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一只胖乎乎的蜥蜴回頭看了我一眼,帶著它的紅色條紋快速彈射進(jìn)灌木叢中。
我躺在草地上,枕著胳膊,鼻梁上架著超黑眼鏡,鏡片上有無數(shù)油漬的指紋,能聞到類似香煎虹鱒魚的味道。密碼箱就在我臟兮兮的軟底鞋旁,它看上去不起眼,但很沉,上面停著一只被覆白色斑點(diǎn)的一字蝶;它大概把密碼箱當(dāng)成了忍冬,屏氣凝神釘在滑溜溜的鎖扣上。
那可不是一般的密碼箱,我要說它價值連城,整個南山分局的刑事警察都在尋找它,你最好信。
在決定下一步行動前,我需要一點(diǎn)時間好好想一想。
遠(yuǎn)處有一些黃昏之人,在運(yùn)動場上玩著地滾球,或者站在一棵相當(dāng)年輕的植物前發(fā)呆。那些老人,他們像草地上的原住民,一個個悠閑自在。
本來一切很安靜,直到他們朝這邊走來。
那個姑娘穿著白色T恤、紅色帆船鞋、短到讓人擔(dān)心的迷你牛仔褲。相比較,小伙兒很正規(guī),衣著莊重到有點(diǎn)矯情。他倆都很年輕,就像十年前的我。我不記得我有多大,三十還是三十二。
那對年輕人很挑剔,選了好幾個地方,草坪中央、一片突起的花壇旁、
椰棕樹的樹冠下,最后坐下來,離我不到十尺。
他們坐在一千棵朝氣蓬勃的青草上,和陽光在一起。
他們看到躺在紫荊樹叢后面的我了,但他們不在乎。
小伙兒在草地上鋪了一塊事先準(zhǔn)備的再生紙布,很快,那上面就出現(xiàn)了一家遭到搶劫的惠多店。蝶形花叢遮擋住,看不見宴席的具體細(xì)節(jié),可以想象,圍著椰子飲料的一大堆零食中,一定有牛肉味的蘭花豆、奶油味的開口榛子、馬來西亞鮮蔬餅、泰國辣味魷魚絲、雞汁豆干和焦糖爆米花。要是再來一瓶紅酒,大概沒人會反對。
一般情況下,我不吃零食。要是泥菩薩不是因?yàn)樨澇喳}脆花生讓警察從一旁猛沖上來撲倒在惠多店門前,至少我現(xiàn)在還有一個朋友,我們可以在陽光下說話,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
“干嗎穿成這樣?”那姑娘說。她不斷地擺弄著短發(fā),好像隨時在擔(dān)心人們會不喜歡它。
“半個月沒見,就當(dāng)我獻(xiàn)殷勤?!毙』飪赫f。他有一張厚嘴唇,看上去他有很多話要說,需要那樣的嘴唇。
“我說鞋?!?/p>
“你不喜歡?”
“不是說好了,省點(diǎn)嗎?這么隆重,以后怎么辦?”
“不是要見你嗎,所以買了新的。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蠢?”
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去荷花湖那邊,湖里的水很干凈,適合洗臉,這樣,他們接下來就可以接吻了。
我有三天沒換衣裳了,衣領(lǐng)上有一股退潮后灘涂的味道。也許再過幾天,我可以試試去光明新區(qū)租一間房子,結(jié)束角馬似的逃亡生活。如果在房租問題上順從一點(diǎn),老板娘大約不會復(fù)印我的身份證。但也許用不著了。
透過紫荊樹叢,我看見那姑娘不知道該怎么辦,站起來又坐下,換了個姿勢,蜷曲一陣,再把結(jié)實(shí)的雙腿伸展開。她的兩條腿在陽光下鍍了一層柔和的釉彩。小伙兒盯著那里看了一陣,把目光挪開,神經(jīng)質(zhì)地扯他的褲腿,一副煩惱的樣子。我敢打賭,他的底褲款式和質(zhì)量都不怎么樣,要不根本就沒穿,不然他早把假模假式的西裝褲脫下來丟在一邊,不至于皺住了。
“怎么啦,你受傷了?”姑娘拉開一截小伙兒的褲腿,湊近了臉看。
“沒有,就磕了一下。”小伙兒收回腳不讓她看。
“怎么不小心一點(diǎn)?說過多少次,你要嚇我到什么時候?”
