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俄羅斯詩歌,我國讀者立刻都會想到普希金,想到阿赫瑪托娃,他們被譽為俄羅斯詩壇的太陽和月亮。而對于20世紀初的詩歌之王巴爾蒙特卻不甚了解。其實,巴爾蒙特當年的名望遠在阿赫瑪托娃之上。
康·德·巴爾蒙特1867年6月4日出生于舒亞市附近的一個莊園。因參加學生秘密小組,為民意黨散發(fā)傳單,他被開除了學籍,中學沒有畢業(yè)。1886年秋,他考入莫斯科大學法律系,因參加學潮,再次被開除。迫不得已,巴爾蒙特只好回到舒亞。1890年他試圖再次上大學完成學業(yè),卻未能如愿。他的淵博學識都是靠頑強自學獲得的。
巴爾蒙特的第一本詩集1890年在雅羅斯拉夫爾出版。同一年他和拉麗薩·卡列莉娜結(jié)了婚。岳父是舒亞市富有的工廠主。拉麗薩相貌出眾,是個美人兒,但脾氣很大,喜怒無常,跟詩人一樣容易沖動。她喜歡喝酒,要丈夫陪她一起暢飲,詩人很快也喝上了癮。不久,新婚夫婦離開舒亞,到了莫斯科,住在一家旅館。有一天,巴爾蒙特喝得酩酊大醉,歇斯底里發(fā)作,從三樓窗戶里一下子跳了出去,墜落到鵝卵石鋪成的馬路上。萬幸的是只摔斷了一條腿。如果頭沖下栽到路面上,他就沒命了。
后來巴爾蒙特回憶說:“當時我摔得渾身是血,斷了一條腿,躺在春天冰冷的地面上,一下子從沉醉中清醒過來。我看見天空無邊無際,高不可及。那時候恍然大悟,我犯了雙重錯誤。我明白了,生命是無限的……我躺在醫(yī)院里度過了漫長的一年,對于重新站起來,已不抱什么希望。那時我學會了傾聽,凌晨傾聽窗外許多麻雀唧唧喳喳的叫聲,傾聽傳到我耳畔來的雜沓腳步聲,等待透過窗玻璃灑進房間里來的月光,剎那間我霍然開朗,悟出了這就是生命的偉大,神圣的生命具有不可侵犯性。后來我終于又站了起來,我的心像原野的風一樣自由,除了創(chuàng)作的幻想,無論什么人休想再主宰我的心靈,而我的創(chuàng)作像盛開的鮮花一樣絢麗芬芳,多姿多彩……”
1896年,巴爾蒙特憑借偽造的證明跟翻譯家葉·阿·安德列耶娃結(jié)了婚,他的第一任妻子一直不同意跟他離婚。詩人跟女人的關(guān)系向來充滿激情,同時又往往引出悲劇。迷戀巴爾蒙特的女詩人米拉·洛赫維茨卡婭的去世讓詩人感到震撼、內(nèi)疚?!鞍。纯嗔?,你有一顆會唱歌的心靈,你臨終前那么寂靜,我卻沒有陪伴你,沒有聽見你的喘息,你獨自走向了蔚藍的大?!北戆讱w表白,巴爾蒙特天生用情不專。只有葉·卡·茨維特科夫斯卡婭陪伴他一直到衰邁暮年。安德列耶娃曾經(jīng)這樣描述巴爾蒙特:“他生活在瞬間的感受中,并為此感到滿足,從來不因情感的善變感到羞愧,他只想把那些瞬間感受寫成詩,表達得更充分、更完美。他忽而頌揚善,忽而頌揚惡,忽而信仰多神教,忽而推崇東正教……”
19世紀末20世紀初巴爾蒙特連續(xù)出版的幾本詩集《在北方天空下》《無垠》《燃燒的大廈》《我們將像太陽》,給他帶來了真正的聲譽,整個俄羅斯都傳頌他的名字。的確,在那些歲月,沒有一個詩人能超過他的聲望,在一次大型詩歌朗誦會上,他被推舉為“詩歌之王”。19世紀末期詩歌流派紛呈,巴爾蒙特杰作迭出,獨占鰲頭,簡直像光芒四射的太陽。他成了俄羅斯象征派奠基人之一,其詩歌才華可謂生逢其時。無怪乎詩人高傲地宣告:“我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在我之前,整個俄羅斯沒有人能夠?qū)懗鋈绱艘繇嵱茡P的詩句。”
1905年,由于創(chuàng)作了《革命》組詩,迫于時局的動蕩,巴爾蒙特不得不離開俄羅斯躲避風險。此后他曾環(huán)球旅行,到過很多國家。七年之后,才返回國內(nèi)。1913年5月的一天,在莫斯科布列斯特火車站,他的無數(shù)崇拜者成群結(jié)隊趕來迎接他,警察禁止詩人跟人群接觸,不許他發(fā)表演說,詩人微笑著,把鈴蘭花束拋向民眾。
