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 杜盈盈 季亞婭 錢益清
看《收獲》第2期
徐妍杜盈盈
本期小說多傾心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形式探索,似乎是在比拼誰更神秘和詭異。
最令人期待的當屬著名先鋒作家馬原的《牛鬼蛇神》(長篇)。這部小說在刊發(fā)之前,就已經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先是多年前宣布“小說已死”的馬原在告別小說創(chuàng)作二十年后重新執(zhí)筆,繼而《收獲》編輯葉開在媒體上鼎力推介,再加上馬原在讀者心中持久的影響力,小說所選取的帶有馬原氣質的名字,皆刺激了讀者的期待之心。看得出來,一向不被官方青睞的馬原格外在意自我的創(chuàng)造力。因此,在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首先面對的難題應該不是如何講述故事,而是如何重拾自己一向驕人的自信力??啥赀^去,退隱后的敘事世界中的“王者”能否完勝歸來?這一懸念在小說上部基本解密。小說上部主要講述1966年13歲的東北少年大元和17歲的海南少年李德勝相遇在北京,從此,兩人被命運糾纏在一起,長達45年。小說上部圍繞北京和海南兩地展開。在北京,他們經歷了一系列“文革”大串聯(lián)活動:一同觀看天安門,接受領袖檢閱、破“四舊”、初戀、相聚與分別等生命體驗。在海南,他們在分別17年后重逢。此時,二人都經歷了一言難盡的人生磨難,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西藏記者大元增添了神氣;海南紙工李老西染上了鬼氣。小說內容豐富、主題多重:一代少年成長階段的必修課——革命與凱旋、忠誠與反叛、戀愛與失戀、友誼和孤單等等青春期的疼痛和快感,應有盡有;一代人成年之后的各種考驗——尋找、逃離、生存、婚姻、災變、宿命,盡數(shù)呈現(xiàn)。而且,小說單憑北京、海南、西藏三地的題材,也完全可以秒殺當下讀者。然而,小說一路讀來,就是感受不到馬原昔日小說的元氣和神氣。最致命的是,不僅馬原小說所特有的絕活兒——“敘述圈套”因時過境遷而失去了往日的轟動效應,而且他小說安身立命的想象力、直覺與語言都陷入庸常狀態(tài)。譬如:圍繞少年成長的故事,馬原再怎么強調“以自己的方式進入”,也還是不禁重復了一代人的集體性記憶(兩個少年誤入鐘表、古董的世界倒還有些個人化的想象力和直覺);而圍繞成年之后的故事,馬原再怎么渲染玄秘、詭異的鬼氣,也還是妥協(xié)于大眾語言的平淡、遲鈍和乏味??傊?,在小說上部,無論馬原潛伏在敘述者大元背后,多么努力地積聚生命的能量來戰(zhàn)勝自己,重現(xiàn)敘事的神奇威力,也還是難以掩飾小說內里的虛空。小說的“料”再豐富,“廚藝”的水準再講究,也感覺是一鍋“亂燉”。結果,馬原無論多么努力地實現(xiàn)與昔日小說進行“無縫銜接”,都力不從心。二十年過去,讀者早已不再迷戀現(xiàn)代小說的形式實驗;先鋒敘事也早已不再具備小說敘事的革命性。而馬原只好由以往的“裝神弄鬼”變?yōu)椤肮逝摗绷恕?當然,較之以往,馬原試圖在這部小說中探索新的意義。事實上,經歷了那么事情的馬原,重返小說世界,不會滿足于講述故事本身。所以,小說真正的主題是人、鬼、神之間的糾纏,以此追問“人是誰”。不過,馬原此番并非要做哲學思考,而是要回歸常識。這樣,小說中出現(xiàn)的“宇宙”、“人”、“神”、“鬼”、“自然”、“植物”等語詞,與哲學沒有關聯(lián),而源自生命體驗,正如葉開所說:“這部小說,跟他的生命有關,跟真切的表達沖動有關”。 只是,在社會生活發(fā)生了巨變之時,馬原卻還停留在原地。這一點,既值得尊敬,也構成遺憾。因為即便忠實于生命體驗的真切表達,也需要與這個時代相對接的小說觀念和知識結構。不過,更新了小說觀念和知識結構也未必就保有創(chuàng)造力。這樣說來,創(chuàng)造力的衰頹,不是馬原自身的問題。在這個瞬息萬變卻又讓人萬念俱灰的復制時代,有誰,還是擁有創(chuàng)造力的“幸存者”?
