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慧生
商代甲骨文中有“我”字,寫作。此字從戈,戈像一支長矛;長戈上張掛著一面旗子,那就是“我”字?!拔摇弊窒耖L矛和旗子,標(biāo)示著那是一個武裝集團(tuán)。遠(yuǎn)古時代的氏族單位都有武裝,一個武裝的氏族單位就是“我”。
甲骨卜辭里的“我”字很多。它們大部分都可以當(dāng)作集體代詞使用,應(yīng)該訓(xùn)作“我們”。如“我受年”就是“我們的莊稼獲得豐收”,“我受又”就是“我們的生活獲得保護(hù)”。“蚩我”“祟我”“降我堇”就是“害我們”“破壞我們”“降給我們饑饉”。當(dāng)然,這些“我”字,也可以訓(xùn)作“自己”,特別是“蚩我”“祟我”中的“我”字,釋作害我個人、破壞我個人,也沒有什么不行。
金文中的“我”字寫作,它是把甲骨文中的“我”字的長矛變短,把矛頭上的旗子向下挪動,使這個“我”字左右平齊、兩側(cè)勻稱,把字的形體變成方塊。漢字最后成為方塊字,可能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金文“我”字究竟是第一人稱代詞,還是一個集體的代詞?這從銅器銘文中尚不易判定。毛公鼎:“配我有周”“臨保我有周”,“我”即有周,是一個集體代稱。欒書缶:“以祭我皇祖”,這里的“我皇祖”是我們家族的皇祖,還是我個人的皇祖?那就不好說了。但不管如何,“我”字總算含有這樣一點(diǎn)意思,它是第一人稱代詞,也可以是一個集體的代稱,即既是“我自己”,也可以是“我們”。
篆文的“我”字寫作。《說文》分析“我”字說:
我,施身自謂也?;蛘f:我,頃頓也。從戈手。手,古文垂也。一曰,古文殺字。
“自謂”,就是在和別人說話時自己說到自己,自己說到自己時稱“我”。
這個“我”應(yīng)該包括“我們”;我們在說到我們時也稱“我”。像甲骨文中的“我受又”、金文中的“配我有周”之稱“我”一樣。
段玉裁在解釋“施身自謂”這句話時說:
不但云自謂而云施身自謂者,取“施”與“我”古為疊韻,“施”讀施舍之施,謂用己廁于眾中,而自稱則為“我”也。施者,旗貌也,引申為施舍者,取義于旗流下垂也。《釋詁》曰:“印、吾、臺、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又曰:“朕、予、躬,身也。”又曰:“臺、朕、賚、畀、卜、陽,予也?!被蛞再l、畀、卜、予不同義。愚謂:有我則必及人,故賚、畀、卜亦在“施身自謂”之內(nèi)也??诓吭唬骸拔?、我自稱也?!迸吭唬骸皧?,女人自稱姎,我也?!泵妭髟唬骸把?,我也;印,我也?!薄墩撜Z》二句,而我、吾互用;毛詩一句,而印、我雜稱。蓋同一我義,而語音輕重緩急不同。施之于文若自其口出。
總之,這意思是說,印、吾、臺、予、朕、身、甫、余、言諸字,都是“我”的意思,不過有語音之輕重緩急不同罷了。
“《論語》二句,而我、吾互用”,說的是《論語·先進(jìn)》:“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薄爸摇迸c“吾言”所在的兩句話中,“我”“吾”互用。
“毛詩一句,而印、我雜稱”,說的是《詩·邶風(fēng)·匏有苦葉》:“印須我有”。毛傳:“印,我也”,“印”“我”一義,而在一句中兩用,雜然稱之。
不管是“互用”也罷,“雜稱”也好,總之,我、吾、印、朕、予、余諸字,都是自謂之詞,都在表“我”——自己,“蓋同一我義,而語音輕重緩急不同”。
但事實(shí)并不如此簡單。
前已言之,卜辭、銘文中的“我”,有的表示自己,意思是“我”(如英語中的I),有的表示集體,意思是“我們”(如英語中的we),兩個概念,截然不同。這在傳統(tǒng)的古漢語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蹲髠鳌でf公十年》說“十年春,齊師伐我”,這個“我”,絕對是指魯國這個集體,不是指魯莊公個人,更不會是指《左傳》的作者自己。這個“我”字不能用“吾”字來代換,是至為明顯的。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上說,秦王向趙惠文王許下十城來換和氏璧,趙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這里的“吾璧”,是趙王個人的璧,屬詞用“吾”;這里的“我城”,是趙國將得到的城,是集體的,屬詞用“我”。所以此句應(yīng)譯為:“拿走了我的璧,卻不給咱們趙國十城,可怎么辦?”而不能譯為:“拿走了我的璧,卻不給我十個城,咋辦?”
不僅在古文中,甚至在現(xiàn)代漢語中,某些特定成分中的“我”字,依然保留著“集體性”的信息。譬如岳飛“還我河山”一詞,你能說那不是還我集體的河山,而是還我個人的河山嗎?我們常說的“愛我中華”,也是愛我們的中華,不是愛我個人的中華。當(dāng)然,個人的也是集體的,但何如直接把它說成是集體的呢?
