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李輝
封面中國,再翻一頁歷史
時至初秋,桂花新放,走在南京郊外中山陵的樹林里,或走在城里西康路一帶幽靜的庭院里,隨處可以聞到漂浮而來的淡淡花香。
二○○九年九月二十六日,我走進西康路三十三號大院(原十八號),佇立在原美國駐華大使館的老樓之前。這一天,歷史環(huán)節(jié)中的一個雖普通卻也有一點兒特別意味的日子———回望:距一九四九年八月二日,六十年有余,老樓的主人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gart)大使鎩羽而去的日子;前行:距二○○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周年國慶大典,則只剩四天。
六十年,一個甲子。
這個大院,這座老樓,在我眼里,似乎在以它們的方式感受一個甲子的滄桑。中國與西方———特別是與美國的關系演變,在華西方傳教士及后代的獨特性,他們對中國事務的介入,他們在影響中國的過程中所面臨的種種難以預測的命運,集中地、戲劇性地在這里最后呈現(xiàn)。政權更替,時代轉換,司徒雷登在華生活五十年,那一天,在這里戛然而止,黯然終結,使得這一個甲子的循環(huán),于歷史厚重中又多了人生況味。
一位經歷特殊的美國傳教士,不會因身影遠去而被遺忘。
早在全民學習毛選“雄文四卷”的時代,一篇著名的《別了,司徒雷登》,讓我和許多同齡人,兒時即熟知了這個美國人的名字?!翱傊疀]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陌生的身影,在“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成語里多了幾筆滑稽。“司徒雷登走了,白皮書來了,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祝的”。最后一句,節(jié)奏明快,瑯瑯上口,至今難忘當年我們這些初中生,在老師率領下?lián)u頭晃腦大聲朗讀這些句子的情景。
六十年前的那一天,司徒雷登或許就是從這里(也可能從他的大使官?。┥宪?,“煢煢孑立”于解放軍與南京民眾的注目,前往飛機場,乘專機離開南京。此時他恐怕沒有想到,他將永遠離開中國大陸———生于斯、長于斯、五十年相伴的土地。一九四九年八月二日,星期二,對于他,刻骨銘心。司徒雷登這一天的日記把歷史轉折和遙遠旅行,寫得具體卻又極為簡略:
上午七點四十五分鐘,我終于飛離南京,下午十二點四十五分鐘便抵達沖繩島。我和陸軍準將約翰·P·戴佑爾伉儷住在一個地方,他們的兒子杰克則和華府的那位毛將軍在一起。(《司徒雷登日記》,第一百六十七頁)
司徒雷登走了,身后留下了西康路三十三號大院。修建于一九四六年的美國大使館三層主樓,主樓后依偎山嵐的三棟小樓,主樓前右側聳立的祭壇,如今均保留完整。前些年,這里被辟為賓館,擴建的高樓,與老樓銜接,結構與色彩相對協(xié)調,也屬難得。我特意住進這里,為了在歷史舊址里尋找真切的感覺。
杭州———南京———北京———南京,中國幾個古都之間的來來去去,串起司徒雷登在華生活的軌跡。一八七六年在杭州出生,十一歲回到美國念書,一九○四年重返中國。再到中國后的最初十四年,他主要在南京的金陵神學院從事教學與研究,一九一八年受命前往北京籌辦燕京大學,直至一九四六年到南京出任美國駐華大使。
西康路三十三號大院,成了司徒雷登在中國的最后一站,在這里,他走過深深介入中國政治和社會生活的最后三年———參與國共內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前的馬歇爾軍事調解;親歷蔣介石由盛及衰乃至最終崩潰的全過程;見證解放軍占領南京;本人的在華教育事業(yè)如枯葉飄落,走向終結……難道還有別的人、別的地方,比司徒雷登,比這座大院,更能濃縮時代替換之際中美關系的演變嗎?
徜徉于此,但見當年樹木滿目青蔥,環(huán)繞老樓。拿出司徒雷登的回憶錄,拿出他與馬歇爾、周恩來等人在此合影的老照片,我對照著試圖尋找似曾相識的某一棵樹,又在似曾合適的某一個角度往前望去,凝望一處屋頂,一片天空……
司徒雷登走了,留下他創(chuàng)辦的燕京大學校園,留下了他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故事。與之相關的一切,都留給后人去追尋———包括我這個試圖借《時代》周刊來敘說中國歷史的人。
尋找中,再翻開歷史一頁。
于是,新的《封面中國》系列寫作,從司徒雷登開始。
走出囚禁
抗戰(zhàn)勝利一個多月后的重慶,迎來了一位來自北平的客人,他是美國傳教士、燕京大學校務長(校長)司徒雷登。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司徒雷登在北平被日本人關押三年有余,此時,出獄不久的他從北平抵達重慶,第一次向記者講述了自己的囚禁生活。一九四五年十月一日,《時代》以《燕京大學的司徒雷登》為題,對此做了報道?!稌r代》配發(fā)一幅他的肖像照片:禿頂,眼睛大而圓,銳氣逼人,但微笑又使之有了一種親和力。照片說明很簡單:“司徒雷登,一千五百次猜字游戲?!?/p>
《時代》寫道:
清瘦、禿頂?shù)乃就嚼椎?,已有六十九歲,是享有盛譽的美國教育家,可他卻有四十年沒有在美國居住過,他自一九一九年以來一直擔任由美國資助的中國最有名的教會大學———燕京大學的校長,最近三年半時間里,他是日本人的俘虜。上周,司徒雷登———也許是在中國最受尊敬的美國人———在重慶講述他的經歷。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領北平后,離城區(qū)五英里的燕京大學,遂成為一塊自由學習的綠洲。當時,日本人非常忌憚美國對他們進駐校園的態(tài)度。但是,他們仍命令司徒雷登懸掛傀儡政權的旗幟,并要求他對日本的軍事入侵表示個人的“感謝”。司徒雷登拒絕了,他把旗幟奉還。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的三年時間里,他不得不在中國人和日本人之間維持平靜狀態(tài)。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早上八點二十分,司徒雷登的這個自由王國被終止。