“中篇小說”欄目領銜的是唐穎的《女生倦了》,與馬原《牛鬼蛇神》的題材和故事模式有些相似,唐穎也試圖選取“文革”題材來講述“個人”記憶中一代人的成長故事。但這部中篇與唐穎的其他小說一樣,頗具“海派傳人”的韻味。別致的敘事視角、細膩的感性描寫、時尚的“物”透視,乃至上海場景的獨特設計,使得小說在獲取成長小說品格之時,同時成為現(xiàn)代人追憶的隱喻世界。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卻意味深長。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激進的紅衛(wèi)兵團長什錦妹和她的幾位出身不同、性格迥異的女同學,對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過后的青春期生活感到倦怠。但沉潛在青春生命中的好奇心,總會在不經意間被撩撥。鈕家的傳奇經歷、鈕家男主人的私密生活、跳舞的“瘋女人”的怪異、“白俄”女孩兒的神秘身份等等革命時代的“反?!爆F(xiàn)象,作為日常生活的內容,催生了少女們在革命之外的新的興奮點。然而,當她們經歷了青春期的冒險后,最終還是回到了“空無”的起點。很容易體會得出,小說的敘事世界雖然講述的是“文革”時期少女生命被壓抑的青春體驗,但超越了“文革”的特定背景,進而超越了成長小說的邊界,而隱喻了整個現(xiàn)代社會。同樣值得稱道的是,小說在講述文革時期的特定青春體驗時,繞開了對文化革命的大場面發(fā)動正面進攻的慣用寫法,也回避了對其小場景進行側面突襲的非常規(guī)手法,而是憑借作家的眼角余光進行透視。小說開篇輕盈地借助于上海老牛家客廳的空無、午后陽光的熾熱、幾位少女的倦容來開啟一道歷史的門縫,可謂構思精巧、舉重若輕。隨后,小說借由這道門縫,探勘了上海少女在那個特定時代中青春期的隱秘心理:敏感、壓抑、沖動、快感、激情、疼痛、空落,意蘊豐富、情感飽滿,由此在新的敘事視角下重寫了“文革”時期的成長小說。最為令人驚嘆的是,小說并不依靠情節(jié)的驚悚、玄奇吸引讀者,而是借助于巧妙的構思和細節(jié)的暗示來征服讀者。其中,值得特別注意的是,作者對衣飾和場景的描寫格外精到,顯現(xiàn)出她相當深厚的語言功力,堪稱海派代表作家張愛玲的傳人。例如,“瘋女人”在行頭上的系列加法、在妝容上的妖艷打扮、客廳的陳設、天井門口的格局、弄堂的式樣都作了生動、精到的“海味兒”描寫。沒有這些服飾和場景的描寫,就不能稱之為唐穎小說的海派韻味。高潮部分安排什錦妹誤入精神病院和結尾重回到老牛家客廳的處理似乎有些戲劇化,但也可以理解為荒誕的真實。
王松的《掩骨記》(中篇)繼續(xù)重述知青記憶。從早年的《后知青的豬》開始,經《葵花向太陽》、《雙驢記》、《秋鳴山》《哭麥》等中、短篇小說探索,王松已經創(chuàng)立了他自己的品牌系列——“后知青文學”。故事好看,注重傳奇性,追求荒誕中的真實,揮之不去的宿命感,構成了王松小說的魅力。本篇自然也不例外。多年后被知曉的真相,牽連出知青生活的一場生死奇冤。王松由此對知青時期的人性進行了冷靜剖解。經由他的透視,人與人之間的算計與被算計,情節(jié)詭秘的恩怨糾纏,構成了小說吸引讀者的內在力量。不過,由于“后知青文學”缺少新的思想資源,僅從人性出發(fā),似乎難以獲得突破。如果說王松的《掩骨記》更多地借助于中國敘事元素,那么孔亞雷的《火山賓館》則主要借用了西方敘事資源。人物名字的符號化,背景和場景的超時空化,迷宮般的文本結構,詭異氛圍的營造,乃至敘述語言的表達方式,都完全一副漢譯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味道?;蛟S,這種寫作樣式的選取,寄予了作者的抱負:小說只有超越本土元素且不像既定小說,才是小說。
