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愛民
爹每回出門時,娘總說:“這回,你得盡快回來!”
爹說:“我很快就回來。等這回,我賺足了一筆錢,就再不出門了,咱安安心心過日子!”
娘就說:“有錢沒錢,你回來!”
爹就走了。爹走向通往山外的那條大路。每回,娘都沖著爹義無反顧的背影喊一聲:“有錢沒錢,你回來!”
爹是一只四處飄蕩的風箏。娘牽不住這只風箏,它常常斷了線,來去不定,杳無蹤跡。娘就老是說:有錢沒錢你回來——娘似乎就是專為這句話而成為娘,而爹,似乎就是專為離家出走成為爹的。
有一年的一天,家里來了兩個公安,說爹與人合伙詐騙,其它幾個抓住了,爹在逃。公安問了半天,才知道問得再多也枉然,娘和我們幾個孩子確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似乎從來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爹這一去,十年后才回家。
二哥考上高中那年,大哥考上大學。二哥對娘說:“娘,讓哥哥和妹妹去讀書,我去城里做工。”娘沒有覺得不合適的,兩個兒子,有一個能上大學吃上皇糧就行了。二哥在城里跟著一個建筑隊做副工,身子骨也像楠竹筍拔節(jié)樣長起來。娘一個人包攬了家里所有的農(nóng)活,爹又不在家,他知道娘很苦,就把掙下的錢盡數(shù)給了娘。娘就用二哥掙來的錢供大哥和我上學。大哥畢業(yè)參加工作那年,娘打算給二哥請媒相親,二哥說:“我還只有十八歲,給我買輛單車吧!”二哥有了單車,在城里做工就不住城里了,每天早晨,他與城里十幾個勞力踩二十多公里的單車進城,夜幕降臨,他們又一路晃蕩著從城里歸來。
二哥覺得日子這么過下去,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包工頭愛拖欠他們的工資,有時還故意找碴克扣他們。但這只是一點小小的不開心,忍一忍就過去了。
突然有一天,離家出走了十年的爹回來了。那是一個星期六吃晚飯的時候,二哥、我和娘正把飯吃得絲絲津津,熱氣成云,爹就進了屋,風塵仆仆的樣子。這天娘做了點豬腳燉芋頭,在縣一中讀高中的我回家,娘給我做點好吃的補身體。見爹進來,娘稍稍愣怔了一下,便吩咐我給爹拿碗舀飯。爹放下身上兩個沉重的大挎包,進到里屋洗了把臉,然后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礃幼拥丘I了,喝芋頭湯時比誰都喝得響。
爹是在家里睡了一晚,才曉得大哥已經(jīng)讀完了大學又參加了工作。爹好像昨天剛離開這個家今天又回來了似的,家里的一切變化包括孩子的成長沒使他感到一點點意外和驚喜。家里人也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對,沒有人問起他這些年到哪里去了,又在外邊干了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在縣城里工作的大哥回來了。大哥每個星期天都回家來,如果他這天不回家或者有十天半月不回家,家里人也不會因為爹回來了就把他喊回來看看爹。
這個星期天的晚上,爹把一家人喊攏來,像模像樣地開了一個家庭會。爹告訴我們,這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做過許多樁生意,也賠了許多次,后來他去了山西大同,在那里承包了一個煤礦,現(xiàn)在他已有十幾萬元的存款了。爹在一個小本本上算來算去,他鄭重地對一家人說:這些年老二最苦,為人又厚道,做工供哥哥和妹妹上學,哥哥有了工作,妹妹也是要上大學吃皇糧的,我就給哥哥和妹妹每人兩萬元,剩下的就是老二你的。爹看著大哥和我很久,用商量的語氣說:
“你倆看這樣行么?”
大哥和我點頭表示同意。
接著,爹對二哥說:“你以后不要進城做工了,我買輛汽車,你開,再開個大米加工廠,我和你娘照看著,以后這個家你來當。”
二哥興奮得臉都漲紅了。
這天晚上,爹一上床,就打起很響的鼾,好像是好多天沒睡覺似的。
大哥、二哥還有娘圍在火塘邊,他們都睡不著。在一旁做作業(yè)的我聽見大哥對二哥說:“爹要給我兩萬元,我真不知道怎么花?!?/p>
二哥說:“錢多還不好?莫說兩萬元,就是二十萬、兩百萬,我也能花?!?/p>
二哥想了想:“爹要是有筆錢給我,我不去開什么車,我進城去當包工頭。如今城里的包工頭,哪個不是大款呀!”
大哥說:“別高興過頭了,看爹那樣子,怕是哄人哩!”
二哥呆呆想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許多往事,他說:“爹哄過我們多少回了?”
大哥說:“說不定過今天,他又得走,一走,又不知他猴年馬月才回來呢!”
這倒讓大哥說準了,爹在家里只呆一個星期就走了。他告訴二哥和娘,他得去大同一趟,那邊有賬目,有手續(xù)要交接。“把那邊的事情了了,我馬上就回來。”爹說。“這回回來了,再也不出去了。”爹又說。
走的時候,他拿走了二哥攢的兩百元錢,又從娘那里拿走了四百元。他說回來的時候,他身上帶的兩千元讓小偷給扒走了。
爹走時,娘說:“這回,你得回來!”