“雞尾酒小時”與猜字謎。司徒雷登和另外兩個人,被關押在北平一幢英國商人住宅后面的三個陰暗的小屋里,達三十九個月之久。他的獄友分別是六十六歲的北平協(xié)和醫(yī)學院院長亨利·霍頓(Dr. Henry S. Houghton),五十九歲的醫(yī)學院的財務總管特沃爾·鮑溫(Trevor Bowen)。
鮑溫早上七點早餐,司徒雷登和霍頓九點早餐。午餐前,司徒雷登撰寫喜歡的題目:《新約》批評。午飯時,三個人輪流大聲朗讀英文版的德國戰(zhàn)爭公報。一天的高潮是“雞尾酒小時”,此時三人聚在一起,討論他們中午讀到的一些有意思的消息。每天晚上,霍頓和司徒雷登玩猜字謎———一共猜了一千五百個夜晚。(霍頓博士寫過一本關于猜字謎的書,該最有權威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三個人被分開了五天,日本人將財務總管鮑溫關進一個窄小得難以躺下的竹籠里審問,威脅他,抽打他(他們想要他提供協(xié)和醫(yī)學院隱匿的著名史前化石“北京人”的頭蓋骨,這樣,他們就可以將此作為禮物敬獻給天皇的。但鮑溫并不知道。)
今年七月,日本人簽署一份釋放司徒雷登的帝國敕令,指望他能勸說蔣介石委員長促成美國與日本媾和。他拒絕了,既不離開他的兩位難友,也不傳話。不到一個月,三人都獲得了自由。
(《時代》,一九四五年十月一日)
(說明:《封面中國》中所引《時代》報道,均由作者譯自《時代》,后面不再另加注明。)
大約十年后,司徒雷登在回憶錄中,再次敘述自己的被監(jiān)禁生活,還特地提到了《時代》一九四五年十月的報道。他寫道:
天氣好的時候,我和鮑恩博士每天都在狹窄的小院里打打羽毛球或者玩玩別的東西。霍頓甚至連這類輕微的運動也非放棄不可,因為他每天都要用大約一小時的時間去仔仔細細地打掃他自己的房間———這種活動對我來講比運動無聊多了。到了晚上我就同霍頓玩字謎游戲,在斯納伯夫婦還同我們在一起時,他們也參加。我們獲釋之后,《時代》雜志用這樣一個標題描寫了我們當時的全部經歷:一千五百個夜晚的字謎游戲。(《在華五十年》,第一百三十五頁)
值得回憶的磨難。正是有了抗戰(zhàn)期間的這番特殊經歷,獲得自由的司徒雷登,在中國取得勝利舉國歡慶之際,也達到了自己在華五十年聲望的頂峰。
據司徒雷登日記所述,他于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下午,經輾轉西安、昆明,從北平來到重慶。頭一天,九月二日,日本向同盟國投降的簽字儀式在美國海軍停泊東京灣的“密蘇里號”軍艦上舉行,標志著太平洋戰(zhàn)爭以及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正式結束。九月三日,是中國的勝利日假期,重慶全城乃至全國各地,游行狂歡。為此,蔣介石特地派專機把司徒雷登從北平接來,讓這位曾經與中國同患難共命運的人,也與他關系良好的人,見證這一歷史時刻。第二天,九月四日,重慶還將舉行慶祝勝利大會,正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在同一個場合,也將向司徒雷登伸出熱情歡迎之手。于是,剛剛走出囚禁的他,一個傳教士背景的教育家,在美國及盟國對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時刻,成了重慶一顆耀眼的國際明星。
對蔣介石個人而言,九月三日也顯得特別重要?!稌r代》駐華記者白修德從重慶趕赴東京“密蘇里號”軍艦采訪簽字儀式時,《時代》的老板盧斯電告白修德,計劃安排兩個“太平洋戰(zhàn)爭的英雄”分別作為《時代》封面人物,一位是占領日本的盟軍最高統(tǒng)帥麥克阿瑟將軍,另一位即是中國的蔣介石。
新一期的《時代》正好在九月三日出版,蔣介石成為本期封面人物。時間巧合,也可能是盧斯的刻意安排。盧斯以他的方式,把蔣介石作為凱旋英雄再一次推到前臺,無疑,蔣的聲名此時也處于頂峰?!拔曳浅酚^”———封面人物蔣介石的畫像下面,引用了蔣本人的這句話。其實,不僅僅《時代》,許多中外人士,都還在勝利的喜悅中對中國前景感到樂觀?!稌r代》報道說:
中國最終迎來了勝利———戰(zhàn)爭與外交兩方面的凱旋。前景仍未確定,如世界上每一個國家,無論大國小國,其前景都未確定一樣。但在現(xiàn)代,擁有四億五千萬人口的這一偉大民族,還從沒有如此近地接近和平與發(fā)展的時期。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外國侵入和西方帝國主義干涉之后,中國成了自己國家和她的命運的主人。(《時代》,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
重慶滿城歡慶,內戰(zhàn)的隱憂此刻被樂觀情緒掩藏著。
司徒雷登樂觀地出現(xiàn)在九月四日重慶舉行的慶??箲?zhàn)勝利大會上。他先后與蔣介石、毛澤東、周恩來等人見面。他與蔣介石是老朋友,與共產黨的領袖則是初次見面。在這天的日記里,司徒雷登寫道:
拜訪美國大使館的一些朋友,遇到畢格士塔夫(Biggerstaff),史密斯(Smythe),約翰·費正清(John Fairbank)夫人他們。跟吳文藻、張鴻鈞一起進午餐。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在慶??箲?zhàn)勝利大會遇到蔣介石委員長、赫爾利將軍(General Patrick Hurley),和國府里面的許多中國朋友。同時也見到毛澤東和周恩來他們。這驀然使我想起一九四○年五月一日那天初次抵達重慶的時候,也正碰上舉行精神總動員日的集會,當時我冒著空襲的危險,參加過一次露天慶祝晚會,蔣介石還當眾發(fā)表演講。(《司徒雷登日記》,第二、第三頁)
