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筱瓊
萬金沿鐵軌走了一整天。
累、渴、餓像三匹狼緊緊跟著,讓他心虛,上火。
他是今早在火車上被我媽從座位下拽出來的民工。
我媽查票,他說沒票。
沒票補票。
沒錢。
沒錢你坐什么車?
他一聽這話沖我媽犯橫,沒錢就是沒錢,錢和票都讓小偷扒了,就在火車上扒的,你們不管,還管我要票?
我媽見過蠻橫蹭車的,但沒見過這等蠻不講理倒打一耙的,氣得和他理論起來,你說錢被小偷扒了,報案了沒有,有證人沒有?
沒有,萬金橫她一眼。
你一不報案,二沒證人,憑什么說你的錢被扒了,還說我們不管?我媽占了理,聲音越來越高。
萬金緘了口,沒話說了。
補票,我媽提高了聲音。
不補,人民鐵路人民修,老子修鐵路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沒錢不許坐車?萬金也提高了聲音。
嗨,你還真犟,我說不過你,我把列車長給你叫來,讓他跟你說。我媽用對講機呼叫列車長。列車長往這邊趕過來,但這時火車到站正停車,估計下車的人不少,對講機里說話聲音磕磕絆絆。萬金不想招惹列車長,想開溜,我媽一把沒抓住他,被他當(dāng)胸推倒在地,趁機跳下火車。
萬金想起行李還在車上,火車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門。
喂嗨,我的行李還在車上呢。萬金跳起腳高喊,跟著火車跑。
信不信,老子追上你,扒了你的皮?他的話被火車屁股吐出的一股煙卷跑了,像一張不干凈的衛(wèi)生紙,輕輕飄起來,沒有底氣地落到路基上。
萬金在兩條并行的鐵軌上行走。這兩條鐵軌一直通往我家,我此刻也在鐵軌上行走,背著書包無所事事的樣子。
鐵軌是個無限長的等號,后面沒有數(shù)字。碎石鋪成的路砟淌著鎏金的成色,閃閃發(fā)亮。
日頭跟著萬金,寸步不離,萬金熱得罵娘,罵我媽的娘,還有火車上小偷的娘。他真的被小偷掏了包,錢不多,是許多民工幫忙湊的。工頭半年沒給民工發(fā)工錢,大伙停了工,在等錢,他也在等,等來的偏是家里出狀況,媳婦要跟別人跑,老娘在電話里哭,萬金兒啊,你快回家吧,錢咱不等了,不然媳婦跑了事小,倆孩子沒娘事大。萬金一聽有理,放下電話急吼吼往家趕,誰料禍不單行,火車上一夜沒敢合眼,天快亮了忍不住迷糊了一會兒,錢就沒了。錢沒了事小,火車票沒了事大,沒火車票就沒法坐火車,他算計過,離家還有好幾百里地,身無分文,且不認得路,這樣沿著鐵路走得走好幾天呢,幾天下來媳婦恐怕早跟人跑了。媳婦沒了,萬金就怨上了鐵路。人民鐵路人民修,憑什么不讓我坐車?就坐,就沒錢買票,咋的。萬金打定主意走鐵軌,有機會就蹭車。他說,0128,我記住了你的模樣,下一趟再上你。0128是我媽的胸牌號。
萬金口渴得要死,可他身上買瓶水的錢都沒有,四處張望,希望遇見一個人,討口水喝。
還真來了一個人。萬金跟他搭訕,這位老兄,搭個伴走。那人說,你叫我呢?萬金說,不叫你叫誰,這路上還有別人嗎。又問他打哪兒來?;卮鹉惹f。到哪兒去?娜莊。萬金想,拿我開涮呢,哪有從娜莊來,到娜莊去的道理。神經(jīng)病,萬金罵一句。那人聽見他在罵自己,無聲笑笑,不動氣。
接下來發(fā)生一件事,讓萬金對那人改變了態(tài)度。兩人一左一右走在兩根軌道上,突然,那人叫萬金走右邊,萬金不理會。那人說,火車來了,走的是左邊。萬金張開耳朵,根本沒聽到火車聲音,正想說你咋知道火車走左邊還是走右邊,嘴還沒張開,火車真來了,而且事實證明真是走左邊。萬金這才知道他厲害,自覺服了軟,跟著他走。走著走著,萬金知道他叫潘仁。
萬金口渴,潘仁也口渴。他說過了前面隧道就是娜莊,可以討到水喝。萬金說,既然叫娜莊,一定好多人家吧。那人告訴他,娜莊是個地名,這里只有一戶人家,過去是個小站,復(fù)線通車后不?;疖嚵耍粝吗B(yǎng)路工區(qū)一對父女,父親是巡道工,管這兩頭十多公里鐵路的巡護,白天巡路不在家,晚上才回來;女兒十三歲,長得倒水靈,腦子卻笨,是個傻妞。
