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這女人吧,還真是搞不懂。丈夫沒權(quán)沒錢吧,日子不好過,“跟了你倒霉”這句話就掛在嘴邊;什么都有了吧,日子還是不好過,疑心丈夫外面有“花頭”。冤枉的是章青兩頭都占。都說中年女人像小說,怎么我章青讀的這本小說這么苦澀呢?
第六章
1
這天,工會發(fā)了戲票,中國歌劇舞劇院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晨晨手里捏著票猶豫不決。芭蕾是她最喜歡的,從小就夢想當個芭蕾舞演員呢。雖說蘇州是個文化氛圍很濃的城市,但畢竟是中等城市,這種大型演出的機會還是比較少的。她很想去。但是她又不放心天天,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兒子的事是大事。楊暢勸道,難得一次,還是去吧,也不在于這兩三個小時啊。
晨晨心掛兩頭,好不容易堅持到散場,來不及和坐在前面的楊暢道別就急急往家趕。
遠遠望去,窗洞里黑燈瞎火的。才10點多啊。晨晨心里一個咯噔,趕緊一溜小跑。
進門開燈,兩個臥室搜了一遍。見鬼,一個都不在!趕緊打電話吧,這兩人商量好似的都關(guān)機。
估計兒子又到網(wǎng)吧打游戲去了。她就知道自己須臾不得離開。這小子平時就老抱怨,說她盯他那么緊,把他變成了機器,學習的機器,即使是機器也是要加油的,說她自私,無非是想炫耀自己多么地教子有方。晨晨罵兒子混賬,說讀書最終受益的是他自己。兒子竟然回道,那么,我可不可以不得這個益?就連晨晨說他數(shù)學不好吧,他也有話說:毛主席還數(shù)學不及格呢。
章青呢,章青去了哪里?和電話女郎幽會去了?
唉,這人啊,總得有理智吧?要不和畜生有什么兩樣?晨晨忿忿地想。你有欲望我也有啊!知道嗎章青,女人要是背叛起來可是奮不顧身的,那個托爾斯泰書里的安娜不就這樣嗎?我晨晨不走這一步,你章青也別想!
晨晨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
章青回來了。
“還是外面的風景好哇——最好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手機嘛,別帶了,反正也是聾子的耳朵,買了也是白買?!背砍孔陂T口的小板凳上低著頭擦皮鞋,嘴里嘀咕。
章青沒接茬,慢吞吞脫外衣,慢吞吞把衣服掛在衣架上,慢吞吞說:“過兩天我出差——筆會?!币娖拮诱玖似饋恚瑥埧谝f什么,章青截?。骸皠e問了,我剛?cè)チ艘粋€朋友家談這事。”
她本想好好敲打丈夫的,沒想到第一炮就啞了,想了想,還是問:“朋友?男的女的?”
“女的?!?/p>
“單身?”
“你煩不煩,單身又怎么樣?”
“怎么樣?!還用說嗎?!”晨晨冷笑。
章青火了,瞪她說:“你這人怎么回事?非要我真弄一個你才安心?”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
“好哇,連這話你都說出來了!看來早就有心!”
“還不是你逼的!”章青拂袖而去。
“嗬!筆會?!你們這些文人混在一起還不是黑天黃地?現(xiàn)在這么亂,肯定滾成一片了,染缸里拎不出白布來?!背砍坎灰啦火?,沖著章青的背影說。
“你瞎說什么!”章青回過頭說。
這女人吧,還真是搞不懂。丈夫沒權(quán)沒錢吧,日子不好過,“跟了你倒霉”這句話就掛在嘴邊;什么都有了吧,日子還是不好過,疑心丈夫外面有“花頭”。冤枉的是章青兩頭都占。都說中年女人像小說,怎么我章青讀的這本小說這么苦澀呢?
“我瞎說?!人家都說了,美女作家是用下半身寫作的,都是下流坯。你給我放正經(jīng)點!兒子馬上就要高考,關(guān)鍵時候你還出去?你這人到底有沒有責任心?”
“啥叫美女作家用下半身寫作?不懂別亂說。你這是誹謗!啥叫責任心?對男人來說,事業(yè)心就是責任心!”
“你不是在家看見我戳氣嗎?那走開不是更合你意?”章青又補一句。
“哈哈,你還把罪名栽在我頭上?事業(yè)心就是責任心?”晨晨忽然想起來,“我問你,你怎么不提你的書?你不是說……”
“我說什么了?我什么也沒說!”章青搶了一句,趕緊溜走。
晨晨蜷在沙發(fā)里繼續(xù)等兒子。迷糊中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睜開惺忪睡眼,瞥見天天正躡手躡腳回自己房間。晨晨揉著眼睛問:“你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天天說:“媽呀,我都成年了,身份證也領(lǐng)了,拜托您少管點好不好?”
“這么點大就不要媽管啦?說呀!哪里去了?”
“同學家復習功課?!?/p>
“哪個同學?男的女的?”
“女的!怎么樣吧?!”
“你小子存心氣我是不是?青春期的男女,呆在一起不好。以后別出去了,就在家里復習?!?/p>
“好了好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上學呢?!碧焯爝吤撘路呥M房間。
“你不洗啦?”晨晨喊道。
2
筆會通知來了:桂林,一周。
晨曦中,章青背著旅行包走出家門??諝庑迈r清涼,他深吸一口,做了個擴胸動作。終于可以做一個禮拜的單身男人了。結(jié)了婚才知道,有些男人是不適合結(jié)婚的,比如自己,這點晨晨說得對。
他不該結(jié)婚,至少不該和晨晨結(jié)婚。作家是易感的,一個不屑的眼神、一點不友好的語氣都會因之受傷,娶來的女人一定要有充當心靈雞湯的能耐??墒钦虑鄾]這福分。他越來越吃不住晨晨了,好在老婆大人還上班,要是退休了更麻煩。
都說男人不懂女人,可是又有多少女人懂男人呢?
想不到的是,居然看見了紫菊!這個活動是作協(xié)的小說筆會,怎么有詩人參加呢?章青看著她發(fā)愣。
紫菊嘻嘻一笑:“喂,幾天不見不認識啦?”
“呵呵,只是覺得突然嘛?!闭虑嗌焓謳妥暇樟喟劾餄M是笑意。
牐牎芭叮你不知道啊,這次活動特邀了我們幾個詩人,說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jié)合?!弊暇瘴嬷煨?。
“你的法官大人要寂寞了?!闭虑噢揶淼?。
“他呀,一天到晚喊累,家里的事根本不管的,襪子找不到還叫我。真不知道他在外面怎么混的?!弊暇盏目跉庀裾f自己心愛的孩子。
“嚯,真是好福氣。娶了個賢惠的知識女性?!闭虑嗖粺o酸意地調(diào)侃。
牐牎八說嫂子不賢惠?你不是也不做家務(wù)嗎?當作家的妻子可是不容易?!?/p>
章青說不出話來。
“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惫鹆值靥巵啛釒?,年平均氣溫攝氏十八點八度,堪稱盛夏無酷暑,嚴冬少霜雪。
山青、水秀、洞奇、石美,喜歡的女人又在身邊,夫復何求?可惜,章青只是在黑暗潮濕的巖洞里扶了扶美人腰,再就是說了一車皮的話。
3
整容后的楊暢精神煥發(fā),整天嘻嘻哈哈的,婚變這樣的大事好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晨晨不得不佩服她的沒心沒肺。
這天中午,楊暢端著飯碗來找晨晨,見晨晨盯著她鼻子看,楊暢笑道:“還沒看夠?。俊?/p>
“心情不錯啊,漂亮了嘛?!?/p>
“老姐,女人要被男人愛啊,先要愛自己。”
“我愛自己啊,誰能不愛自己呢?”
“幫幫忙!你這叫愛啊?看看,看看!皮膚暗啞,頭發(fā)一團糟,服裝永遠過時,這樣下去連性別也沒有了……懂什么叫女人味嗎?女人味就是不要大大咧咧風風火火,要矜持,妝要淡妝,話要少說,笑要可掬,無論在什么樣的場合,都要好好地‘烹飪自己,使自己秀色可餐,暗香浮動……”
晨晨愣愣地聽她小嘴吧嗒吧嗒。
楊暢拍拍晨晨的肩膀,笑道:“‘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懂不懂?”
“丫頭,最近學問大長啊,從哪兒批發(fā)來的鬼理論?”晨晨捏了捏楊暢幾乎只剩一張皮的臉。
“嘿嘿,偉民啊?!?/p>
偉民?晨晨一怔。多么親熱的稱呼!情人?同學?朋友?不管是哪一種,肯定不普通。晨晨早就看出來了。
說起男人女人,兩個女人頭靠頭嘰嘰咕咕,說不完的話。
整個下午,晨晨在回味楊暢說的話:愛自己和女人味。這兩個論述都來自偉民,晨晨格外相信,格外重視。
一定得改變!