在慶祝勝利的晚會現(xiàn)場,陪同司徒雷登與毛澤東、周恩來見面的,是中央社的記者楊富森,他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半個多世紀后,一九九九年,他在一封信中追憶現(xiàn)場細節(jié):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八年抗戰(zhàn)終于結束。那時我在重慶中央社當記者。在勝利的晚會上我又碰到了司徒校長。那時,他剛被釋放出來,蔣介石派飛機把司徒校長接到重慶參加勝利晚會,我正好去采訪消息,沒想到碰到了老先生。司徒校長也很高興,他也沒有料到會碰見我,所以兩人異地相逢,欣喜無已。正當我們談話的時候,中共三位代表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也被邀請參加晚會,司徒看到了毛澤東,很想和他相會,就拉著我的手,要我陪他去見毛澤東。我是新聞記者,當然愿意作牽線人。果然,我拉著司徒校長的手,走過去和毛澤東、周恩來會面。毛澤東一見是司徒先生,也高興極了,滿臉笑容地對司徒校長說:‘噢,你就是司徒先生,久仰!久仰!你們燕大同學在我們那邊工作得很好……”(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九日致林孟熹,轉引自《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第六十三頁)
此次見面之后,九月十九日,司徒雷登應邀再與毛澤東、周恩來見面。司徒雷登這一天的日記,只記載了這樣一句:“與毛澤東、周恩來共進午餐。這次餐敘是龔維航跟她的丈夫喬冠華所安排的?!饼従S航即龔澎,燕京大學學生,此時擔任周恩來的英文秘書。
司徒雷登的秘書傅涇波,回憶司徒與毛、周二人第二次見面的情景:
之后,毛澤東和周恩來又特別在寓所設便宴招待司徒先生。據傅涇波回憶,中共是通過龔澎邀請司徒的。龔是戰(zhàn)前燕大高材生,當時在重慶周恩來領導下工作。毛在席上一再感謝司徒對中國教育之貢獻,并對燕大學生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表示稱贊。毛說話帶濃重的湖南腔,傅涇波經常聽不懂,還多虧司徒不斷為之翻譯。司徒懂多種方言,粵語、滬語都能聽懂。(同上,第六十三頁)
從這一回憶看,雙方的見面氣氛頗為融洽,司徒雷登這位在中國出生、長大的中國通,以他的語言才能,使見面更顯輕松與別致。這是他與中共領袖的最初接觸,彼此之間一時的輕松與別致,仿佛也為重慶談判的表面順利加了一個腳注,加了一筆亮色。
對于司徒雷登,來自延安的中共領袖當然不會陌生———
當年,紅軍長征剛剛結束,正處在幾乎與世隔絕、不為人知的狀況,是在燕京大學新聞系任教的美國人斯諾,冒險而來,成了系統(tǒng)采訪紅軍和中共領袖的第一個西方記者。斯諾回到北平后,燕京大學學刊報道了他的冒險之旅,還舉辦介紹會,展出照片。這成了毛澤東走向世界的第一次最成功的亮相。
燕大心理學系美籍教授夏仁德,在“一二九運動”期間,他的家成了中共地下黨員、清華大學學生蔣南翔的避難所。他的學生黃華———后來的著名外交家———秘密離校投奔延安,校務會議曾討論是否頒發(fā)文憑,夏仁德力排眾議,為黃華辯護,說:我在中國多年,黃華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
英國籍教授林邁可,畢業(yè)于牛津大學,抗戰(zhàn)爆發(fā)后與白求恩同船來到中國。到燕大后住進司徒雷登的臨湖軒寓所。北平淪陷后,他用司徒雷登的專車,運走六皮箱軍用器材給八路軍,每次裝上兩個皮箱,開車到西山溫泉附近的一個小廟前,在那里交到八路軍手中。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幾天,司徒雷登召開外籍教授茶話會,他用命令的口氣對林邁可夫婦說:“你們兩人更是非走不可!”林邁可到延安后,擔任八路軍通訊顧問和新華社對外廣播顧問,并負責播報新聞。
新西蘭學生貝特蘭,在燕園與黃華住同一個房間,抗戰(zhàn)剛剛爆發(fā),他便前往延安采訪毛澤東,《與英國記者貝特蘭的談話》成了毛澤東影響世界的又一次亮相。(以上材料參見笑蜀《北中國的自由“孤島”———燕京大學抗戰(zhàn)寫實》等文,原載《孤島綠洲》)
……
此時,司徒雷登真的如同一個明星,在國共領導人之間往返穿插,頻繁接觸。一個教育家,無形之中,多了人脈拓展的微妙,多了在政治舞臺上博弈的資本。
上述活動,司徒雷登在回憶錄《在華五十年》中也有敘述,場景大致相同,但具體時間和細節(jié),卻與他的日記以及楊富森的回憶略有差異:
我們是九月十九日慶祝勝利的頭三天到達重慶的。第二天蔣總統(tǒng)舉行了一次外交招待會,會上我見到了許多老朋友。赫爾利大使就站在主人身旁。前不久,他坐自己的飛機專程去延安將共產黨的領袖毛澤東接了來。當毛先生在人群中看見我時,他向我問候時說,現(xiàn)在延安有許多我以前的學生。我笑著回答說我十分了解這件事,而且希望他們?yōu)樗麄儗W到的東西爭光。過了幾天,他和周恩來請我和傅涇波吃午飯,餐桌上招待事務都是由熱心的青年學生擔當?shù)?。我當時沒有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將在馬歇爾將軍主持的和平談判會議上經常同共產黨代表團團長周先生打交道。(《在華五十年》,第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頁)
五十年代初司徒雷登撰寫回憶錄已在中風之后,他是在別人的協(xié)助下才完成《在華五十年》。因此,記憶難免出現(xiàn)偏差,我且以日記的時間記載為準。
與毛、周第二次見面之后第三天,九月二十二日,司徒雷登離開重慶,飛往北平。結束了他在華生涯的最輝煌、最引人注目的旅行。
不到十天,十月十日,蔣介石與毛澤東在重慶簽署著名的《雙十協(xié)定》,經過四十三天的漫長談判,國共兩黨終于達成和平民主建國共識。蔣介石與毛澤東在酒會上碰杯互敬,這一時刻,讓人歡呼,讓人對未來充滿憧憬。
幾個月后,一九四六年三月,《時代》發(fā)表這張合影時,寫了一個簡略說明———“毛和蔣,此次努力差一點史無前例?!?/p>
未名湖,詩意中的夢想
人在重慶,對于司徒雷登,禮遇并不重要。從被日本人關押之日起,最讓他牽扯的莫過于燕京大學。燕園的未名湖,湖水里波動的塔影,竹林環(huán)繞的寓所———臨湖軒……
夢想在燕園。
《時代》那篇《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學》報道的最后一句說:“司徒雷登將盡快把燕京大學遷回北平(它一直在成都堅持辦學)。他計劃退休,結束他在中國的日子?!笨箲?zhàn)終于勝利,樂觀的氣氛中,他看到了重振燕京大學,再現(xiàn)教育輝煌的可能。