傻妞?萬金陰著臉說活該,鐵路上沒一個好人,真是報應(yīng)。
他并不知道那個傻妞是我,0128的女兒,而是聽說我爹是鐵路上的巡道工生氣,歸根結(jié)底他是為我媽早上查票的事生氣。
萬金垂頭喪氣地將早上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說給潘仁聽,末了一口咬定我媽故意整他,明知他被賊偷,故意查票。
行李還落在火車上呢,我得找他們麻煩去,對,找那巡道的給我賠損失,不賠就管他要吃要喝,還要讓他給我找車回家……瞧瞧,瞧瞧太陽給我曬得快成焙蝦了。
他越說情緒越糟,憤憤不平地把情緒發(fā)泄在腳下,使勁踢路砟上的碎石。碎石撞擊在鐵軌上,反彈回來差點擊中潘仁。潘仁好脾氣,淡淡一笑,說消消氣,看見沒,穿過那個隧道就到小站,那里有幾棵老大的苦楝樹,歇腳最好。
潘仁沒說假,走出隧道果真看見一溜苦楝樹,綠云般罩在一幢磚房上空。磚房一共三間,一字兒排開,一間開著門,門里坐著一個寫作業(yè)的女孩。
這個女孩就是我。我以前不在娜莊讀書,在鳳凰縣,后來又在王家?guī)X鎮(zhèn),那些學(xué)校后來都不肯收我,我爹只好把我接到娜莊來讀書。其實娜莊根本就沒學(xué)校,我爹騙人,他說他就是老師,每天教我學(xué)習(xí)以前的課文。
我媽說我模樣周正,眼神無邪,看不出腦子有毛病。可是萬金看我第一眼就不對,呆呆地像看一只狗熊,可憐還有幾分鄙棄,一時都忘了他的饑渴疲憊。
潘仁笑模笑樣,就像看一堆金子地看我。我不是金子,所以我想他一定是沖我手邊的半瓶礦泉水。我對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我拿起礦泉水遞給他,沖他親近地笑。
萬金見到水,眼睛突然鼓出來,沖我大聲喊,喂,把水拿給我,我要渴死了。他瞪著紅彤彤的眼珠,兇光畢露,像只狗汪汪叫,快點,你沒聽見我的話?
潘仁跟他比就是一只溫柔的貓,看人的時候眼睛會變顏色,笑時金色,不笑時褐色,生氣時黑色。潘仁現(xiàn)在就很生氣,眼珠是黑色的。他生氣地從我手中拿過礦泉水說,不要沖小孩吼叫,會嚇到她的。說完這話,他把水遞給了萬金,把我攬進懷里,輕輕撫摸頭。
萬金愣了一下,尷尬地撇了一下嘴,似笑非笑地說,她跟我閨女長得很像。他的話不假,剛才他看我眼神怪怪的。他向來脾氣粗暴,對閨女沒好臉,不是罵就是打,但自從見到我之后,心里開始惦記自己的閨女。
萬金喝了水,虛火、憤懣熄滅了不少,臉色松弛下來,心里痛快多了。
潘仁還沒喝水,我轉(zhuǎn)身飛快往后院跑,邊跑邊說等著,我給你舀茶去。
潘仁沖我笑,眼睛閃著金子般的光芒。
我端來一瓢涼茶。我爹在茶里放了薄荷金銀花,一股清香在晃蕩中彌漫了整個屋子。
萬金站著發(fā)愣。他不明白我為什么對潘仁這么好,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嘴角露出一絲迷茫自卑的微笑。
潘仁對我說,小雙,把這茶給萬金,他還沒喝夠。
我說不,非給你。
萬金尷尬地笑。
潘仁說這丫頭,實心眼兒。接過水瓢,再次遞給萬金。
萬金像跟誰賭氣似的一飲而盡。
潘仁打量著我家。我家除了三間屋子就是后院,后院有廚房、菜地,還有一堵圍墻。圍墻里面栽有薄荷金銀花,外面有幾棵高大碩壯的苦楝樹,樹上掛滿了青澀的小果子,風(fēng)過,偶爾有三兩個果子從樹上落下來,掉在一只水甕里,發(fā)出敲擊編鐘一樣美妙的聲音。
潘仁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很清楚我家底細,他知道我家后院廚房有一缸涼茶,他還知道我叫小雙。
萬金命令我再舀一瓢水給潘仁喝。
我挺樂意,很快跑去后院又舀來一瓢涼茶。
潘仁彬彬有禮地說謝謝我。他喝水像貓,不緊不慢,不聲不響,不像萬金,喉嚨里咕哧咕哧響。
潘仁稱贊好茶,甘甜,清涼,香,你爹在茶里放了薄荷金銀花吧?