“但是,劉轉(zhuǎn)運(yùn)就慘了。那個雜種,他把爹媽給他的胳膊整個地喂了截材機(jī)?!毙』飪盒?,“誰都知道,他再也沒有多余的胳膊可喂了?!?/p>
“你能不能不講這個?”姑娘不高興地瞥了小伙兒一眼,“一點(diǎn)也不好笑?!?/p>
“好吧,我不講?!毙』飪翰恍α?,抻了抻褲腿。
他給她喂零食。我從沒見過這種喂法,像喂一只剛出生的袋鼠。但我也沒見過別的喂法。
“別這么看我?!惫媚镉行┎蛔栽?,或者說,害羞,像怕被人胳肢,躲開他湊近的手。這讓他不高興。
“我要你去我那里,不然就開房,你不干?!?/p>
“還想不想過日子了?再說,你那兒那么遠(yuǎn),我可起不了那么早。你不至于昨晚看了一夜情色片吧?”
小伙兒哧哧地笑。
筆架山頭堆積著濃厚的積雨云,但太陽還在頭頂。天氣有點(diǎn)悶熱,臺風(fēng)“泰利”大概登陸早了。
兩年前“凡亞比”到來的時候,我還會笑,腮幫子活動自如。再早一年的“莫拉克”登陸是值得紀(jì)念的日子,我在颶風(fēng)到來的時候正式成為蒙面“佐羅”。八年前的“龍王”,我的情況還沒有那么糟糕。而九年前的“伊布都”,事情都是那時候惹出的,我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如意,在家鄉(xiāng)之外,有人會不歡迎我,他們恨不能我立刻去死。
我那么躺著有點(diǎn)不舒服。腋下也有稠密的??兜馈:孟褡蛱鞗]換紙內(nèi)褲,襠里有點(diǎn)磨得疼。我知道我的頭發(fā)中藏著一些潮熱帶來的丘疹,如果目前的情況再持續(xù)一段時間,頭發(fā)再掉上一些,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就會露出馬腳。但還能有別的可能嗎?就算雨季不來,回南天也會來,還有臺風(fēng)。
“我猜你想要。”姑娘咯咯笑。
“猜對了?!毙』飪赫f著,挪動一下,夠過身子,隔著兩寸寬的陽光看姑娘,這個姿勢并不容易。
“你什么時候才能改掉粗魯?”
“那樣你會答應(yīng)提前一年把事情辦了嗎?”
“什么一年?我們沒談過這件事。我們什么也沒談過,提什么前?”
“好吧。但我們可以談,對吧?”
“現(xiàn)在,不?!?/p>
空氣像透明的綢緞,飄動得厲害。一只后翅上綴滿繁星的螳螂從頭頂上的那片天空飛過,然后是一片無動力傘似的白蠟葉。
我知道我自己,此刻我的臉上浮著困惑的笑容,那種被外界猛踢了一下,但內(nèi)心并沒有感覺到,或者感覺到了,已經(jīng)激不起反應(yīng)了的笑容,就像你把一塊小于一千克的隕石投進(jìn)貝加爾湖,你明白這個意思吧?
“我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diǎn)?!边@回是小伙兒先開口。
“什么意思?”
“剛才說的那件事。我們現(xiàn)在可以談。”
“可惜,什么都來得及?!?/p>
“你答應(yīng)提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
她朝他尖聲叫。他干澀而短促地笑著,盡管她的搶白沒有什么好笑的。
我凝視著草地盡頭,那里有一些我叫不出來的植物,它們的樹冠被人盡可能地修理出順從的樣子,好讓人們能從它們的身上找到點(diǎn)樂子,或者相反,向它們學(xué)習(xí),做一株順從的植物。但我無法把私密與公共空間的區(qū)別弄清楚,大概最終也無法逃脫被警察抓住的命運(yùn),這讓我郁郁寡歡。
我覺得我完全可以站起來,拎著沉甸甸的密碼箱離開這里,微笑著走過草坪,走到草坪邊的小路上,再走回來,放下密碼箱,重新躺下。
我怎么知道我能回到什么地方?那些地方它們還是老樣子嗎?
