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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言

2012-04-29 00:44:03李東文
長江文藝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聾子陳偉

李東文

1

有天中午,我與何師傅坐在墻根下曬太陽,韓素梅過來問我她該怎么辦,她有些擔(dān)心,因為她快要生了。我吃得飽飽的,午困令我昏昏欲睡,瞇縫著眼睛說我看到天空上有個光頭佬在閃閃發(fā)光。

“光頭佬?”韓素梅困惑而又熱誠地看著我,仿佛我真的能給她指點迷津。我瞇上被光晃花了的眼睛說:“胖胖的,笑瞇瞇,全身金光閃閃……”

“北帝?!?/p>

韓素梅這樣說完就離開了,身體帶動風(fēng)的嗚嗚聲。她是個體格龐大的孕婦,走起路來像企鵝,搖搖晃晃。我問何師傅韓素梅干嗎找我說這些奇怪的話,何師傅說因為你是個奇怪的人。

2

我還是學(xué)生的時候人們就說我是個奇怪的人。

大四第二學(xué)期剛開學(xué)不久,冬天還未過完,天空下著細碎的小雨,空氣潮濕,溫度很低。就在這個鬼天氣里,我們材料系四年級的學(xué)生被集中在階梯教室上思想品德教育課。不知教育部抽什么瘋,要求所有高校畢業(yè)生離校前增加這項教育。給我們講課的是系主任戴維,喜歡點名,沒人敢逃課,雖然誰都不想上這門課。

教室里除了戴維抑揚頓挫的標準普通話外,還有鋼筆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一派嚴謹治學(xué)的令人景仰的場面。戴維背著我們在黑板上寫字時,教室的門“吱啦”地響了一下,從門縫里擠進來一個叫做吳耀武的男同學(xué)。吳耀武貼墻躡手躡腳地想溜進來,但戴維把他叫住了,問他為什么快要下課了才來上課。小吳同學(xué)清了清嗓子說他去醫(yī)院打點滴了,因為護士不肯幫他把點滴的速度搞快,所以他搞到現(xiàn)在才能來上課。小吳是安徽人,說什么都加個搞字,比如搞根煙,搞場球,搞餐飯,搞點酒什么的。

戴維眉頭一皺說:“不舒服就請假休息,干嗎還硬撐著來上課?”感動的吳同學(xué),定格了幾秒鐘才小聲說:“沒事,我能堅持,我能堅持?!贝骶S說:“我是怕你把病菌過給其他同學(xué)。這鬼天氣……”笑聲中,下課鈴聲響了。吳耀武被鈴聲嚇了一跳,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像男生尿尿后有時會抽搐一下那樣。

吳耀武抽搐的時候,我也不自覺地跟著哆嗦了一下。這讓我不安。陳偉把凍得發(fā)硬的手伸進我的脖子,我又哆嗦了一下。愉快的課間休息時間到了,我與陳偉蹲在走廊的圍欄上抽莫河煙。莫河煙是他爸的朋友送的,他偷偷拿了幾包回來。陳偉說這樣的天氣坐在水泥上面能把屁股凍成死人一樣的紫色。

就在我們吞云吐霧的時候,吳耀武縮著雙肩在我們面前經(jīng)過。我看著貼著墻根漸行漸遠的吳耀武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我說:“我怎么覺得他好像快要死了一樣呢?”

“你心腸壞,詛咒人家?!?/p>

我認真地說:“你看他那個鳥樣子,眼睛浮在臉上,好像他生出來沒眼睛,他媽后來才匆匆忙忙給他貼上去一樣?!?/p>

“哈,”陳偉笑著說,“你太惡毒了,會娶不到老婆的?!?/p>

我繼續(xù)說:“還有他的鼻子,那么高,那么尖,中間還鼓起來一個大包。這哪是鼻子?簡直就是一個錘子?!?/p>

“還有什么?”

“還有嘴巴,真不能說是人的嘴巴。你見過一種叫做鸚鵡魚的魚嗎?如果你見過,就知道他的嘴跟那種魚的嘴有多么像了……”

陳偉說我比神棍還邪惡。

接下來的那堂課,我用陳偉的筆記本畫吳耀武同學(xué)的素描。我睡過頭了,什么也沒帶就來上課。大一的時候,為了能更好地畫三視圖,我練過一陣子素描,練得還不賴。吳耀武同學(xué)的樣子被我畫了三個,一個正面,左右兩個側(cè)面。我自己也不明白干嗎要畫他,等我全部畫完,也差不多下課了。我在那幾幅畫下面認真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并寫下日期。

我讓陳偉把畫留著,說等我得了諾貝爾物理獎后,他可以拿去拍賣。但陳偉只保存了那幾幅小圖一年,沒有等到我拿諾貝爾獎。

一年后,吳耀武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不幸死去。陳偉在電話里對我說他的腰部以下被一輛失控的超載小貨車壓成了肉醬。當時他騎著單車去與女朋友約會。他條件不好,家里又窮,畢業(yè)后好不容易才處了個女朋友……

這通電話令我心亂如麻。我內(nèi)疚,好像吳耀武是因為受了我的詛咒才死于非命一樣。但我能做的只是和別的同學(xué)一樣匯了點錢給他父母。他家在安徽一個大山里,很窮,幾十年來,他們村只出過他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

陳偉認為那本記載著吳耀武樣貌的筆記本是不祥之物,燒了。他在路邊燒的時候,順便去旁邊的小店買了瓶白酒,喝一半,地上倒一半,沒有香燭,點了三根香煙。

幾天后,陳偉又打電話給我,七扯八拐閑聊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問我,他會不會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說他面相柔軟,福氣,一生都有神靈庇佑。他聽了后很開心,說:“那我就放心了?!?/p>

我討厭自己總說這些古怪的話,但我又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3

韓素梅生了個女兒,8斤重,剖腹產(chǎn)。按我們當?shù)氐娘L(fēng)俗,小孩剛從醫(yī)院回到家里,親戚朋友就可以前去探視了,但韓素梅不讓別人去,說她丈夫老家的風(fēng)俗是要等小孩滿了百歲才能見外人。百歲即是一百天,沒聽說過哪里的風(fēng)俗是這樣的。韓素梅的丈夫挺有背景的,廠里不少干部都想趁機巴結(jié)他,這會只好按兵不動。

我打電話給韓素梅,她沒頭沒腦地抱怨我,“都怪你,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害得我現(xiàn)在這么麻煩?!蔽颐恢^腦,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我被她弄得心里發(fā)毛。

過了一個多月,陳偉來佛山出差,我?guī)プ咦摺N覀冊谧鎻R里遇到了韓素梅。

韓素梅的女兒白白胖胖的非常漂亮。我掐掐小姑娘的臉,又想與她握個手什么的。韓素梅神經(jīng)質(zhì)地向后彈開,把我嚇了一跳。

我問她這是干嗎,她說都怪你。陳偉在一旁咧開大嘴傻笑。他認為眼前這個奶娃娃是我經(jīng)手的?