我說對,我爹在茶里放了薄荷金銀花,他說夏天喝這個消暑。
萬金疑惑地看著潘仁,潘仁問他干嗎這般看自己,萬金說你好像知道他家不少底細,還有,你咋知道她叫小雙?
這話也是我心中的疑問,我和萬金都傻看著他。
潘仁一笑,指指我的課本。我和萬金明白了,原來他翻看了我的課本,他真是個有心人。
萬金甕聲甕氣地說,我閨女也叫小雙,萬小雙。
潘仁說,真好笑,你咋整的,啥都跟她整一樣?你閨女不會也是……他略去后面的話,但我知道他想說“傻子”。萬金瞪他一眼,生氣地走到水甕邊,拿起水瓢舀水洗手洗臉沖腳。我們這里天旱很久了,水貴如油,他洗得過癮,干脆從頭淋到腳,我在他背后提醒:你頭上的臟水流到缸里了。一個臟字好似戳到他痛處,他沖我大吼,滾開。我覺得委屈,也使性子大聲說不滾,這是我家。
傻子。他粗暴地罵我。
我脾氣也不小,回罵他,你才是傻子。
你敢回嘴,小心我扇你。萬金生氣地揚起拳頭。
你就是傻子。我哇一聲哭起來。
我一哭,萬金冷靜許多,低頭不吭聲了。
潘仁一直埋頭在課本里,聽見哭聲走過來,輕言細語地勸誡萬金不要欺負小孩,尤其是一個智障的小女孩。他的表情很豐富,有憐憫、包容、寬宥,還有斯文。
萬金態(tài)度惡劣地說,我不知道什么是智障,我只知道她是個傻子,是你告訴我的,你在背后說她是傻子,當(dāng)面又在這里裝好人。
背后歸背后,當(dāng)面歸當(dāng)面,性質(zhì)不一樣。潘仁苦口婆心。
有什么不一樣?萬金一根筋,犟得很。
算了,不跟你計較,我把她牽走得了。
潘仁牽起我的手,呵護我,我跟著他覺得很安全。
萬金罵了一句粗話,把手里的塑料瓢使勁摜進水甕,發(fā)出很大聲響。
潘仁用黑眼珠瞪他,心平氣和地說,你不是餓了嗎,廚房有飯菜,去吃啊。
我很好奇,他怎么對我家了如指掌。我看他一眼,他馬上就有反應(yīng),低頭附聲在我耳邊說,萬金走了一天路,他餓了,給他吃點飯菜好嗎?我說好啊,他吃吧,吃完我爹回來再做。潘仁笑笑地夸我真大方。又說,小雙,你頭發(fā)好黑,好亮,像綢緞一樣光滑。他明明在摸我臉,卻贊美我頭發(fā)。我抬頭疑惑地看他,他笑容溫柔,和善。潘仁繼續(xù)摸我臉,我感到很舒服,心跳加快,砰,砰……我仰著頭,渴望地看著他,手指很小心地在他掌心動了一下,像兔子耳朵那樣敏感和柔軟,潘仁得到鼓勵,手慢慢往下滑,滑到我耳垂哪兒,再滑到我脖子上。
萬金走進廚房。潘仁的手走進我衣領(lǐng)。萬金餓極了,看見桌上紗罩掩著飯菜,毫不客氣伸手抓吃。潘仁也饑餓地伸出舌頭,舔我脖子。我張開嘴,忍不住叫喚。我一出聲,潘仁突然放開我,對我笑笑說,你趕緊去廚房給萬金遞雙筷子,他不講衛(wèi)生,用手抓飯菜吃呢。他好像腦后長著眼,一刻不停在張望。
萬金正吃著,覺著手上多了樣?xùn)|西,抬頭一看,是我遞給他的筷子。他遲疑地看我一眼,接過筷子繼續(xù)狼吞虎咽。我一溜煙跑回潘仁身邊。
潘仁低頭看課本,不再理會我。他的眼睛這會兒很黑,很有定力,像水洗過的黑石子。我愣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眼睛為什么那么善變。
萬金把走了一天路,還有行李丟在火車上的怨氣都發(fā)泄出來,故意吃光了我家所有的飯菜,吃飽喝足還打了幾個響亮的飽嗝。他沒有因為我給他遞筷子而感動,相反更加忿忿,他說我不是白吃白喝,也沒白坐火車,我非但買了票,還被小偷扒了錢,0128冤枉我,我不服氣,我的行李還落在火車上,里面有給閨女買的書包和繪筆呢,0128,你這個查票的臭娘們,我記恨你人死骨頭爛,哼。
萬金提到的0128是我媽。我沖萬金說,0128是我媽。萬金怒吼道,你媽怎么樣?我操你媽。
潘仁聽見這話噗嗤一聲笑了。萬金乜斜著眼,一聲不吭地從我面前走過,拿過我的礦泉水瓶子,將里面剩下的一點水倒掉,灌上滿滿一瓶茶水。
他做這些的時候,眼都沒抬一下。
潘仁問他,你要走了?
萬金冷笑,我不走,我就在這里等下一趟火車。
潘仁說,萬金,我告訴過你,這里現(xiàn)在不?;疖?,你想蹭車,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娜莊站。
我不信,你的名字叫潘仁,盤人就是騙人的意思,你騙我。
我騙你有好處嗎?反倒是你得了好處,喝了水,吃了飯,現(xiàn)在有力氣跟我較勁。
你說你從娜莊來,到娜莊去,不是騙人是什么?
娜莊大了去了,方圓百十里呢,你走一天也走不出娜莊,難道我說錯了嗎,還有,在軌道上我叫你走右邊,你偏走左邊,也是我騙你嗎?
說完,潘仁繼續(xù)翻弄我的課本,不再理萬金。他俯在我耳邊小聲說,小雙你快寫作業(yè),一會兒我要檢查你的作業(yè)。我說我不怕檢查作業(yè),這些課本我都讀爛了,作業(yè)也寫過好多遍。
萬金嫉妒潘仁對我親熱有加,我對潘仁言聽計從,訕訕地問我,小雙,你爹呢?
萬金對于我來說就像一本讀過的課本,讓我失去了熱情,我愛理不理地回答,巡路去了。
啥時回來?
天黑回來。
你一個人在家害怕嗎?
不怕。
真不怕?