“好啦,我們不要吵?!毙』镒油讌f(xié)。事情總是這樣,但有時候也不一定。
“我才不想和你吵呢。我每天三點(diǎn)才睡,累得早飯都戒了,好容易輪上一天假。我就想好好待一待。”
“我也想。到這兒來?!?/p>
小伙兒拍自己的腿。姑娘快速放棄拘謹(jǐn),挪過兩寸寬的陽光,在他懷里躺下。他夠出身子擺弄她的腳踝,好讓她躺得更舒服一點(diǎn),這個他做到了。在此之前她想擺出一個好看的姿勢,但現(xiàn)在她比好看舒服多了。
他看她,居高臨下,看上去顯得有點(diǎn)困惑;因?yàn)樗谒麘牙?,他要從上往下看,那個角度有點(diǎn)失真,他無法肯定她的哪一個部位最迷人。她把臉扭到一邊,毫無必要地擺弄著再生布上亂糟糟的食物。害羞讓人融化,根本用不上陽光幫忙。
愛情真是個不死的小東西,它總是讓人無法長久地害怕它。
“你該看出來了,現(xiàn)在你口氣完全變了,對我越來越不耐煩?!毙』镒诱疹櫤门?,開始翻賬。
“又來了。上一次你已經(jīng)說過了?!?/p>
“難道我說得不對?”小伙兒口氣戒備,像聞到了黃鼠狼的味道,“最近又來新人了?還是那兩個修腳的又給你傳輸了一些新的知識?四樓看鞋的也往樓上跑吧?難道你們從來沒丟過鞋?”
“我真的不想我倆一見面就這樣?!?/p>
“但是他們就可以?!?/p>
“你不要以為所有見到我的男人都會欺負(fù)我好不好?”
“但他們會憋著勁騷擾你。”
“你真無聊?!?/p>
“是,但你一次又一次讓我感到恥辱,在這方面,我可以說高潮不斷?!?/p>
“你愿意。”
“我能怎么樣?你說,我能怎么樣?”
好像云層突然有了重量,姑娘遭到襲擊,被來自空中的那些東西壓痛了,她試圖跳起來。他用身子按住她,不讓她動彈。她掙扎了一會兒,放棄了。陽光照在她垂落在臉頰邊的發(fā)絲上,那里有一片嗔怪的陰影。
“好吧,你說,我們是好好坐著說話,還是立刻卷攤子,你回寶安,我回足療城,你決定?!?/p>
“你想怎樣就怎樣?!?/p>
“我什么也不想。”
“如果你問我,你沒覺得,這里太熱了?臺風(fēng)快要來了,我們換個地方,去七天連鎖。我就是這么計劃的?!?/p>
“狗屎計劃?!?/p>
“那好吧?!?/p>
有一陣,他倆沒說話。她還在他懷里。陽光消失得很快,天氣越來越悶熱,躺在那里有些不舒服,就像有地?zé)?。但深圳沒有地?zé)?,它根本不需要這個。如果愿意,它能把月亮蒸熟。
“有時候,我真想客人不那么急,我能和他們多待一會兒,任何客人,只要他喜歡,能和我多說會兒話。”她悶悶不樂地盯著他那雙新鞋,她所在的那個位置離它們并不遠(yuǎn)。
他哼了一聲,沒有接她的話。他沒那么笨,聽出來她在挑釁。當(dāng)然這也不能怪她。有時候你覺得一覽無余的草地讓人坦白,但有時候相反,它讓人輕佻。
筆架山頭的積雨云在快速變幻,云彩的陰影在樹林間灑落下點(diǎn)點(diǎn)詭譎的光斑。光線在植物叢中東躲西藏。其實(shí)它用不著那樣,人們并不知道它。你覺得你看到的是今天的光線,但它已經(jīng)走了幾百萬光年的路了,早就老了,發(fā)霉了。我們這些地球的灰塵,全都他媽的中了魔咒,自以為了不起,那個固執(zhí)的太陽才是王者歸來呢。
他倆又開始說了。他想知道她公司里的事,那個剃金正恩頭的修腳師是不是又請她看公益電影了;那個離了婚的老家伙,武警部隊(duì)退役保安,是不是還在關(guān)心她的成長;這兩周她都做了什么,凌晨就寢前和誰在一起、干什么,還有他們打著哈欠一起去夜檔上消夜的時候……他們很快吵了起來。
“再說一遍,我不想和你說這種事了。”
“我知道什么讓你中邪,你以為你在關(guān)內(nèi)上班,那些陰險的營銷員和色瞇瞇的小老板都盼著見你,你是你們那兒的頭牌,你和他們就成了合適的一對,就能把自己弄成深戶。其實(shí)你連過馬路都害怕,看見一輛掛雙牌照的車腿就軟,這個他們沒發(fā)現(xiàn)?”