韓素梅懷孕的時候胖了不少,生了小孩后暴飲暴食,體型更見規(guī)模,像一頭母象。她右手抱小孩,左手提著一個龐大的環(huán)保袋。她看我留意她的環(huán)保袋,就解釋說里面有小孩的衣服奶瓶,還有拜祭用過的三牲。到祖廟來的人大都只是上炷香,很少用到三牲拜祭這么隆重的。

我想多了解一些韓素梅的事,但她表示不想在祖廟里面講這些,我便拖著陳偉跟她來到祖廟外面的大榕樹下。陳偉這鳥人跟在我們后面一路奸笑。沒辦法,他愛瞎想就想吧,反正我在一年前已跟女朋友趙方方分手了,現(xiàn)在就算所有的同學(xué)都說我是老淫棍我也無所謂。趙方方是我們班兩個女生之一,我的前女友,另一個女生叫吳英,現(xiàn)居上海,是陳偉的老婆。

韓素梅的女兒右手多長了一個手指頭。她自己出世的時候左手多了個小指頭。

她怕自己的小孩也像自己一樣是六指,所以快生產(chǎn)時來找過我,想我給她指點迷津,當時我迷迷糊糊地在墻根處曬太陽,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而我又跟她說了什么胡話。噢,我想起來了,當時她聽了我的話后說什么北帝。北帝就是祖廟供奉的神。這是哪跟哪呢?我都想不明白。

現(xiàn)在的科技這么發(fā)達,胎兒多了根手指頭醫(yī)生怎么無法檢查出來?她早就應(yīng)該有心理準備的。韓素梅說因為每次照B超她女兒都是緊握著拳頭,看不清她長了多少根手指頭,而她也不敢跟醫(yī)生和丈夫明講自己曾做手術(shù)切除過一個多余的手指頭。

接下來韓素梅講的話,差點把我雷死。

她懷孕后到祖廟來許愿——因為大家都說北帝很靈,萬求萬應(yīng)。她請求北帝保佑她小孩的左手不要像她那樣長六個手指,如果北帝幫了她這個忙,她到時候會帶三牲來還愿。應(yīng)驗了,她女兒的左手只有5根手指頭,長6個手指頭的是右手……

“這也算靈驗?”我和陳偉聽得目瞪口呆。

韓素梅說當然靈驗,她忘記告訴北帝別讓她的右手長6個手指頭……她讓我們看她女兒的右手——已經(jīng)做手術(shù)切除了多余的那根指頭的右手。小孩子恢復(fù)得快,疤痕不明顯。

陳偉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快步跑去售票處買了門票,又一次進入到祖廟。韓素梅說他剛才許愿的時候肯定漏了些什么沒跟北帝講了。

4

陳偉打電話來告訴我吳耀武死訊的那一天,我正在技術(shù)科里描圖,等我放下電話后發(fā)現(xiàn)描圖用的硫酸紙上有一大攤墨汁,描圖筆無端端地壞掉,墨水把圖紙廢了。

我心煩意亂,于是打電話回家。電話通了很久沒有人聽。這個時間,我媽應(yīng)該在家里準備晚飯的。我有些擔(dān)心。直到快下班的時候,我媽看到來電顯示才打電話過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擔(dān)心奶奶的身體。我媽在電話那頭半天沒說話。我說我昨晚夢到了奶奶,她的頭發(fā)全變白了,躺在老屋客廳的正中間看著我像個小姑娘那樣笑。床擺在空空蕩蕩的客廳中像大海中的小船,一晃一晃地搖來搖去。

自從幾年前奶奶病了后,她的床就從房間里搬到了客廳,不過不是擺在正中間,是貼墻擺在客廳左側(cè)。在我們老家,等待生命終結(jié)要在客廳而不是在房間里,否則不吉利。我媽打斷了我的話,說奶奶可能差不多了,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她剛才就是到她那里去的。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的預(yù)感可能又要應(yīng)驗了,奶奶差不多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盡頭。

當晚九點,我媽打電話讓我馬上回家。奶奶在幾個小時前就咽氣了。奶奶剛咽氣的時候,大家都不敢通知我們這些在外地的人,因為怕她像上幾次那樣突然又醒過來。說起來都有些傳奇,我奶奶死過好幾回又活回來了好幾回,假死時間最長的一次有二十幾個小時。那是奶奶第一次假死,當時我大姑媽正在給奶奶擦臉,奶奶睜開眼睛并且跟我大姑媽說:“你怎么用這么涼的水給我洗臉?”

奶奶頻頻用自己的生命跟大家開玩笑,令大家對她變得愛恨交加,我聽我媽私下里嘀咕過,說奶奶一輩子都是拖泥帶水,連死也這么反反復(fù)復(fù)……這一次,奶奶“死”了以后,家里請了醫(yī)生來檢查,確認她真的死了以后才著急地通知我和堂弟這些在外地工作的小字輩。

當我坐過路的順風(fēng)車回到老家時差不多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就在我準備進村子的時候,被埋伏著的警察當成搶劫嫌疑人抓了起來。當時場面很混亂,警察被狡猾的壞人弄得頭暈?zāi)X漲 ,我被奶奶和吳耀武的死搞得神經(jīng)緊張,警察和我都不在正常狀態(tài),所以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警察把我當成搶劫慣犯,我把警察當成搶劫犯,他們追我跑,最后他們鳴槍了,我聽到子彈從耳際呼嘯而過時才意識到自己身陷險境。我停下來,警察把我抓回派出所。

誤會消除后,那些警察被我叔叔惡罵一通。

這件事,連同奶奶和吳耀武的去世,一同擠進我的心里,攪得我苦悶難當,直到有一天,我寫下一篇名為《喜喪》的小說后,內(nèi)心的憋悶才有所釋放。我奶奶接近九十高齡,數(shù)年來癱瘓在床,死亡于她和我們來說是解脫而不是痛苦。

很多人問我,既然學(xué)了理工科為什么還要寫小說?我說我既然能喝二鍋頭的同時也喝咖啡,那么就可以在畫圖紙寫工藝的同時也與小說為伍,我們的世界曖昧不清,生活中充斥著憂傷、驚喜以及沒完沒了的驚慌失措。

我恨自己能預(yù)知死亡。

5

一年的實習(xí)期滿了后,我主動去到車間工作。我再也受不了技術(shù)科副科長每天都陰陽怪氣地嘰嘰歪歪,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樣抱怨完親爹又抱怨親娘。

由于我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年中表現(xiàn)出色,轉(zhuǎn)正后又主動下車間鍛煉,單位給了我一個主任助理的稱謂,我成了這個一百多人的車間的第三把手,上面還有正副兩位主任。

有一天,早上剛上班時,我在車間里與何師傅調(diào)校那個時好時壞的氬弧焊機,木工聾子斌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兩包芙蓉王,求我安排個人去他家里幫他把大門補一補,他家的大門破得一腳都能踢開。我把煙塞回去給他,讓何師傅帶小電焊機等工具和一個小學(xué)徒去他家里干活。

這個星期,孝順的車間主任帶老娘去北京看病,副主任臨時被派到外地出差了,我變成了車間的一把手。做一把手的感覺不錯,威風(fēng)。

廠里的人看不起聾子斌,因為他是個處境困難但又無法讓人同情的混賬。他出生于一個傳統(tǒng)而守舊的家庭,5歲時父親操勞過度去世。由于家境清貧,長相丑陋,他到三十多歲才與一位農(nóng)村女孩結(jié)了婚,之后生了個女兒,然后拼了老命工作和到處打散工,存夠了交違反計劃生育的罰款后,又讓老婆生第二胎,終于如愿以償?shù)負碛辛艘粋€男孩?,F(xiàn)在,他已經(jīng)50歲了,他的小兒子才7歲,剛開始讀小學(xué)。他家現(xiàn)在挺窮的,國營單位的木工收入不會好到哪里去,他老婆沒有正式工作,在一間家政公司里掛了名,人家有活就打電話通知她去,沒活的話她就在家里呆著,而他們家,要養(yǎng)兩個小孩。值得我尊敬的是,聾子斌把兩個小孩都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小太陽一樣明媚開朗。