在司徒雷登被囚禁期間,燕京大學并沒有消失。一批教師輾轉南下,在成都繼續(xù)辦學,艱難地舉起燕京大學的旗幟,他們以“燕大人”而自豪。人在重慶的司徒雷登,九月十二日特地飛往成都,探望他的師生。九月十三日的日記如下:
剛是第二天的早上,在燕京大學借用的校園里舉行了少有的歡迎會。每一道門和其他進口處都綴上相同的渦卷形的飾物,響亮的鼓掌聲,美國式的歡呼,爆竹,花串等,不一而足。還有一大幅很容易認出來的本人的水彩畫相,作者乃是一個新生,其實他壓根兒就未見過我的。我當時只作一個簡短的演講。燕京大學校歌連同一首新編的,真是縈回于耳,動人心弦。(《司徒雷登日記》,第八頁)
司徒雷登在回憶錄里對這一次的訪問描述得更為生動(但把成都錯寫為重慶):
我在重慶度過的兩天里,這種情況更突出了。一批無限忠誠的中國教師于流亡中在重慶組建了燕京大學。他們借用一些房舍,招收了大約四百名學生。他們什么都缺,沒有圖書、科學實驗設備和教科書,這種情況只有那些親眼見到過從沿海各省遷往內地的其他學府和戰(zhàn)爭所造成的其他災難的人,才能想象得出來。男學生們住在一所古老幽雅的孔廟里,廟里老鼠成災,人也擁擠不堪。女學生們最惱火的是臭蟲,找不到消滅它們的辦法。但是人人情緒高昂。盡管我咳嗽難熬,有許多演講要作,而且又精疲力竭,可是能經歷這樣一次精神上的振作,看到我所熱愛的同事和他們的學生在如此多的困難面前仍然勇敢地堅持著,并給予我熱烈的歡迎,我感到近四年的監(jiān)禁是值得的。(《在華五十年》,第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頁)
應該說,燕大人此時表露出的對校長司徒雷登的敬重、感激甚至熱愛,是發(fā)自內心的。他們深知,沒有眼前這位消瘦、憔悴的美國老人多年的努力,不會有北京海淀那個美麗的校園,更不會有一座嶄新意義的大學,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異軍突起,國際上的影響力,竟一下子堪與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相媲美。
燕京大學草創(chuàng)時期的學生,清晰記得學校蝸居于北京城內時的窘狀。
一九二○年時,所謂燕京大學校園,不過是盔甲廠胡同———位置在如今北京站與崇文門之間———的一座景象破敗的院落。學生白序之回憶說:
校舍是一個不過二十丈見方的圍墻,里邊包括一所課室,三行平屋,一所廚房連著飯廳。和一間辦公室而已。學生不過百人,教職員不滿二十。門前是一帶車塵馬跡的黑土路,南去五十步,就是高大的城墻,下面流著一溝臭水。在世界大學里,恐怕無此窮苦簡陋的了。在那時候,又哪里想到在七八年之間,會變?yōu)楦畸愄没拭勅珖默F(xiàn)在的燕京呢?(《我所認識的司徒博士》,載《司徒校務長六十壽辰特刊》)
就在此時,司徒雷登受命執(zhí)掌燕京大學,他離開南京,在“五四”運動興起之后的一九二○年春天,走進北京古城,走進盔甲廠。他的最初出場,被白序之詳盡地描述出來:
在一九二○年春天一個早晨,十點鐘左右,全校學生照例在飯廳(飯廳是兩用的,吃飯之外還可作禮堂)聚會,房門開處,走進一位中等身材,廣顙削顎,面帶褐色,中年的外國人來,后邊跟著教務長傅晨光先生,經他的介紹,我才知道這位面生的外國人,就是我們將來的校長司徒雷登博士,全體不約而同地發(fā)生景仰和注意。靜靜地聽他講話,他說的是官話,口音略帶南方腔調,而操縱純熟,齒頰間多流露文雅字句和現(xiàn)代的名辭。聲音緩而沉著,低而懇摯,假設閉起眼睛來,就好像有一位我們最親信的朋友,在對著我們講話,熱情篤愛,聲聲透入我們的心坎。那時我最奇怪的是主席未曾詳細地介紹他,而他自己也毫不客氣地,就居然以校長自視,雖然他是初次和我們學生會面,就好像他已做校長很久似的??墒且舱嫫婀郑菚r全體學生,雖與他是初次相逢,但心目中并未把他當一位陌生客。(同上)
一位徹底改變燕京大學窘狀,決定未來發(fā)展的教育家,在盔甲廠不起眼的破舊院落里登場了。他四處募捐,一次從募捐的旅行回來,他說,“每次我看見叫花子,我總覺得我是屬于他們的行會的。”他與哈利·盧斯———《時代》創(chuàng)辦人盧斯的父親———組成了最佳搭配,由后者出任副校長,專門負責在美國募集資金。募集收獲頗豐,為選擇新校址,聘請名教授,購置教學設備,提供了可能。進而,他再出高招,直接與著名的哈佛大學建立聯(lián)系,建立燕京學社。
作為新一代的傳教士,作為經歷過世紀之交“義和團運動”的中國通,司徒雷登已經意識到一所新的教會大學,必須在中、西文化融合的路徑上前行。一位在燕京大學任教多年的美國教師包貴思(Grace Boynton )有這樣的論述:
在生前來推量某一個人物的事業(yè)的意義,是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大膽的說以下的話語:在中與西突然的牽在一起,而且多半是不調和的接觸的時候,司徒·約翰·雷登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嘗試,來設立一個大學,在這大學里沒有中西的分別,而且在共同生活里,大家分擔分享著經濟、困難與成功。
這就在乎燕大的團體,來證明這嘗試已否成功,能否延長。(《司徒雷登傳略》,載《司徒校務長六十壽辰特刊》)
燕京大學教育理念與實踐,司徒雷登的教育成就,不在本文敘述之內。我更感興趣,也最看重的,則是司徒雷登如何以本人的人格與性情,感染學生,影響學生。
在盔甲廠的初次亮相,司徒雷登即讓學生感到親切,留下深刻印象。隨后,母親與夫人,也各以自己的性情,感動師生,從而增加司徒雷登的感染力和影響力。包貴思所撰英文《司徒雷登傳略》,漫溢詩意,以贊美和景仰的語調,描述司徒雷登母親與妻子這兩位女性,一剛一柔的不同特點和魅力。
翻譯這篇傳略的是作家冰心———她曾就讀于燕京大學,一九二三年前往美國留學,歸國又在燕京大學任教。冰心的丈夫吳文藻也同在燕京任教,他們二人都頗受司徒雷登器重。新校園落成時,位于未名湖畔的司徒雷登寓所,由冰心起名為“臨湖軒”。一九二九年,兩人的婚禮也在臨湖軒舉行,司徒雷登擔任主婚人。彼此關系之密切,可見一斑。從上面所引司徒雷登日記還可看到,抗戰(zhàn)勝利后他初到重慶,吳文藻是最早見面的人之一。由作家冰心以富有文學色彩的語言,翻譯包貴思的傳略,可謂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