爹說:“我回來,我一到那邊把事了了我就回來?!?/p>
娘又說:“有錢沒錢,你都得回來?!?/p>
爹走了。爹走向通往山外的那條大路。娘沖著爹義無反顧的背影說:“有錢沒錢,你回來!”
早些年,這句話娘對爹不知說了多少回。每回爹都說,這回,我很快就回來,但一去就杳無蹤跡,然后過了好幾年,爹會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日子,回到家里來。爹一回來,就說他這回賺了多少多少錢,但爹就是從來拿不出個子兒給他的妻兒。過幾天,他一準又走了,而且常常是不辭而別。打從記事時起,我們的印象中,爹就是這么一身風塵仆仆,來去不定的樣子。家之于爹,就像燕子結(jié)的窠,愛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愛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爹似乎從來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應(yīng)該承擔一份責任。
我們記得,爹也有不能離家出走的日子,那是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那一陣光景。那時,田里地里的農(nóng)活爹拿不起,農(nóng)忙雙搶時,他只好去場上打草或割牛草,平時就夾在婦女堆中薅草或打土疙瘩。在隊里,爹只是一個常常被扣工分、被隊長訓斥、被別人譏笑嘲諷的角色。那是爹這一輩子最丟人現(xiàn)眼的日子。爹常常用糧食糶酒喝。爹一喝酒就醉。爹醉了,就把娘掀翻在地,用腳踢一陣,然后又把我們?nèi)置卯斎?。練過了,爹讓我們一排站著,爹就大哭起來。
“我這一輩子讓你們拖累,算是完了。”爹對他的女人和孩子哭喊著。
娘靠著墻角一直矮著身子在那里哭泣。爹發(fā)脾氣的時候,她從來就是這么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哭過了,罵過了,爹就命令二哥去里屋取一個紅色語錄本出來。本里夾著一張相片,相片上是一男一女的半身合影,男人很年輕很英氣,眼睛很有神,他穿著軍裝,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那個女人幸福地笑著,留兩條短辮子。她是一個很漂亮很洋氣的女人。
爹指著相片上的男人問二哥:“知道這是誰嗎?”
二哥非常認真地說:“是爹!”
爹又指著相片上的女人說:“知道她是誰嗎?”
二哥不說了。他說不出口。
“這是你爹的愛人,知道么?是一個城市干部的女兒?!逼綍r爹稱娘為灶門頭。在爹的口里,娘和相片上的女人的區(qū)別,就是灶門頭和愛人的區(qū)別。
我們都羞愧極了,眼里噙滿了淚水。那會兒我們覺得自己真像害蟲那樣活著,把爹拖累了。
爹十九歲當兵,兩年后穿了有四個口袋的軍服。不久就和一個城市姑娘戀愛了。第三年爹回家探親,就和娘結(jié)了婚。娘是爹小時候定下的娃娃親,家里要他們結(jié)婚,爹沒怎么反對。爹一回到部隊看到那位城市姑娘,就后悔自己太草率,娶了個農(nóng)村的黃臉婆。爹瞞了那位姑娘和部隊領(lǐng)導他結(jié)過婚的事實,于是不久爹在部隊又結(jié)了一次婚。后來部隊領(lǐng)導知道了,就把爹遣送回來。爹因犯重婚罪在地方監(jiān)牢蹲了三年。在監(jiān)牢里,爹一收到部隊那邊寄來的離婚判決書,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再也逃不脫這塊窮山溝和他的黃臉婆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命運給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是沒有福分過他向往的那一種生活了。然而,爹這一輩子都向往著能過上高一層的生活??!或許這就是爹不斷出走,不斷尋找的精神動力。
包干到戶后,爹在家里再也呆不住了,他像一只尋找各種機遇的狼,毫無顧忌地奔向社會大原野,自由自在地飄流起來。他對家里人最堂皇的理由是去做生意,有時說是做木材生意,有時說是做牛皮生意,有時說是做五蓓子生意,有時說是做苧麻生意,有時說是做桐油生意……每次回家,他都呆不了幾天就走。有時說等幾天就回家,有時說等幾個月回家,但他從來就沒按時回來過。天長日久,爹回家就是有這月沒那月,有今年沒明年了。
爹十年才回家一次,想不到他又走掉了。他說他在山西開煤礦賺了錢,鬼才信哩!