詩人勃留索夫的妻妹波格列洛娃這樣描寫巴爾蒙特:“中等身材,略微發(fā)胖,一頭金發(fā),留著胡須。詩人當眾朗誦他的詩歌,總能取得巨大成功。只要有他講演或者朗誦,禮堂里總會擠得水泄不通,人們不停地歡呼,鼓掌的聲音經(jīng)久不絕…… 他的詩集銷售得很快,只要書店里出售,不久就會脫銷。欣賞并且閱讀他的詩歌作品的,不僅有成年人,也有年輕人;不僅有觀念保守的人,也有思想激進的人……巴爾蒙特總是衣著考究,身上散發(fā)出英國香水濃郁的香味兒…… 巴爾蒙特來到莫斯科,就坐在家里忙于寫作或翻譯,中間穿插著狂放的豪飲,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那時候,他的妻子葉·安德列耶娃就走遍城市四處尋找他……”
藝術(shù)評論家薩巴涅耶夫回憶過類似的趣事:“有一次,我和波利亞科夫要去聽音樂會,順路去‘奧林匹亞玫瑰旅館,畫家羅辛斯基住在那里,我們想帶他一起去。到了旅館才發(fā)現(xiàn),巴爾蒙特正在那里跟畫家喝酒,詩人喝得滿臉通紅,心情亢奮。我們到來之前,他們倆喝了一瓶白蘭地。因為巴爾蒙特說他不想跟我們?nèi)ヂ犚魳窌呗窊u搖晃晃,確實也去不了。我們就決定三個人去音樂廳,讓他一個人留在旅館,等我們回來??此炎響B(tài)朦朧,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吩咐旅館的侍者,無論如何,再也不能讓他喝酒,不管葡萄酒,還是白蘭地,都不能給他,他要酒,就告訴他‘再也沒有了。安排妥當,我們?nèi)齻€就走了。我們不在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場風波,出乎想象之外。巴爾蒙特一個人留下來,立刻跟旅館侍者要白蘭地。侍者按照我們吩咐的回答說,白蘭地沒了。巴爾蒙特又要威士忌,侍者回答說威士忌也沒了。詩人聽了很生氣,就在房間里到處尋找,居然找到了一瓶香水,他就把這瓶香水喝光了。喝完以后極度興奮,他就向侍者要‘名人來訪紀念冊,想在上面簽名留念??墒陶咭粫r找不到那樣的紀念冊,就給他拿來了一本普通的旅客登記冊,上面的登記欄目有:姓名、出生年月、職業(yè)等等。巴爾蒙特非常得意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姓,他在‘職業(yè)一欄寫道:‘只會談情說愛!以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不太清楚,不過,當我們聽完音樂會回到旅館時,親眼目睹了旅館大廳驚心動魄的場面:一群侍者團團圍住詩人,只見巴爾蒙特威武勇猛,就像傳說里的羅蘭騎士,掄起拳頭用力擊打…… 打中了裝飾樓梯的黑人雕像。那雕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摔碎了石膏頭顱,像尸體一樣橫陳在詩人的腳下。我們?nèi)齻€人一出現(xiàn),讓勇猛的詩人多少有些清醒。他很快平靜下來,我們把他攙進房間,安置在床上,隨即他就安安靜靜地睡著了。波利亞科夫向旅館經(jīng)理道歉,表示愿為打碎黑人雕像賠償損失。出乎意料,這位旅館經(jīng)理竟然是位詩歌迷,尤其崇拜詩人巴爾蒙特。他說,幾位大名鼎鼎的藝術(shù)家來到旅館,讓他深感榮幸。他請幾位藝術(shù)家放寬心,就當這里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上?,詩人巴爾蒙特對他的輝煌戰(zhàn)果并不了解,他早已經(jīng)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
巴爾蒙特從年輕直到晚年一輩子學習外語,從事翻譯。他在給立陶宛詩人留達斯·吉列的一封信中寫道:“我上中學時只學法語,十四歲時,忽然想學德語。背著父母和兄弟,自己偷偷買了德語詞典、語法書和一些德語讀物,長年堅持自學。后來有個教德語的老師聽說我自學德語,想核實一下,看我究竟學得怎么樣。老師把我叫到跟前,用德語跟我對話,過了五分鐘,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握住我的手表示鼓勵。那時候我非常喜歡屠格涅夫,就買了《父與子》的德譯本對照閱讀,后來又買了已經(jīng)翻譯成德語的小說《前夜》《煙》和《初戀》,仔細閱讀。這種對照閱讀的辦法特別有助于我掌握德語,使我能逐漸過渡到閱讀海涅和歌德的原著?!?/p>