司徒雷登的母親,精干而具活力,一直在中國陪伴著他:
在司徒博士的時代,一切教士的母親,必須有過人的天才與能力。她不但是孩子的母親,還必須兼任醫(yī)生、護士、裁縫、教師等職。她必須做這些工作,同時還得以大半的心思與力量,放在她丈夫的事業(yè)上。司徒太夫人,把這一切都做到了,她不但是熱心地做,做得恰到好處,而且是極溫柔極高興地做著。使她在垂老的年光,在與她相識的人中,仍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在她年已七十的時候,她的精力還是無盡的,但她精力的顯示,而是安詳一路的,使她的人格深入各個人的心中。我不知道是從何時起,是誰起的頭,我只記得一切燕大的教職員與學生都稱她為“司徒媽媽”。(同上)
司徒雷登的妻子,柔弱而顯秀美,但早在盔甲廠時因病去世:
我記得她,一個苗條的身材,一個柔和蒼白的臉,軟軟的頭發(fā),遮在額前,一個又開朗又深沉的微笑。關于她的一切都顯示著玲瓏脆弱,她的嬌軟的南腔,她的輕柔的姿態(tài),她的嫩白的手。她是“司徒媽媽”的一個完美的反襯與襯托,假如司徒媽媽是活潑與精力,這妻子是對于認得她的人呈現(xiàn)了通徹的秀美,如同鮮花在雨露中散出幽香一般。
在燕大遷到新校址以前的一個畢業(yè)會時,司徒夫人病勢轉劇,遂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五日去世,她的墓是燕大墳園中的第一座墳墓。司徒博士的密友們都知道,在他心中的關于夫人的記憶,是一件完美的物品,與他一同生活著,與日俱增的被寶愛著。(同上)
妻子未能親自走進燕京大學新校園,看丈夫如何拓展教育事業(yè),對于司徒雷登而言,的確是莫大遺憾。他把妻子安葬這里,后來,又在晚年留下遺囑,希望能魂歸未名湖,與妻子安葬一起。
可以理解司徒雷登與燕京大學新校園的感情。當年尋找新校址,恰如一段富有詩意的傳奇。一番周折后,司徒雷登最后把目光確定在清華大學與頤和園之間———
我們靠步行,或騎毛驢,或騎自行車轉遍了北京四郊也未能找到一塊適宜的地產。一天我應一些朋友之約到了清華大學堂,其中一位朋友問道:“你們怎么不買我們對面的那塊地呢?”我看了看,那塊地坐落在通往頤和園的公路干線上,離城五英里,由于那條公路好走,實際上比我們察看過的其他地方離城更近,因而十分吸引人。這里靠近那在山坡上到處集簇著中國舊時代一些最美麗的廟宇和殿堂,并因此而著名的西山。那塊地原是滿洲一位親王廢棄的園地,后轉到陜西督軍陳樹藩手中,他在那里建有夏令別墅和祠堂。我向董事們和理事們提出了這塊場地,獲得了他們的同意。次年夏天我去陜西省城見了陳督軍。這位督軍對此很感興趣,他以六萬中國大洋將地產賣給了我們,并把三分之一的款項捐作獎學金。開初買了四十公頃,過了些時候我們又在附近買了些荒廢了的園地,結果總面積達到了原來的四倍多。(《在華五十年》,第五十頁)
中、西文化的融合,從校園建筑風格的設計開始。在杭州、南京的生活閱歷,使司徒雷登欣賞江南園林之美,而正是這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韻味的喜愛,導致六萬大洋買下的一片土地上,呈現(xiàn)出一個新校園的美麗。他回憶說:
我們從一開始就決定按中國的建筑形式來建造校舍,室外設計了優(yōu)美的飛檐和華麗的彩色圖案,而主體結構則完全是鋼筋混凝土的,并配以現(xiàn)代化的照明、取暖和管道設施。這樣,校舍本身就象征著我們辦學的目的,也就是要保存中國最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校內水塔的外形是一座十三層的中國式寶塔,這也許是校園里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我們修復了舊花園的景色,此外,我們還自己種植了草木,從附近荒蕪的圓明園遺址移來了奇碑異石,又在景色宜人處修建了亭閣?!硪惶幘吧悄且羯辶恋墓艅x大鐘,這銅鐘現(xiàn)仍在校園里鳴響報時。后是,凡是來訪者無不稱贊燕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校園,以致我們自己也逐漸相信了;它肯定有助于加深學生對這個學校及其國際主義理想的感情。至少就某一方面而言,現(xiàn)實變得比我的夢想更美好了。(同上,第五十頁)
就一所大學校園的建設而言,司徒雷登有充分理由為自己的選擇而自豪。一九二九年,燕京大學搬進位于海淀的新校園,與著名的清華大學堂毗鄰。一九五二年,在全國性的院系調整中,燕京大學被解散,原在城內的北京大學遷至燕園,成了這里的新主人。歷史變遷,世事代謝,許多年里,司徒雷登的名字與燕京大學的名稱一同從這里消失,唯他所精心創(chuàng)造出的校園美麗依然保留,成了北京大學校園的精華所在。
值得重視的精華。一九九○年二月,北京市人民政府以“原燕京大學未名湖區(qū)”名義將燕園列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并在未名湖畔立起一塊石碑。石碑后面的說明,頗為專業(yè),且概括精當:“該區(qū)主要建筑有:校門、科學實驗樓、辦公樓、外文樓、圖書館、體育館、臨湖軒南北閣、男、女生宿舍、水塔及附屬園林小品等,整組建筑采用中國傳統(tǒng)建筑布局手法,結合原有山形水系,注重空間圍合及軸線對應關系,格局完整,區(qū)劃分明,建筑造型比例嚴謹,尺度合宜,工藝精致,是中國近代建筑中傳統(tǒng)形式與現(xiàn)代功能相結合的一項重要創(chuàng)作,具有很高的環(huán)境藝術價值。”
即便舍去燕京大學的教育成就不談,僅留下這一校園的美麗,并使北京大學得以擁有這一美麗,司徒雷登也不應被燕園淡忘。
不過,到燕園尋訪,卻不免有些遺憾。從南京西康路返回北京后不久,我踏著秋色又一次走進北大校園。從西門走進,緩步穿過一座座燕京大學時期的教學樓、宿舍樓,在未名湖畔矚望寶塔,看風中漣漪里的塔影閃動,沿岸邊斜坡上的石階,走到竹林掩映、面對未名湖的司徒雷登故居……
司徒雷登留下的校園之美依然動人。未名湖畔,臨湖軒的臺階下,豎有一塊石碑,醒目地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未名湖燕園建筑”的字樣。原來,二○○一年,這里又以“未名湖燕園建筑”的名義被命名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令人不解的是,時隔十年,為何不沿用最初的稱謂,卻非要舍去“燕京大學”字樣。碑上更無文字說明“燕園”與“燕京大學”的關系。