他在小孩差不多要出生時辭職,等小孩出生、交罰款辦好了入戶手續(xù)后,又返回到廠里繼續(xù)做木工。這些,他是事先跟老廠長說好了的,要不然,沒有哪個單位會要他這樣一個年紀這么大干活又笨還有一只耳朵聽不到聲音的笨蛋的。老廠長一方面可憐他,另一方面也是欠了他的人情,他兒子結(jié)婚時裝修房子的木工活全部都是聾子斌折騰的,那可是花了好幾個月的工夫。據(jù)說聾子斌把活做得漂亮極了,而且還分文未收——他不肯要,死活不要。

我之所以二話未說就安排人去聾子斌家中幫忙,不是因為我同情他,是因為我欠著他的人情。我剛畢業(yè)時搬進單位的集體宿舍,由于書桌太舊,斷了一條腿,單位派聾子斌來幫我修。他修桌子的時候看到我床上堆滿了書,問我床亂成這個樣子怎么能睡?我說沒辦法了,書沒地方擺,床底潮,放不了東西。當時他沒說什么,但過了兩個星期后,他給了我一個小書架——他專門給我做的。

我塞給何師傅100元,讓他中午買盒飯,特別叮囑他,不要讓聾子斌請吃飯,要他們把活做完后趕緊回來,晚飯我請客。

下午還有十來分鐘下班的時候,何師傅他們回來了。他把100元還給我,說午飯是聾子斌請的,叫了很好的外賣。我要請何師傅去吃飯,但他不肯去,說身上難受,要回家洗澡,鼻子過敏了。聾子斌家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讓他不停地打噴嚏。我湊過去狗一樣聳了聳鼻子,“靠”!我?guī)缀跏呛?,“這是死人的味道?!?/p>

當天晚上,我去找何師傅喝啤酒。我原本只是想與何師傅喝點啤酒隨便瞎聊點什么,但他總是跟我談聾子斌。他去了趟聾子斌家,腦子還留在那里沒帶回來。望著何師傅一邊喝啤酒一邊說話的嘴,我突然感覺有些恐怖。我說:“聾子斌可能快要死了?!?/p>

“他的命已經(jīng)夠苦的了,你干嗎還要詛咒他?”

“我……”我無言,我怎么會說出那句話呢?又是他媽的一句沒來由的話。每次這么沒來由地胡說之后,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我聽到自己的賤嘴說:“雖然聾子斌看上去胖嘟嘟很有福氣的樣子,但我覺得他已經(jīng)油枯燈盡了……”

“你干嗎要詛咒他?”何師傅打斷了我的話。

“不是這個意思……可能真的是這樣的……媽的,我喝高了——我的意思是說,我有些擔(dān)心他。”

第二天一上班,聾子斌來車間辦公室找我,訕笑著向我走過來,我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塞給我一樣報紙包著的東西。我下意識接過來,手一掐就知道是昨天那兩包芙蓉王。聾子斌如釋重負地笑笑,轉(zhuǎn)身走了。

一星期后,廠里盛傳聾子斌得了絕癥,將不久于人世。

我聽到這個消息還以為是真的,巴巴地跑去木工房。剛好聾子斌不在,木工房空空的,只有風(fēng)扇在嗚嗚地轉(zhuǎn)個不停。風(fēng)涼兮兮的,我的心也是涼兮兮的。就在走神的當兒,我感覺氣氛不對,扭頭一看,聾子斌站在我身旁傻笑。他剛才去打開水了。

聾子斌笑得像朵花,不像是得了絕癥的人。他一再向我道謝,想給我煙抽,但身上又沒有,諂笑著說要去買煙。我把他叫住了,自己掏出煙來抽。

離開木工房后,我站在太陽底下啞然失笑,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到了地上。可能我跟何師傅的談話被什么人聽到傳了出去,在廠里轉(zhuǎn)了幾圈后就變成了聾子斌得絕癥了。罪過,罪過,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給了自己兩記大耳光。

一個月后的星期六,聾子斌感染風(fēng)寒,送到醫(yī)院的當晚就去世了。

大家一向都覺得我神神怪怪的,聾子斌死后,我的形象毀壞得更不堪了,我簡直變成了神棍甚至是惡靈的化身,部分同志私下里嘀咕說我黑心腸,把聾子斌那樣的大好人詛咒死了。

恰恰在這個時候,我發(fā)表了第一個短篇小說。這個短篇叫做《生存狀態(tài)》,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寫實主義的東西了,在這個小說里,我把自己看到的汽車廠里不合理的現(xiàn)象以及那些令我郁悶的事一股腦地寫了出來。后來,汽車廠里認識漢字超過500個的人都知道我寫了一個罵汽車廠領(lǐng)導(dǎo)的小說。他們都說,我在這間汽車廠沒戲了。

我在車間里呆了一年后,技術(shù)科三位工程師同時辭職,技術(shù)人員一時短缺,我被調(diào)回技術(shù)科,暫時脫離了我喜歡的生產(chǎn)第一線。

6

技術(shù)科很清閑,所以我正經(jīng)拍拖然后結(jié)婚的念頭清晰起來了。

與趙方方分手后,我簡簡單單地又經(jīng)歷了幾段感情,結(jié)果都是不了了之,不是我厭倦了別人就是別人煩透了我。

時間到了1999年,汽車廠正在建最后兩幢福利房,如果現(xiàn)在開始新的愛情并且順利結(jié)婚了的話,到分房子的時候,以我的條件可以分到三樓朝南的大套間。后來,廠里又盛傳,這次分房結(jié)婚與否不是必要條件,因為近兩年很多年輕的技術(shù)人員流失,汽車廠為了留住人才,將以實力,即是學(xué)歷、表現(xiàn)以及對單位的貢獻等作為分房的條件。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再這樣孤獨地生活下去了,我厭倦了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也厭倦了老娘有事沒事就打電話來讓我?guī)笥鸦厝ヒ娝螞r,越來越迫切的青春萌動折磨得我焦慮煩躁。

可能是對愛情的期望太高的緣故,我正而八經(jīng)地走進祖廟向北帝許愿,祈求他老人家祝福我的愛情。我向北帝要求的是美女加轟轟烈烈的愛情。

北帝還真靈,這邊我剛許完愿,韓素梅隔天就來找我,說要介紹美女給我。自從那次在祖廟里意外遇見后,韓素梅與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有時把她當成我的紅顏知己,有時把她當知心姐姐。

韓素梅介紹的女孩叫廖明美,是她老公的一個遠房表妹,具體遠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這個表妹去年才突然出現(xiàn),在此之前,她不知道有廖明美這個人存在。

韓素梅按老公的指示,給廖明美介紹一個老實可靠的男孩。她老公強調(diào),這個男孩一定要老實,要有文化,本科學(xué)歷是最低要求,窮點沒關(guān)系,沒房子沒關(guān)系,最好是外地人。她比較來比較去,覺得她認識的十幾位年輕大學(xué)生中只有我勉強達標,別的人不是太油、太帥,就是有了女朋友,要不就是本地人。別的倒沒什么,“最好是外地人”,這算哪門子的理由?韓素梅說她老公這個表妹很漂亮,個性強,估計是怕無法與婆婆和平相處,所以干脆找外地人。

過了一段時間后,韓素梅又告訴我,廖明美要求這么怪是因為神算子告訴她,她將會嫁一位比自己小的老公,她的這位老公家在遠方,無父母福蔭,將來會白手興家。

廖明美是一個別扭的名字,但她真的如韓素梅說的那樣“挺漂亮”的。

相親被安排在果汁店。令我意外的是韓素梅夫婦一起陪著廖明美來。韓素梅自從生女兒的時候變得很胖,現(xiàn)在小孩挺大的了,她還是那么胖。她的老公的身材倒是挺好的,中年人了,線條還保持得像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何生——他讓我叫他何生。何生說:“明美是我的妹妹,父母都不在身邊,我們希望能有個人照顧她?!?/p>

廖明美,美得不可方物,這樣的美人,還用得著這么老土地來相親?她又是我這樣的窮小子消受得起的么?