臉上是重災(zāi)區(qū)。晨晨一咬牙,花了兩千多塊錢買了一套資生堂,楊暢用的就是這個品牌,她說這是中年女人最適用的牌子。她希望這些美麗的瓶子里真是裝著美麗秘笈。那么服飾呢?應(yīng)該配套啊。
俗話說,象牙筷配窮人家。衣服,鞋子,首飾……那得花多少錢哪?!晨晨猶豫了,該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她把幾張存單拿出來又放回去。
還是從“頭”開始吧。
她找了家上檔次的美容美發(fā)店,把隨便散著的直發(fā)燙了,那個發(fā)型師鼓動她焗油,說是保護頭發(fā),還顯年輕。這兩個理由都實在,晨晨看了看樣發(fā),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章青回來了,激大了眼睛,不認識似的瞪著妻子:“你……你怎么弄個這么難看的發(fā)型,還……還……紅色?”
天哪,這哪是頭發(fā),像一堆廢抽紗。
晨晨不知道是心疼錢還是心理預期落空,笑臉霎時僵了,滿面委屈,淚光點點,半晌,從喉嚨里憋出一句話來:“你以為,我是給你看?!”
偏偏章青不看晨晨的神色,絮絮叨叨:“你呀,就是沒文化沒品位,美丑不分,以丑為美——你知道什么才是女人的美麗嗎?有個廣告詞說得好,由內(nèi)而外的美麗。內(nèi)為先,內(nèi)為根本啊……你懂不懂……”
“我不懂你懂!那你還回來看我這個丑八怪干什么?你大作家大教授,事業(yè)有成,反正現(xiàn)在不要臉的狐貍精有的是。”
晨晨完全忘記了保持女人味的動作要領(lǐng)。
“你越講越不像話了,還金融干部呢!”章青怒道。他太懷念晨晨從前的樣子了。
晨晨最是聽不得“金融干部”這四個字,這四個字馬上叫她想起待崗,剜心似的痛,晨晨嗚咽道:“滾……”
章青掉頭就走。砰!重重的關(guān)門聲把門框上的石灰震了下來。
晨晨用力扔過去一只皮鞋,咚!砸在門上。
那只皮鞋是剛剛淘汰下來的,震怒中的她也還是沒有拿錯。
晨晨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還是散會兒步吧。
好好的新村走道上,弄了一半給人停車,遇到有車過來,行人還得跨上綠化帶避讓。晨晨恨那些有錢人,你買車享受了,給我們這些沒車的帶來什么?廢氣、噪音、交通堵塞!
晨晨憤憤地踢了一輛私家車一腳。一個健碩的男人正往這邊來,大喝一聲:“干什么!”她嚇得趕緊拐進一條岔道。
真是冤家路窄!偏巧過來一個溜狗的男人。那東西晨晨害怕,咬一口麻煩大了。真搞不懂那些人干什么吃的,哪來的閑工夫伺候畜生。
晨晨趕緊避讓。那條京巴狗不知為什么沖她大叫,晨晨汗毛悚立,一動也不敢動。
男人笑笑說,它不咬人。不咬?咬著了倒大霉了。晨晨回頭對那男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往前走了幾步,她覺得鞋底下不對勁。扶著路旁的樹往鞋底一看:要死快哉,原來踩著了狗屎!她抓起地上的落葉使勁擦鞋底。今天真是見鬼了!
老習慣,晨晨往小區(qū)里的小河邊走。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樓下張阿姨說過,散步不要到河邊去,前幾天有個70多歲的老頭投河自殺了。晨晨一下子沒了興致,往左一拐,打算回去。遠遠望見聚著一堆人,像是出了什么事,便走了過去。
原來,這家人新喪,門前排著幾只花圈。
幾個老人站在那里竊竊私語。晨晨湊了上去。
“作孽啊,才40多歲。老婆孩子怎么辦?”
“嫁人啊,還不簡單?”
“你說得容易,那女人有殘疾,還帶著個男孩,誰要?”
晨晨問其中一個老太:“阿姨,那人怎么死的?”
“肺癌。”
“抽煙嗎?”
“老煙槍。20多年了。”
“哦……”
上樓時,晨晨覺得兩條腿特別重,似乎整個人都在下墜。
章青跑了,兒子還沒回來,房子里只有電器發(fā)出的嗡嗡聲。
晨晨忽然覺得心里發(fā)空,空得叫人害怕——人為什么要死呢?人死了不是什么也沒有了嗎?一年一年真是快啊,有人說,一年容易一天難。晨晨現(xiàn)在就難。兒子知道做娘的苦心嗎?章青知道我為兒子前途付出的代價嗎?
不知不覺,晨晨淚流滿面……
幾聲鳥鳴把她喚回現(xiàn)實世界。
晨晨走到陽臺上,身子探出窗外。
剛才還是一輪落日掛在春柳上,現(xiàn)在卻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氣溫就像過山車,前兩天竄到30度,一下雨明顯降下來。天天和章青都沒帶雨具啊……
晨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忽然想起窗臺上的文竹,有些干了,不如趁下雨放到室外空調(diào)外機上吧。
她拿起小小的白色花盆看了看,有幾葉枯死了,手一捋,窸窸窣窣掉了下來。晨晨望著手心里的碎屑黯然傷神。人不就和植物一樣嗎?
生命何其脆弱,何其無常!今晚脫了鞋,不知明天還能不能穿上呢。一種對生命、對親人的眷戀深深抓住了她的心……她開始檢討自己,今天是她不對,但是,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還不是引起他的注意?小孩子鬧就是想引起大人注意啊,晨晨笑自己,怎么跟孩子似的。仔細想想,當初他們很要好的,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婚姻基礎(chǔ)”比較好。只要是她愛吃的東西他從來不和她搶,無論出差到哪里都會帶東西給她,小到吃的穿的,大到玉鐲戒指……對了,他這回在桂林一點東西沒買?自己竟也忘了??纯慈ァ3砍窟@么想著,往閣樓上去。
書房鎖著。鎖著干什么?晨晨盯著那掛銅鎖發(fā)呆。
忽聞樓下有聲響,料是章青回來了。晨晨說不出是緊張還是慌亂,趕緊深吸一口,氣沉丹田。
牐 章青見妻子從閣樓上下來,一愣。
“你干嗎?”
“上來看看……怎么鎖了?怕我拆穿西洋景?”晨晨站在樓梯口,兩眼緊盯著丈夫。
“你說什么?。?!我有什么西洋景?那是因為天天動我的電腦!一天到晚瞎想,有空你多管管孩子……”
“我多管管?你還好意思說?孩子長這么大,你管過他嗎?洗過一塊尿布、教過一道算術(shù)題嗎?看什么看!你不過是奉獻一條精子……”
“你瞎說什么!連……連……連這種刻薄的話也說出來了?”章青指著晨晨,氣得話也說不利索。
“我刻???別忘了,你是怎么說我的!”晨晨想起了章青說她是塊破布。
天天回來了,惱怒地說:“你們怎么回事?要吵外面馬路上吵去!真是怕了你們……不行就離唄!”
晨晨和章青相互瞪了一眼,不再吭氣。
晨晨的氣來得快也消得快,到夜里就差不多過去了,只是沒好意思和章青搭話。吵就吵吧,夫妻不吵了才是危險呢!可是晨晨沒想到,夫妻只要吵開了頭總會吵下去——就像家庭暴力,就像感情出軌,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七章
1
該填志愿了。
晨晨再次召開家庭會議。
天天說,反正我不讀英語專業(yè)。要是你們非要我讀到時候別后悔!
晨晨也丟下一句話:我不喜歡的東西是不買的!
天天說,那好,我還不上了呢!
章青顛著腿不吭氣,一副局外人的樣子。
晨晨蹙眉道:喂,你的意見呢?