臨湖軒修葺一新,尚未對外開放,四圍柵欄緊圍,我隔著柵欄,把相機伸進去,拍下屋頂和大門。臨湖軒一角,有一門前,掛著“香港大學駐北京大學辦事處”的牌子。正門入口處,路邊豎有示意牌,上面則只簡單寫有“臨湖軒”三個字及漢語拼音,沒有注明此處即是司徒雷登的故居。
當然,可能是我的尋找不仔細。也許,在燕園,某棵樹下,某塊石頭上,刻有一個人名,刻有關于他的一句話。
我為之困惑。在時間流逝多年之后的今天,在司徒雷登的骨灰已經遷到杭州與父母安葬一起的今天,司徒雷登和燕京大學的名字為何在北大校園還被冷落?北大本是一個著名大學,在歷史面前,為何不可以多一點雅量?多一點兒開放心態(tài)?對燕園美麗的創(chuàng)造者,對一批又一批在這里曾經工作過和學習過的“燕大人”,難道不應該以這種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應有的歷史尊重?這似乎不僅關涉文化理念,也關涉情感。
回到當年。
冰心翻譯包貴思的《司徒雷登傳略》,完成于一九三六年六月十日。此時,燕京大學的師生,為慶賀司徒雷登六十華誕,忙碌著一件事:編輯《燕大多聲》第二卷第九期《司徒校務長六十壽辰特刊》。特刊的出版時間,選在六月二十四日———司徒雷登生日的這一天。在這一特刊上,冰心除發(fā)表這篇譯作外,還發(fā)表了一篇散文《司徒雷登校務長的愛與同情》,寫她與司徒雷登的交往,寫這位美國傳教士、教育家?guī)Ыo她的嚴父慈母般的詩意感覺:
今年六月二十四日,是司徒雷登校務長六十大慶,這些敬他愛他的人們,抓得了這個機會,都鬧盈盈的忙著分頭推進各種慶祝的方式與項目。我呢,是敬愛他的學生中之一,而所能做的,只是“搖筆桿”的事情,“馬負千鈞蟻馱一?!?,亦各盡其力之所能至而已!可是,仔細一問,關于司徒校務長一切的一切,都已有師長同人們寫下了,寫得是那么嚴肅,那么詳細,那么俏皮。我呢,從做學生起才認識他,講臺下仰著,可望而不可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童年,更不知道他的戀愛故事。后來雖然勉強算得和他做了三年的同事,而我是個不重要的人兒,沒有機會同他商量過“大計”,也沒有機會同他騎過馬,游過山。我看見他的時候,只是閑居宴會的時候,可是只是這談笑社交時所表現(xiàn)的一點點,已足使我傾服了。
這十幾年中,曾有過幾次小小的事情,同他有過幾次短短的談話,每次的談話里,都使我覺得他是兼有了嚴父的沉靜,和慈母的溫存。他款款的笑在你的對面或旁邊,兩手叉握著放在膝上,用溫和懇摯的目光看著你,你不先開口,他是不多說話的,他總盡量的給你機會,讓你傾吐你的來意,然后他用低柔的聲音,誠摯的話語,來給你指導與慰安。(《司徒雷登校務長的愛與同情》,載《司徒校務長六十壽辰特刊》)
冰心的感覺,恰是司徒雷登所追求的效果。他自己就明確說過,在妻子去世后,他不想再婚,而是把燕京大學當成了自己的家:“燕京已經成了我的迅速發(fā)展壯大的家庭。學生們自己常常講,他們是我的孩子,而我對他們也確實懷有父輩之情,我能夠把我的全部時間和精力傾注于工作?!保ā对谌A五十年》,第八十五頁)冰心的感覺,印證了他的話。而正是這種感覺,使未名湖的夢想有了詩意,更加讓司徒雷登陶醉其中。
于是,當中國抗戰(zhàn)八年的硝煙剛剛散去,中外人士大多滿懷樂觀情緒時,司徒雷登急于離開重慶,返回燕園?;謴痛髮W,成了他的首要之選。他覺得和平已經來臨,燕京大學又將進入發(fā)展的新階段。他躊躇滿志,欲在退休之前,把一個完美的事業(yè),留在未名湖。然后,結束以教育方式介入中國事務的行程。
來了,司徒雷登
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四日,臨湖軒頗為熱鬧。這一天,是司徒雷登七十周歲生日,來自國民黨、共產黨雙方高層的祝賀,尤其顯示出他在中國政壇的重要性。司徒雷登雖疲憊但卻很興奮:
今天是司徒雷登七十華誕,又是他被日寇拘禁重見天日之后的第一個生日。這里一大早就賀客盈門,至于賀信、賀電和禮物兩三天來早已不絕于道,其中包括南京的蔣委員長和共產黨的葉劍英將軍送的。但晚上的生日宴會卻照例規(guī)模很小,參加的都是司徒雷登最親近的朋友,其中大部分當然是燕大的主要同僚。歲月催人,尤其三年多的牢獄折磨,老人家明顯的衰老和瘦削了。過去那么貼身的一套他最喜穿的白色西服,此時看來略嫌寬松,只是談吐和風度依然還是那樣溫文爾雅,熱情而誠懇并充滿希望和信心。那個晚上,他詳細介紹了過去幾個月他在美國的見聞和活動。為燕大籌募經費以及爭取各方面對燕大的支持,又一次獲得巨大的成功。(《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第七十———七十一頁)
此時,司徒雷登做好了退休的準備,要把校長職務,交給中國學者。傅涇波多年跟隨司徒雷登,是秘書,更如同兒子。晚年,他向準備撰寫《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一書的林孟熹,講述了生日晚會后司徒雷登與他在臨湖軒庭院里的一段對話,然后由林孟熹再加發(fā)揮描寫如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司徒雷登真的希望頤養(yǎng)天年:
宴會結束了,客人一個接一個地告辭了。老人信步走出戶外,習慣地繞到屋后西北角那塊大石頭旁邊,臨湖凝望,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忽然他察覺一個人影向他移動,那正是傅涇波。
“老先生,夜深了,該睡覺了!”傅輕輕地說。
司徒雷登仿佛沒有聽見,反而問傅:“菲力,真的,我真的要退休,你明白嗎?”司徒雷登決定要退休,不僅因為自己年事已高,而更因為后繼有人———陸志韋、洪業(yè)……都是學識才智、行政能力以及個人聲譽足以擔此大任的人選,他可以放心地交班。
“我明白?!备荡?。
“但是退休后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主還有很多任務等待我去完成,你還愿意像過去那樣幫助我嗎?”