何生對我們單位是很了解的,他說我們新的宿舍樓很快就建好了,如果我跟他表妹結(jié)婚了,到分房子的時候,他跟我們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分個大套的給我們不會有什么問題。

第一次見面就說這些有些不靠譜,我沒接話。何生說話很文雅,用詞講究,語速平緩,聲調(diào)不高但很有說服力和煽情。韓素梅跟何生結(jié)婚時,他只是毫不起眼的小職員,結(jié)婚后事業(yè)取得了實質(zhì)性的突破,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激老婆,說她旺夫。

我以為自己跟廖明美最好的發(fā)展是變成普通朋友,沒料到相親的第二天,韓素梅便來跟我說廖明美和她老公都認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一來我符合所有的條件,二來廖明美對我有感覺……我說肯定是她覺得我英俊才看上了我的。韓素梅小聲說可是我不覺得你英俊……肯定是北帝幫你的忙了。

十天后,我應(yīng)邀去廖明美家里吃晚飯,她說她要親自下廚。在這十天內(nèi),發(fā)生了不少有意義的事,我們看過一次電影,上過兩次館子,去季華園曬過一次月光。

在廖明美那里吃過飯的當晚,我留在那里過夜了。我們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晚飯的菜其實很簡單,燒鵝、清水芥菜心、蜜汁雞翅、瑤柱節(jié)瓜湯,外加啤酒。三菜一湯,其中兩樣是店里現(xiàn)買的熟食?,F(xiàn)買不要緊,關(guān)鍵是我喜歡吃,尤其是燒鵝,一頓我能吃一兩斤。韓素梅把我的一切都告訴老公的表妹了。

這房子不錯,兩居室,小但精致,一套藤制套椅占據(jù)了客廳的大部分。靠墻角的小桌上擺著個“江山如此多嬌”的陶瓷圓盤裝飾品,藍底,淡藍色的水,黑色枝條,紅黃浮點梅花,艷麗而又不失高雅。廖明美說這個盤子是別人送的??蛷d不大,42寸的超薄大電視,把半面墻都占去了。電視下方,擺著一套音響。我不懂音響,不知道價格,但看那款式相當不錯,應(yīng)該挺貴的吧。兩個音箱,立在兩旁,像這個家的兩個守護神。我為這個房子所折服,有些露怯。我雖然出身一個不錯的家族,父親叔叔伯伯這些人在當?shù)匾菜阌行┟鞘撬麄兊氖?,我一個人在異鄉(xiāng)闖蕩,一窮二白。

我差點忘記交代廖明美開了一間時裝店這回事了。韓素梅說她以前跟另一個女孩合開,現(xiàn)在拆伙了自己買下了全部股份。她這個房子,之前也是跟那個女孩合租的,拆伙后,朋友搬走,她自己住在這里,賺到錢后,跟房東買了下來。

我對廖明美說,你這里的東西挺不錯的,電視都這么大。她說以前跟她一起住的女孩追求奢華,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這間房子里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她張羅的,后來她嫁入豪門,這些東西就不要了,這些東西,本來是兩個人合伙買的。

我心里嘀咕,這樣的美人,我哪配!

吃完飯,我坐在藤制搖搖椅上看著廖明美收拾,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我坐著不敢動,因為褲襠里有情況。那張搖來搖去停不下來的椅子像催情春藥,搖得我的骨頭都酥麻了。我盡量壓制著自己的沖動,同時也在想要如何才能體面地全身而退,我們畢竟才認識,不能太放肆了。廖明美兩條光滑的美腿鬼魅般占據(jù)著我的大腦。她穿著超短牛仔褲加白紗短上衣,青春之中略帶點挑逗。

廖明美經(jīng)過我身邊時望了我一眼,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不是,不過我像吃了過期春藥一樣。說完后我尷尬得要死。還好廖明美沒當一回事,微笑一下閃身而過。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廖明美在廚房里驚叫了一聲,我跑過去一看,水漫金山,水龍頭壞了,水噴得她一身都是。

當我們手忙腳亂地把爛攤子收拾好后,兩個人身上都濕透了,濕衣服貼在身上比什么也不穿還更性感。這情節(jié)多么像色情電影。我們失控了。

天亮前,我強撐著去洗澡,出了太多汗了,身體像在泥漿里打過滾,不洗洗睡不舒服。我坐在馬桶上抽煙,望著鏡子中吞云吐霧的自己的裸體,感覺像在夢里,剛剛過去的這段時間的傳奇色彩過于濃烈和魔幻,鏡中的自己有點飄忽。吸進嘴里的煙又苦又澀,我喉嚨冒火。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疲勞過度,我煩躁。在強烈的幸福的昏眩中,我的不安愈來愈明顯。

我與廖明美有一個轟轟烈烈的開始,這正是我在祖廟許愿時向仁慈的北帝所祈求的。

7

廖明美的出現(xiàn)對于我來說是久旱逢甘露,我封閉多時的情感,或者不要臉地直接說欲望之門為之洞開。我恨不得天天與她膩在一起,但她不肯,自那晚以后,她變得很矜持,坐、立、行、走、說話、做事,都淑女得一塌糊涂。這樣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折磨得我欲火焚身。有好多次我躺在床上望著蚊帳發(fā)呆,總以為那個激情的夜晚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也不是說我與她沒進行過魚水之歡,有的,每周一次,每次都是她打電話來讓我什么時間去她家里。去到后,飯菜已經(jīng)準備好,房間的避孕套也擺在它該出現(xiàn)的地方。一切按部就班,激情不知跑到哪去了。

如果是我主動找她,大都不會成功,她不是在外面取貨就是說店里忙。其實她請了兩個可愛的小姑娘看店,根本不用操心服裝店里的事。我去過她店里一次,她挺不開心的,悶悶地帶我到附近的茶餐廳吃東西,問我是不是到店里來監(jiān)視她。

就在我心情極度壓抑的時候,廖明美到宿舍來找我,開著一輛綠色的別克。她的到來,照亮了我昏暗無光的狗窩,令同事們對我刮目相看,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她帶我去買了好多衣服,又把我?guī)У饺惺召M最高的理發(fā)店修整,把我弄成了時尚青年。我不愿意這樣被她擺布,但是又無力掙脫她的魔掌,像乖兒子跟著蠻霸媽媽一樣被她弄得團團轉(zhuǎn)。她的時裝店只賣女裝。

我記下她花在我身上的每一筆錢,打算找個適當?shù)臅r機還給她,我不是小白臉。

我們間的關(guān)系變得有些微妙而隱蔽,我既掙扎又渴望,弄不明白廖明美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也不明白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樣的角色和地位。我冷靜下來后平心靜氣地跟廖明美討論這些,她冷靜地看著我笑,然后告訴我,她每次與我在一起,感覺就像與弟弟在一起,她實在是忍不住要替我著想。我嘀咕:“我是你老公不是你弟弟。”她笑了起來,抱著我就親,說她喜歡的就是我的這種自尊。狗屁,我花了她這么多錢,還有鳥的自尊!我弄不明白,那間小小的時裝店,怎么能像個聚寶盆一樣來錢?看她花錢的架勢我都害怕。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廖明美打電話來告訴我說她準備要到香港去學(xué)習(xí)服裝設(shè)計,時間是兩個月,一個小時后她就要出發(fā)去香港了。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一個小時后她就要走了,才告訴我?果然是拿人家的手短,她把錢花在我身上,就能把我當成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的玩偶。她在電話里抱怨說昨天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沒人接,上午打電話來我的同事說我走開了,總是找不到我——她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香港學(xué)習(xí),直到昨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時才決定了去的。我聽她這樣說心里才舒服了些。這段時間汽車廠在搞ISO認證,各種各樣的技術(shù)文件弄得我心亂如麻、寢食不安,每天都躲在與外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專用辦公室里干活,她找不到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有一個星期沒見到她了,怪想她的。上個周末,與她一起的時候,只是抱了抱,沒有進行我極其喜歡的兩性交流,因為她來月經(jīng)了。本來打算這個周末過去與她好好溫存一下的……我壓抑哪。廖明美對性生活似乎不是那么熱衷——起碼沒有我那么熱衷,她總是忙,忙得不夠時間睡覺,忙得身體懶懶散散的,忙得沒激情做那個事。