“你胡說八道!你就會胡說!”
“你干嗎激動?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你看見我的時候,眼神都是渙散的,你把激情留給那些王八蛋了?”
她小臉漲得通紅,拍了拍她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褲:“屁激情!”
“你敢對那些人也說這種話?”
“岳小白,不許你這么說我!”
“楊桃,我說錯了嗎,你怎么不反駁,說你討厭身邊渾身浴鹽臭的男人,說你不想讓隨便哪個客人帶你去羅湖橋那邊玩一次。愚蠢、害怕、漲薪,還有他媽的廉租房,以為天下女人都是他們的,一幫內(nèi)地動物園逃出來的猩猩。老實(shí)說,如果你找我要一坨最新鮮的屎,我就把他們推薦給你?!?/p>
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小家伙。我確定自己不是姑娘的爹,不然我會去找一張熱乎乎的雞蛋餅,走過去,直接扣在他的鼻子上,封住他滿嘴亂蹦的跳跳糖。
姑娘顯然覺得受到了傷害,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小伙兒。小伙兒試圖把姑娘的臉扳過來,她就是不給他。他的手僵在那兒不動。你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笨拙的年輕人,但他很痛苦,這個你也可以看出來。
姑娘忽然抓住小伙兒的手,她把它抓住了,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小伙兒像被抽了一耳光,往回抽手,但他的手緊緊粘在她露臍衫和短褲之間的那個地方,再也無法挪動。他身子僵硬,笑得像個傻瓜。
我背過臉,嗓子眼不舒服,哽咽了一下。好幾瓣紫荊花瓣落到草地上,近在咫尺。
我向遠(yuǎn)處眺望,能看見深南大道那個方向,灰色的巨大樓群正在飛速變換姿勢,我猜它們很快就會變成一陣猛烈的豪雨,被颶風(fēng)卷上天空。
他們終于換了個話題。這回是她問他的事,他的拉長有沒有因?yàn)樗膲钠獠蛔屗影?,那個干不下去準(zhǔn)備返程的老鄉(xiāng)是不是又喝醉了,他去社區(qū)醫(yī)院檢查過胃痛的原因沒有。有一陣,他們談到了一個叫大王村的地方,一條名字奇怪的河流,一種酸得倒牙但又讓人忍不住往嘴里填的野草,一個要強(qiáng)的寡婦和一只叫哆來咪的總也長不大的狗。
多美好啊,我瞇縫著眼睛,讓自己陷入半睡眠狀態(tài),困難地去搜索勉強(qiáng)保留住的那一部分兒時記憶。
瞞過總是沖我大喊大叫的媽媽,把一只鞋盒偷偷塞進(jìn)床底,那里面有十幾條貪得無厭不停進(jìn)食的蠶。為了不穿打補(bǔ)丁的褲子坐在同桌的女同學(xué)身旁,我發(fā)誓要給自己弄一件完整的衣裳,為此我爬上從未到達(dá)過高度的樹冠,從上面摔下來,并且折斷了趾骨??墒牵切┓蚀T的蠶還沒來得及變成蛹就被老鼠吃掉了。
現(xiàn)在人們早就忘了蠶,只記得絲綢這種東西了。
有時候我真的喜歡臺風(fēng),那些不按規(guī)矩來的家伙,能把一切都顛覆掉,當(dāng)它到來的時候,你的眼前稀里嘩啦。有些東西,它們存在的時間太長了,已經(jīng)腐爛了,變質(zhì)了,但它們就是待在那兒不動彈。其實(shí)它們可以變成腐質(zhì)泥土,或者煤,或者石油,這些都是好東西。人們怎么說?能量。
但他們又吵起來了,這次非常厲害。
“你知道他們怎么干?我他媽的比你曉得一百倍!有人說深圳一年斷十萬條胳膊,有人說五萬,它們當(dāng)中沒有老家伙的,有的還沒來得及抱過姑娘呢!”
我扭頭看。姑娘已經(jīng)不在小伙兒懷里了,瞪大眼睛,撐著一只胳膊坐在小伙兒對面,看上去不是她自己從他身上起來的,是他推開的。她朝他們面前的那張堆滿零食的再生紙布看了一眼,好像它是一件可以隨時展開的體貼的隱身衣,能夠遮掩住她的倦怠和恐懼。
“岳小白,你今天怎么啦?你究竟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我就想痛痛快快搞一場,不然我大老遠(yuǎn)來關(guān)內(nèi)干什么?”