嗯。
我嘟嚕著嘴,很不情愿在寫作業(yè)的時候理睬他。
萬金遠遠地站在一邊,手里拿著瓶茶水掂上掂下。他眼睛不看潘仁,也不看我,躊躇不定的樣子讓人覺得挺可笑。我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瞟他,他皺著眉頭,很焦急的樣子,卻又故意裝作心不在焉。他太傻了,傻到一個只在意孤獨,而不在意人心叵測的傻瓜都看出他心懷鬼胎。他坐立不安地從我身邊走過去,兜了一圈,又走回來,尷尬地在我跟前站下來。潘仁說,萬金你不要走來走去,干擾小雙寫作業(yè)。萬金說我哪里干擾她,是你在干擾她,別以為我是外鄉(xiāng)人好欺負,總是擠兌我。
潘仁說你這是故意找茬,誰欺負誰、擠兌誰,你讓小雙來說說,她不會說假話。
潘仁把導(dǎo)火繩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他這是在利用我的缺心眼兒,太聰明了。萬金被他氣得轉(zhuǎn)過臉去,心想信一個傻瓜的話,自己不是也成了傻瓜。
日頭西斜,風(fēng)漸漸變得涼爽了。萬金赤足袒腹吹著風(fēng),心里緩緩流過一絲愜意,心想要不是急著趕路,還真貪戀這苦楝樹下的涼風(fēng)。他脫了鞋,將腳丫子晾在樹蔭下,他的鞋是黃布面的解放鞋,腳趾處有幾個洞,味很臭。
潘仁用手扇著那股鞋臭,他穿防臭皮鞋,聞不慣膠鞋的臭氣。
萬金以為這樣能把他趕走。他走了,萬金就以找媽媽為由,攛掇我跟他一塊去娜莊蹭火車。他以為我是鐵路職工的孩子,火車上的工作人員肯定認識,只要我報上0128的牌號,哭著找媽媽,他就可以領(lǐng)我上火車了。他還想利用我要挾我媽,逼我媽幫他找行李,抓偷自己錢包的小偷,這樣就洗清了逃票,證明他是被我媽冤枉的。他在吃飯時琢磨這個點子,現(xiàn)在開始實施了。他被這個點子控制著,神經(jīng)很振奮,而且越琢磨越覺得有趣,精彩。一輩子生活在灰暗里,沒什么精彩顏色,如果這個計劃完成,他這輩子所受的窩囊氣就一筆勾銷了,哪怕媳婦兒跟那個會唱小曲的泥瓦匠跑了,也完全可以繃住面子,挺直腰板。
萬金打定主意趕走潘仁。對,他是一塊絆腳石。
小雙,你家屋后是幾棵什么樹?苦楝樹。
誰說的?
爹說的。
誰栽的?
爹栽的。
栽苦楝樹有什么好,冬天光禿禿的。
爹說苦楝樹夏天遮陰,冬天不擋太陽。
哦,怪不得你家陰涼,風(fēng)好爽。
風(fēng)不是我家的。
那是誰家的?
鄰家的。爹說風(fēng)從小陪我一塊兒玩,是鄰家頑皮的小男孩。
呵呵,你爹很會說話哦。
……
萬金和小雙有一搭沒一搭磨牙,時間在悄悄溜走。
天色漸晚,日頭偏西,潘仁臉色倉皇,顯出難捺的焦急。他終于沉不住氣了,不停地抽煙。他用一支煙試探萬金,抽煙嗎?不抽。萬金斷然拒絕。他早就在等著潘仁主動搭訕。