1999年的秋天,手機還未普及,通訊不是那么便利,網(wǎng)絡(luò)也未大面積進入尋常百姓家,廖明美去了香港后,我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漫長的兩個月里,廖明美只打過三次電話給我,沒有來電顯示,我不知道她從哪兒打過來的,每次只短短地說幾句就掐斷了電話,說她很忙,電話費也貴。以她那樣的個性,怎么會嫌電話費貴?

廠里的宿舍樓已經(jīng)建好了,正在進行內(nèi)部裝修和線路鋪設(shè),等著房子住的男女老少一個個摩拳擦掌。不少人跟我打趣讓我趕緊把那個美到不得了的美女娶到手,好申請房子。我心里挺難受的,又無法跟人家說美女最近玩失蹤。值得慶幸的是,分房規(guī)則正如傳聞中一樣,已婚不再是分房的必要條件。

在這兩個月里,我賣力地工作,默默地生活。我瘦了很多,兩只眼睛變得又大又圓,猛一照鏡子,自己都會被鏡中賊光四射的人嚇得直皺眉頭。

冬天來臨之際,我已經(jīng)接受了失去廖明美的事實,廖明美卻奇跡般出現(xiàn)在我的宿舍門外。我把她拖進宿舍,關(guān)門,擁抱,用滿是胡碴的嘴在她臉上拱來拱去。廖明美躲了一下,但很快就任我胡來。

似乎過了一百天那么久,她才說:“我想結(jié)婚了?!?/p>

“我想結(jié)婚了”本該是我要說的話。她又說:“你快三十歲了,我也快三十歲了,我們該結(jié)婚了?!彼任疫€大一歲。我說:“但你連我父母都未見過,沒到我家去過。我也未見過你父母?!彼f:“那就去唄?!蔽艺f:“萬一我爸媽不喜歡你怎么辦?”她假裝生氣地打了我一下,把我的骨頭打酥了。

我又問:“你幾時帶我去見你的父母?”

“不用見他們,他們不會有什么意見?!?/p>

我從未聽廖明美提過她的家人,她老家是哪里的我都不知道,她的普通話和粵語都標準得像播音員。每次我跟她談家鄉(xiāng)、親人什么的,她不是沉默不語就是扭頭他顧,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晚,我打電話告訴我媽周末會帶女朋友回家見她,她開心得都有些語無倫次。后來我爸告訴我,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我媽一連一個星期哪都沒去,專門在家里搞衛(wèi)生和研究菜譜。

我真沒想到,我爸媽不喜歡廖明美。

我們剛進門的時候,父母望著廖明美有些目瞪口呆,廖明美的模樣和打扮令他們吃驚萬分。我媽張嘴就說,哎喲,阿美看上去像明星!然而到了晚上,我媽悄悄跟我講,廖明美心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也沒有將他們二老放眼里。我媽說從進屋起,廖明美的視線從未在我的臉上停留過。

“我也是女人,”我媽說,“如果一個女人眼里空空洞洞的,望都不望一眼她的男朋友,那她的心里肯定沒有他?!?/p>

我媽的話令我犯暈。好像真的是這樣的,從相識到相擁,到同居,廖明美的目光真的從未在我的臉上停留過。可是,我不明白,如果她不是真的喜歡我,她圖的又是什么?我這樣的人,無車無房無地位,她把自己綁在我身上能有什么好處?

我爸說廖明美與我不是同一類人,不該走到一塊。

我當然不會把父母的話跟廖明美講,但她似乎覺察到什么,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提議提前回佛山,說放心不下店里的事。她在香港兩三個月,店都是交給朋友打理,現(xiàn)在才離開一天就“放心不下”?我堅持不馬上回佛山,因為我還要見見縣城的同學(xué)。

廖明美慵慵懶懶的像不舒服,我讓她在家里休息,她不肯,要跟我一起去見同學(xué)。她大概是有些怕我的父母,兩個老家伙對她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禮貌中保持著帶恫嚇成分的漠視。

我本想讓廖明美穿普通些的衣服去見我的同學(xué),那些高檔而艷麗的衣服,在小小的縣城顯得很招搖,但那樣的話我說不出口,而且我也沒見過廖明美穿所謂的樸素的衣服。不對廖明美坦言,是這天我犯的第一個錯誤,而我犯的第二個錯誤是開著廖明美那輛風(fēng)騷的別克招搖過市。同學(xué)們都說我找了個富婆,這個富婆是一位上岸不久的妓女。

這個謠言后來傳到了我父母的耳中,我媽打電話來問我這是不是真的。

回佛山的路上,廖明美的精神很差,沉默不語,暈車,吐得一塌糊涂。

8

2000年的春節(jié)快到了,北風(fēng)呼呼地吹,天空飄著細碎的小雨滴,天氣出奇的冷。期待了整整十個世紀的千禧年終于要來臨,人們喜氣洋洋的,各種各樣的慶祝活動層出不窮。在這個千年一遇的年份里,我有些郁郁寡歡。期望很高的愛情在我的心里打了個結(jié),我快樂不起來。這段時間,我喝了很多啤酒,把胃搞壞了,此后很多年,胃病像執(zhí)著的討債鬼一樣跟著我。

韓素梅來找我閑聊,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暗示我要盡快結(jié)婚。我以為她是為我著想,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好伸手向廠里要房子,對她說了好幾句感謝關(guān)心的話。韓素梅懷里的娃娃咬著大拇指睡著了,我掐掐她胖乎乎的小臉蛋。

韓素梅照直告訴我,催我們早些結(jié)婚的是她的丈夫,她自己不太同意丈夫的看法。她丈夫說廖明美和我年紀都不小了,家里的老人著急,他這個做哥哥的著急,而從現(xiàn)實的角度出發(fā),領(lǐng)張結(jié)婚證書能得到一間低價房子,又何樂而不為?