章青是支持兒子讀中文系的,進,可以繼承自己的“衣缽”,甚至,超過自己,王安憶的名氣就比茹志娟響吧?要是有一天兒子出了名,還可沾他的光,人家會說,那是家學淵源,他父親就是作家;退,可以謀個教職,眼下當老師不錯,也算子承父業(yè);再不濟也可做秘書,當公務(wù)員,這都是不錯的選擇。學英語有什么好?只是工具,考個北外上外的那是另說,再說了,小語種吃得開啊。英語?女人家不懂。
“隨便?!闭虑嗾f。
“要死啊,這么大的事隨便?你以為吃菜哪?”晨晨白了丈夫一眼,望望一聲不吭臉色鐵青的兒子,心里盤算,要緊的是第一志愿——好學校第一志愿就滿了,第二第三志愿基本就是擺設(shè)……
晨晨拿了張紙,邊寫邊說:“本一基本不可能,干脆報名校,碰碰運氣;本二呢,第一志愿英語;專科第一志愿英語,第二志愿……就你爸學校的漢語吧,這樣保險些。怎么樣?”晨晨抬頭看著天天。
天天依舊不響。
晨晨吃不透兒子的意思,補一句:你別改,改了沒有用,我是不付錢的,讀不讀是你的事,我反正養(yǎng)到你十八歲了,沒法律義務(wù)了。你看著辦吧。說完,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母親走開了,天天還是站在那里。
說實在,他心里沒有目標,哪怕是模糊的也沒有。文科好也不一定當作家啊,爸爸以為我會走他老路?!倒是老媽說對了,混!的確是混,沒有目標就是混。但這混也有主動和被動,不是我要混啊,而是迷惘,迷惘!正如張楚的歌:“我讀不出方向,讀不出時光,讀不出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風吹來,吹落西邊昏黃的太陽?!?/p>
懂我們這代人的迷惘嗎?你們!
我們面臨的是什么?是數(shù)字、信息、網(wǎng)絡(luò)、基因、等離子、性開放……信仰危機、偶像倒塌、精神崩潰、后英雄主義時代……你們怎么知道我們是怎樣苦苦尋找思想突破的方向?!
代溝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代人的概念了,差兩歲的想法已經(jīng)完全不同,是兩歲!你們還以為我是孩子,一個只知道玩的孩子?這樣的認知基礎(chǔ)怎么溝通!你們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你們的經(jīng)驗也已經(jīng)不適用了,你們還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頭上,不聽你們的話就是不孝就是不爭氣就是沒出息?
當然,這只是章天的想法,在這個家,他是做不得主的。
凡事終有個了結(jié),填志愿的事晨晨贏了。
高考進入倒計時。晨晨向行里申請了帶薪休假,十四天一年,攢了三年,等的就是這天。
家里兩個男人自然是不愿意。章青想的是,最好把假期賣了,一天50元,二十天就是1000元。呆在家里做什么?天天想的是,她準會把自己盯得死死的,人的記憶是有規(guī)律的,整日坐在書桌前只是自我安慰罷了,那是沒效果的。跟她又說不清。
讀書天分最重要,死讀書、讀死書的人其實最不適合做學問的。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只有繼承沒有創(chuàng)新。爸爸就是一個讀死書的人,一個書蟲子。盡管如此,他似乎還瞧不起自己——從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就能嚼出味來。真是可笑!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
對于晨晨的決定,父子倆不約而同采取了沉默的態(tài)度。
一上班,晨晨就把圖書室的鑰匙交給了工會主席,屁股沒碰椅子就回家了。
雨季剛過,只一個晴天,氣溫馬上竄到攝氏三十五六度。太陽很辣,馬路上熱烘烘的,烤得人汗流浹背。蔽日遮天的行道樹在拓寬馬路時被移走了。
多好的綠蔭??!
夏天的果蔬真是豐盛,晨晨提著沉甸甸的馬甲袋上了六樓。
客廳里空調(diào)開著,卻是空無一人。和這爺倆說好多遍了,走開前半小時要關(guān)空調(diào),這樣冷氣還可保持一段時間,這跟汽車關(guān)了油門滑行是一個道理?,F(xiàn)在倒好,空轉(zhuǎn)!錢又不是偷來的!
天天拎著本書從房間里出來??匆娔赣H,沒精打彩地說:“怎么回來了?”
“是啊,今天休假批了,以后每天做好東西給你吃?!背砍堪巡肆嗟綇N房,又到盥洗室拿了條毛巾回來。
“你在啊,還以為家里沒人呢。”晨晨邊擦汗邊說,她是在敲打兒子——你看,空調(diào)又瞎開。
天天沒說話,坐在餐桌旁,看起書來。
晨晨湊過去,想看書的封面,天天啪地把書一合,站起來就往自己房里走。晨晨白了兒子一眼,不讓看?看的是正經(jīng)書為什么不讓看?
晨晨揀著菜,想著心事。
最近行里在傳兩個消息,一是要抽人去銀監(jiān)會,估計會從金融管理處調(diào),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再就是老行長要退下來了——這叫晨晨有點難過,他是有恩于她的,否則她連工作也沒有了。
2
這日上午十點鐘左右,晨晨接到工會主席的電話,說圖書室鑰匙丟了,問她有沒有備用的。從家到單位騎車要40分鐘,又是大太陽的,晨晨心里發(fā)怵。人家雖沒說馬上送來,可晨晨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中央空調(diào)到底舒服,連走廊也是涼颼颼的。工會辦公室也在16層,晨晨路過醫(yī)務(wù)室時,望見楊暢在翻一本書,便進去招呼了一下。自然地,楊暢留晨晨吃飯。
市人行的午飯是人行培訓中心提供的,每個樓層一只大屜子,一盒飯一盒菜,各人自取。晨晨因為休假沒有她的份,楊暢就分一半給她。晨晨說,我吃了你的,你下午要餓了。餓不著,嘿嘿。楊暢拉開白色的辦公桌右邊第二個抽屜。晨晨一看:嚯!牛肉干、話梅、巧克力……應(yīng)有盡有。
“你可真舒服啊,樓下營業(yè)廳那些人吃塊餅干也是違紀的。你小子膽大,我可不敢這么胡來?!?/p>
“怕什么,又沒叫你當著人面吃?!?/p>
晨晨忽然想起老行長的事,“哎,這幾天老行長有什么動靜?”
“退了啊,二線,調(diào)研員。”
“幾層?”
“七層,到底的那個?!?/p>
一正三副都在十樓,他被趕出來了。晨晨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淚來。
楊暢坐在晨晨側(cè)面,見她呆呆的,神情凄切,淚光點點,問道:“怎么了?你還在為兒子的事?lián)模俊背砍柯?yīng)道:“嗯?!?/p>
晨晨沒敢問聶偉民,怕楊暢疑心。
吃完飯已經(jīng)12點多了。晨晨說,走了,不放心小家伙。楊暢拍拍晨晨的臉表示理解。笑道:去吧,祝貴公子金榜題名!
晨晨沒有坐電梯,怕遇見別人——她想去看老行長……人家現(xiàn)在正是落難的時候,做人可不能忘恩負義。
她心虛地張望了一下,走廊里空無一人。
對于兩種人晨晨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一種是任上當紅的,一種是落馬倒霉的,前者怕人疑心溜須拍馬,后者怕人嗤笑不識時務(wù)。但凡事情總有例外,比如現(xiàn)在。老行長的命運就是她的命運,事關(guān)自己,不能高高掛起。
現(xiàn)在正是高失業(yè)和就業(yè)結(jié)構(gòu)大調(diào)整時期。大批大齡、低技能的人員將因長期失業(yè)成為社會貧困階層,下崗人員再就業(yè)率越來越低,失業(yè)時間越來越長,就業(yè)弱勢群體持續(xù)擴大。她是有危機感的。
晨晨輕輕敲門,心在狂跳??煅剑_門!
等了幾秒,見沒動靜,晨晨把耳朵貼到門上,隱約聽到輕微的鼾聲……天!他在睡大覺。
她轉(zhuǎn)身想離開,腳卻被門墊絆了一下,胳臂肘撞在門上……咿呀一聲,門蕩開了。
“誰?”老頭含混又警覺地問。
“是我?!背砍窟M來后,返身掩上門。
老行長把腳從大班桌上放下來,臉上沒什么表情,也沒有請晨晨坐。
行伍出身的老行長到底和其他幾個行長不同,很少拘泥小節(jié),這也是官僚們看不起他的原因之一,在副行長位置上磨蹭了十幾年也沒撥正。
晨晨不聲不響在一側(cè)的黑色牛皮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他們很熟了,她不在乎他招不招呼。再說了,你千萬不能以民間百姓來往的禮俗來丈量上下級關(guān)系——平添氣惱不說,對前途肯定是個威脅。在這方面晨晨是有深刻教訓的。
在工行的時候,她曾找過行長,問他為什么把她從儲蓄科長的位置上拿下來,她究竟犯了什么錯?行長淡淡一笑說:不一定非得犯錯誤啊……我告訴你,你這個崗位技術(shù)含量不高所以競爭更加激烈。你是沒有優(yōu)勢的,你的年齡擺在那兒,再努力也是沒有用——你有年輕人反應(yīng)快嗎?你的知識有年輕人新嗎?你電腦玩得過他們嗎?——所以,你要調(diào)整心態(tài),定位不要太高嘍。
晨晨心想,我定位高?不是吧?我都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好多年了,沒這個能力我能堅持?!再說,還有幾個人比我年紀大,能力也遠不如我,他們不也還在科長位置上穩(wěn)穩(wěn)坐著?無非是自己的炮仗脾氣得罪了人。她曾親耳聽到分管儲蓄的副行長說她是“刺毛”。可以斷定,這次下來肯定與此人有關(guān)!
