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之
明清文人的楹聯(lián)集句,與他們所居處的園林環(huán)境息息相關。園林生活是文人風雅的重要部分,園林題聯(lián)又是顯示其風雅的重要表達方式。這一點,我們在江南園林中不難體察到。
蘇州園林的楹聯(lián)匾額,經(jīng)常可以見到《二十四詩品》中的佳句。如拙政園玲瓏館行書對聯(lián):“林陰清和,蘭言曲暢。流水今日,修竹古時?!弊菊@見山樓西南走廊額:“柳陰路曲。”獅子林真趣亭重修時題聯(lián):“浩劫空蹤,畸人獨遠。園居日涉,來者可追?!豹{子林古五松園月洞門宕磚刻:“得其環(huán)中?!扁鶊@畫舫齋頭艙內(nèi)額:“碧澗之曲,古松之蔭?!扁鶊@藕香榭聯(lián):“與古為新,杳靄流玉;猶春于綠,荏苒在衣?!被⑶鹬滤w額:“明月前身”、“遠引若至”。天平山三陟阪石刻:“青春鸚鵡?!苯砸馀c境偕,恰到好處。究其原因,乃在《詩品》之趣與園林之境兩相契合。
《詩品》中有許多詩句的意境與園林藝術相通。這也是江南文人雅士喜歡擷取其中佳句題寫園林的深層原因。本來《詩品》中就有許多涉及園林景致的佳句,如“玉壺買春,賞雨茆屋”;“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柳陰路曲,流鶯比鄰”;“閱音修篁”;“空潭瀉春”;“露余山青,紅杏在林”;“晴澗之曲,碧松之陰”;“亂山高木,碧苔芳暉”。這樣的佳句,蕭疏淡雅,隨意取來,即可作園林寫照?;蚶帐蜃~,皆為園林生色。若精心結(jié)撰為楹聯(lián),則更能顯其風雅。
《詩品》所顯示的平淡沖和的審美趣味,與中國古典園林美學的精神正相一致。這種藝術精神殆自中晚唐以降,漸次形成。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卷三:“李翱習之論山居,以怪石、奇峰、走泉、深潭、老木、嘉草、新花、視遠八者為勝。今吾山所乏者獨深潭、老木耳?!崩畎克撝藯l,也是此后中國古典園林的重要元素。
《詩品》所表達的審美趣味,在古典園林中有著具體的反映,而古典園林的審美也能在《詩品》中找到根據(jù)。如沈復《浮生六記》卷二《閑情記趣》:“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李漁《閑情偶寄》講窗欄、界墻、廳壁、聯(lián)額等,也是這種美學趣味。如其講“取景在借”:“開窗莫妙于借景”,“四面皆實,獨虛其中,而為‘便面之形”?!凹兟犊彰鳎鹗褂欣w毫障翳”,“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云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又如廳壁,“不宜太素,亦忌太華”。“于廳旁四壁,倩四名手,盡寫著色花樹,而繞以云煙”,“松為著色之松,鳥為有色之鳥,互相┯撤ⅰ薄*┆
這種園林設計與欣賞的理念,顯然是文人化和詩意的,從中不難體味到《詩品》的美學精神,如“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沖淡》);“淺深聚散,萬取一收”(《含蓄》)、“濃盡必枯,淺者屢深”(《綺麗》);“生氣遠出”,“妙造自然”(《精神》)。要之,明清園林的布局、點綴以至室內(nèi)裝飾,皆與古典詩歌審美趣味相通。因此,《詩品》為明清園林美學所取資,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因為園林審美已然被古典詩學改造了,故而即使不是輯自《詩品》的園林楹聯(lián),也頗有幾分《詩品》的味道。如潘景鄭所撰虎丘花雨亭聯(lián):“俯水鳴琴,游魚出聽;臨流枕石,化蝶忘機。”若置之《詩品》境中,足以亂真。
有些集句聯(lián)并非專為具體園林而設,只是閑聯(lián)。閑聯(lián)猶如明清時期同樣流行的閑章(印章),都是士大夫清雅趣味的反映,是文人雅士頤情養(yǎng)性的作品。趙曾望《江南趙氏楹聯(lián)叢話》即附錄有“閑聯(lián)類”,所錄四言閑聯(lián)甚多,如:
天上碧桃,日邊紅杏;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青松落陰,白云誰侶;綠苔生閣,素月流天。
白云在天,蒼波無極;明月獨舉,青松落陰。
零雨送秋,輕寒迎節(jié);孤峰限日,幽岫含云。
以上數(shù)聯(lián),雖非集自《詩品》,但審其意境氣格,似與《詩品》不殊。殆受《詩品》集句風格的影響。這些閑聯(lián)所表現(xiàn)出的蕭散閑遠的趣味指向,可與《詩品》相印發(fā)。
《二十四詩品》在晚明以后的流行,一定程度上熏染了陳繼儒、余懷、張岱、李漁等文人雅士的審美趣味。如陳繼儒《小窗幽記》,全書十二卷,依次標題為《醒》、《情》、《峭》、《靈》、《素》、《景》、《韻》、《奇》、《綺》、《豪》、《法》、《倩》。此種精巧布局,或即受《詩品》品目之啟發(fā),而且其語言風格亦頗似之,如卷三《峭》:
道院吹笙,松風裊裊;空恩洗缽,花雨紛紛。
卷四《靈》:
花前解佩,湖上停橈。弄月放歌,采蓮高醉。
晴云微裊,漁笛滄浪。華句一垂,江山共峙。
卷五《素》:
溪響松聲,清聽自遠;竹冠蘭佩,物色俱閑。
翠竹碧松,高僧對弈;蒼苔紅葉,童子煎茶。
卷七《韻》:
落花慵掃,留襯蒼苔;村釀新芻,取燒紅葉。
幽徑蒼苔,杜門謝客;綠陰清晝,脫帽觀詩。
煙蘿掛月,靜聽猿啼;瀑布飛虹,閑觀鶴浴。
卷九《綺》:
高樓對月,鄰女秋砧。古寺聞鐘,山僧曉梵。
淺翠嬌青,籠煙惹濕。清可漱齒,曲可流觴。
這些清奇高古、情韻兼勝的四言句,與《詩品》似無二致。特別是其中的“松風”、“花雨”、“晴云”、“紅葉”、“蒼苔”、“幽徑”、“煙蘿”等物象,在《詩品》中似曾相識。
又如張岱《陶庵夢憶》,寫其園居之境,宛若詩品之境:“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蕩,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庇秩缬鄳选度齾怯斡[志》,信筆所記,亦搖曳生姿。如“砌周野花,殷紅凝碧,芳馨耀艷,氣隱霞”?!耙萆偌緜?,恨不見我;蘭亭金谷,邈若河山”。“夜攬?zhí)豆?,綿濛空寫。柳枝拂水,激素飛清”?!凹t潮時潤,黃鶯乍啼。制芰舂菰,濯襟選夢”。字里行間所透出的格調(diào)與理趣,也似有著《詩品》的意味。
在清人雅集中,還能看到他們常以《詩品》摘句分韻的現(xiàn)象。如清道光三年(1823)四月初八,黃丕烈與彭雅泉、尤春樊、石琢堂在花間草堂舉辦雅集,以“賞雨茆屋”四字分韻(江標《黃丕烈年譜》)。江藩《伴月樓詩鈔》卷上有《文洲招元謹遠齋及予泛舟石湖以空山無人分韻得空字》詩。朱珔所編《正誼書院小課》卷四試貼詩有馮桂芬、陸元綸《人淡如菊得如字》詩。其中之“賞雨茆屋”、“空山無人”、“人淡如菊”,均出《詩品》??梢娝麄儗Α对娖贰肥煜で倚蕾p。
《詩品》自然會影響到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在詩歌審美取向上,甚至其四言詩體也曾被模仿。法式善《梧門詩話》卷一六錄有錢塘才女徐茝仙四言詩,即頗似《詩品》。如《彈琴》:“愔愔者琴,泠泠者音。一彈再鼓,山高水深。冰弦澀指,苦調(diào)傷心。湘簾不卷,明月相尋?!薄洞喝铡罚骸皾饣M鏡,澹香著衣??针A無人,蝴蝶自飛。芳草行跡,落紅網(wǎng)絲。碧云欲來,東風未歸。”《小樓》:“楊柳一碧,芙蓉四青。瓶花開未,簾鉤亞丁。繡規(guī)秦女,書摹洛靈。一行新雁,瀟湘畫屏?!薄杜汲伞罚骸靶菬o人,殘月如客。”《梅花》:“天地如夢,空山一枝?!薄端俊罚骸奥淙~驚寒,鴛鴦相語。”《秋夜》:“水螢照花,海棠紅冷?!迸c《詩品》何其相似!難怪法式善評其“濃麗如子山小賦,清遠如表圣《詩品》”。徐茝仙之詩,蓋即受當時流行的《詩品》風氣影響。
要之,晚明以降,士大夫的生活情趣仿佛已浸染上了《二十四詩品》的意味。自王士禛、袁枚倡神韻、性靈之說,《詩品》遂風靡于雅俗,而以《詩品》為楹聯(lián)集句的時尚,即是此種風氣的表征之一。
(作者單位:蘇州科技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