萬金,你怎么不抽煙?
我不喜歡煙屎的臭味,就像我的鞋臭。
萬金故意惡心他,報復(fù)潘仁剛剛用手扇鞋臭。
潘仁恨不得起身摑萬金一耳光,想一想又覺得犯不著,而且還打不過。
喜歡就是喜歡,不分香臭的。潘仁點燃那支煙,細細的煙頭連帶著飄逸的煙霧,慢悠悠地吐出一道藍色,令人陶醉。潘仁瞇著眼睛微笑,說萬金你一年四季穿膠鞋,想必很喜歡它強烈的刺激味道,這味道一定帶給你特別的享受、無窮的快樂。
狗日的,說話忒陰毒。萬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上前踹他兩腳。
潘仁占了上風(fēng),更加饒有興致地抽煙,吐煙圈,在煙圈中睥睨萬金。他的乘勝追擊讓萬金難以招架和喘息。他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萬金,從這里到娜莊車站要走一個小時,六點過十分有一趟火車去扎屯。扎屯是萬金的家鄉(xiāng),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潘仁給他看手機,差不多五點了。我看見潘仁眼睛光芒閃爍。那種閃爍的光芒讓我心里突突跳。我喜歡心跳的感覺,還喜歡他好看的眼睛,會變色,雙眼皮,像貓眼一樣是個謎。我知道他在騙人,但我沒做聲,繼續(xù)低頭做作業(yè)。
萬金沒看見潘仁閃爍的眼神。萬金雖然討厭潘仁,但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因為在此之前他用真話奠定了令萬金信任的基礎(chǔ)。
萬金一言不發(fā),扭頭就走。
他的心機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會兒聚一會兒散,來去匆匆。
萬金只認得一條路,那就是沿鐵軌走。為了趕時間,他不停地加快腳步。
蹭上那趟火車總比拐騙小雙值得,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老話說得有道理啊。
萬金心里踏實多了。他抬起頭,挺起胸,對天嚎叫一聲——真他娘的爽快。
一只無精打采的鳥,在湛藍的天空扇著翅膀,緩緩飛翔。
奇怪,萬金一看見那只鳥,心情便變得沉重起來。好像它是他的影子,疲憊,軟弱,窮困潦倒,還臭德性,除了會做苦力,別的啥本事沒有,天黑就想家,想老婆孩子。想老婆有用嗎,有用她干嗎跟別人跑……男人的自尊都讓老婆私奔給毀了,萬金心里突突發(fā)緊,生痛,像被蜂子蜇了一口。
滾,你這只菜鳥,干嗎老在我眼前晃悠。萬金惱羞成怒,大罵那只無辜的鳥。
作為一只鳥,天空那么寬敞,又沒岔路,何故只是沿鐵軌飛?難道鳥也怕迷路?怎么會呢?