本期短篇小說欄目中張惠雯的《兩次相遇》手法熟稔,故事好看。特別是,它傳達出作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某種令人欣喜的變化。小說選取的是常見的“回鄉(xiāng)”敘事模式,但放置在新世紀中國社會的背景下,別有“呼愁”。較之她以往小說,此短篇不再傾心于形式實驗,也不再滿足于講述都市男女的婚戀,而是自覺地擴大了小說的格局,且汲取了現(xiàn)代經典小說的養(yǎng)分,進而使得小說的意義更加豐富。當然,作者在轉變過程中,仍有勉為其難的蹤跡。高劍的《蓬松的裙子——為一個倒閉的工廠而做》講述了一對都市青年男女在廢棄廠房中由性愛到分離的過程。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非穩(wěn)靠感,與一家工廠的被遺棄有同命相連之感。小說構思新穎,主題深刻。
《收獲》2012年第2期推薦篇目:唐穎《女生倦了》(中篇)
看《當代》2012年第2期
季亞婭
“文學的時代”已然隱去,“時代的文學”作為一個時期文學批評的話語遺征,卻偶爾還會被提及。這一期《當代》一改以往數(shù)期對歷史題材的關注,其反映社會生活的容量及新穎程度,可謂元氣充沛、萬象紛攘。小說,為了反映這個混亂而多樣的世界,正在尋找與狂暴的歷史合拍的敘事節(jié)奏。拋卻“時代的文學”一詞中曾隱而不言的歷史目的訴求,這一表述仍有說服力的,正在文學對世俗元氣的依賴與借重。
“文藝青年愁房貸”是近年電視熒屏最熱的題材之一,許春樵《屋頂上空的愛情》(長篇)可與《蝸居》一類電視劇對照閱讀。憤怒出詩人,自古如此,此作勝在情真意切。全篇一腔寒士不遇之氣,行文峻急流暢,故事隨情緒奔瀉流涌,讀來仿佛一氣呵成。主人公鄭凡是研究屈原的古代文學碩士,在就業(yè)、結婚、買房這一串人生大事面前堪稱理智清醒,深知在擔當社會兼濟天下的大道之前首先是生存的責任。這一代青年已不同于“小林”(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等以往成長小說經典人物,不再為初入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異而糾結,他們是直接利索的行動派,但生存的殘酷艱難卻并未因此而稍減。這是大家都聽說過、經歷過的故事,任憑攢錢手段殫精竭慮、花樣百出,卻仍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于是購房的過程被無限擱置,在擱置的時間段里上演友情、愛情、親情的悲歡離合。
也許是作家性別差異,同是描述房貸壓力下青年生存危機,《蝸居》長在對都市白領女性心理的同情與洞悉,本篇則將理解留給了筆下的男主人公。但不止于此。階層與階級在此并非空洞不當?shù)脑~匯,而是小說中落實的細節(jié)與人物設置,是理解的膈膜或體貼。高房價下掙扎的眾生相自有不同,此篇非空泛關涉共有的“痛”,而是著重寫某一類人“如何痛”。他們是一代人中的一群人,金錢正取代戶籍制度成為他們城鄉(xiāng)流動的最大障礙。鄭凡的農民老父親曾經熟悉和盼望的通過教育向上流動、“出人頭地”之路,在金錢的巨大障礙面前悄然夢碎。農家子弟一肩雙系為人夫、為人子的責任,憑腳踏實地的勤勉與堅忍,僅夠在生存與安全的起點線上盤桓掙扎,事業(yè)的發(fā)展、道義的承擔都是奢談。