巴爾蒙特用同樣的方法自學英語和其它外語。他翻譯過英國詩人雪萊、美國詩人愛倫·坡和惠特曼的詩歌,西班牙劇作家卡爾德隆的劇本,英國作家王爾德的小說,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和魏爾蘭的詩歌,其中許多譯本至今仍在再版。巴爾蒙特還翻譯過波蘭和捷克詩人的作品,1930年出版了《金色花束——保加利亞詩歌選集》。魯吉亞詩人魯斯塔維利的長詩《虎皮武士》也出自他的譯筆,幾個譯本當中他的譯本屬于上乘之作。
有人問:外國詩歌作品可以翻譯嗎?有必要翻譯嗎?巴爾蒙特曾這樣回答:“當然,最好是自己懂外文,能直接閱讀詩人的原作。但并非所有的讀者都能達到這種文化程度。詩歌翻譯——是不可或缺的工作,即便是懂得多種外語、精通其它民族語言、了解外國詩歌音韻的詩人,依然癡迷于詩歌翻譯藝術(shù)。詩歌翻譯——是心靈的和諧共鳴,又是心靈的決斗,是兩個人的較量,兩個人的賽跑,殊途同歸,有共同目標。要想在詩歌翻譯中取得等同的藝術(shù)價值——這幾乎是難以完成的課題。不過,在某種程度上能達到或多或少的近似值。有時候文字很準確,卻丟失了詩的靈魂;有時候譯得很自由,詩的靈魂反倒得以保存。有時譯文確切,其中的詩魂依然活靈活現(xiàn)。不過,一般而論,詩歌翻譯不過是原作的反響、回聲和映像。按通常的規(guī)律,回聲總比產(chǎn)生回聲的那個聲音微弱,不過,有時候在山澗、洞穴、在修建有穹隆的城堡,你的呼聲所產(chǎn)生的回聲會加倍的洪亮、加倍的悠長動聽。偶爾會有這種現(xiàn)象,但非常罕見。詩歌翻譯的情況也大致如此。站在平靜的湖邊,水面照出人的倒影,映像多半模糊,不太清晰。如果有一面制作精良的明鏡,安置在合適的位置,輔之以出色的照明設備,那么鏡子里的映像往往比本來的面貌更加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森林里的回聲是最優(yōu)美動聽、最有魅力的一種音響。”
1920年春天,巴爾蒙特經(jīng)過奔走申請,得到了人民教育委員會委員盧那察爾斯基批準,到國外出差,留居國外的時間是一至兩年。詩人在1921年發(fā)表聲明,說他再也不想返回俄羅斯。
僑居國外期間,巴爾蒙特出版了幾本詩集:《海市蜃樓》《懷念俄羅斯》《在移動的遠方》,還有兩本帶有自轉(zhuǎn)性的著作《在新的鐮刀之下》和《空中航路》。不過,這一時期詩人才華漸趨枯竭,創(chuàng)作題材失之重復。讓他感到最苦惱的是缺乏讀者。1927年巴爾蒙特給俄羅斯一位朋友寫信抱怨說:“這里沒有人讀書,所有的人只對運動和汽車感興趣。該受詛咒的時代,無聊的一代人!我覺得自己就像秘魯最后一位國王,置身于外來者蠻橫的西班牙人中間。”
詩人晚年生活一直拮據(jù)困窘,夏天常常去荒涼偏僻的漁村。葉·阿·安德列耶娃跟他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巴爾蒙特在給她的一封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是什么人?還是從前那個人。當我說出自己多大年齡,新認識的人,甚至過去的熟人都會笑起來,他們不相信我說的話。永遠熱衷于幻想、思索和創(chuàng)作——使我永遠保持青春活力。我的胡須的確有點兒花白,鬢角上也出現(xiàn)了銀絲,但我的頭發(fā)仍然卷曲如浪,依然是淡褐色,而不是灰白色。我的面容依然像從前,可心里增添了許多憂愁……”
1942年12月24日巴爾蒙特在巴黎附近一所叫做“俄羅斯人之家”的養(yǎng)老院里去世,他是被希特勒的軍隊驅(qū)趕到那里去的。詩人當年名滿天下,如今卻已被人遺忘,渾身疾病,近乎癡呆。
盡管詩人晚景凄涼,但是他畢竟為俄羅斯留下了50卷著作,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當今的俄羅斯人開始懷念這位“詩歌之王”,承認他是白銀時代最出色、最有才華的詩人。巴爾蒙特以生前的苦難換取了身后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