萬金生氣地決定擺脫那只鳥。他開始加快步伐,不料,那只鳥好像專門跟他作對,成心戲弄他,他快走,它也快飛,他慢走,它就慢飛。
雜種,菜鳥,扁毛畜生。萬金氣得張嘴呼呼喘氣,聞到口中一股濃烈的臭味。他擰開礦泉水瓶子,往口里嘩嘩倒茶水,喉嚨沒有調(diào)節(jié)功能,倒下去的好像是一口巖窠,直接從頭灌到底,也沒聽見響聲。日他娘,報應(yīng)來了,喝水沒聲音,變扁毛畜生了。那只鳥在天空叫了兩聲,聲音怪怪的,像是在嘲笑他。
一個念頭突然就在他的驚恐中竄出來,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
潘仁支走我,他留下干嗎呢?
萬金腦子反應(yīng)遲緩,他想這事不能馬虎,得搞搞明白。
那鳥又不識時務(wù)亂叫兩聲,打斷他的思路。
萬金恨這扁毛畜生,撒腿往回跑。
他一口氣跑回我家,老遠大喊快,小雙快點借我一桿鳥銃,讓我滅了那只扁毛畜生。
萬金進屋沒看見我,只看見我的作業(yè)本丟在地上,風(fēng)隨意翻動它,嘩嘩響。
萬金倒抽一口涼氣,問潘仁,小雙在哪里?
潘仁悄悄喘息了幾口,驚魂未定地問他,你怎么回來了?
萬金很快找到了我。門后多了一只立著的口袋,里面有我的氣息和動靜。他松口氣,稍作虛偽地眨巴眼,戲謔地回答,借槍,打鳥。明知我家沒槍,但他執(zhí)意這樣說。潘仁眼睜睜看著他打開口袋,把蹲在里面雙手反剪的我扶起來,并拿掉我嘴里捆著的布條。潘仁很慌亂,惴惴不安地把臉轉(zhuǎn)過去。萬金突兀地問他這是干什么,他心里其實已經(jīng)判斷出正確答案,但他需要一個確切答復(fù)。
潘仁沒接腔。他不敢接腔。我轉(zhuǎn)過臉看他,發(fā)現(xiàn)他眼里有多種顏色的光亮不停地閃爍,好看極了。我對他的好感很大程度上出于喜歡他的眼睛,對那些閃爍的光芒特別著迷。他乞求地看著我,說你問小雙,小雙你告訴他我們在玩什么。萬金重復(fù)他的話,我說我們在玩藏貓貓。萬金看著我的眼睛說真的嗎?我也看著他的眼睛,誠實地回答是真的。萬金被我氣笑了。潘仁也尷尬地訕笑。我看見他倆一個氣咻咻,一個傻呆呆的表情,禁不住偷偷在心里樂。
潘仁決定變被動為主動。他把萬金拉到一旁悄悄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倆其實想法一致。
萬金說,啥叫一致,你說說。
潘仁說,如果我們之間不存在利益關(guān)系,那么我們會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或者即使存在利益關(guān)系,但相同的利害關(guān)系也不會使我們發(fā)生沖突……
萬金揮手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能說人話嗎,凈說些聽不懂的鬼話。
潘仁看看天色已晚,擔(dān)心我爹回來事情敗露,沉著臉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跟你磨牙,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想誘騙她,讓她幫你蹭火車,再幫你找回失去的行李和面子嗎。萬金被他一語道破有些感到意外和吃驚。你的那點道行太淺了,所有心理活動寫在臉上,什么都瞞不過我。潘仁長話短說,告訴他自己是人販子,早就踩好點,想把我拐賣到云南去。
萬金這才知道他的厲害。
一個城府深、陰謀大、心腸毒的人就站在跟前,讓他心有余悸,無法置信。
我們合作好嗎?潘仁期待地看著萬金,萬金氣咻咻地說,不行。
她是0128的女兒,你忘了?