小說仍有夢想與現(xiàn)實的雙重色調,用來描摹兩位女主人公。夢境般明亮、純粹、樂觀,視愛情高于物質利益的,是困窘中相守相依的妻子韋麗,但作者將這些美德處理為涉世不深的清淺真率,因而注定要在淚水中滌蕩成長之痛。作者筆下更為“成熟理性”的悅悅,是韋麗的現(xiàn)實對照。同為家境貧寒的小鎮(zhèn)女孩,作者略去她拒絕包養(yǎng)、怒掀辦公桌的奮斗前史,鋪陳的是其拋棄男友改投房地產老板懷抱,以換取事業(yè)與金錢成功的過程。鄭凡與悅悅,作者讓這二人擁有一種別樣的默契,道德的判斷或性別的差異在此隱沒,凸顯的是相似背景相似經歷之下的惺惺相惜,卻也是針鋒相對。夢醒之后的韋麗如何走,悅悅或是鄭凡?屈原仍在人物的精神底色里游蕩,在最后,作者保持住了一點獨善其身的堅守。這是現(xiàn)時代的寒士之悲,亦是怨女之思,是作者所謂“刀尖上的青春”,從疼痛與血跡里漫洇開來的生存之路。
在小說面貌越來越趨向同質化的情況下,《1994年的寒露風》(樊建軍,中篇)可謂別具一格。這篇講述農機站站長古月明因販賣假種子的罪名被判刑、訴冤、翻案經過的小說 提供了許多新鮮要素。出獄后的古月明找到了自己被冤屈的鐵證,水稻減產在于寒露風而非種子質量,但法理上的無罪并不能改變民心的走向。村民以群體抗議和踐踏其家、毀其房屋的形式宣泄他們的恨意。作者想說什么?猶如春日起興,可意會、感發(fā)、聯(lián)想之處甚多。它提供了鄉(xiāng)村社會的法理/人情沖突的思考,更有對所謂“群情激奮”剝繭抽絲般的辨析,它的合理與非理性,公正訴求與利益企圖,衍生暴力與群氓的可能性。這一切又以農民對“國家干部”的仇視和不信任為心理基礎。不多見的是小說文體,以獨白口吻將獨犯眾怒卻不得不抗爭的委屈、無奈與決心娓娓道來,類似于一份自我申訴的辯詞,卻多了一份泣訴的情韻。它還像是對檔案的某種戲仿,對判決書、證詞、水稻栽培技術要點的詳盡引用,營造出一種技術實證主義細節(jié)嚴絲合縫的真實感,豐富了小說本身的信息與知識含量。
同樣涉及到群體上訪、政府與群眾之間信任危機的小說是《馬克要來》(韓永明,中篇)。本是因房地產開發(fā)征地引起的平常糾紛,但因為西方記者馬克的采訪意向,基層“維穩(wěn)辦”上演了一出危機應對的大戲。還是常見將官場運行法則與主旋律式人物相結合的寫法。與《1994年的寒露風》以獨白體密集推進人物心理進程相比較,這篇最大問題在于人物形象的空洞與類型化,因而作者急于表達的各種處理上訪問題、官民沖突的觀念成了懸浮的大道理,結尾點題更將主題由鮮明變成了淺陋。
小說原是各式各樣的?!峨p凰門》(李亦,中篇)是近年流行的密碼—解密小說一類,“我”一直在追溯謎一樣的歷史人物李宏道,被另一些宣稱與李宏道有關的人屢屢牽引,在經歷、轉述、資料查找中漸漸拼湊出七十年前的一段往事。此人亦巫亦醫(yī),精通奇門遁甲易經術數(shù),曾在抗戰(zhàn)時期的韓復渠手下遭遇一場中美日三方的諜戰(zhàn),更掌握韓復渠臨終前交待的秘密。靠著一本叫做《雙凰門》的書,“我”在自己濟南的舊居里打開地宮密室,謎底是明史著名懸案建文帝的下落。小說充滿了中醫(yī)、《易經》、陰陽八卦的瑣屑知識,更有解謎的智力趣味,得小說之“小”而荒誕不經的奧義,但推理線索設計還流于粗疏。
盧嵐嵐《倉皇的青春與愛》(中篇)是精致工巧的小品。姐姐阿錦、閨蜜陳蕾與畫家郭文一段三角婚戀故事,從敘述者的眼睛寫出,人物眉眼生動,細節(jié)過目難忘,仿佛工法細膩的江南刺繡。作者具有小說家從細節(jié)處敷衍故事的出眾才華,將浪漫愛情故事落實到江南小市民點滴細微的生活場景,原本簡單的戀愛故事講述得汁液豐滿而別具情韻。青春與愛情總是在別處或在云端,但此篇妙處恰在作者不厭精細反復捶打的市井俗世生活。
