態(tài)看著,留在這里。她說,不離開,只是為了更好地去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去發(fā)現(xiàn)還是去找回,她自己也不清楚?,F(xiàn)在的她依舊保持著當初的那份迷人,過去的她,純白孱弱倔強;現(xiàn)在的她,妖嬈詭異神秘。
自由,因為自由。對任何一個深深迷戀她的男人來說,希望她一生一世本本分分地為人妻子就好,可是她說,我做不到。其實她自己也不確定,她總是在變,只是她更加害怕有天她變得身邊的人接受不了自己,而不是她自己。
她出席各種奢侈場合,然后不停地滿足自己去揮霍。她喜歡一切誘人的東西,她自己也想和這些誘人的東西和平共處。她通過濃妝、香煙來引誘自己走向自己要到的邊緣,但是她絕對不是那種活到絕望的女人。
那日,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在燈下寫作。她抬眼望去,這小鎮(zhèn),沒有一點的誘惑能讓她走出去,但是她就是這么一個安土重遷的女人,不喜歡卻不離開,喜歡也不靠近。這里是個并不富裕的小鎮(zhèn),正如她曾經(jīng)在書中告訴別人的,她的住處就處在破舊斗笠的最邊緣地帶,她的屋前種著一棵櫻桃樹。這里雖然談不上是個好地方,但是生態(tài)環(huán)境不錯,櫻桃樹長得很好看,如果不是地域的限制,她真想把這里變成一片櫻桃園。
關(guān)于櫻桃園的夢想,她也從來不跟外人提及。多年前,這里也曾住過一個男人,是位個性很溫和的美術(shù)家,喜歡剪花修枝的一類事情,櫻桃樹就是他那時候栽種的。多少年了,她也記不清了,也不想用力去搜索,只知道這樹死了她又種,種了它又會死去,她喜歡吃櫻桃,所以每年在櫻桃樹結(jié)果之前,她會很細心地呵護它。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感覺像是一場儀式,必須在某個季節(jié)前好好完成一樣。后來櫻桃就漸漸地成了她生命中任時間如何推移都無法泯滅的入木三分的符號。
因為記憶里好像有人告訴她,櫻桃代表珍惜。為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聽說是櫻桃的英文“cheery”和英文珍惜“cherish”聽起來很相似。他時常以自嘲的口吻說,我只是一個畫匠,偶爾干干花匠的活,哪里能娶到你這樣顧盼生姿的才女呢?他每次都這樣說自己,但是在當?shù)?,他雖然還不是很出名,但已經(jīng)算是個不小的人物了。而她呢,的的確確只是個寫手。后來他有了機會,出了國以后更是名聲遠揚了。曾經(jīng)還心潮洶涌想同他一起共事的姑娘,在他的光芒里,越來越暗。她也愿意這樣越來越暗,暗到他看不見,最后她以為他忘記了這么一個人。關(guān)于他的行蹤,她了然于心,他是大人物,她明白。該怎么做,她自有分寸。
只是沒有合適的替補,她的感情才會空白到現(xiàn)在,盡管她的意識里,并不認為他就是最好的。他走的時候,沒有交待。她的思緒都一片混亂,在期待什么?她只是倔強地想往前走,一直往前,離他越遠越好。
現(xiàn)實生活中,她還是一個很本分的女人。說她俗不可耐也罷,她就是一個靠寫作為生,用奢侈品粉墨自我的女人,她喜歡這樣,妖艷。外表的夸張尺度,讓她看似是個放蕩不堪的女人,她并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有這樣,一旦被認定,她放肆的尺度就會被接受,但是她的骨子里,是個干凈的女人。
她是個病態(tài)敏感的感覺派,她想好好愛一場,但是天生的恐懼總是讓她退避三舍。她和男人的關(guān)系就像是一場捕獵,高手斗法一般。她有耐心,喜歡靜觀其變。這讓圍繞她身邊的人都很不喜歡,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男人受不了這種漫長的考驗,女人受不了這個單身公害。
她的思想尤其花哨,每次寫作的時候,她腦子里總是想起街頭賣唱的歌女、舞臺上黯然的戲子,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就活在這樣的幻想和文字形象里。她總是覺得自己和這些戲子歌女差不多,都是在這樣形式的世界里找一個位置,讓別人允許,安分老實地呆在那里。
電梯里,她極其討厭這小空間降落時短暫幾秒的暈眩感。有時候,她低頭看著自己,在門自動閃開的那一刻她才是真的降落——到底,他沒有出現(xiàn)。
電影院里的情侶們,女人幾乎都是左手鮮花,右手男人,而她的手里,只有一張電影票。她連續(xù)看了五場電影,她喜歡這種視覺持續(xù)的刺激。
凌晨的小鎮(zhèn),半蘇半醒,她看見這里的建筑變得陳舊和墮落了。她總是覺得自己會在這樣奄奄一息的天空里,悄然死掉。