沒忘,我恨0128。
那你干嗎護著她女兒?
對,我就要護著她。
為什么?
江湖規(guī)矩,禍不及兒女。
去你的,武俠片看多了吧。
這是老話說的,不是武俠片說的,我就是不讓你在我眼皮底下犯罪。
潘仁說別提什么犯罪了,要說這是犯罪,那也是生活所迫。你想想,你、我、小雙今天的遭遇,不都是生活所迫嗎,歸根結(jié)底一個字,窮啊。我還告訴你,我過去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老實巴交,安分守己,還讀了不少書,可是這一切有用嗎,屁用。我家窮,沒背景,我找不到事做,翻不了身,就跟你一樣在外面打了多年工,吃了很多苦,最后被逼得只好干這行了。干這行缺德喪良心啊,我第一次干,是別人逼迫的,事后我良心不安了很久……
萬金再次打斷他的話,說你就別在這里裝模做樣了,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你是怎么把小雙騙進口袋,讓她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捆綁,還為你開脫的。萬金說這話的時候仔細觀察他的反應(yīng)。他若無其事地燃起一支煙,自得地抽上一口,悠然吐出好看的煙霧,他說小雙不是傻嘛,你沒看見她對我言聽計從?哦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學(xué)過行為心理學(xué)、犯罪心理學(xué)。萬金說,哦,原來是這樣啊,那你猜猜我現(xiàn)在心里想什么?潘仁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現(xiàn)在的心理活動不像外表那樣平靜。萬金看著他的臉說,是嗎,怎么看出來的?
潘仁饒有興致地說,你的表情雖然顯得無動于衷,但眼神一直很犀利,說明你心里很緊張,很生氣。你以深呼吸的方式喘氣,說明你在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克制自己的憤怒。你看起來是個性格沖動、報復(fù)心很強的人,但這正說明你內(nèi)心脆弱自卑。你不喜歡單純的人,也不喜歡復(fù)雜的人,單純的人你瞧不起,復(fù)雜的人你又嫉妒。你現(xiàn)在就很嫉妒我的聰明和智慧,恨不得置我于死地,你在我說話的時候一直不停地吞咽口水,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就是說,你早就想動手了,只是你心里還在猶豫,為一個不相干的人,甚至是仇人這樣做值不值得,因為你畢竟是個精明算計的人,這種人無利不起早,天生不是英雄,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小人。
萬金對他抱拳,好了,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彼此也都識破了,這單買賣也就不用做了,我們就此罷手,各走各道吧。
別呀,潘仁急不可耐地說,這單生意我盯了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水到渠成,這樣吧,我讓她先跟你走,幫你達成一切心愿,然后你再把她交給我,其余的事你就別管。
他倆只顧說話,沒注意我。我雙手雙腳還被綁著,掙扎半天,好不容易試著站起來往前移動,連同蛇皮口袋一起往前移動,走到他倆跟前,他倆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最后還是潘仁先看見我,他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我,嘴張得老大,滑稽的表情把我逗笑了。我笑他也笑,但他笑得好難看,我奇怪他為什么笑得這樣難看,先前他可是笑得很好看的,而且兩眼星光閃爍,色彩斑斕。
萬金微笑地盯住潘仁,笑得他心里發(fā)毛。潘仁指著我說,干脆,讓小雙自己決斷,她愿意跟誰就跟誰。
他把我抱起來掉轉(zhuǎn)一個方向,面朝萬金說,小雙,你到底愿意跟誰走?