《當代》2012年第2期推薦篇目:許春樵《屋頂上空的愛情》(長篇)
讀《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3—4期
錢益清
3期的小說中,楊少衡的《誰被推倒于地》(《中國作家》2012年第 2期)是一部可堪玩味的官場小說,故事從表面看是在講礦難人員家屬中秋節(jié)群聚上訪打了政府一個措手不及后、縣里第一、二、三把手的應對“破局”,但略一細品卻可發(fā)現(xiàn)作者的筆墨重心并不在官民矛盾,而是指向了事件背后所折射出來的怪異核心:個體努力在面對群體規(guī)則時的無奈和無力,更直白點,即官場潛規(guī)則的畸形強大。在權力、責任、利益糾合而成的矛盾沖突和角力下,文中成為替罪羊的恰恰是問題出現(xiàn)之際最肯干實事也最能干實事的三把手游勝國。這個精明強干、個性鮮明,亦很富有人情味的三把手,在處理上訪、維穩(wěn)之際表現(xiàn)出了“踩地雷專業(yè)戶”的優(yōu)秀專業(yè)素質,卻最終倒在了第一二把手推卸責任的明爭暗斗和妥協(xié)機制下,文末其在礦難現(xiàn)場敲碎的一瓶名酒,頗有澆奠英雄末路的蒼涼惆悵。與當下流行的官場小說以最大限度揭露譴責批判為能事的態(tài)度不同,楊顯然更愿意做好敘事中的減法,緊緊圍繞一個事件展開,前后脈絡清晰條理井然,故事不算曲折復雜,卻處理得生動和引人期待,特別是對官場中人的刻畫顯得有血有肉,字里行間洋溢著飽滿的生存感受,使小說平添了諸多筆調和情趣上的生動。楊本身有豐富的官場政治經驗,而其文人特質又使他能從審美的角度對官場生存結構做一些有效的切入和逼近,從而形成了他獨特的對官場的種種感受、理解和解讀過程,而此次的《誰被推倒于地》亦為其官場小說創(chuàng)作中頗有可讀之處的一篇。
同期的《別雅山谷的父子》(《收獲》2012 年第1期)則是一篇太遲子建化的小說。作為當代頗有影響力的作家,遲通過二十余年的建構已然形成了其獨有的文學風格,無論是對人性溫暖濕潤部分的執(zhí)著關注,還是在批判城市文明之余所渴盼的對鄉(xiāng)土、自然的回歸,都使其小說富有遲氏烙印,此番自然也不例外。小說很顯心思,三個部分中上部“父親”、下部“兒子”分別借父親與弟弟之口,講述了另一對鄂倫春父子葛一槍和奇克圖的故事,呈現(xiàn)一個小小的疊套式結構,而中部特意的“空白”,亦設意悠遠,可堪揣摩。但框架之外,小說內容卻略顯遜色,故事簡單、人物疏朗、敘述平鋪直敘、在對鄂倫春人的神秘獨特的表現(xiàn)上也顯得有些缺乏新意,無論是看電影時誤以為真地出槍打人,還是拍電影時誤以為真地出槍打人,都可算眾人皆知的“老?!保鴥墒路謩e跨越兩代的時間設置,讓人亦懷疑作者對鄂倫春人的理想期待是否即為此般的“不解世事”“永葆純真”?雖小說一如既往的溫婉動人,但顯然遲的創(chuàng)作并未尋找新的深度和落點,甚至比起其之前的深度和落點還有更淺淡隨意之嫌。這樣一篇小說,如出自文壇新生代之手,當然值得褒揚,然由遲出品,卻不免讓人遺憾。無他,只因前者令人看到希望的生發(fā),后者卻讓人慨嘆桎梏的強大——優(yōu)秀如遲者都未能免俗,在藝術創(chuàng)造領域不斷簡單地重復自己,這顯然不是我們當前文壇的福音。