這樣的日子寂靜漠然地流淌了三十多年,人心中最深的咒語不是施蠱以后的各種妥協(xié)和擺布,而是年久日深保持了懶于動搖的慣性。這時候,她已經(jīng)四十多了,度過了女人最美好并即將度過最有價值的一部分年華,她訓練有素地吐了一口煙,眼里泅著像泡沫樣的淺淺的淚花。
在年華即將老去之前,她應(yīng)該做些讓她不留遺憾的事情吧,她想。
在幾個小時的輾轉(zhuǎn)之后,她到達中心藝術(shù)區(qū),那里有他的作品,一一陳列在櫥窗里,這時候,情緒瞬間沖進她的鼻梁、額頭,一陣酸。她看見了他,他像一小團芥末,就像她眼前看到的那樣,青綠的顏色,在精巧的小碟子里鋪成一朵柔弱的花,很清純,還有一點驕傲,讓人最心底的琴弦產(chǎn)生一絲波動。人生這樣復(fù)雜,可以讓人難以忘懷一生,抑或是死不瞑目,可以僅是某個云淡風清的下午,在櫻桃樹下,她未等到那個人,如此而已。
她并不知曉,只因這個理由,她便開始忌恨他。他也看見了她,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視,或是為了觀察對方,卻變做互相比試的局面,都試圖用眼神迫使對方低頭。他直愣愣盯著她看,她并未回避,也瞪著眼睛看著他,毫無一般女人的溫柔羞赧。音樂換了幾首,她不知道如何擺脫尷尬。他叫了身邊的人約她在貴賓室見面。
他暗中吁了口氣,看見她低了頭。他向侍應(yīng)生要了一支雪茄點燃,煙霧漸漸散開,在兩人間縈繞不散。她也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他的表情里沒有驚詫她的變化,這些年,他應(yīng)該也見過各種女人。
終于,在雪茄燃掉已過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取下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他看了她一眼,但她冷眼相回。
他說:“我們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吧?”
她聽得出來,這句話不是在征求,僅僅是下個通知。她此時才明白她的地位,她只是圈養(yǎng)多年的情人而已。
“我很注意,我沒有再打擾你。”她猛吸了一口煙,嘴唇卻在抽搐。吐出煙霧的時候,她的嘴里發(fā)麻、苦澀。
“我很欣賞現(xiàn)在的你——的畫?!彼f,“但是我想,所有美好的藝術(shù)形式都應(yīng)該有一個與之匹配的藝術(shù)家。”
“唔?!彼粲兴嫉攸c頭,嘴里叼著煙有心無心地應(yīng)著,一邊給她倒酒。
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該怎么全身而退,她一定是腦子熱過頭才找到這里,情緒埋藏成地雷在此時爆炸,所有的風險,都一一襲向她。她一心想要防備,此時,她打心里希望他說些“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之類的話,她才能適應(yīng)現(xiàn)在這樣的羞愧,她想浸入酒杯里,嘗一嘗醉生夢死的滋味。他是一個很斯文有禮的男人,最終沒有說出羞辱她的話來。年紀是相當好的數(shù)字,他還年輕,她老了。
“謝謝你來看我,我明天就要走了,能賞臉共進晚餐嗎?”
她沒有抬頭看他的表情,只是低頭看自己手上的指甲油。他其實也在看她的手,指甲油有點花了,除了那種刺眼的紅,她的手上還有一塊難看的疤。那疤是不久前不小心被剪子戳到的,因為她總是走神。這次他的請求,她是可以拒絕的,但是她一時沒有想好拒絕的理由,卻又怕拖延的沉默讓彼此陷入更加尷尬的境地,她一聲低聲的簡潔的單音節(jié)算是應(yīng)允了。
儀式似的晚餐以半陌生半親切的方式在兩人簡潔的對白之后結(jié)束。他還記得她喜歡吃的那幾道菜,不加醋和不加辣椒的酸辣魚,不吃西紅柿和香菜。她似乎還感動這些細節(jié)。她感覺他在看著他,他深黑的睫毛抵消了面部的蒼白,她暗暗低下頭,去逃避自己那張蒼老丑陋的臉(如果沒有濃妝層遮掩)。多年的孤獨讓她養(yǎng)成購物癖和香煙癮,一面作踐自己,一面心疼自己。她需要被愛。他還是一個溫柔的男子,盡管她看穿了他的虛偽。他離開座位走到餐廳之外,她的角度不偏不倚地看清了他的一言一笑,并且準確無誤地猜測到他電話那頭的纏綿。她把心里想好的話吞了回去,情緒在這一瞬間坍塌,所有的念頭在這一時刻發(fā)生著質(zhì)的變化。
她回到了斗笠式的地域,她想過回自己想要的那份生活。幾個月以后,她試著去調(diào)整,她親愛的古牧嗅著浸在水里幾天未洗的襪子,她的寫字臺蒙塵多日,還有墻角那厚厚的蜘蛛網(wǎng),她都想一一去處理,但現(xiàn)在的她,更需要一個氧氣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