我說,我跟你們一起走。
我的話還沒說完,萬金跳起來。他憋不住大聲說,少廢話,還是武力解決吧。
潘仁也不含糊,刷地掏出一把匕首,朝我逼來。萬金發(fā)出嗤笑聲。潘仁從這種蛇吐信子的殘酷笑聲中清醒過來,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我早就不在袋子里了,他比劃的就是一個輕飄飄立在他腳下的空袋子。他愣怔地看著地,慢慢垂下胳臂。他說比武力我遠不是你對手,算了,生意不成仁義在,這單買賣不做了,回家種蘋果去。萬金笑道,好啊,種蘋果不錯,你真是個聰明人。潘仁看得清楚,萬金完全松懈下來了。他說萬金你這個蠢貨,你怎么那么信我?說著一個箭步?jīng)_過來,萬金沒反應(yīng),脖子上冷颼颼挨了一刀。
萬金從熱辣辣的疼痛中清醒,一把揪住企圖再行刺的潘仁,兩人隨后滾下路基,扭打在一起。欺詐和偷襲觸怒了萬金,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下手力氣很重,那是挑磚揀瓦練出來的力氣,每一招式下去都有棱有角。潘仁也不甘示弱,奮力反抗,但那種反抗沒有用,徒增萬金的斗志和力氣。潘仁臉破了,嘴角在冒血,眼睛露出黑森森的陰鷙和兇狠。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會喜歡潘仁的眼睛,原來我喜歡金色的光芒,溫暖而又柔和。現(xiàn)在我從他眼里看到的是陰森和漆黑,我感到害怕。血腥和暴力很可怕,盡管它們也散發(fā)著不可抗拒的光芒。
我害怕,我顫抖,我難過,我忍不住哭了。我苦苦哀求萬金別打潘仁了,我說你再打下去,他會死的。我終于說出一句聰明話??墒侨f金聽了這話發(fā)出不屑的冷笑,他說死了才好,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死兩個少一雙。
憤怒的萬金形同鬼魅,恐怖的樣子讓我心跳得厲害。他血管暴露,滿臉鮮紅,眼珠都快鼓出來了。
嗜血而瘋的萬金不知哪里來的神力,最后雙手將潘仁舉了起來。
潘仁絕望地閉上眼睛,心知自己徹底完蛋了,他只祈求萬金不要讓他死得很難看,至于萬金是否會把他像扔半邊豬一樣扔到對面鐵軌上去,讓他送命之前狠狠拉風(fēng)一把,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詫異地看著萬金的舉動,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已經(jīng)著了魔,不可回頭了。
火車來了,火車來了。我也著了魔,只顧沖他拼命喊。
火車來了又怎樣?這個車站已經(jīng)不?;疖嚵?。萬金沒好氣地說。
我說火車走右車道。
萬金說,又是右車道,鬼才信你。再說,你一個傻子,能分清什么是左,什么是右?
我想想自己是否明白什么是左右,想到最后我搖搖頭,真的分不清了。
萬金笑了,他說看看,你分不清左右吧?
我說火車走你那條路,不信你瞧。
萬金犯起倔來,他說你不說我信,說了反不信,你這樣說,是想我放他一馬,對吧?
我說火車真的來了。
萬金說來就來,我不怕它。
萬金只顧嫉恨我?guī)团巳?,忘記了我是一個傻子,傻子是不會說假話的。傻子如果會說假話,就不叫傻子了。
我說……
我的聲音突然變小,表情僵硬了。
火車呼嘯而來,聲勢猶如排山倒海。
火車剛剛鉆出隧道,剛才隧道把它的聲音隱藏了,萬金一點兒也沒聽見。
火車距離萬金不到百米。它向萬金示威似的噴出一股濃煙,發(fā)出嗚的一聲嘶鳴,震得我和萬金耳朵都快聾了。
我看見萬金沖我一笑。我明白他笑啥,他高興我沒騙他。他就在這一刻決定改變主意,放潘仁一馬。
他一邊沖我笑,一邊使勁把潘仁往左車道丟了出去。
接著,我看見他掉過頭,瞥一眼火車,沖著那個龐然大物不屑地一笑,說了句什么,好像是喊了一聲小雙。他的聲音太小,被強大的火車聲音吞噬了。
火車一股氣浪壓過來,我眼前一黑,身體好似掉進黑洞,被巨大的氣浪吞沒了。
火車過去很久,天色遲暮下來。
遠處的群山聚集在天穹落日的霞光中,像金色的蘑菇一樣起伏沉沒。
我張著嘴,驚訝地看著眼前奇怪的景觀,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