丁力的《跳槽》(《清明》2012年第3期)是一個通過私診醫(yī)生張麗珍的第一手素材建構起來的小說,揭露當下中國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特別是南部地區(qū)的私診內部的種種聳人聽聞的黑幕,為顯示文本的“直擊現(xiàn)實”,作者欄上還同時署上了張的大名,可惜丁在觸探社會問題的敏銳性之余沒有更好地兼容小說的文學性,以至于文學方面特質大受壓抑,讀來略顯干巴。倒是郭楠的《強奸》(《小說界》 2012年第 1期)雖然情節(jié)熟爛,前半略似郁達夫的異鄉(xiāng)學子孤獨畸異,后半轉入都市白領的職場情感戲,但好在情緒編織細密,把海歸人員的就業(yè)壓力和心靈壓抑刻畫得絲絲入扣,小人物在生活的碾壓前無處可訴的委屈,化作一場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強奸,讓人不由為之掬一把同情淚。
4期的小說中,重量級作家王蒙的出場顯然引人矚目,《懸疑的荒蕪》(《中國作家》2012年第 3期)橫空出世,讓人感嘆老作家的氣勢不減當年。小說從“老王”家的別墅失竊說起,一發(fā)而不可收,白描、比興、象征、主觀感受與夸張變形、幽默諷刺滑稽、雜文式的嬉笑怒罵,巧合、懸念、戲劇性沖突的運用,正襯反襯、各色各樣的心理描寫兼意識流等各項手法拈來即用,于自由肆意中巧妙地涉及了當下社會階層分化、官場規(guī)則、社會管理、民主法治、個人權利等眾多重要問題,活生生一面反映世間萬象和人生百態(tài)的萬花鏡。這是一篇不像小說的小說,但仍然能讓讀者體驗到相當?shù)拈喿x快感,當然和王蒙更早時的作品相比,小說明顯帶著一種長者特有的豁達和徹透:王蒙依然嘲諷人類缺點,但同時也對人類寄予厚望;嘲諷外物,同時清醒自嘲;依然重視發(fā)揮智慧,同時戒除賣弄智慧,最可樂的是在小說結尾還虛晃一槍,對這種頑童式的狡獪和戲弄,讀者們也只能掩卷一笑了。
修正揚的《天黑請閉眼》(《西湖》2012 年第2期)則可列入“道德殺人”這一主題范疇。杜軍,一個普通中年小科員,過著不好不壞的日子,生活賜予他唯一突出的樂趣大概就是和老婆一起參加殺人游戲俱樂部,但和諧卻被一樁強奸案所打破。面對少女的求救和歹徒的威脅,普通人的怯弱,讓他選擇了一種更為安全、穩(wěn)妥的行動:離開,然后報警。他自認無大錯,但事態(tài)發(fā)展卻如同漩渦:少女跳崖,一死一傷的慘烈激發(fā)了輿論關注,警察來調查了,領導來談話了,媒體來挖掘“深度”了……“見死不救”這個沉重的標簽被打在了脊梁骨上,把他的腰壓得越來越低。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不好不壞,很多時候還自認是個好人?!钡聦嵤?,他連“好人”的資格也被剝奪了,他有“罪”——法律未曾規(guī)定,但大眾裁定的“罪”。最后,當俱樂部也排斥他:妻子也似乎將離他而去,杜軍的焦躁、壓抑和無路可退終于轉化成了那癲狂的舉刀一刺。行文中作者表現(xiàn)了較為蓬勃的敘事能力,努力而旺盛地推動著著人物的命運,無論是面對突發(fā)的案件,還是接踵而來的社會壓力,不同環(huán)境中人物的心理真實,被逐次、精確而冒險地推出與堆壘起來,帶來了讓人信服、追隨于作者敘事腳步的藝術效果。
王可心的《頭頂一片天》(《收獲》2012 年第1期)則把一個底層的賣腎故事講出了些許新意,底層小人物楊八與富豪李大國因腎源走到了一起,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交涉過程中甚至還生出了幾分脈脈溫情,然后情節(jié)再急轉直下重新回到底層與上層的尖銳沖突,最后甚至生成了更為慘烈的對抗和結局,所謂的欲揚先抑,雖然手法不甚復雜,卻也頗有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