晨晨一直認為人與人是平等的,你領(lǐng)導做得不對別人就說不得嗎?直到吃了虧才明白,人和人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最明顯的例子莫過于生死二字。先說生吧,她唐晨晨為什么就不能生在名門望族?就不能家有萬貫?再說死,死總算公平了吧?人人都得死啊,可死跟死還不一樣呢!火化時,有門路可以是冷爐子(第一個火化),那骨灰是純的,后來弄的那些個骨灰誰知道是誰的呀……她本想賭氣辭職的,可是行不通,靠老公養(yǎng)?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再高傲的人肚子癟了也神氣不起來!幸好,同學的公公——老行長力排眾議幫了她。雖說沒什么好位置,她也知足了。
這屋子和原來的行長室一般大,同樣的地毯,同樣的文房四寶,同樣的沙發(fā),只是沒了一種氣象,一種得志的官場氣象。森森的寒氣和悲涼從這間辦公室里漫到晨晨的心里。她的聲音在空氣中顫抖:“行長,您……還好吧?”
老行長似笑非笑說:“你說呢?”
晨晨無語。
老行長的失勢,說不定是她倒運的開始——就像《水滸》里那個武二,他一死,梁山好漢便一個個落難。
晨晨很想問:您退了會影響到我嗎?可她說不出口。唉,世無定事,事無定勢啊,還是別想明天,別想將來了,過一天是一天吧。
見晨晨不出聲,老行長笑著說:“現(xiàn)在這樣不很好么?也該歇歇了呀?!?/p>
晨晨似乎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便向老行長告辭。
老行長站起來相送,黃濁的眼睛里有一絲憂傷。
晨晨是過來人,自然明了大勢已去的心境。一種熟悉的蒼涼彌滿晨晨的心頭。她困難地咽了咽口水,輕柔地說:您多保重,我會再來看您。
出了門,晨晨的眼淚奪眶而出。
3
日子在晨晨的焦躁惶惑中過得既快又慢。
終于,明天開考了。
晚上,晨晨對天天一番叮嚀:筆要多帶點,夜里睡不著千萬別吃安眠藥,還有,聽見別人翻卷子千萬別急,先挑容易的做,把最難的留最后,水平不相上下的兩個人因為答題技巧可以差幾十分呢。對了,別去注意女生的穿著,現(xiàn)在的女孩子恨不得不穿衣服……
晨晨說得口干舌燥,天天的回答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最難挨的是等分數(shù)的日子。
晨晨像丟了魂,出門忘帶鑰匙,水開了忘灌熱水瓶,有一次洗澡,居然把沐浴露當做洗發(fā)劑,等到要洗身子了才發(fā)現(xiàn),只好重新洗過。第一個念頭是會不會影響發(fā)質(zhì),第二個念頭是假如把洗發(fā)液當做了沐浴露呢?會不會全身起疹子?晨晨忽然覺得好玩,站在浴缸里嘎嘎地笑起來。這期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把張三的借書卡記在了李四頭上。人們背地里說,這個女人沒用了,腦子壞了。楊暢反復向人家解釋,她兒子高考成績沒出來,心里正亂呢。晨晨后來聽說了,心里特別感激楊暢。
終于可以查分了。三個人圍在電話旁。
天天不敢打,把母親拉過來。晨晨拎起電話,看看兒子,天天點點頭。
晨晨撥到一半,還是放下了……她也不敢。
章青挺身而出:我來!
晨晨說,別用免提,心驚肉跳的。
章青開始撥號……
晨晨死盯著章青的臉色,大氣不敢出。
章青伸出三根手指。
完了完了,三字打頭,三百多分?。?!
晨晨血往腦門上涌,腳一軟,趕緊扶住桌子。
388。章青擱下電話說。
天天聳聳肩,飛快地離開。
晨晨跌進沙發(fā)。
英語和數(shù)學居然都不及格!150分的卷子,英語才85分,數(shù)學還要慘,53分!我的天!
模擬考的時候晨晨問過天天的任課老師,老師說,模擬考一般偏難,要是正式考試,成績會上浮的,有的可以增加一百多分呢。關(guān)鍵是要弄清楚哪些是薄弱環(huán)節(jié),補上就可以。 她回來和兒子一學舌,兒子不以為然:補什么補?你們兩個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我補得進么?!你們什么時候在乎過我的感受、我的前途?
晨晨氣得一口氣差點回不來:“你聽聽,聽聽,你養(yǎng)的好兒子!”
章青無聲地笑笑,說:也是你的好兒子。
……
章青在書房里躲了一夜,也抽了一夜的煙,嘴里苦得要命。他實在想不通也忍受不了妻子沒完沒了的哭——哭有什么用!孩子不爭氣有什么辦法?
吃飯時誰也不說話,只有碗筷響。
原本家里似乎每個角落都有干柴,一點火星便火勢熊熊,雖然吵吵鬧鬧,日子倒也轟轟烈烈??涩F(xiàn)在一點熱氣也沒有,大熱的天,感覺像是在冰窖。
天天很自在,進進出出聽著MP4。他知道考砸的原因。英語是他故意放水的,就是不想讀英語!只要單科成績不達線,總分再高也沒用。
晨晨看著兒子在眼前晃來晃去,恨得什么似的。
怎么辦?復讀?
天天不同意。章青不同意。晨晨也不同意。
這種罕見的一致,章青很不適應(yīng)——就像原本長反了的五臟忽然正常了。他不贊成復讀是因為很多作家都沒有上過大學,那個寫《浮生六記》的沈復也沒多少文化,不少錯別字是他老婆蕓娘改的,不照樣名滿天下!大學不上就不上唄,沒什么了不起。
天天不干是因為自有打算,而晨晨不干是因為不甘心——只要沒開學就不算完!她想,孫禿子那里還有希望呢。不管怎么樣,人總該有點良心吧,答應(yīng)的事不能賴皮吧?但是,晨晨心里終究不踏實:夾到嘴邊的肉還不一定吃得到呢。
電視機復了位。晨晨拿著遙控,不停地從這個臺轉(zhuǎn)到那個臺。眼睛盯著電視,腦子里卻在跑馬……
晨晨放下遙控,拿起電話。
楊暢在電話里說,還真巧了,剛剛老孫來電話,說你兒子的分數(shù)實在太低了,他也沒辦法。
沒辦法?!晨晨的嗓子里似被人強塞了一塊抹布。
“不過,”楊暢見晨晨沒聲音,趕緊說,“老孫人還是不錯的,他幫你聯(lián)系了一所民辦大學——你別不滿足,天天的英語成績沒達線,要不是人家?guī)兔?,還上不了呢。這種事強求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有書讀就是啦?!?/p>
晨晨知道,民辦高校一次性建校費現(xiàn)在不收了,這就省了一萬六。三年大專,學費是公辦學校的一倍,再加上生活費、住宿費估計5萬左右吧。楊暢說,錢不算多,可問題是,大專畢業(yè)生找個好點的工作也難。不是說畢業(yè)即失業(yè)嗎?好多碩士甚至博士都在家吃父母呢。
晨晨想不通,怎么會找不到工作呢?不可能啊。要是這樣,孩子得什么時候獨立???楊暢笑道:“傻了吧,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哈哈,看我多好。他不是要離婚嗎?給他孩子!——你想,養(yǎng)一個孩子要多少心血?。?!嘿嘿!”
晨晨想,這就是她和楊暢的區(qū)別了??偲饋砜?,她屬于賢妻良母型。她希望孩子上進,希望丈夫出人頭地,希望這個家興旺,她畢生都在為這個努力著??蓷顣尘筒煌?,孩子成了婚姻的砝碼,那,還算是母親嗎?
第八章
1
晨晨接過郵差手里的通知書,慌忙撕開。一行大紅燙金的字跳進晨晨眼里:“××宏圖學院,英語專業(yè)”。什么狗屁宏圖,民辦學校就喜歡起唬人的名字。晨晨冷哼一聲。
章青推著自行車遠遠過來,望見晨晨在看一件東西。估摸著是錄取通知書來了,跑了過來。晨晨把一張賀卡似的東西往他手里一塞,自己上了樓。
直到9月底,那個“宏圖”才開學。
天天一走,晨晨心里空了,生活也沒了秩序——從前,晨晨圍著兒子過日子,就像一頭拉磨的騾子?,F(xiàn)在,磨沒有了,騾子沒了方向。
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松弛下來,晨晨覺得特別累,渾身的骨頭都在疼??墒羌依飦y七八糟的,實在看不下去。她盯著從沙發(fā)縫里拎出一只臭襪子,搖搖頭。這爺倆一個比一個懶。
楊暢說過,哦,不對,是聶偉民說過,女人要愛自己……是啊,是該好好愛自己了。近二十年來,為這個為那個根本就沒為過自己。
想起老行長,想起新村里那個死掉的中年人,晨晨百感交集。
眼睛一閉,一切作廢!
