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玉克
伊河南岸那塊坦蕩肥沃,浸滿著祖輩血汗淚水的原野上,以農為生的祖祖輩輩,年復一年沿襲著耕讀傳家春種秋收這千年不變的農耕生活。
春夏之交,總有一種平時見不到的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在村莊、山野、麥浪上空清麗嘹亮地叫著,麥收之后就神秘地不知所蹤了。它四個音節(jié)的鳴叫很奇特,不同性格、不同地域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孩提的我們依其發(fā)音直呼其“光棍著鋤”,母親總憂郁地喊它“麥天咋過”?
“阿公阿婆,割麥插禾”。父親說,這就是布谷鳥,上天派來的,它在催促咱莊稼人開始收麥了。
布谷聲聲中,鄉(xiāng)親們總是早早地把鐮刀、木锨、桑叉等農具收拾停當。麥快熟時,父親要一天兩次到地里探視,搓穗麥子,看看成色。父親常常念叨那句農諺:麥熟一晌。割早了,減產,可惜;割晚了,焦麥炸豆,一遇風雨,麥粒散落一地,糟蹋了,讓人痛心。
鄉(xiāng)親們割麥就像偷襲敵營,天未明便趕到地里,趁著夜露的潮潤好干活。等到日上三竿,還要將割完的麥子打成捆,然后用架子車拉到打麥場攤曬,再套上牲口用石磙碾。這時最怕的不是驕陽似火的酷熱,而是沒有征兆說來就來的猛雨。若麥子被泡了場,又遇上連陰雨,那辛苦了大半年的麥子就會生芽,一年的口糧便沒了著落,這是最讓鄉(xiāng)親們哭天無淚的倒霉事。
三夏大忙,虎口奪糧。身體孱弱的母親幾次因營養(yǎng)不良和勞累過度暈倒在地里,苦了父親一個人,沒日沒夜拼死拼活地干。農歷的五月初三是父親的生日,但打我記事起,父親的生日連頓雞蛋面都難以吃得應時。
鄉(xiāng)下有句俗語:焦麥炸豆,小姐也要下下樓。鄰家有位嬸嬸已有九月身孕,她實在不忍心看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曬得掉層皮累得塌了架,燒火做飯之余挺著大肚到地里幫忙,結果一陣忙碌后把孩子生在了地頭。
“農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一個麥季下來,一村老少都累得跟害了場大病似地憔悴不堪。我終于知道,農民的勤勞和節(jié)儉,其實是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給逼出來的;書本上“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是在汗水與血淚中浸泡出的;莊稼根須扎進的,不是土壤,分明是祖祖輩輩無數農民的肌膚與血脈。
一次,幾個不識稼穡之苦偶爾到鄉(xiāng)下的城里人羨慕地說:農村真美!父親笑笑,粗通文墨的他居然用了兩句詩:真是畫家不知漁家苦,喜作寒江獨釣圖啊。你們收季麥試試?不哭爹喊娘才怪!
改革開放后,麥浪滾滾的田間破天荒出現了聯合收割機。那高大威猛的收割機在無邊麥浪中游弋,隨風蕩漾的麥子魔術般變成了麥秸和金黃的麥粒,僅幾天時間,那讓人望而生畏的無邊麥浪便潮水般消退了——麥收季節(jié)就這么閑庭信步地過去了。偏癱多年的父親不停地吧嗒嘴:后輩孩子人真享福,俺那時出的啥力呀,累得要死!
榴花歲歲紅,布谷年年來。布谷聲中,歲月的風霜,刻成父親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稼穡的艱苦,刻成父親滿手的老繭和佝僂的腰背。
莊稼,一茬一茬,被農民收割了;農民,一輩一輩,被土地收割了。還不到70歲啊,在土里刨食了一輩子的父親,就把自己刨進了土地?;钪赣H用汗水滋養(yǎng)莊稼;死后,又用身軀肥沃土地……
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可是,下輩孩子誰會在意快快布谷的催促,誰能讀懂杜鵑啼血的凄苦呢?
童年,感覺布谷鳥的鳴叫真是天籟之音,童謠般美妙動聽,引人遐思。
少年,隨父母收了幾季麥,每聽到布谷鳥的鳴叫,總有一種大敵當前一場惡戰(zhàn)的心怵與緊張。
而今,又是一年榴花紅,杜鵑聲里斜陽暮。遠去的父親啊,您知道嗎?五月,其實是個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的迷人季節(jié)。陣陣麥香中,布谷鳥天籟般的鳴唱不再是先前讓人心悸的麥收號角,而是咱鄉(xiāng)村五月的詩,在吟唱著一曲悠揚的田園牧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