“我將一如既往,有生之年永遠為主和你服務?!?/p>
“謝謝,十分謝謝。”四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同上,第七十二頁)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將是他在燕京大學度過的最后一個生日,此時,教育夢想的最后一章還未完全掀開就將黯然合上。
生日之夜平靜度過。然而,不到十天,奇峰突起。飛往南京的司徒雷登,應馬歇爾之請,留下參加七月四日在美國大使館舉辦的美國國慶慶?;顒印F咴滤娜?,在西康路三十三號大院里,馬歇爾與司徒雷登懇談,希望他能出任美國駐華大使。一番推辭之后,司徒雷登同意了。一位美國傳教士出身的教育家,在剛剛走進古稀之年后第一次走進了政壇,生日之夜的退休愿望徹底落空。(參見《馬歇爾傳》)
馬歇爾歷時半年的軍事調解使命,一直波瀾起伏,未見成效,這是他力邀司徒雷登出山予以協(xié)助的主要原因。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一九七一年出版過一本《二十世紀中國(資料選讀)》,其中專列一節(jié)“美國調停的失敗”概述當年情形:
馬歇爾將軍于1945年12月22日抵達重慶。杜魯門總統(tǒng)派遣他前往中國,希望努力促成已在中國大部地區(qū)爆發(fā)的內戰(zhàn),簽定停戰(zhàn)協(xié)議。隨后將成為馬歇爾計劃制訂者和國務卿的馬歇爾,當時享有很高威望,由總統(tǒng)賦予充分權力。當他抵達中國之后,中國內戰(zhàn)進入到一個古怪階段,人們形容為“打打談談時期”,內戰(zhàn)雙方都在不斷擴大軍事實力,不斷進行戰(zhàn)斗,但又都不放棄談判。馬歇爾抵達后三個星期內,雙方進行談判并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定,但很快又被撕毀。六個星期后,同意將國、共軍隊合并的正式協(xié)定被雙方接受,可是,簽署的同時,又成了廢紙一張。組成的監(jiān)督停戰(zhàn)協(xié)議實施的小組由三方組成———一名國民黨官員,一名共產黨官員,一名美國人。他們走到哪里,哪里的戰(zhàn)斗就停息幾個小時,一等他們離開,戰(zhàn)斗重又打響。(譯自《二十世紀中國》)
在此情形下,馬歇爾認為,與國、共兩方領導人都有良好關系的司徒雷登,是最能幫他走出軍事調解困局的人。與司徒雷登談話后的第二天,七月五日,馬歇爾立即致電美國國務院,陳述他挑選司徒雷登的理由:
我需要這樣一位大使人物的幫助,他能夠立即在談判雙方面產生一種高度的信任感……我之所以要求他出任,是因為根據所有在中國的知情人士,無論是美國人抑或是中國人之反應,他是一位占有獨一無二位置的高度受尊重的外國人,他完美無缺的人格標準以及他一生50年在中國所作所為是西方世界最好的一個榜樣。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同樣信任和仰慕他。不久前為他七十壽辰在北平舉行的慶祝成了一項盛大活動。他大公無私,心中只有中國和美國的利益。(轉引自《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第七十七頁)
后來,一九五四年,司徒雷登出版回憶錄時請兩位人士為他作序,一是馬歇爾,一是在抗戰(zhàn)期間曾任中國駐美大使的胡適。大陸出版《在華五十年》時,兩序均未翻譯發(fā)表。其中,馬歇爾在序中回憶自己挑選司徒雷登的初衷,事過境遷,他仍然不后悔當年做出的這一決定,并再次表達出對司徒雷登的敬重:
我與司徒雷登博士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46年暮春之際的中國南京。他從日本監(jiān)獄出來后,到美國接受療養(yǎng),此時剛剛歸來。
我們討論當前局勢,他的反應令我印象深刻,因此,隨后我向國務院建議,提名他任駐華大使———我當時只是擔任總統(tǒng)特使。我采取這一行動,乃是因為司徒雷登具有的五十年在華經驗,他的性格,他的人格與稟賦。有司徒雷登在我身邊,我便擁有了長達五十多年的經驗,且在以個人介入中國黨派關系時又不帶偏頗。任命他,我遂能獲得他的建議,獲得一種他人無法替代的巨大幫助。
在對中國性格、歷史、政治復雜性諸方面的了解上,我懷疑是否還有別的人能超過司徒雷登。他的正直,高山仰止,他的意見由此而顯得極為重要。
他的性格,他的豐富經驗,深深吸引了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譯自《Fifty Years in China》)
其實,馬歇爾最初的大使人選并不是司徒雷登,而是曾擔任過蔣介石參謀長的魏德邁將軍(Wedemeyer Albert)。但這一人選,受到中共方面的強烈反對。
自抗戰(zhàn)爆發(fā)后,原新聞界人士董顯光一直擔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專門負責蔣介石與外國記者的聯(lián)絡和宣傳工作,后來他在《蔣介石》一書中,寫到馬歇爾改變大使人選的過程:
馬歇爾本屬意獲得蔣氏信任的魏德邁作為赫爾利的繼承人。他在一個非正式的新聞會上宣布了計劃中的對魏德邁的任命。有人把消息透露給周恩來和共產黨的合作者。他們立即用最強烈的言辭向馬歇爾進言:魏德邁將不會被他們所接受。于是馬歇爾致電華盛頓給副國務卿艾奇遜,要求撤回任命魏德邁的建議。經過與周恩來磋商可以接受的替代人選之后,馬歇爾終于任命了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司徒雷登博士是一位按良心辦事并受到高度尊敬的教育家,并無共產黨的污點,但他對共產黨的權力政治知之甚鮮。(轉引自《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第七十九頁)
關于此事,魏德邁本人回憶如下:
六月初,我被副國務卿艾奇遜叫到國務院他的辦公室。他把馬歇爾致總統(tǒng)的電文給我看,內稱有關任命魏德邁為駐華大使消息的泄露,令他在與共產黨人的微妙談判中相當尷尬。他們抗議對我的任命,原因是我不會在他們與國民黨人之間保持公正。因為我在戰(zhàn)爭年代與委員長關系密切,也因為戰(zhàn)爭結束后我立即采取迅速之步驟以保證國民黨軍隊到達華北的關鍵地點。
艾奇遜說他感到抱歉,但我的大使任命必須撤消。我回答說一開始我并不想擔任大使,只是由于馬歇爾的迫切要求才同意接受任命。我告訴艾奇遜,我不喜歡這種觀念,即共產黨人有權決定由誰來出任美國政府的責任職位的任命。(同上,第八十一頁)