自從唐晨晨對章青宣布要為自己活一回后,她有點神出鬼沒了,家里的一些時裝首飾章青從沒見過。那套資生堂就是信號,老婆革命的信號。
章青不明白她的革命動力是什么,目標是什么?
別的不好說,直接的后果就是飯沒人做了。
蘇州人有個習慣,遇到不可思議的事就會伸手過去摸對方的額頭,意思是:是不是燒糊涂了。章青的手也就這么伸了過去。
“做什么???人家剛要睡著?!背砍勘徽煞驀樍艘惶?,不滿地說。
“喂,最近怎么回事,好像換了個人。”
“什么換了個人?有話明天說,我要睡了?!?/p>
“明天?現(xiàn)在和你說句話都難了,早上我還沒起,你就走了,晚上我睡了你才回來。”
“有什么好說的?你不是一向懶得和我說話嗎?不會說你想我了吧?”晨晨眼睛仍是閉著。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想不想的。我是問你,老出去干什么?”
“干什么也不會干壞事。”
“誰說你干壞事了,急著表白做什么?”
“我表白個屁!你不問我還懶得說呢——你倒是睡不睡?不睡出去!”章青攪了她的覺,晨晨來火了,蹬了章青一腳。
正所謂六十年風水輪流轉(zhuǎn),從前是晨晨盯著章青,現(xiàn)在倒過來了。他發(fā)現(xiàn)妻子似乎比以前快樂了,走路的樣子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以前是松松垮垮,踢踢遢遢,現(xiàn)在是含胸拔背,步履輕盈。
健美去了?這有什么可瞞的,真是!
就在章青要把這個事情擱下時,晨晨出狀況了。
有人告訴章青說,在一個叫“夢開始”舞廳看到你老婆了。章青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自詡高檔次的女人會到這種地方去?他再三問那個人有沒有搞錯,那人發(fā)誓,要是錯了,自挖眼珠子!
章青還是不信。舞廳這么雜亂,黑乎乎的,難保不看錯人。
說是那么說,心里總放不下。老婆可不能出事,前幾天聽一個記者說,跳舞造成家庭破裂的比率在上升。一定要把她哄回來。
章青不露聲色,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想明察暗訪——到目前為止,他還吃不準這事是不是真的呢。
星期天晚上,晨晨打扮一番又出去了——閣樓上的章青聽到了碰門聲。
他兩眼盯著電腦卻一字打不出。腦子里滿是妻子和陌生男人摟在一起的影像。
其實,老婆添亂是次要的,最讓章青揪心的就是總不在狀態(tài),寫不了東西。
作家這頂帽子得有頭去頂啊,老沒有作品臉上很難看的。那次筆會上,不少人大談自己的作品,就讓章青很不舒服!
想到這些煩心的事,章青坐不住了,站起來去續(xù)茶,結(jié)果開水燙到了手。
唉,罷罷罷,不如見識見識舞廳究竟是什么鬼樣子。
章青端著厚厚的電話本,翻找舞廳的地址。他走在街上從不東張西望——腦子里塞得滿滿的,哪有心思關(guān)心那些俗男俗女的破事兒!
這個叫“夢開始”的舞廳居然開在鬧市區(qū)!有錢做什么不好,開個醫(yī)院,辦所學校,都是給祖宗積德給子孫造福的事,卻來弄這種名堂。
舞廳門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
停車場很重要,很多商場、飯店就是因為沒有停車場生意大打折扣。
章青并不著急上去,先查看那些車子。從車子的檔次上,章青可以猜到出入舞廳的都是些什么人。
自行車和電瓶車居多,只有十幾輛摩托還是蹩腳牌子。也就是說,這是個中下層平民消費場所,只有小魚小蝦。晨晨心氣甚高,應(yīng)該不會在這里的,肯定是那人看錯了……沒在也好,沒準讓她反咬一口。章青心里很矛盾,既想發(fā)現(xiàn)晨晨又不想把事情坐實。
這樓有四層。底樓是個超市,二樓是游戲房,三樓才是舞廳。
章青拾級而上。
樓梯還算寬暢,可容三人并行。兩邊的墻面是用紅色化纖毯包著,估計是因為吸音,上面是鋁合金壓條,彈眼落睛。二樓迎面墻上是一幅巨大的古銅色浮雕——一個法國中世紀騎士躍馬馳騁,與大仲馬《三劍客》里人物的裝束無二。章青心下感嘆:這種地方竟然有這樣的東西。
入場券是男賓五元,女賓三元。女人多了才能吸引更多的男人啊,生意人真是精明!
章青踏進舞廳,眼前一暗。有如進了一個山洞。如訴如泣的音樂中,燈光明滅,舞步搖曳……在這樣的氛圍里,能做出什么好事來?!
他站了會,讓眼睛適應(yīng)一下,然后摸到一只空椅子坐了下來。
曲盡人未散,又一曲開始了,還沒回到座位上的人們又返身入池。
兩三分鐘后,燈光漸暗,不一會,竟是漆黑一片。章青睜大眼睛看自己的手。真是伸手不見五指?。?/p>
章青早聽人說過,見識了還是驚詫。整整20分鐘!我的媽,誰要是耍流氓的話……
沒有晨晨。
接下來是震耳欲聾的迪斯科。章青捂著耳朵想逃出去,這種地方呆久了是要折壽的!
一個小姑娘擋住了他的去路。章青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只見她雙手亂比劃。要我泡茶?章青做了個喝茶的手勢。小姑娘急急搖頭,想拉他坐下。真是莫名其妙!章青瞪著她。她彎下腰,湊在他耳朵上說:“大哥,我陪您跳舞吧,別人教生手每小時50呢,我只要30……”
章青像是怕鬼纏身,直跳起來,鼠竄而去。
要死快哉!這種十四五歲的孩子也干這勾當?真是無法無天!
2
其時,晨晨恰好在那個舞廳。他們常去的地方今天停電。
晨晨學跳舞是楊暢拖來的。她原本死也不肯,楊暢說,偉民會去二流子成堆的地方嗎?
???偉民?晨晨的反映說不出是激動還是詫異,他跳舞?
是啊,我死磨硬纏拖他來湊熱鬧的。楊暢說。
晨晨就改了口氣說,我試試看啊,別笑話我。
楊暢說,沒事,你就當走路好了,慢慢就能聽出節(jié)拍了。
章青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進來時,晨晨就看見了——她大張著嘴眼,一副見鬼的表情。
楊暢正說著什么,見她半天沒反應(yīng),用胳臂肘推了推:“喂!干什么呢?”
“噓——我看見章青了!”
楊暢知道章青是晨晨的丈夫,晨晨平時常掛嘴邊的。今日得見真佛,便急不可耐地抬起屁股,東張西望:“哪里?哪里?”
晨晨急了,拼命扯她衣服:“喂,坐下來,坐下來!”
“緊張什么,他又不認識我?!睏顣匙聛?,不以為然地說。
“你那么漂亮,他一注意就會看到我的!”晨晨急了。
“哈哈,心虛了吧?”楊暢揚聲大笑,晨晨慌得趕緊捂住她嘴,湊近她的耳朵說:“姑奶奶,求求你,別鬧!我心都亂死了,不知道他是來找我還是約了別的女人呢。好妹妹,一會兒悄悄過去看看啊……拜托,拜托!”
“你答應(yīng)請客我就過去?!?/p>
“知——道——了!”晨晨恨恨地說。
楊暢朝晨晨指的那個方向摸過去。
晨晨手心里都是汗,又不敢朝那個方向看。
不多一會兒,楊暢回到晨晨身邊,說是沒看見,估計走了。
“其實,你告訴他也沒事兒啊,這么神秘做什么?現(xiàn)在跳舞的人多了去了……他這么不開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可不想授人以柄?!?/p>
“哎,他會約女人來這里?不是吧?作家教授,知識分子啊,要面子的!你怎么會這樣想?。克郧叭]去過舞廳?”楊暢語速極快,表情夸張。
“我也是猜測。他不知道我跳舞的事,應(yīng)該不是來找我的。要么他也偷偷跳舞,要么與人約會,否則來這里做什么?教授怎么啦,教授也是人?!?/p>
晨晨心神不定,這時,聶偉民過來了,請她跳舞。
聶偉民熱乎乎的手透過薄薄的衣衫烙著晨晨的心。他跳得很好, 舞步嫻熟,幽雅得體。她聞著他的體味,漸漸臉熱起來,情不自禁偎了上去。 聶偉民握著她的那只手往外輕輕推了推……晨晨一驚。我怎么了?
