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杏
樋口一葉作為日本紙幣史上的第一位女性肖像人物,她不僅是日本19世紀末有著“明治紫式部”之稱的優(yōu)秀女作家,也是日本近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早期開拓者之一。然而,長年困苦勞頓的生活和過早凋謝的愛情之花使她饑寒交迫、身心交瘁,1896年11月23日,被病魔纏身的一葉終于永久地擺脫了世間的嘈雜和傷痛,死時年僅二十四歲。一葉的生命盡管很短暫,但是她就像一朵永不凋謝的“曇花”,留下令人縈懷難忘的文學芳香,尤其是她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正如她所說:“我是為了撫慰世間女性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縱觀一葉筆下的女性形象,若以女性主義批評者視角來看,在精神分析模式上大致可以區(qū)分為三大類:在壓抑中認同,將壓抑轉化為內在的自我需求,完全屈從于父權制的女性形象;在壓抑中反叛,乃至于瘋狂,勇敢地反抗父權制的女斗士形象;在壓抑與反壓抑中尋求平衡和妥協(xié)而導致了人格分裂的女性形象。
一、認同
樋口一葉生活的時代背景就像她作品中的勞苦大眾一樣處在封建殘余與資本主義初步發(fā)展的雜糅時期。因為自小接觸到的是《源氏物語》《枕草子》等之類的古典傳統(tǒng)讀物,一葉的骨子里流淌和潛藏得更多的仍然是日本女性的溫婉柔弱、謹小慎微等特性。所以,嚴格來講,一葉早期的大部分作品對傳統(tǒng)道德和封建禮教是默認甚至有所認同的。由于不敢掙脫封建思想的枷鎖去與男權社會斗爭,去尋找女性的自由,于是,一葉的筆下就出現(xiàn)了不少認同不平等社會中封建禮教的女性,她們在父權制的影響和壓迫下潛移默化地走向了墮落,最后完全淪為社會中的一枚棋子,例如《青梅竹馬》中的美登利和她的姐姐等。
《青梅竹馬》中的美登利和她的姐姐生活在一條繁華的吉原花街。在那里,女人的勢力可見一斑。姐姐因為受到很多人的追捧,所以可以輕松地奉養(yǎng)爹娘,也具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表面看來她似乎不需要遵守封建禮教,生活中也變得相對自由,然而實際上誰能知道她“日日夜夜有多少數(shù)不盡的辛酸呢”。與姐姐相比,美登利是獨特的,這種獨特性不僅體現(xiàn)在年齡上的未成年,還表現(xiàn)在她純真自然的感情和鮮明的命運歸宿上。美登利本是天性自然純潔的少女,卻一步步地從孩子的王國步了姐姐的“后塵”,整個變化過程既像一個預設的軌道,又似冥冥注定的歸宿,充滿了無奈與哀傷。正因為經歷了這樣的變化,美登利不僅在生理上,也在心理上對女性這個性別有了重新定位,意識到作為一個女性在社會上所受的束縛以及自己的無助和壓抑。一葉貼近生活,細心觀察少男少女萌動的情感和成長的歷程,認識到當時的社會不僅使成年女性過著悲慘的生活,就連未長大的小孩兒也難逃魔爪。
明治時代的日本雖然資本主義已經開始萌芽并迅速發(fā)展,但是封建社會以來,在由男人和女人構成的人類社會中,女性處于卑賤附庸的地位的現(xiàn)狀并沒有得到改變。深受日本傳統(tǒng)文化熏染的一葉更多地只是在作品中對女性的艱難生存處境進行描述,以寄托一種深切同情和關注,而沒有意識到解救那些女性的迫切性和自身的主體性。
二、反叛
明治維新給傳統(tǒng)的日本注入了西方新鮮的血液,以《文學界》為契機,樋口一葉開始接觸西方啟蒙思想。一方面,活躍的啟蒙思想和興盛的民權運動促使一葉用新的視角審視幾百年來日本女性的卑賤、痛苦的處境;另一方面,一葉自身的艱難生活也在不知不覺中喚醒她的女性主體意識。因此,一葉的筆下出現(xiàn)了一些具有反叛精神的女性,例如《濁流》中的阿力和《里紫》中的阿律等,她們?yōu)榱藸幦∽约旱膼矍楹妥杂捎赂业赝f社會做抗爭,不管成功與否都沒有妥協(xié),最后成為了時代的反叛者。雖然這類形象屈指可數(shù),但是在一葉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卻是濃墨重彩的一部分,也對當時的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濁流》是一葉早期作品轉型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小說,主人公阿力是菊井樓的一位頭牌姑娘。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自由美滿的愛情對一個妓女來說是一件何等奢侈的事。然而,阿力沒有壓抑自己的情感,無論對相好結城朝之助,還是舊情人源七,她都大膽追求自我,以自身的行為沖擊父權制的重重枷鎖,即使前面只剩下一座獨木橋,也沒有停卻。薩特說:“人要完全成為人,不能靠追求于自己,而在于自身之外尋求一個目標,而這個目標才恰恰是解放、體現(xiàn)自己的東西?!痹谝欢ㄒ饬x上,阿力的死就是一種解脫,作品結尾人們在議論阿力和源七的死因,雖然模棱兩可,卻肯定了阿力堅韌不懈的反抗精神以及追求獨立人格的強烈意識,也表現(xiàn)了一葉對美好前途的希冀以及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樣的,《里紫》中的阿律也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這篇作品雖然沒有完成,但是從已成文的部分可以看出其思想較之前的作品更顯成熟,對女性的認識也更透徹。阿律雖然嫁為人婦,卻沒有因為妻子的身份而失去自己的話語權和行動權,而是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情緒,不懼怕社會的流言蜚語,爭取自己的自由與地位。