面對中共的激烈反對,馬歇爾試圖緩和敵對情緒,把國共兩方拉到一起繼續(xù)談判,他最終選擇了司徒雷登。在董顯光看來,這一次關于駐華大使人選的確定,獲勝的是中共,“由于司徒雷登的任命,將魏德邁這樣一個有堅強意志的人排除在美國大使館之外,實乃中共之真正勝利?!彼麤]有直截了當?shù)卣f失敗的是馬歇爾,或者是蔣介石,但潛臺詞不言而喻。
司徒雷登就任大使,中共方面和民間報紙的反應,看上去的確頗為興奮。
中共代表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葉劍英等人紛紛發(fā)表講話,表示:對司徒雷登博士極其尊敬,并熱烈歡迎其任命。
其中鄧穎超在上海答各報記者和各界人士問時這樣說:“司徒雷登先生生長在中國,對中國情形很熟悉,對我們一直有很良好的友誼,而且正為中國的和平民主在努力,所以對于他的出任駐華大使熱烈歡迎,同時也寄以極大的希望?!泵裰魍肆_隆基說:“司徒雷登本身就是中美文化優(yōu)點的薈萃,是中美文化溝通的象征。”教育家陶行知表示:“美國這一行動……不但能增進中美友誼與相互的諒解,而且也可以幫助中國,促進遠東和世界和平。”
上?!段膮R報》于七月十一日發(fā)表社論認 為:“在今天的北美朝野人士中,沒有另一個比他更適宜于擔任駐華使節(jié)這一重要任務的了。他考慮中國問題,關心中國命運,我們或者可以說,要比任何其他一個美國友人更為親切。以這樣一個人物出任駐華大使,在中美邦交已經受到嚴重考驗的今天,無論對美對華,都應該是有利的……司徒雷登以宗教徒的熱忱、教育家的精神,來出任國共之間的調處工作,為馬歇爾特使的強力助手,這對于中國人民制止內戰(zhàn),爭取和平與民主的艱巨工作,必有相當?shù)呢暙I?!?/p>
(同上,第七十九———八十二頁)
蔓延全中國的樂觀情緒,在《時代》周刊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二日,《時代》周刊報道了司徒雷登就任美國駐華大使的消息。這條報道,題為《對外關系:如此快樂》,字里行間,對司徒雷登的高度評價與期待,對中國未來局勢所持的樂觀情緒,與中國民間媒體的積極反應幾乎完全相同———
在華的美國人中間,最有能力可以向擔負棘手使命的馬歇爾將軍提出建議并使之感到欣慰的,沒有別人,只能是消瘦、年邁的傳教士司徒雷登。在七十年生涯中,敏銳、富有創(chuàng)見的司徒雷登,是最年長、最睿智的老中國通之一,他對中國的思想、生活習慣、語言、當權者了如指掌,遠超過了大部分中國人。
司徒雷登獲得的這一價值無法估量的教育,始于一九○五年,當時他新婚燕爾,被委派為南方長老會傳教士,從美國返回他的出生地中國。這位傳教士的后代子承父業(yè)。在南京神學院,他講授了七年的新約全書,之后,他找到真正適合他的,擔任由美國資助的中國最有名的教會大學———燕京大學的校長。
作為在華的最優(yōu)秀的美國教育家,司徒雷登深入中國訪問,遠離中國政治,與各種傾向的人都有往來,廣受愛戴。尤為重要的是,他與蔣介石、蔣夫人、宋子文院長、共產黨談判代表周恩來(一些共產黨的延安領導人是燕京大學畢業(yè)生),關系都不錯,并獲信任。
……
戰(zhàn)爭結束后,司徒雷登計劃恢復燕京大學,然后,他可以退休,結束在華生涯。但是,上個月,馬歇爾將軍開誠布公地敦促蔣和周恩來繼續(xù)停戰(zhàn)談判。他拜會司徒雷登,請他勸說國民黨領導人蔣介石。幾天后,老中國通司徒雷登幫助西方人馬歇爾成功地獲得了他所期待的停戰(zhàn)。同時,這也讓馬歇爾做出了一個決定。
對于中國,這一任命意味著新的聯(lián)合的希望,他們以前所未有的一致,歡迎司徒雷登的新“面孔”和杜魯門明智而出色的選擇。對司徒雷登而言,這是他的公眾服務生涯的一個激動人心的高峰。中國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更需要這位美國傳教士的校長。(《時代》,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來了,司徒雷登。
他來了,從燕園啟程,來到南京,走進西康路落成不久的美國大使館。在世人的歡迎、注目、期待下,這位在中國出生的美國傳教士,在走過四十多年的教育行程后,走進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外交領域,成為美國國家利益的代表。“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舍我其誰”的興奮,面對內戰(zhàn)困局的忐忑不安……不同心緒,不同感覺,雜陳于胸。
如此這般,司徒雷登,來了。
告別燕園,行前他向燕京大學校委會遞交了請辭校長函。他說,他不能拒絕使命。他說,他還想回到燕園。七月十二日的辭函中寫道:
你們諒已知悉我出任美國駐華大使的任命了,請允許我立即向你們保證,我之所以接受此項任命,完全是出于我確信此舉目前最符合我為之奉獻終身的燕京大學本身和其他有關方面利益。
我既已被召喚來幫助解決困難,那我是不能拒絕的。
我希望能在一年或更短的時間里,可以從我的新職務上引退,重返我今天離開的地方。(轉引自《司徒雷登與中國政局》,第二百六十一———二百六十二頁)
未來局勢發(fā)展誰都無法預料。司徒雷登所設想、所期待的一切,都將落空。一年,兩年,他都沒有從新職務上引退,他更沒有機會重返燕園了。
與他相關的歷史畫面,則將在后面的敘述中漸次展開———
就任大使剛滿三年,司徒雷登離開南京,為之送行的是一篇由中共領袖毛澤東親筆撰寫的、后來膾炙人口的雄文《別了,司徒雷登》;一九四九年八月十日黯然回到華盛頓,標志著美國對華政策的徹底失?。煌?,十一月三十日早晨嚴重中風,第二年出院后住進傅涇波家中療養(yǎng);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向杜魯門總統(tǒng)去信辭去駐華大使。十二月十一日杜魯門復信同意;一九五二年燕京大學解散;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九日去世,自病后十多年來,他一直住在中國友人、秘書傅涇波家中……
來了,司徒雷登!別了,司徒雷登!
不同內涵、不同主題的場面,來去之間,交叉替換,一個人的興衰起落,由此成為中國歷史的一部分,成為永遠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