爹走后,家里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二哥跑起運輸來了。
二哥常對我和大哥說,他有些恨爹,也有些看不起娘。他說,一個人攤上這樣的爹、這樣的娘,有什么辦法呢?二哥的心變硬了,變狠了,他賺的錢比在建筑隊做工要多好幾倍。他不再把錢盡數(shù)給娘,除了給娘一些家用的,剩下的一部分供我上學,一部分他自己管著?,F(xiàn)在他自己要當這個家。
大哥成家后,二哥常常把娘種的蔬菜順便給城里的大哥送一些。我們?nèi)置酶星橥ι畹?。二哥一直等到我讀完大學才結(jié)婚。過了兩年,我也結(jié)婚了,不久也就有了孩子,逢年過節(jié),大哥一家三口,我做妹妹的一家三口都回家來,我們提著很多東西,吃的、穿的,大都是帶給娘的。幾家人到齊了,下廚的事,二哥兩口子從來不讓娘干,他們讓娘閑著,陪孫子和外孫玩。二哥愛粗聲大氣地吩咐大哥和我們兩口子做這樣,又做那樣。侄子和外甥對他不滿地說:
“你怎么那么兇,好像別人的爹似的?!?/p>
侄子和外甥頭上自然會挨我們一栗鑿?!安粶蔬@樣說二叔?!薄安粶蔬@樣說二舅?!蔽液痛蟾邕@樣教訓孩子。
二哥正襟坐一旁吸煙,幸災樂禍地對著兩個被敲打的孩子。二哥在這個家里實際上早就替代了爹的位置。
過去了好多年。
將近花甲的娘,頭發(fā)全白了,一口牙也快掉光了。二哥早就不讓娘做體力活了,娘整天帶著二哥的兒子坐在屋門前院坪里曬太陽。每當娘對著通向山外的那條大路出神時,二哥就知道,娘又在盼爹回來了。娘從年輕時起,就愛對著門前通向山外的大路凝神遙望。只是那時娘很苦很累,家里地里全靠她一人支撐,那時的神情沒有如今這么專注,這么充滿思念與柔情。那時娘經(jīng)常是在院坪里站一小會兒,有些呆木木的,不了解她的人還不知道她是盼望男人回家來。
娘六十歲生日這天,二哥大擺酒席,請來四鄉(xiāng)八鄰的親戚朋友為娘做壽。
排場很大,整個兒院坪排列了二十多桌,這天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二哥把娘請到上首坐了,二哥舉著酒杯,對親朋好友、對長輩晚輩說:“今天,是我娘的六十大壽。娘這一輩子很苦,又當?shù)之斈?,養(yǎng)育了我們兄妹三個,”二哥對大哥兩口子、對我們兩口子嚴肅地看一眼,接著說,“沒有娘,就沒有我們兄妹三個的今天。”
大家站著,都雞啄米似的點頭。
二哥大了聲說:“來,親朋好友,長輩晚輩,都一律舉杯,祝我娘健康長壽!”
娘對大家慈祥地笑著,顫顫地舉起酒杯。
這當兒,娘舉著的酒杯在下巴邊不動了,她看著家門前通向山外的那條大路,神色突然緊張起來……
大路上有一個老人,正慢慢朝這邊走來。
娘用手抿抿兩鬢的霜發(fā),又勾著一根手指,攏攏額前的一綹白發(fā),就那樣,一雙昏花老眼,充滿少女般柔情,看著那個老男人走過來。
那人是我們的爹。他也老了,背有些駝。他肩上的兩個大挎包壓迫著他。他一身征塵,漫長的回歸之旅像是讓他患上了一場大病,使他看上去走得沉重而且疲乏。但他卻一步一步,偏偏倒倒地堅定地向這邊走來。
走得近一些了,我們看見他的兩肩分明像翹翹板似的,一邊低下去,一邊翹起來,一邊翹起來,又一邊低下去。我們和所有的親戚朋友又一起注意到他的腳,都大吃一驚:他是個瘸子!他怎么會是個瘸子?他年輕時可不是一個瘸子呀!大家一臉的猜疑:他的腿怎么了?他被人追過?關(guān)過?打過?殺過?
他走進院坪,放下身上的大挎包,平靜地看著家里的這些客人。那樣子真的好像他昨天剛離開這個家,今天就回來了似的。只是一時大家的靜默無語,多少令他有些尷尬。
娘覺得有些失態(tài)。她放下酒杯,牽上兩個孫子和一個外孫,走到他面前。
“這是爺爺,快叫爺爺?!彼龑Υ蟾缍绲暮⒆诱f。
“這是姥爺,快叫姥爺?!彼謱ξ业暮⒆诱f。
孩子們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的老男人,如同看著一個星外來客。他們幼小的心靈里好像從來就沒有這個人的概念。
“他們都長這么大了!”爹伸出手,摸著三個孩子的頭,慈著臉說。
娘想了想問:
“這回,你什么時候走?”
“這回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如釋重負的口氣。
“真的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爹丟下院坪里所有的人,拖著兩個大挎包進到屋里去了。他看上去疲憊極了,好像他三天三夜沒睡覺似的,那么急著進屋就是為了睡一覺。
娘抬起臉對大家笑一下,但沒笑成功。那不爭氣的淚水奔涌而出。娘可能是在想:這回他不走了,他真是不走了。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屋里的爹說:“不走就好!”
她揩掉臉上那些晶亮的東西,燦爛地笑了。她自己對自己說:“有錢沒錢,回來了就好!”娘臉上又是兩串珠玉般晶亮的東西撲簌簌落下來。
從此,爹真的沒有出去過。只是,他那條腿是怎么瘸的,他不告訴我們,我們誰也不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