晨晨的不自然還沒表現(xiàn)出來,就聽到聶偉民說:“這個曲子真長啊,累不累?”
晨晨知道,聶偉民這么說是給自己臺階。她非常感激他的體貼與細心。
“我看你跳得真不錯,經(jīng)常來這里跳舞嗎?”晨晨大聲道。
音樂很吵,說輕了聽不到。
聶偉民俯下身體湊在晨晨耳邊說:“怎么可能?哪有時間啊,今天是個例外?!?/p>
他呼出的氣,熱熱地拂過她的耳朵。晨晨又一陣心跳。曲終時,她說她要回去了。
3
章青一路唏噓。
一摸電腦桌上的杯子,還熱呢。人家關(guān)云長是溫酒斬華雄,我是溫茶找老婆啊。
章青很心酸,心酸的章青拿起電腦抽屜里的那幅沙畫,發(fā)燙的臉貼上了冰冷的玻璃。
快十點鐘的時候,晨晨回來了。
臥室的燈亮著。
哦,章青在家。她心跳起來。
晨晨漱洗了走進去,見章青坐在床上翻一本雜志。咦,他從來不在床上看書的啊。明擺著在等我。
“喲,大學問家,看書啊?!背砍看钣樦狭舜?。
章青抬眼看了看妻子,又沉下了頭。
“和你說話怎么不理?。俊背砍棵嗣虑嗟念^發(fā),裝作漫不經(jīng)心。
“今天怎么這么早?”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雜志。
換了平時她早一句話頂過去了,可是今天她不能。
“你沒出去嗎?”晨晨試探道。
牐牎懊揮小!
章青不相信他的智謀不如晨晨,然而,他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不必說什么,也無法說什么,他想也想得出她會怎么回復他。
晨晨見章青一副落寞的樣子,心有不忍,右臂繞上了他的腰。
章青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沒有說話。
晨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工會請來了教交誼舞的老師,這些天我在學……”
“哦,學會了也沒地方跳???”章青不動聲色。
“華夏銀行有個多功能廳。”
鬼話!但章青還是說:“別到外面去,太亂?!?/p>
“嗯,楊暢說了,其實……其實,舞廳是交流平臺?!背砍客掏掏峦碌卣f。
交流平臺?別交流到別人床上去!
前幾年,朋友的老婆就是跳舞跳沒了。開始只是夫妻倆自己跳,后來各自有了舞伴。那男人比她小七歲,不知怎么她愛上了他。作天作地和丈夫離了婚。像這種事情不僅意味著經(jīng)濟上的損失,還是對自我認同的一種打擊。
“這陣你也別出去了,流感厲害著呢?!闭f著,章青的手伸進了晨晨的衣服。
很多時候,男人的性愛是征服女人的武器。
皮膚松弛,渾身贅肉……章青不覺興味索然,頹然倒下。
“要不要去看看?”晨晨脫口而出。
“看什么?”
“男科啊,婦保醫(yī)院有門診?!?/p>
章青一怔。
“不,我不去?!?/p>
“你這人怎么這樣自私?!你叫我怎么辦?”
過了會,晨晨嗚嗚地哭起來。
章青嘆了口氣。唉,今晚又睡不好了。
他是不行,可是這能怪他嗎?你想,你心里厭煩一個人,你會做嗎?自以為是這個家的功臣,由此可以隨便發(fā)脾氣。可是事實呢?相夫教子一樣也不行!魯迅好像說過:女人只有女兒性和母性,沒有真正的妻性,妻性通常是母性和女兒性的結(jié)合。她呢?母性?大概有,女兒性卻是一點也沒有。如此,她就不是合格的妻子。
……
晨晨雙腳一落地就進了盥洗室。章青今天有課,也跟著擠了進來。他拉了拉晨晨的衣袖,示意讓一讓,晨晨一摔手掙脫了,把臉更近地湊上鏡子。
“再怎么化妝也沒用,沒見過破布能做出好衣裳來?!闭虑噜止镜?。
又是破布!晨晨轉(zhuǎn)過身來,怒道:“放你娘的屁!我是破布,你是什么?!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大家別上班!”
這不找死么?心里想的怎么能說出來呢?章青趕緊溜走。
第九章
1
晨晨下班后沒有回家,也沒吃晚飯,她吃不下。在外面逛了很久,摁響了楊暢家的門鈴。
穿著肉色絲綢睡衣的楊暢打開門就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啊呀,晨晨。這么快就想我啦!”
晨晨勉強笑了笑:“一個人???”
“你想還有誰???怎么了,情緒不高???”楊暢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
“別提了……”晨晨紅了眼圈,走到沙發(fā)前坐下。
楊暢關(guān)了電視,坐到晨晨身邊。說吧,誰欺負你了?
晨晨一五一十告訴楊暢,楊暢滾倒在沙發(fā)上哈哈大笑:“啊呀,啊呀……笑死我了,這也值得你這樣?哈哈哈……”
晨晨翻了她一眼,道:“你有病啊,有什么好笑的?我都氣死了?!?/p>
“我說晨晨,他說你破布,你說還他好了,還跑出來?回去回去!”楊暢連連揮手。
“干什么?不歡迎???!好吧,我走?!背砍抠€氣往門外走。
楊暢一把扯她回來,嚷道:“哎哎,誰說不歡迎啊,開玩笑嘛——正好陪陪我?!?/p>
晨晨接過楊暢遞過來的水杯說:“不是說還他的問題……他和我很長時間不那個了……”
“不一定是他嫌棄你啊——知道嗎晨晨,你有時候太沉不住氣了,這樣對夫妻關(guān)系沒好處。你看過‘緣分天注定這部電影嗎?很有名的美國片,里面有句臺詞適合你,你聽好了,爭吵——是——性生活的——致命傷!”
也許她說得對。但是晨晨看不慣她教訓人的樣子,心里冷笑:你都翻船了,有資格說我?
“也許他ED了,他吸煙是吧?這就對了。吸煙影響血供,刺激交感神經(jīng)產(chǎn)生過多腎上腺素,破壞睪酮的制造……”楊暢背書似的說了一大串。
晨晨啐道:“死鬼!什么ED不ED的,哪里學的這一套!”
“偉民說的?!?/p>
又是偉民!他和她說這個?!都到這份上了?晨晨臉上的皮膚緊繃得像要裂開,忍不住說:“他和你說這個?”
“咦,我們是醫(yī)生啊,有什么說不得的?”
晨晨翻了她一個白眼:“女人家家的,真不害臊!”
“切!這有什么!這是科學!”
晨晨壓在心里的一塊石頭挪開了,原來如此。干脆,弄個明白。她緊張地咬了咬嘴唇,把氣提了又提……努力輕描淡寫:“嗨,你們是戀人吧?”
“戀人?誰跟誰?”
“你和偉民?。 ?/p>
“看看,又瞎猜了不是!還沒老就糊涂???你有什么根據(jù)?”
“我看你們挺熱絡(luò)……”
“熱絡(luò)就是戀人?我和你也熱絡(luò),我們是戀人?”楊暢哈哈大笑。
晨晨哭笑不得,鬧了個大紅臉。
說著說著,半夜了。楊暢催晨晨回去,晨晨不肯。說是賴也要賴一個晚上,嚇唬嚇唬他。
晨晨回來了。章青偷覷一眼,她的臉上很平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莫名其妙。女人心,海底針,一點不錯。他接過晨晨手里的菜,陪笑說:“老婆,昨天早上是開玩笑呀,你怎么認了真?我等了差不多一夜……”
晨晨道:“去,該做啥做啥去?!?/p>
章青在客廳里站了會,見晨晨忙著揀菜,也不理他。就上了閣樓。
他靠在電腦邊的一張?zhí)僖紊希朴迫稽c上一支煙。
腦子里有兩個女人在打轉(zhuǎn)。
晨晨再怎么折騰他不管,只要別去跳舞……怎么勸她呢?這種事情沒法勸,越勸越來勁。好在這人興趣轉(zhuǎn)移很快,厭了自然不去。
紫菊。除了小說,紫菊是章青的“精神”。
男人有情人,這是一種能力的肯定,沒有“花頭”的男人,女人肯跟他嗎?這個“花頭”,就是社會地位,就是經(jīng)濟地位。章青沒有“花頭”,所以年近半百也只有他一廂情愿的“情人”。
有人認為精神出軌比肉體出軌厲害得多,“回頭率”低??墒钦虑嗖贿@么認為。精神和肉體本來就不可分,你精神出軌了能不影響肉體嗎?比如自己吧,對晨晨已經(jīng)沒好心情了,根本不想碰她,還不是精神影響了肉體?再說這第一種,男人心里知道,只要和這個女人上床多少還是有感情的——除非妓女,妓女也難說,不都是無情的……
人家紫菊家庭美滿,事業(yè)有成,哪樣不稱心?!我呢,要錢沒有——女人是物質(zhì)的,送她喜歡的東西自然高興,一高興情緒就高漲,就心生感激,就有所表示,就能親近;要貌沒有——我章青自然有自知之明,離帥哥的形象是“大閘蟹坐飛機”——懸空八只腳;地位呢,也算不上,這種頭銜一抓一大把。
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自身也是有成就的,章青在她面前賣弄不了什么。
作為女人,她圖他什么呢?他又能給她什么呢?
