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發(fā)
那個年頭上山下鄉(xiāng),老師因?yàn)榧彝v史問題,我呢正值青春年少,我們好像是奔了洪湖那條內(nèi)荊河而去的。它雖歸于浩蕩長江,但河流中游地區(qū)卻是我們的落腳之處,兩岸水深積流,沙石多灘,楓葉蘆花,天光云影,卻也是河漂的好地方。平時,河就像一位好好先生,流在身邊,輕輕撫來,陽光的照射,給岸邊的樹、草撒上一片金色,猶似金桔掛枝,河面就如鑲嵌上了一層金箔??墒且坏搅四瞧?、八月漲水的季節(jié),好好先生便像喝醉了酒一般,敞胸露懷地時常涉過低矮的圍岸,橫掃著土路向田野撒開。老鄉(xiāng)的孩子祥生就是在那個時節(jié)背著書包邁過土路回家的,他提著挽過雙膝的褲腿穿過洪水,或許他緊張,小腳兒不慎踩到滑溜處,浪頭襲來,一下子把孩子卷入河水,涌起的浪花擠揉得時浮時沉。路過此處的老師一聲“快救那孩子!”他率先跳入河中,我尾隨而入,老師把祥生救起,在土路高處伏在他單膝上吐出那所吞的水。
有時我也拿當(dāng)年這點(diǎn)子事來安慰自已。人們常說沖動是魔鬼,但有時候沖動也如菩薩,菩薩會促使人帶動著河水把善心散發(fā)。但對于一起上山下鄉(xiāng)的女知青芝呢,我不知道老師是不是一直怪我,她的下沉,她的離去,當(dāng)初為什么不能像救祥生那樣救起她呢,老師費(fèi)了力,只怪我陰錯陽錯地貽誤了救她生命的寶貴時間。
那一年那一天,我和我的老師,漫步河邊,正是午休時分,河灘上的鄉(xiāng)鄰差不多都回家吃飯了,留下空曠的河灘,而芝她正是伴著這蕭條景象的。那會兒,我們以為她在曬太陽,讓太陽洞穿身體,讓她靈魂飛得起來,當(dāng)然我們不知道她要裸身。
老師只是預(yù)感到要出什么事兒,隱隱約約傳來澆水的聲音,從何而來, 探身望去,眼見一只窈窕的手兒舀起河水朝天而灑,那一刻,芝“唷、唷”地喊著:“有人嗎,有人嗎?”老師連忙走開,我走慢了點(diǎn)。芝這時脫下了上衣,又回頭左右看了看,始才摘開那紅紅的奶兜兒,她用那帶來的毛巾擦洗上身,那身子如一條美人魚,她覺得就著滿河水洗澡總比屋里的盆盆罐罐強(qiáng)。青春年少的我頭次遇見這事兒,心直發(fā)慌,不敢去盯,但又不敢暴露。我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diǎn),芝的手、腳、頸子黑油油的,但她的背部卻雪白如藕,一黑一白,層次分明,這只有在太陽底下干活的人才會這樣。胸前呢,我想象著她那兩團(tuán)乳房,是否如月亮那般圓盈。老師在那頭不停地打著手勢,意思是快走。我走了幾步,隨后就跑起來。
“哪個?”芝被驚動了,順手抓起那件襯衣?lián)踝⌒厍啊?/p>
沒辦法,我只得站住,臉上一陣火辣辣的。
“喲,是你個小流氓,我喊了有沒有人,你不答應(yīng)?!敝ヒе?,圓瞪著眼還有些披頭散發(fā)。
“不,我絕對不是有意的。”我倒退著,老師站在了恰當(dāng)處。
清秀的芝漲紅了臉,叫著,“走!快走吧?!?/p>
這時老師在遠(yuǎn)處喊:“芝,把衣裳穿上,就當(dāng)沒發(fā)生這回事?!?/p>
回到知青點(diǎn)后,我和芝都聽了老師的,誰也沒有提起那河邊洗澡的事。芝,其實(shí)高我一屆大我兩歲,她的情況我知道一點(diǎn),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她城里的男朋友提出和她分手,為此她專門請假回城也未能得到解決。她的母親勸她早點(diǎn)回鄉(xiāng),說你是老大要替家里挑擔(dān)子,你不回去,就會影響到你的弟妹,勢必也要叫他們上山下鄉(xiāng)。這樣,芝只得又回到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呆著她以為是沒有出路的,加上男朋友的離去,她獨(dú)自守著那份凄涼的哀痛。
老師說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當(dāng)時我還不太懂此話含義,直至有一天老師坐在木船上,旁邊放著一袋糙米和一只老母雞,船兒悠悠往知青點(diǎn)而來。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靠著老鄉(xiāng)的這只舟,早早從荊河旁出發(fā),看著知青們吃不飽的樣子,特別看到芝背后返酸吐酸的情形,老師去鎮(zhèn)上尋米,找了許多人家才覓到一只黃母雞,去時他腕上還有手表,回來時卻沒了。