這樣的女性在一葉的作品中并不多見,一方面是因為一葉的創(chuàng)作生涯十分短暫,另一方面是由于作者自身的思想和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局限性。然而,一葉在文學作品中盡管預見男女平等那一天的到來只能是遙遠的未來,但是她并沒有屈服,而是喊出了明治時代的女性的最深切、最令人嘆惋的聲音。
三、妥協(xié)
明治時期的日本雖然已經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但是由于他們的資產階級革命是自上而下進行的,所以仍然有很多封建思想殘留在人們的頭腦中。一葉作為一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生活范圍較窄,又沒有投身社會政治活動,所以盡管接觸到了西方的啟蒙文化,但是視野不夠開闊,尤其是對社會的很多問題看不清癥結之所在,也看不到女性的出路何在,因而她筆下的女性即便萌生了反抗的精神,最終還是選擇了向丑惡的社會現(xiàn)實妥協(xié)和屈從。例如《十三夜》中的阿關和《岔路》中的阿京,她們清楚地看到社會的黑暗和自己所受到的不平等對待,并且因為忍受不了這種痛苦而奮起反抗,可是后來又深切感受到作為一個女性在男權制度下處世的艱難,最終無力打破現(xiàn)有的秩序,依然屈服于父權制之下。
《十三夜》中的阿關出身于一個貧窮的家庭,十七歲那年嫁入有錢有勢的上層人家。由于地位身份的懸殊,阿關的“富太太”生活并不如意。在團圓的“十三”夜她偷偷回到娘家訴苦,欲擺脫惡魔般的夫君。然而經過父母一番勸說之后,阿關作為母親、妻子和女兒的身份與她作為一個純粹追求自由幸福的女性的復雜情感和兩難處境,使原本鼓起勇氣逃離魔掌的阿關開始猶豫不決,加上封建殘余的腐朽思想仍然在她的思想中根深蒂固,于是,為了家庭、為了父母阿關又回到了原點。此外,《岔路》中的阿京也是一個由自主轉向墮落的女性。她雖然生活貧困,孤苦無依,但是完全自力更生,靠為別人拆洗衣裳、縫制衣服為生。然而,在新舊思想交替的復雜社會,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很難把握自己的命運,也正是由于這種窘迫的社會環(huán)境對女性人格的扭曲,以及金錢對人的異化使阿京發(fā)生了質的改變:從一個有骨氣又自立的女性變成了一個寄人籬下、沒有自由的人。
從這類女性身上的搖擺性和舉棋不定不難看出樋口一葉性格的兩重性,一方面,在她骨子里仍舊滲透著傳統(tǒng)女性的封建思想;另一方面,她認識到女性在社會中的不平等地位和痛苦際遇,急于拯救她們于水深火熱之中,卻無奈分身乏術、有心無力。由此可以看出,無論女性是否獲得經濟基礎,還是在翻天覆地的時代里如何竭盡全力想要把握自己的命運,只要女性賴以生存的社會大環(huán)境和父權制的文化觀念不變,女性的命運也不會有實質性的變化。因為自始至終她們都沒有真正了解自己的需求,無法駕馭內心的激情,更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殘酷,更重要的是沒有從根本上認識女性在社會中應有的地位,于是她們開始徘徊并最終妥協(xié)。
總之,樋口一葉善于從各個角度塑造出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以女性壓抑已久的嘶啞之聲,呼喊與細語出她們生命最本質的憤懣和渴望”,將一種“想救不能救”的復雜心境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伍爾芙說“導致她們寫小說的動機之一,就是渴望揭露她們自己遭受的苦難,為她們自己的事業(yè)辯護”,樋口一葉在作品中所描繪的內容不僅僅是那些受盡社會壓迫與欺辱,在精神和物質上都得不到公平對待的女性,還體現(xiàn)了整個社會的殘酷艱辛和人生的悲哀黑暗。盡管一葉的作品存在一些不足的地方,例如對心理沖突描寫的不細膩導致了人物在思想上的不成熟和行動上的不徹底,然而不管是美登利、阿京、阿關還是阿律,雖然最終沒有成功地“解救”她們,但是一葉在抒寫的過程中獲得了心靈的釋放和精神的解脫。在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情境下,她用那顆博大寬廣的心來撫慰世人,哪怕只能起著微乎其微的作用,也毫不吝嗇自己的筆墨和解救女性的決心。雖然與樋口一葉筆下那個時代時隔一個多世紀,但是她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意義是不會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