道理歸道理,感情歸感情,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大家理智的話,不用有監(jiān)獄了,不用有法律了。
他的腦袋告訴他不必掛念紫菊,可是他的心又由不得自己,只要紫菊在他心里存在一天,理智和感情就會開戰(zhàn)一天。誰贏誰輸,章青無法預料——是個男人誰放得下這樣的女人呢?她就像雨后清新的空氣,像枯草叢中嬌艷的鮮花,她代表了美好,而美好的東西誰不趨之若鶩?
實際上,他和她只是遙遙相望。這符合美學理論,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因就在于有想象空間。
章青此刻就浸淫在想象里,雙眼瞇著,似睡非睡,沒察覺晨晨上了閣樓。
2
自從知道偉民和楊暢的真正關(guān)系后,晨晨心情好了許多。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的時候,人的生活態(tài)度特別積極。
晨晨覺得應(yīng)該收拾一下閣樓了。
男人就是男人,不像女人那樣注意細節(jié),重視健康。章青抽煙很兇,一天兩包,損害健康浪費錢,尤其是要引起ED!
章青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搖晃著,忽然聽到背后有聲音。晨晨正稀里嘩啦掃蕩地板上的報刊雜志。
“喂,喂,你干什么?別亂動,弄亂了,回頭找不到?!?/p>
晨晨抬起頭,手依然不停:“你亂成這樣還說我弄亂?”
“不是一個概念!”章青急了,推了晨晨一下。晨晨踮腳蹲著呢,哪經(jīng)得起這么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氣惱地爬起來,反推了章青一把,章青撞在電腦桌上,電腦搖了一搖。他火了:“去去!誰要你管我的事!”
“好心沒好報!”晨晨揚起一腳,踢飛幾本雜志。牐
晨晨氣呼呼走到大街上。一想手機沒拿,又轉(zhuǎn)回來。她掂著手機,忽然想起聶偉民。上次在舞廳見過他后已是好多天了,不如打個電話給他吧。
還沒打呢,晨晨先慌了,手直發(fā)抖。撥了幾次,最后一位就是不敢摁下去。說什么呢?說自己心情不好?最后,她眼睛一閉?;沓鋈チ?。
“喂,聶偉民嗎?我唐晨晨啊……”
“你好,有事嗎?”
“沒事……你在忙什么?”
“哦,我寫東西?!?/p>
“好的,你忙。再見啊?!?/p>
晨晨慌忙掛斷。短短幾句話,她出汗了,就像做賊。
今天是星期天,逛街的人特別多。街上穿什么的都有,有穿短袖襯衫的,有穿毛衣的……一對年輕的外國情侶站在小橋上看風景。晨晨也走過去張了張。還真是不錯,小河里的水很清,蘇州的每條河道都清理過的,盛開的桃花和翠嫩的新柳配著粉墻黛瓦煞是好看。一條小船正好咿呀經(jīng)過,劃船的是個年輕女人,從打扮上看,像是蘇州郊縣的農(nóng)村婦女,后腦勺上梳了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插了銀飾,在秋日的陽光下一閃一閃。上衣是凡士林布斜襟衫,褲子是中式的,褲腿肥大,外束一條蘇州人叫“竹裙”的圍裙。晨晨小時候經(jīng)??吹竭@種服裝,清爽古樸秀氣,很有水鄉(xiāng)的味道?,F(xiàn)在有了“旅游”的味道了,作秀。
雖然是“瞎子”太陽,也是亮得刺眼。晨晨后悔沒戴太陽鏡。
報紙上說,到了三月份就該涂防曬霜了,偏巧她又過敏,換了幾個牌子還是不能用。她很想做皮膚護理,可每月要千把塊錢呢,舍不得。楊暢這死東西還真是想穿了,一件上千元的衣服穿了兩周就不要了。還有,健身卡、按摩卡、洗腳卡……這些東西一個月沒幾千塊錢是拿不下來的。要是我沒有兒子我也可以啊。晨晨又是羨慕又是懊惱。
晨晨腦子里繞啊繞,又繞回到丈夫身上。你兇什么???有話不能好好說?肯定心思變了。不行!我不能這樣放棄,偏要管一管!
章青在閣樓上顛來倒去玩沙畫。
所謂沙畫,就是兩塊玻璃中夾著黑白兩色的細沙,還有些許水。側(cè)倒沙流,能變幻出不同形狀的山脈,脈絡(luò)清晰,層次分明,形象逼真。這是紫菊寄放在他那里的,她那小坤包根本裝不下東西。分手時他倆都把它給忘了。
章青后來也沒提醒她。留下它也好有個念想。
章青看見晨晨,急忙把沙畫放下,隨手拿起一本書,裝模作樣看起來。
晨晨沒招呼丈夫,不聲不響把報紙雜志分門別類堆好,又把書架整理了一遍,開始擦窗戶拖地。章青默默看著。
不到一個小時,一個整潔干凈明亮的書房“脫穎而出”。
章青不免有些感動,他說:“辛苦你啦?!?/p>
晨晨白了他一眼:“這才像句人話?!?/p>
電腦桌是最后的領(lǐng)地,晨晨走過來拿起沙畫。
章青緊張得要命,怕掉地下摔壞了,又怕老婆要了去……
還好,晨晨只是玩了幾分鐘就放回了原處,問:“哪來的?”“桂林買的?!薄岸嗌馘X?”“六塊?!背砍奎c點頭。她伸手去拿臟兮兮的那三只煙灰缸。章青手一擋說:“這個我來吧?!?/p>
“不要,”晨晨撥開章青的手,把三只煙缸疊起來,放進簸箕,端著下樓了。
章青見晨晨半天沒上來,就下樓去拿煙缸。從廚房到客廳到臥室,怎么也找不見。
“煙缸呢?”
“扔了。”
“什么?”章青瞪大了眼睛。
“抽煙對人不好,影響健康?!碧瞥砍磕椭宰诱f。
“我在閣樓上抽,影響不了你們。”章青虎著臉說。
晨晨在洗拖把,自來水嘩嘩地流。她沒回頭,大聲說:“怎么不影響?你倒了,老婆孩子呢?我們怎么辦?這醫(yī)療費……”
又來了!章青趕緊掐斷她的話:“不抽煙叫我怎么寫作?我動腦筋就要抽煙的……”
“得了吧!這幾個月也沒見你寫出什么來,煙倒是一天兩包沒少過,燒人民幣?。 ?/p>
聽出來了,歸根結(jié)底是心疼錢!糾纏下去也沒啥意思。還是買去吧!
3
晨晨無精打采地買汏燒,她看不到自己的希望。然而章青有了希望,是大希望,就像漆黑的夜空跳出大太陽來。
當系主任告訴他這個消息時,章青幾乎傻了。
人有種本能,愿意把好消息告訴當事人,潛意識是想得到些好處——這情形有點像古時的“報子”,誰家高中,一路鑼鼓敲去討賞錢??蛇@個“報子”不一樣,校方還沒正式公布呢!
章青當天中午就請主任吃飯,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里。
“真有戲?”章青說。
主任優(yōu)雅地把一筷太湖白魚送進嘴里,篤篤定定地把魚刺一根根剔出來,咽下去,然后人往椅背上慢慢靠定,又用消了毒的白色小方巾擦了擦嘴,這才對眼里似乎淌出口水來的章青說:“那是。我能騙你?我早就要個副主任了,可學校一直拖著——明白嗎?養(yǎng)一個主任等于養(yǎng)一個半教授呢!上次見到校長,我又提這事,他說,你認為誰合適呢?我就推了你。”他嘴里說著,眼睛卻瞄著別的方向。章青跟著他的視線,一看那只雕花玻璃碗空了,趕緊招呼服務(wù)員:快,再上半斤白蝦!