我低頭沉思,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韓素梅老公講的都是大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fā)都站得住腳,但我心里卻覺得不是滋味。韓素梅催我表態(tài),我抬頭看著她,迷惘地問:“廖明美不是已經(jīng)有房子了嗎,為什么我們還要單位的房子?為什么你們所有的人都跟我提什么房子的事?”韓素梅示意我小點聲,別吵醒了她的寶貝。她說男人當然要有自己的房子才行,靠女人沒出息。我懶懶的,不想說話,但韓素梅好像還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講一樣。她看我的眼神令我感覺溫暖又令我不安。

小娃娃醒了,哭。韓素梅轉(zhuǎn)過身去給她喂奶。我低頭走到宿舍外抽煙。

如果說韓素梅來找我過問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事,我只是有些厭煩的話,那么我們老廠長找我聊這個話題,我就開始警覺了。老廠長表揚我,說我是人才,人品好,技術(shù)好,希望我安心在這里工作,為祖國的汽車制造事業(yè)多作貢獻……然后,他接下來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你有那么靚的女朋友,應(yīng)該盡早結(jié)婚,把她綁在你的身邊——明美可是好女孩。廠里眼看就要分房子了,如果你結(jié)了婚的話,你的條件是排在前面幾位的?!泵髅??連廖字都省略掉!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下班后,我想起老廠長的話,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不妥。不行,這中間肯定隱藏著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我被這個空穴來風(fēng)的秘密折磨得受不了,找同事借了輛摩托車去找廖明美。那是一輛本田250CC跑車,雙排氣管。為了配合這輛速度利器,我同事還花近兩千元買了一個高科技頭盔。這頭盔除了比石頭還堅硬外,玻璃擋風(fēng)鏡還能減緩速度讓司機感受不到極速的恐懼。戴上頭盔后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變成了超人迪加。因為天氣太凍,好心腸的同事又把他的皮外套借給我。穿上皮外套后,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變成一位黑幫電影中的帥哥殺手,我都認不出自己了。

我騎著這輛牛得要死的摩托車去到廖明美的服裝店,車還未停穩(wěn),就看到廖明美提著包包急沖沖地往外走。我本想喊她,猶豫了一下沒喊。

廖明美向她的汽車走去,看樣子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心念一動,跟在她后面。廖明美去了香格里拉西餐廳。我走進去掃了一眼,看到廖明美與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角落,便在另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廖明美交給中年男人一張紙,男人看了一眼,還給她,同時遞給她一個紙袋子,廖明美用手捏了一下,塞進她的包。然后,他們開始吃東西,我也開始吃東西。他們只顧著吃東西,幾乎沒講過話。

我坐的地方臨街,所以他們走的時候我能透過玻璃看到他們。他們走出餐廳時的樣子有些古怪,既不像舊相好,又不像好朋友,各走各的,好像刻意保持一個必要的距離。男人上了一輛半新的廣本。

我很輕松地一路跟蹤著廖明美去到她家樓下。我看到她把車就停在樓道附近上樓去了。我把摩托車放到較遠的地方,抱著頭盔慢慢走過去。我掃一眼看四下無人,用頭盔猛地砸在她的車上。汽車防盜報警器響了起來,聲音極其尖銳。我竄入樓內(nèi),向上跑。

當我抱著頭盔像個賽車手一樣出現(xiàn)在廖明美家門外時,她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她看上去挺疲勞的,眼袋都有了,臉也有些浮腫,像剛哭過。我換拖鞋的時候,看到廖明美的包就放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我說:“剛才我上來的時候看到保安在圍著一輛車轉(zhuǎn)圈子,好像是你的車。報警器在響。”我的聲音僵硬而不自然,但廖明美聽不出來。

廖明美剛出門我就翻了她的包。剛才那個男人給她的紙袋子裝的是錢,有50萬那么多,她給男人看的紙是醫(yī)院的檢驗單,她懷孕3個月了。我的頭就嗡的一聲炸開了。3或者4個月前,我在大陸,廖明美在香港——她自稱在香港。

我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屈辱令到我?guī)缀跸肽弥@幾十萬不辭而別。但是,憤怒又讓我咬牙留下來把事情弄明白。大門敞開,50疊百元大鈔零亂地堆放在對著門口的茶幾上,我坐在茶幾后面的沙發(fā)上。

廖明美進門的剎那驚呆了,但她很快就又變得鎮(zhèn)定自若,嘴角不自覺浮起一道嘲弄的弧線——這令她的嘴看起來有點兒歪。

“你有什么權(quán)利翻我的包?”我聽到廖明美這樣說。

“不看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嗎?”

“那你現(xiàn)在知道我的秘密了?”

“剛才給你錢的男人是誰?”

“他是誰你不用管??傊粋€手指頭能按死你?!?/p>

“沒事他按死我干嗎?”

“你得罪他的話他就按死你?!?/p>

“這張單是怎么一回事?”

“我懷孕了?!?/p>

廖明美懷孕了,但與我無關(guān)。是剛才那個男人經(jīng)手的。他是個什么人廖明美從未講過,但她明確告訴我,她要生下這個小孩,因為小孩如果是男孩的話男人會給她300萬,女孩200萬,眼前這50萬是定金。我說你干嗎不拿著這50萬遠走高飛?要給人家借腹生子這么傻!

織花邊的女人亞麻布油畫 24.5cm×21cm1669-1670年

廖明美哭了。她邊哭邊告訴我,她24歲就跟了這個男人,那個時候她大學(xué)剛畢業(yè)不久,在一間夜總會里跳舞。她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舞蹈,畢業(yè)的時候找不到單位,只好到夜總會去跳舞,然后認識了那個男人,一來二往好上了,愛上了,但那個男人是有老婆的,他老婆的背景比他強很多,他是靠老婆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他們有個兒子,前年出車禍后變成了殘廢,下半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他不能離婚,也不想離婚,但他需要一個健康的兒子或女兒……

我無言以對。廖明美又開始說了。她開始在夜總會里跳舞時三天兩頭就被流氓欺負,心里很苦,但也沒有辦法,父母年老多病,一個弟弟三個妹妹讀書要用錢,全家都指望著她,于是她到祖廟的北帝那里許愿,希望北帝能幫她安排一個有錢有勢能照顧她讓她不用過得這么苦的男朋友,結(jié)果不久后,這個男朋友真的出現(xiàn)了,他有用不完的錢,對她體貼入微。

講到這里,廖明美流著淚笑了起來,她說北帝真的很靈,完全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是她忘記了跟北帝講,這個男朋友要未婚的。

我聽得啞口無言。她的遭遇跟韓素梅的怎么如此雷同?

但這一切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干嗎要找我做她的男朋友而且還要嫁給我?

本來,廖明美與那男人說好了,如果哪天她找到合適的人結(jié)婚,他們就結(jié)束那種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沒想到男人的兒子被撞成了殘廢,他便需要廖明美給他生一個小孩了。廖明美不想做未婚媽媽,她不希望父母因為自己而羞恥,于是她通過自己和那個男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羅了一大批適齡未婚青年來供她篩選。篩選的結(jié)果神奇地落到我這個倒霉蛋的頭上……

韓素梅的老公和我們老廠長是那個男人的生物鏈中的兩環(huán)。

我們沒有再說話,廖明美在我旁邊坐下來,望著我。我本來不想看她,但忍不住不看。她眼睛哭得有些腫。她是可憐的人,但同時也很可恨。我不可恨,但可憐,非??蓱z。

廖明美提議我跟她結(jié)婚。她說如果我跟她結(jié)婚了,我可以順利拿到汽車廠分的福利房,同時她會給我30或者50萬——如果那男人給她200萬,她將分給我30萬,如果她能拿到300萬,我可以得到50萬。

我目瞪口呆。她又繼續(xù)說,我可以跟她一直過下去,她保證,她生的第二個小孩肯定是我的,如果我不肯跟她過一輩子,也不肯跟她生小孩,我可以在她生了小孩滿一年后與她離婚,我們單位分的房子歸我,那30萬或者50萬也歸我。

我在狂笑中揚長而去。

街上,車水馬龍,我開著那輛250CC的摩托車向郊外狂奔而去。在空曠無人的郊外的田野上,我茫然不知所措。生活跟我開了個無聊的玩笑,北帝給我安排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女朋友。早知道這樣,我該向北帝祈求讓我中500萬的彩票100注,我求鳥的愛情!