“我、吾互用,其義一也”,只是一種籠統(tǒng)的說法,認(rèn)真揣摩一下,“我”字與“吾”,確實(shí)有微妙的差別。若將“我黨、我軍、我國人民……”改成“吾黨、吾軍、吾國人民……”,那口氣就顯得個人了點(diǎn)。段玉裁說得也對,“蓋同一我義,而語音輕重緩急不同……”,這不同就顯出了自負(fù)與謙虛的差別。
“我”字是第一人稱代詞,但它有時代表著集體,有時代表著個人。籠統(tǒng)說它“施身自謂也”是不確切的,把它和印、吾、余、臺……一同看待更是欠妥當(dāng)?shù)摹?/p>
段玉裁解釋“我,頃頓也”時說:
謂傾側(cè)也。頃,頭不正也;頓,下首也。故引申為頃側(cè)之意?!顿e筵》(按:《詩·小雅·賓之初筵》):“側(cè)弁之俄”,箋云:“俄,傾貌?!比瞬咳眨骸岸?,頃也。”然則古文以我為俄也。古文假借如此。
這是說,《說文》的解釋,是說“我”字假借為“俄”,俄,頃頓也。
“我”是一個戰(zhàn)斗集體。甲骨文“我”字從戈,戈頭上張掛一面旗子,表示那是一個戰(zhàn)斗集體,即上古的部落。上古的部落如果是自己的,那就是“我”。許慎不了解這些,他把“我”字中的旗子部分誤認(rèn)作手,但漢字中并沒有這個手字,也沒有用手作義符構(gòu)成的字。然而許慎是聰明的,他似乎感覺出了手字和旗子中間的關(guān)系,這才說:“手,古文垂也?!倍斡癫酶源篂椋f:“垂當(dāng)作?!币?yàn)殪浩熘?,就是旗幟下垂、擺動?!墩f文》:“從,旌旗之游從蹇之貌,從中曲而垂下從相出入也?!?/p>
“我”字從戈,戈有殺意。許慎體會出了這一層意思,所以他說:“手……一日古文殺字?!?/p>
手字雖然不是古文“殺”字,但“我”字含有殺義倒是真的?!拔摇弊謴母?,戈頭上張開一面旗子,那是武器的象形。這一點(diǎn)在甲骨文、金文中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我”是武器的象形,它就是武器。這個概念在古籍文獻(xiàn)中留下了清晰的影子。《墨子·備城門》說:“我長七寸,我間六寸。”這個長七寸、間六寸的“我”,不是一種類似長矛的戈又是什么?
但是乾嘉以來的學(xué)者謬于一孔之見,他們只知道“我”為第一人稱代詞,不知道它還是一種武器,于是認(rèn)為“我長七寸,我間六寸”的“我”字錯了,將它改正成“弋”字;又覺得興致未盡,補(bǔ)充說“當(dāng)作代”。此事的始作俑者是畢沅,他在為《墨子》作注時提出這種看法。旋為孫詒讓所接受,寫入《墨子間詁》的注文中。王引之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見《墨子·備蛾傅》中有“找長五尺”一語,不知“找”為“我”字之訛,卻把它改為“杖”字,和畢沅走到了同一條邪路上(《讀書雜志·備蛾傅·札》)。蘇時學(xué)也同意了王的觀點(diǎn)(《墨子間詁·備蛾傅》“札長五尺”注)。
“我”是一種武器。但《墨子》的兩次記載,一說“我長七寸”,一說“找(我)長五尺”,即令“找”字就是“我”字之訛,那么同樣一支“我”,怎么一支“長七寸”、一支“長五尺”呢?
我主觀揣測,“我”是一種類似矛、戈的武器。它的矛身大約五尺多長,所以說它“找(我)長五尺”;但它的矛頭只要有七寸長也就夠了,所以說它“我長七寸”;至于兩矛之間放置時所要保持的距離,那至少也要有六寸的寬度,所以又說“我間六寸”。矛的長度的記載,一指矛身之長,所以說“五尺”;一指矛頭之長,所以說“七寸”。但我的說法是需要有出土文物為證的,沒有文物證據(jù),那只不過是說說而已。
“我”是一種類似于矛、戈的武器,許慎說它的偏旁手是個“殺”字。它是不是“殺”字呢?
不是,但手卻含有“殺”字之義。
“我”字和“羊”字構(gòu)成一個“羲”字(簡化為義)?!墩f文》:“羲,己威儀也?!焙螢橥俊蹲髠鳌は骞荒辍氛f:“有威而可畏謂之威?!笔裁词谷丝晌??只有武力才使人可畏。所以“羲”字隱含有武力、殺人、戰(zhàn)爭的意思。《孟子·盡心》說:“春秋無羲戰(zhàn)”,《告子》說:“舍生而取羲者也”,這些“羲”字,無一不含有“殺”之義?!端抉R法·仁本》:“古者以仁為本,以羲治之,治之為正?!保ā度簳我繁荆耸鞘裁??是戰(zhàn)爭,是武力解決問題,要不怎么叫作“治之”。過去人們以為,仁與義是一對相依相反的矛盾著的概念。《易·說卦》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日陰與陽,立地之道日柔與剛,立人之道日仁與義?!笨资瑁赫x曰:天地既立,人生其間,立人之道有二種之性,日愛惠之仁與斷刮之義(“刮”字閩本、監(jiān)本、毛本作“割”)。這里的“義”字中,就含有刑殺之義。“義”字的刑殺之義從哪里來,就從“我”字身上而來。我是一種武器,武器可以用之為刑殺。這樣看,許慎說的“手,一曰古文殺字”,并非空穴來風(fēng),沒有一點(diǎn)道理。
另外,“我”字的讀音,普通話讀wǒ,陜西方言讀é。凡是以“我”為聲符的字也多讀é,如:莪、哦、蛾、峨、俄、鵝、娥等。這說明,我字的古音,應(yīng)該是讀作é。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