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作為后新時期以來最杰出的詩人之一,駱一禾長期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自從1989年兩位“孿生的麥地之子”英年早逝,這二十多年來,海子的詩歌和生平故事已被廣泛傳播,“海子”作為一個文化符號也被時下的市場和大眾所消費著。相較而言,作為海子的詩歌兄長和庇護人的駱一禾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即使在詩歌界,駱一禾的詩歌成就和詩學(xué)理想也沒能得到足夠的重視。而事實上,駱一禾不僅是海子詩歌的卓越的闡釋者,更是一位雄心勃勃的詩歌實踐者和革新家,他高邁曠觀的詩歌抱負,廣博深湛的知識體系,悲憫謙遜的氣質(zhì),以及精雕細琢、緩慢生長的寫作方式,使他具備了朝向偉大詩人邁進的精神氣象和構(gòu)造能力。這些稟賦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十分珍貴的,但卻罕見地集中于其一身。他的悲劇在于,由于海子暴烈的死而涌起的巨大悲痛意外奪走了這顆智慧的頭顱,中斷了他剛剛開啟的壯麗的詩歌事業(yè)。這是海子之死所造成的另一重悲劇,誠如西川所說,駱一禾的死成為中國健康文學(xué)的一大損失。
《修遠》是駱一禾的短詩代表作,創(chuàng)作于1988年8月作者參加“青春詩會”期間。第一稿全詩90行,后來詩人又進行了修改和刪削,有了與初稿不同的第二稿。上海三聯(lián)書店的《駱一禾詩全編》收入了第一稿,第二稿以附注的形式收入。由西渡編選的《駱一禾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1月版)也收入了一稿和二稿,與《全編》不同的是,西渡依據(jù)的是《傾向》第2期刊出的《修遠》作為底本。駱一禾在《修遠》二稿中刪去了一些夫子自道的詩句,語言更加凝練,更加突顯原型意象的自然律動,因而整體上也更為純粹。但如果聯(lián)系到詩人的詩歌理想和悲劇宿命,我們往往會更加感懷于第一稿那率真而蒼雄的吟唱。
在集中體現(xiàn)詩人詩學(xué)主張的理論文章《美神》中,駱一禾開宗明義地宣稱:“我鄙棄那種詩人的自大意識和大師的自命不凡,……它戕害了生命的滋長、壯大和完美”。因此,他從“情感本體論的生命哲學(xué)”出發(fā),用“觸及肝臟的詩句”鋪設(shè)出一個詩人、也是一個人精神成長的道路,這條道路,被詩人命名為“修遠”。這一命名在精神維度上承續(xù)了屈原《楚辭》中持志而行的人文踐履向度,它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鮮活的源頭,在這條道路上,不僅充沛著萬馬,而且在日益萎縮的時代精神背景中,具有“被平地拔出的”醒覺高度,顯示出詩人品性的高古、悲慨和不凡的抱負。而它的方向,是“北方”,《圣經(jīng)》有言:“金光出于北方,在上帝那里有可怕的威嚴(yán)?!币虼?,朝向北方的道路就是一條企及神性的超越之路、自我救贖之路,同時它也是一條受難之路,在浩瀚猶如大海的生命涌動中傳來“亞細亞的痛疼,足金的痛疼”,被詩歌和命運揀選的詩人,無處藏身,置身于爭戰(zhàn)與殺伐、毀滅與創(chuàng)造的急流滾滾的歷史幻象中,只能“在北斗中暢飲”光明的啟示,猶如詩人在另一首詩中所塑造的偉岸:“抱起凜冽的??谥钡綄⑽液雀伞薄?/p>