9

2000年的春節(jié)剛過,我從汽車廠辭職。

在春節(jié)前,福利房已經(jīng)分配完畢,果然沒有我的。雖然已婚并不是必須的條件,雖然我計分的成績名列前十位,雖然有像我這樣未婚而且分數(shù)遠遠落后于我的人也分到了房子,但我沒有受同事的慫恿去跟領(lǐng)導(dǎo)據(jù)理力爭。我煩,所以我辭職了。

我躲在一間租來的頂樓小屋上靜靜地舔自己那顆受傷的心。

樓頂?shù)娘L(fēng)光不錯,西北風(fēng)呼呼拉拉地把屋里的東西吹得七零八落的。因為有風(fēng),風(fēng)有聲音,我覺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單。

我每天都到附近的公園跑步,然后買夠一天吃的食物,面包、牛奶,或者稍微加熱一下就能吃的食物。每個星期三,我會到附近的影碟店里租一批影碟,用我那臺破破的電腦看。我決定隱居一段時間,至于隱居多久,就要看我的存款能撐到什么時候了。在此之前,我給我媽打過一個電話,告訴她我要到山區(qū)里做志愿者,由于山區(qū)的條件惡劣,通信困難,她可能有一段時間無法與我取得聯(lián)系。

這是一間農(nóng)民自建房,坐落在臭名昭著的城中村。有人說這是一個活色生香的村子,三教九流的人物盤踞其中,村子里從事什么職業(yè)的人都有,一天24小時,小巷都是人來人往的。這間房子的一樓是車庫,二樓主人自己住了,三四五樓被分成無限多個小房間出租。我這間孤零零地立在房頂上的亭子間原本是雜物房,后來也被改成出租屋了。由于很多房間沒有陽臺,那些租房子的人經(jīng)常把衣服和被子什么的拿到天臺上來曬,五顏六色的床單被子到處亂掛。有太陽的周末,我坐在房間里向外望,有身處大染坊的錯覺。更搞笑的是,房東是個無線電愛好者,由于有線電視網(wǎng)絡(luò)有限公司堅持按每個出租的房間是一個住戶的標準收取電視費,惹怒了他,他自己弄了個鐵鍋一樣的電視信號接收器放在天臺邊,分線到每一個出租的房間。

我過得既空虛又充實,以每天一本長篇小說或兩本雜志的速度閱讀文學(xué)作品,偶爾寫點讀書筆記、書評、影評什么的,賺點小稿費。除此之外,就是坐在天臺邊沿看下面忙碌的男男女女。我親眼看到過一個男的把一個穿得像雞的女人打得頭破血流,但那個女的不叫不嚷,任由男人打。

10

我以為再也沒有人能找得到我,但我錯了。幾個月以后,韓素梅出現(xiàn)在我的小屋前。她來找我是因為大家說我搞大了廖明美的肚子一走了之。韓素梅是個可愛的傻子,對真相一無所知。

據(jù)說,我辭職后,廖明美頂著日漸明顯的肚子到汽車廠找過我?guī)状巍?/p>

我望著韓素梅,考慮了半天,還是沒有把真相告訴她。像她這么老實的人,沒必要知道這些莫名其妙的齷齪事。

韓素梅的老公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查了出租屋登記,查到了我的住處。說完這些,韓素梅,這個又傻又善良的女人看著我得意地笑。我有些無奈,也有些惶恐不安,既然韓素梅的老公知道了我在哪里,廖明美自然也知道了。不過我又想,都到了這個程度了,廖明美又能把我怎么樣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一星期左右——這個時候我對時間似乎失去了概念,我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太陽透過窗戶照在我身上,我正在呼呼地睡,被一陣粗野的敲擊聲吵醒了。我摘下眼罩,吃驚地看到一個女人站在窗前。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女人是誰,但直覺告訴了我,這個女人是廖明美。

她懷孕了六個月還是七個月了?我想問問她又心里煩躁,我干嗎要問這勞什子的破事?

廖明美說她父親來了,要見我。

我斷然拒絕。為什么非要是我?她花點錢,隨便找個什么人不行么?我不為五斗米折腰,但肯為錢做下賤事的人多了去了。廖明美說她父親看過我與她的合影,我?guī)乩霞視r照的那組相,她全部寄回老家了,他們村所有的人都通過那些相片認識了我,所以我必須要與她父親以及剛剛來到這個城市的一群親戚共赴晚宴。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這事真是沒完沒了的。她騙她父親說,已經(jīng)與我登了記。

廖明美再度提出要與我實施那個什么合同婚約,而且條件提高了,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我與她去登記并且在她的親人面前做秀扮演新郎,我將得到50萬元人民幣。我說,就算我變成鬼我也不會這樣做。她冷笑一聲,走到天臺邊向下?lián)]手。沒一會,有三個流氓出現(xiàn)在天臺上。他們打我,還在廖明美的指揮下,把我推到天臺邊,說再不答應(yīng)就把我推下去。

我被打得鬼哭狼嚎,但我不肯點這個頭。經(jīng)過長時間的獨處,我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社交能力,人也變得更固執(zhí),既然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已經(jīng)拒絕了,那我就只能一直拒絕下去。我被打得滿頭滿臉都是血,兩耳嗡嗡嗡地響。

廖明美看用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她爬上天臺的護墻上坐在那里,說如果我不答應(yīng)她就跳下去。跳下去就是一尸兩命,她說她要讓我內(nèi)疚一輩子。

我會內(nèi)疚?狗屁!

巡警在房東的帶領(lǐng)下沖上天臺。我們鬧得太離譜,有人報警了。

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廖明美與可愛的巡警之間的交涉了。廖明美瘋了一樣亂喊亂叫,西北風(fēng)把她的一頭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長發(fā)吹得群魔亂舞。我從未見過廖明美如此歇斯底里,她可能真的是瘋了。她帶來的那幾個流氓中的一個自以為身手了得,從旁邊竄過去要把她拉來,廖明美本能地往旁邊一躲——這一躲就掉下去了——就在掉下去的瞬間,她伸手抓住了電視的信號線,順著墻朝下滑,一直滑到4樓借著窗戶止住了下滑之勢。

廖明美流產(chǎn)了。

我被帶到派出所,警察問明了情況后都說我胡說八道。這個事如果不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不會相信。至于那幾個流氓被如何處置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們是廖明美花1000元雇來的。就在警察想從我身上挖掘更多的信息的時候,他們接到了一個電話,然后就把我放了。

神靈的確如我所愿,賜給了我美麗的女人和轟轟烈烈的愛情。

11

我把書籍打包寄回老家,背起一個小背包去旅行。

就在我出發(fā)前,韓素梅再次來找我,對我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且因為她不了解情況而做的傻事向我道歉。她丈夫守不住這個有趣的秘密,將事情向她和盤托出。等她走了后,我才發(fā)覺她留下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5000元和一張小紙條。她說她所能為我做的只能是這么多了,同時她還表示,如果我有什么需要,隨時可以給她打電話。這區(qū)區(qū)幾千元猶如千斤重。如果在這場愛情中,我有所收獲的話,那就是韓素梅的友誼。

我坐著火車一路往北,北京、沈陽、大連、濟南,然后折返,差不多沒錢了,要往回走了,再經(jīng)南京、杭州、上海。在上海,我去找陳偉,住在他家里。

這時陳偉已升為技術(shù)科科長,據(jù)說他發(fā)明了一種特殊焊條,為單位帶來了明顯的經(jīng)濟效益,搖身一變變成了廠里的紅人。

我去到的第二天,陳偉他們廠長過生日請客,陳偉也把我?guī)狭?。他之所以把我也帶上是因為他向廠長請假時無意中說到我寫小說,他們廠長就執(zhí)意讓我參加他的生日晚宴。廠長年輕的時候?qū)懺姡F(xiàn)在寫散文,小說倒是沒寫過。這位寫文章的廠長的出現(xiàn)令我大感新鮮。