這頓飯花了298元——好險!章青身上就三張百元大鈔。
得,沒錢買煙了。
章青把煙灰缸撤了,書房徹徹底底打掃一遍,他很快樂地做著這些事,進進出出哼著什么,聽起來,像是把京劇和黃梅戲串在了一起。
晨晨看怪物似的看他。怪事!
晨晨把這事跟楊暢一說,楊也覺得不對。
你老公肯定有問題,估計外頭真有女人了,這個女人不喜歡他抽煙……男人的習慣只有在愛一個人時才能改變。他抽煙有二十年了吧?
晨晨點頭。
你看,還用我說嗎?
對!這事蹊蹺。一定是有原因的。晨晨覺得有根棍子在她肚子里攪。
冷了,的確是冷了。吵了那么多年能不冷嗎?他在我這里是冷的,那么就熱在了別處。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和電話女郎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而且最近有了突破!不然,他怎么突然想起來戒煙呢?——不是近距離你管他抽不抽煙呢!
以前她軟硬兼施花了多大功夫啊,人家一句話這煙就戒了!真被他活活氣死!
然而證據(jù)難找啊……對,楊暢說得對,章青一定另有手機,手機上的信息就是證據(jù)。
只要找到手機,馬上真相大白!進他的辦公室容易,可抽屜一定是鎖著的。怎么辦?
楊暢安慰晨晨,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只要做了總有天穿的時候,不急在一時。
嘁!天穿?生米煮成熟米飯,就像你們?!晨晨心里翻泡泡。
手機手機,要命的手機!晨晨忽然眼睛一亮。對!買手機不是要身份證嗎?有啊,就在戶口簿里夾著呢,可以通過身份證查啊。只要拿出證據(jù)來不怕他不承認!沒企圖你買兩只干什么!
楊暢笑了:你真是不領(lǐng)市面,現(xiàn)在買手機不用身份證。
晨晨頹然倒在椅子里。還是沒轍!真是老虎吃田螺——無從下口。
她發(fā)了會呆,忽然問楊暢:你恨他嗎?
楊暢皺了半邊臉,說:“沒頭沒腦的,我老公?——恨過,不過現(xiàn)在不恨了?!?/p>
“為什么?”晨晨眼里跳著驚訝、不信和不解。
“真的,我現(xiàn)在真的一點也不恨,反倒常常想起他的好來……”楊暢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楊暢看晨晨一臉的納悶,不禁笑了,說道:“嘿嘿,你不知道,想他的時候心里那個難受啊。畢竟朝夕相處十年了,說沒感情是假的。吵也好鬧也好不理也好,有氣就是有感情!可是,真的在一起幾十年試試?有多少人忠于自己伴侶的?中國男人平均有性伴侶2.5個,還算少的呢,好像美國最多,人均7個!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啊。什么千里共嬋娟?人家蘇軾蘇轍是兄弟手足,是血緣!換所謂的‘愛人試試?什么牛郎織女什么梁祝,那是美好理想。”
楊暢的話聽得晨晨毛骨悚然。
“我說晨晨算了吧,在一起很重要。別費勁巴力地找證據(jù)了。聽不聽由你。你不會明白,女人有個再爛的丈夫總比沒有好。我離婚是沒辦法,他逼的。你可別傻了,眼睛一閉,隨他去吧——有人看上證明他有價值??!”說著說著,楊暢故態(tài)復萌,嬉笑如故。
“呸!去你的——不過說真的,你的話有點道理,做我高參吧?!”
“行啊?給多少錢吧?”
“你這人真沒勁,什么錢不錢的,俗!”晨晨胳膊肘搡了她一下,哂道。
在一起很重要?當然重要。這還用說嗎?問題在于章青怎么想。我不會做逆來順受的小女人的。妻妾同堂?做夢去吧!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
4
章青高高興興回家了。聽見晨晨在廚房忙,他一邊換拖鞋一邊喊:“我回來了!”今天,院方正式宣布他為中文系副主任了!這樁事情他一直沒敢跟老婆說呢,怕像上次那樣,鞋子沒穿著落個樣。
晨晨在圍裙上擦著手走出來,冷冷地掃了丈夫一眼:“回來就回來了,叫什么叫?亢奮!跟個日本人似的。你好像戒煙了吧?”
章青驚訝道:“誰戒煙了?”
晨晨一臉錯愕,半天沒合攏嘴。
章青沒理會她的反映,殷勤地到廚房端菜出來。
“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大作家體驗生活啊……”晨晨靠在廚房的移門上說。
章青笑嘻嘻地說:“嘿嘿,好消息?!?/p>
好消息?都這樣了,屁好消息。
“中獎了?”晨晨問。
“中獎算什么呀……我提了,系主任!哦,是副的。補發(fā)的工資已經(jīng)打在卡上了。”
“多少?”
“不是錢的問題?!?/p>
“怎么不是錢的問題?”
晨晨見丈夫笑容僵住,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不管怎么樣,畢竟是件高興的事。
“那么,我們外面吃去,慶祝一下?”
“天天呢?”
“我回來就沒在,這小鬼,國慶放假這幾天都沒在家好好呆過!不知道在忙什么。”
兒子這次回來,晨晨發(fā)現(xiàn)他變了,不再和她頂嘴,無論她說什么,只回答三個字:知道了。
“你打個電話給他,叫他在飯店等?!背砍糠愿勒煞?。
“什么飯店?中餐西餐?”
“西餐有什么好?中餐,‘大東方吧。”
晨晨他們這個包廂叫“翠竹廳”。天花板上,一方一方的都是翠竹,壁紙也是一叢叢修長的竹子,身居此地,仿佛能聞到竹子特有的清香。餐具很精致,亮閃閃雕著花,像是鍍銀的。
天天坐在父親右首,滿臉不高興。他們怎么想起來要到這么高級的地方來吃飯?有這錢還不如多給點生活費呢!學校里東西奇貴,菜量少又不好吃,就是洗個澡也不爽快,計時付費的。手機呢,只敢發(fā)短消息。更別說請客了。真不知他們怎么想的!
章青掏出一支煙看了看晨晨又放了回去。
“你點?”晨晨問章青。
“還是你來吧?!闭虑嘞?,我可不管這事,別花多了哪天后悔。
晨晨翻著漂亮的菜單,看菜名根本猜不出原料是什么,價錢又奇貴,加上15%的服務(wù)費,這頓飯沒幾百怕是下不來——當然,晨晨是不會丟這個臉的,吃就是檔次。堂堂一個大學系主任難道混跡于普通市民中吃大眾菜?
晨晨記得有次吃火鍋,鄰座的男人打著赤膊居然把臭腳擱到了她的凳子后!從此晨晨寧可在家里吃,再也不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了。
服務(wù)員是個高挑漂亮的女孩,耐心地解釋著一個個菜名和口味,半天沒見客人點一個菜,又不好催,只得將站姿換了又換。
天天看不過去了:“媽,你快點!”
“我點了啊,你們都得吃光,這種地方是不能打包的?!?/p>
天天漲紅了臉看了看服務(wù)員,埋怨晨晨:“你快點啊,我還有事。”
晨晨要了一瓶紅酒,最普通的那種。酒店最賺的就是酒水,她可不愿意白送錢。
“來,天天,祝你爸榮升系主任!”
原來如此!天天苦笑笑,這兩人,一個為名,一個為利,今天總算如愿。
酒過三巡,晨晨以目光示意丈夫。
章青若無其事地錯開了眼睛。他知道她的意思。
晨晨狠狠瞪了章青一眼。
“天天,”晨晨低著頭轉(zhuǎn)著高腳杯底的一點殘酒,“學校怎么樣?”
“能怎么樣?上課唄?!碧焯斓卣f。
“嗬,就這么交賬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媽,你不就因為我沒考上大學耿耿于懷嗎?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媽!你搞搞清楚,我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從離開你身體的那刻就是!我有我的人生目標,你懂不懂?別說我不理你啊——跟你說也是白說!你的思想太陳舊了,會被時代淘汰的。”天天本來不開心,吃飯就吃飯唄,搞得像審問似的。
“放屁!你是娘還是我是你娘?教訓我?我陳舊?我他媽陳舊怎么就生出你這新東西來?!淘汰我?我先淘汰了你!”晨晨料不到兒子會說中她的心思,不禁惱羞成怒。
要死了,這是在五星級的飯店里?。≌虑嗪吞焯觳患s而同逃了出去……
這才叫花錢買氣受哩!晨晨氣沖沖地追出,與送水果的服務(wù)員撞個滿懷,西瓜、獼猴桃、哈密瓜紅紅綠綠撒了一地……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