那天下午芝沒有出工,她獨(dú)個挑選了那荊河的人煙稀少處。推薦工農(nóng)兵上大學(xué),芝也在其中,是誰擠掉了她的名額,她如同雪上加霜。她沒發(fā)現(xiàn)有一老頭在那樹林邊放牛,看到了她慢慢走入河中的情形,可能那老頭不會游泳,他拼命地喊著,“救人啊,救人啊,下鄉(xiāng)知青投河了……”
聽到喊聲,我和老師都向河邊奔去,老師雖然比我識水性,但跑路卻沒有我快,我一直自責(zé)救祥生時我應(yīng)沖在前面的,這一下好了,老天給了機(jī)會,我不一馬當(dāng)先誰該一馬當(dāng)先。我跳下水,頓時感到水的阻力,它柔韌而有力,緊緊裹住我的腿、臀、腹、背。每一寸肌膚都被水?dāng)D壓,越是裹得緊,身子就越有種要爆破的感覺,中午的水面表面微燙,而水下卻是一片浸涼。
芝,你快起來, 我在岸上看她時,她好像踩著那綿綿的云,越陷越深,水至胸前,水漫肩頭時,她發(fā)出了哀叫,又一陣?yán)祟^打來,她落到了河底。老師邊跑邊蹬掉鞋,他叫著:“快點(diǎn),在哪里沉下,就在哪里撈起?!?/p>
我頭一個入到水里,水珠子從額上淌過,下潛不知怎么快不起來,且有些恐慌的念頭,芝會不會扯住我,她原本有些恨我。我按老師的提醒,找準(zhǔn)她落水位置,憋上一口氣,終于潛下去,下面白茫茫一片,如雪如冰,凍得磕牙。我腦子里一下子冒出那幅圖景,這條河看上去如此地遠(yuǎn)離人間,極像另一個世界,雖然有草、有魚,可更有老鄉(xiāng)說的那淹死鬼出入。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回地摸索,順著河床,我摸到了一縷東西,軟溜溜的,是水草,水草似乎又沒有那般細(xì)密,根處是什么,一顆人的頭顱,我好像看到了那漸漸映顯出來鼻子、嘴巴,她朝我瞪著的樣子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看見她瞪著眼睛在喊,“走!你快走!”
驚悚的我,趕緊浮出水面。
“摸到?jīng)]有?”老師游到我身邊問。
我先是搖頭,隨后又像醒了樣。我指了指芝落水的位置,老師一個猛子扎了下去,這個猛子使水漫延開來,像鍋中的水熱波連綿,河的溫度再不是冷得浸骨。我原本是頭一個下水的,水里的我六神無主,老師撥浪而前,老師他又問了一次:“是這里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潛在芝的腳跟部,老師在芝的肩部,他把芝架起,我?guī)兔Π阉_抬著,將她撈起時,她的臉上、身上有著許多的泥沙兒,或許那就是我看成的雪和冰。
老師給芝做吐水動作,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已無反映。老師似乎有些察覺,生氣批評我:“你是不是耽誤了時間?”
我感到老師站在了體外的某一處觀察她的軀殼,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有痛苦和災(zāi)難,人人要脫,但靠自己,芝呢則輕率地脫開了它,讓靈魂獨(dú)自處在一個空間中,仿佛是一片無足輕重的羽毛。
回城了,許多年過去,我羞于見老師,雖然他當(dāng)年落實(shí)政策重新站在教室給中學(xué)生們授課,以至桃李滿園直到退休。他先后幾次電話給我要我去他家玩玩,我應(yīng)了卻沒去。想起那起救人的事,我還真有些幼稚可笑,最后熬不住了,終還是拜訪先生。老師說,那時候怪誰呢,你畢竟太年輕,而我那時帶回一只雞是不是也增加了她外界生存的壓力,也有責(zé)任的。
老師啊,您是一心一意救人的,她的不幸跟您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隨后,我們都陷入沉默之中。
隨著歲月不斷地推移,帶著這種沉默,我從都市再次來到內(nèi)荊河邊,河變窄了,那些鵝卵石變得灰白及污糟,失去了那水中滋潤的顏色。正由于這樣,也許只能靠“悟”了,不管是漸悟抑或頓悟,正如老師所言,不管它變化如何,河是有溫度的,就像血脈一樣流在我們身體里。
責(zé)任編輯 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