她吃驚地看他,眼睛瞪得只剩下眼睛,像是崩潰掉了。有誰吃得住這個?
“你不會告訴我你不明白吧?我就是這么想的,但我不想和某個發(fā)廊里的洗發(fā)妹搞,雖然我也想過,你沒見過她們有多風(fēng)騷,多會體貼人,要是能像弟兄們那樣抓住她們的小乳房來上一次,天塌不下來。但你比誰都知道我做不到,因?yàn)槲抑幌敫阋粋€女人,我想每天晚上回到一個叫做家的地方,也許它是租來的,也許它屁都不是,只有一個讓我給她做飯洗衣裳跪在她腳下為她揉搓僵硬手腕的女人?,F(xiàn)在你明白了?”
我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臉。我確定臺風(fēng)已經(jīng)來了,也許它停在關(guān)外,在等著什么。
我呢?我想停下逃亡,在暖洋洋的午后坐在潮汕粥店靠窗的地方,除了端著一盤自釀豆腐和一小碟客家咸菜的胖乎乎的服務(wù)生,再沒有人打擾。等我安安靜靜喝完一整罐撒了香菜末的鱔魚粥,付過賬單,仔細(xì)收好找回的零頭,回到住處,關(guān)上門,拿一本新上市的《優(yōu)悅》雜志,有尊嚴(yán)地端坐在馬桶上讀上一小段,沖個涼,只穿一條寬大的短褲躺在松軟干燥的床上。
“我們能不能不說這個,說點(diǎn)別的?”
“你想聽什么?那我就給你說劉轉(zhuǎn)運(yùn)?!?/p>
“岳小白,你想干什么?”
“他站在那兒看我,眼神里滿是困惑,好像想問我什么事,但一時沒想起來。他媽的,他的半截胳膊掉在地上……”
“呀!”
“他站在那兒繼續(xù)想,他還在想,就像掉在地上的那玩意兒不是他的,它和他無關(guān),但另半截胳膊就在他身上,他把它血糊糊地托在手上……”
“岳小白,停下來!”
“我不知道一個人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血,血就像沖涼水一樣嘩嘩地往下淌,然后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求你,別說了!”
“我丟下磨具朝他沖過去。我被地上那只臟兮兮的胳膊嚇壞了,不敢去撿起來。你知道它像什么?一個在塑形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的玩具。你要知道,他拿那條胳膊揍過我,揍得非常疼,那是一只上等胳膊!”
姑娘哭了,但小伙兒在笑,黑著的臉痙攣成一只被踩爛的西紅柿,那張臉是那么的年輕,卻絕望到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想要去觸碰那張臉,但我沒有。
“我還忘了說,他沒有倒下的時候,站在那兒尿了一褲子,到醫(yī)院以后才發(fā)現(xiàn)。是我給他洗的褲子。我一直在想,我他媽的在想,一個人,怎么才能夠做到同時成為兩部分?”
我在想,那個攜帶了巨大能量,以及幾十億噸雨水的家伙,它什么時候到來。在它到來之前,蜘蛛人應(yīng)該從高空中盡快下到地面,年輕的媽媽應(yīng)該帶著孩子遠(yuǎn)遠(yuǎn)離開色彩斑斕的廣告牌,要是姑娘受到游艇俱樂部的邀請,下次吧。還有,人們應(yīng)該停止一切集會活動,盡快回到家中,把門關(guān)好,為了安全,最好在門后頂上點(diǎn)什么東西,關(guān)掉總閘,然后點(diǎn)上一支蠟燭,坐下來祈禱。
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是一個人,應(yīng)該怎么辦,是不是也要離開包括草坪在內(nèi)的一切戶外?兩個人呢,坐在臺風(fēng)將至的一千棵不甘的青草之上,他們算不算集會?
但那有什么用?臺風(fēng)一旦到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天空成了舞臺,到處飛舞著鋼管、城市雕塑、塔吊、半座別墅、一整列火車和一條努力瞪大眼睛的梭子魚;而且,任何一粒平時溫和可親的碎石子,都能成為一粒噩夢般的子彈,隨時等待著你。
一群鳥兒從我們頭頂飛過,它們在朝與安全相反的方向飛,朝關(guān)外臺風(fēng)涌來的方向飛。
它們怎么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