我還以為廠長很大年紀了,見了面才知道人家還四十不到,是一位年輕有為的青年企業(yè)家。

在這個晚上,我目睹了上海式的奢華與糜爛。奢華我就不說了,糜爛倒是值得一提。吃過飯后我們?nèi)コ?。在歌廳里,成群結(jié)隊的模特一樣的小姐供我們挑選。我不好意思找小姐,因為我知道這樣的小姐費用昂貴,我與廠長萍水相逢,不能亂來。但廠長看也不看就把一位巨乳美女推給了我。臨走時,廠長問我要不要把巨乳美女帶回酒店——他以為我住酒店,我趕緊搖頭謝絕他的好意。

在回陳偉家的出租車上,我們并排靠在后排的座位上。我們都醉得快撐不住了,洋酒和啤酒在肚子里打架。

突然急剎車。司機詛咒橫過馬路的小赤佬。我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嚇一跳的話:“以后你不要總跟那個廠長一起了,他是短命鬼。”陳偉使勁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罵道我操你大爺。之后他可能是想起了吳耀武的死,又不太自信地問我干嗎這樣說廠長。我說我不知道,反正他給我的感覺不好,我擔(dān)心他什么時候就有飛來橫禍。

過了幾天,我直接從上海飛回廣州。是陳偉給買的機票,我身無分文了。除此之外,陳偉還在我口袋里塞了3000元。自從被廖明美玩弄后,我到處被人同情。

回來后,韓素梅介紹我進了一間有二十幾個人的廣告公司做策劃。我在另一個城中村租了個小房子,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著。我媽經(jīng)常打電話讓我回家玩,但我不想回去,我懶懶的,只想一個人安靜地生活下去。韓素梅過來拉我去吃飯,我不肯去,她帶了燒鵝和小菜到我的小屋里來。對于廖明美事件,她一直心存愧疚。我懶得跟她討論這個問題了,給她寫了張5000元的借條,她當著我的面撕了。她像男人一樣與我喝啤酒。她好酒量,我差不多要醉了,她只是臉蛋變得稍有點紅潤。

直到韓素梅臨走,我才發(fā)現(xiàn)她瘦了很多,整個人都縮水了,玲瓏凹凸得明顯,而且氣色卻比以前更好了。我把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告訴她,她哈哈大笑,罵我又蠢又笨,半天才看出她的變化。大半年前,她斥巨資到美容院去纖體。她說滿大街都是美女,如果她再像以前那樣不修邊幅,很快就會被丈夫遺棄的。

大概過了一個月吧,有一天早上剛上班,陳偉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廠長死了,車禍,司機和他以及技術(shù)科副科長全都死了。我聽他這么一說,寒毛都豎了起來。

陳偉說昨天本來是他跟廠長一起外出談業(yè)務(wù)的。他們的計劃是早晨從上海去杭州,晚上回上海。臨出發(fā)前,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我跟他說過的那幾句話,就把這活推給副科長了。他們夜里從杭州回來時,一輛失控的超載貨柜車側(cè)翻,他們連人帶車,全被壓扁了。

12

我求北帝讓我不要再斷言他人的生死,我希望自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過無須自責(zé)的生活。

當天夜里,我整晚都在做夢,夢境紛繁復(fù)雜,毫無頭緒,除了連接不斷的狗吠聲和童年的村莊,我什么也沒能記得住。

我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我媽。我媽告訴我,今天早上,她發(fā)現(xiàn)我家養(yǎng)了十幾年的黑狗死了,死在我的床邊,嘴里咬著我的床單。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沒錯,我沒斷言黑狗的生死,但黑狗還是死了。黑狗是老死的。

十年前,放暑假的時候,有天夜里,黑狗突然狂吠,我們?nèi)叶急怀承蚜?。我聞到煙火的味道,沖到外面一看,廚房已經(jīng)燒起來了。再遲那么一會,如果廚房的電線燒著了的話,整間屋子都有可能變成一片火海。從那以后,黑狗成了我們家的守護神,曾有大老板風(fēng)聞這條黑狗的事跡,出三萬元要買它,被我們拒絕了。我告訴我媽,我昨晚做夢夢到它了,它來向我告別。我媽在電話里半天無言。我讓我媽用我的床單——那是黑狗自己選給自己的棺材——包裹著埋了它。我媽說她也是這樣打算的。

正在這個時候,我弟弟來告訴我他準備結(jié)婚,日子挑了三個,這個月的22號,下下個月的15號,五個月后的9號,他問我選哪個好。我隨口說,又不是我結(jié)婚,我干嗎要選日子?說完后,我眼前閃過外婆的影子。外婆的眼睛看上去很奇怪,淡綠色的,我再留意看才發(fā)現(xiàn)外婆的眼里鑲著兩塊玉。我哆嗦了一下,告訴弟弟最好是這個月結(jié)婚,遲了怕婚事要告吹。

外婆患白內(nèi)障好幾年了,因為她接近九十歲而且身體不大好,所以無法給她做手術(shù),現(xiàn)在她的眼睛幾乎看不到東西了。

雙方家長都不同意弟弟在這個月的22號結(jié)婚,因為時間太倉促了。到了25號,外婆突然昏迷,沒來得及送醫(yī)院就去世了。孝順而且迷信的舅舅在外婆的眼睛上鑲?cè)雰蓧K玉石,祈求上天來生賜給外婆一雙健康的眼睛。

在我們老家,很多人都偷偷地土葬。

望著外婆新墳上的旗幡,我潸然淚下。感謝外婆,給我解開糾纏多時的心結(jié),我豁然開朗了。外婆的死告訴了我一個事實,生老病死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我只不過比別的人稍微早些知道事情的結(jié)果而已,我沒必要因此而耿耿于懷。我沒有跟任何人談起我早已經(jīng)看到外婆死后的樣子,但外婆依然在我的預(yù)料之中邁出了走向來世的腳步。

因為有喪事,弟弟不得不把婚期推遲一年。在這一年內(nèi),發(fā)生了很多事,弟弟與那個原本要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吵吵鬧鬧地過了大半年后分手了。

與未婚妻分手后弟弟來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還未發(fā)生的事,我搖頭說我哪知道,我只是隨口說說。

13

夏天來臨后的某個周末,我從夢中驚醒。我夢到廖明美身穿白色婚紗與我手牽手在海灘上奔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歡笑。這個夢令我有些懷疑自己跟廖明美的緣分未盡,她有可能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

因為這個夢,我有些懷念廖明美,想知道她最近過得怎么樣。我知道自己這個想法不好,賤,但我的確是這樣想了。

自從做了這個夢后,我倍受煎熬。我極力說服自己不去想這個女人,但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想她。十幾天后,我慢慢騰騰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廖明美的時裝店前。店門關(guān)閉著。我走進旁邊那間店,店里的阿姨還認得我,問我是不是惦念著廖明美。我說我來找她說幾句話,沒想到她不在。阿姨奇怪地看著我,問我哪里不舒服。阿姨告訴我,十幾天前廖明美就死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店里,喝酒,吃藥,昏迷了,到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變成植物人,不久后就死了。

這個消息令我兩眼發(fā)黑。

廖明美是不是自殺的我無從了解,我也不想去了解,反正人都死了,查清楚如何死又有什么意義?

我無法預(yù)知廖明美的死亡。

很多年過去了,在這些年中,很多人死了,很疼我的四舅舅和我很討厭的三奶奶,以及待我如親弟的大表姐,都去世了。我都能預(yù)知他們的去或留,唯獨廖明美,以最決絕的姿態(tài)告別了這個世界,不來與我作別。

這些年以來,我過著平靜而沒有內(nèi)疚的生活,我再也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過與死亡有關(guān)的話題。

責(zé)任編輯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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