在連綿詠嘆的詩行中,一再出現(xiàn)“血”這個詞,如“有一條道路在肝膽里震顫/那血做的詩人站在這里”,“血就這樣生了/在詩中我看見的活血俱是深湛”等。對于生命,駱一禾有著這樣的表述,他說:生命是一個大于“我”的存在?!吧鞑幌?,五音繁全,如巨流的奔集,剎生剎滅,迅暫不可即離,一去不返,新新頓起?!苯?jīng)由閱讀和沉思,駱一禾道出了他獨立的詩學(xué)立場:拒絕一種將詩歌理解為與生命脫節(jié)的冷而硬的智力游戲。同時反對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習(xí)見的荒誕、虛無、過度把玩孤獨以及寫作中的裝飾風(fēng)格,因為那是一種將生命拔離大地的無根基的精神狀態(tài),它只會加劇世界的碎片化。在《美神》、《水上的弦子》等詩學(xué)文章中,他多次引用了斯賓格勒對文化的闡述,斯賓格勒認為“文化是族種的覺醒精神”,而人類文明猶如生命,也有它的春夏秋冬,有誕生、成長、解體與衰亡。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正是以文化形態(tài)學(xué)和觀相學(xué)的方式書寫歷史的血氣。駱一禾認識到,華夏文明正處于“文明之秋”,這種文明需要尋找新的合金,以圖煥發(fā)新的精神活火。這種1980年代普遍的時代緊迫感促使詩人將作為精神現(xiàn)象的詩歌視為一種生命的世界觀,因此,詩人的工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審美行動,而應(yīng)“自覺地將寫作定位于一種文明的高度,去涵括、總結(jié)民族精神的歷史”——
修遠已如此閃亮
迎著黃昏歌唱
你們就一直走到了清晨
正是在詩人這里,“沐與舞,紅與龍”這些離散的事物集聚到一起,文明的火焰得以保存并從一代代人的智慧中取出奉獻給人們。眾所周知,自柏拉圖把世界分為表相世界和理念世界以來,形而上學(xué)的二元對立就開始主宰著西方哲學(xué),頭腦與身心割裂,主觀與客觀分道揚鑣。后現(xiàn)代主義反對主觀與客觀的二元對立,但在取消人類中心論的同時也消解了人的主體精神。駱一禾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以一種受難和贖罪的方式躍入深淵,并將這種方式感性地稱之為:“燃燒”。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過程,“它意味著頭腦的原則與生命的整體,思維與存在之間分裂的解脫”,從而凝結(jié)為浪漫主義詩人拜倫所說的“一團火焰,一團情愫,一團不能忘懷的痛惜”?!霸娙艘蜃约旱男愿穸骰覡a”,但他創(chuàng)造的將是藝術(shù)的朝霞?;谶@種創(chuàng)造朝霞的藝術(shù)雄心,詩人展開了與罪惡的競技,并以先知般的曠觀之眼預(yù)言:“這歌中的美人人懂得/這歌中的善卻只有歸返我的家園”??梢?,在詩人的吟唱中,除了美學(xué)的熱血和春天,還有重建精神家園的倫理責(zé)任和價值重構(gòu)的自覺擔(dān)當(dāng)。而在詩人所處身的時代背景和詩歌氛圍中,這種努力具有一種孤身挺進的意味。
《修遠》一詩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顯示出鮮明的特征: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詩歌心象的嬗遞在與靈魂的共振中構(gòu)筑了恢弘超邁的精神高地,并呈現(xiàn)出開闊而頓挫的音律之美?!昂凄恕?、“北啊”、“修遠”等詞語的反復(fù)出現(xiàn)制造出一種類似于圣詠的歌唱效果。在詩章的最后部分,出現(xiàn)了“排簫”的意象,它“從內(nèi)部向外刮過”,并“使金屬四面開合”,這一樂器作為“滂沱大雨”的轉(zhuǎn)喻使詩歌聲音在前面的層層推進中達到一種天地和鳴的渾茫意境。而“排簫”一詞的堅硬質(zhì)感和集束式形制則將全詩有力地收束,“犀利、洗練,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如青銅澆鑄在天邊”。
在駱一禾鋪展的“修遠”之路上,天空時有黯淡,但這里沒有妥協(xié)和退縮,因為詩人有著一個對苦難生活充滿感恩的“遼闊胸懷”。如今,他已經(jīng)走在自己的天路之上,并以他曠世高懷的卓異詩篇加入到“世世代代合唱的詩歌共時體”之中。而他所指示的道路仍在我們的肝膽里震顫,每當(dāng)想起他和他的詩,我們都能觸摸到一顆春天般的吹息迸射的靈魂,豐盈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