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簬资甑膲阂謶嵟螅环N新型媒體為強權(quán)專制的反對者們表達自己團結(jié)一致的意愿，齊心協(xié)力地采取行動提供了途徑?？棺h者的言論迅速傳遍社交網(wǎng)絡，讓鎮(zhèn)壓力量無從下手，也讓更多公眾加入到支持革命的行列中來。優(yōu)化的出版技術(shù)和社交網(wǎng)絡成了社會變革的催化劑，專權(quán)者先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這就是在阿拉伯之春發(fā)生的一切。500年前，宗教改革運動中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他的同盟們利用當時的新媒體——宣傳冊、民謠和木版畫——讓它們流通于社交網(wǎng)絡，宣傳宗教改革的思想。

長期以來，學者們一直在爭論印刷媒體、口頭傳播和凝聚民心形象這三者在宗教改革中哪個更具重要性的問題。有些人認為當時新興的印刷物占據(jù)著中心地位。反對者們則強調(diào)布道和其他口頭形式傳播的重要性。最近，歷史學家們強調(diào)了媒體在宗教改革中起到了社會信號傳輸和調(diào)節(jié)公眾觀念的作用。

如今，網(wǎng)絡給這場持久的辯論提供了全新的視野，也就是說印刷媒體本身（從14世紀50年代起就開始走紅了）并不是重要因素，重要的是以社交網(wǎng)絡為媒介的、更為廣泛的媒體分享系統(tǒng)——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謂的“社交媒體”。路德和阿拉伯革命者們一樣，很快地抓住了新媒體環(huán)境中的動態(tài)，并知道怎樣來利用它傳播自己的觀點。

馬丁?路德的新“博文”

宗教改革運動的起源要追溯到1517年10月31日，路德將他的《關(guān)于寬恕的力量與效力的九十五條論綱》釘在威登堡教堂的大門上?！毒攀鍡l論綱》用拉丁文寫成，他希望在當天學術(shù)慣例——大學的公開辯論上討論論綱的內(nèi)容。路德當時還只是個鮮為人知的神學家和牧師，但是當他看到多米尼加修士約翰·泰策爾（Johann Tetzel）販賣贖罪券，為他的上司里奧十世教皇籌集資金，重建其鐘愛的羅馬圣彼得大教堂時，他怒火中燒。拿出錢來，推廣泰策爾的思想，就能保證你死去的親人們不會留在煉獄里受苦。寬恕教條的商業(yè)化赤裸裸地體現(xiàn)在泰策爾的宣傳口號當中——“金幣投入集資箱，地獄靈魂得解放”。但是，這對于路德而言是“對虔誠偽善的欺騙”，也是急需廣泛改革的強烈信號。教堂門口和大學告示板上都貼上了寫有改革主張的大字報，這是宣布公開辯論的常用途徑。

盡管《九十五條論綱》是用拉丁文寫成的，但它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先是波及了威登堡的學術(shù)圈，后來越傳越遠。1517年12月，小冊子和大字報版的論綱同時出現(xiàn)在了萊比錫、紐倫堡和巴塞爾，這些都是路德的朋友出資，用他寄來的抄本印出來的。很快，論綱被翻譯成了德語，這樣除了說拉丁語的學者和神職人員以外，更普遍的大眾都能讀懂，隨后論綱便在整片德語區(qū)內(nèi)傳播開來。路德的朋友弗里德里希·米考尼爾斯（Friedrich Myconius）后來寫道：“僅僅14天內(nèi)，論綱便傳遍了德國上下。四周后，幾乎整個基督教世界都對其耳熟能詳了?！?/p>

《九十五條論綱》出乎意料地迅速傳播開來，這讓路德意識到，人人相傳的媒體能夠迅速將消息傳播開來。1518年3月，他在給紐倫堡一位出版了德語版《九十五條論綱》的出版商的信中寫道：“它們的印刷和流通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但用學術(shù)性的拉丁文寫作，再翻譯成德語，這并不是在大眾之中普及的最好方法。路德寫道，他“要是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的這些事的話，我就會用不同的、更鮮明的方式來寫了”。后來，同一個月里，他又出版了《論贖罪券與恩典的布道》，這次他轉(zhuǎn)而使用德語，并且盡量避免地域性的詞匯，以保證萊茵到撒克遜的人都能讀懂他的意思。這本小冊子一舉成名，它的發(fā)表被許多人當作宗教改革運動真正的起點。

路德自己駕輕就熟的媒體環(huán)境和今天網(wǎng)絡系統(tǒng)中的博客、社交網(wǎng)絡和論壇有許多共同之處。這是一個分散的系統(tǒng)，在系統(tǒng)中，參與者們決定信息的傳播，通過分享和推薦共同決定推廣哪些信息。現(xiàn)代媒體理論家認為系統(tǒng)中的參與者是“網(wǎng)絡大眾”，而不是“聽眾”，因為他們不只接收信息。路德負責把新冊子的文本給值得信任的印刷商（不需要付錢），然后就坐等它通過網(wǎng)絡傳給德國各地印刷中心。

大規(guī)格的書需要數(shù)周或者數(shù)月才能付梓，而小冊子一兩天就能印好。第一版的印刷費和一只雞的價格差不多。它首先會在整個鎮(zhèn)上傳播。路德的支持者們會把冊子推薦給他們的朋友。書商們會推銷它，賣宗教書的小販四處兜售它。接著，旅行商人、生意人和傳教士會把冊子帶去其他鎮(zhèn)里，如果他們感興趣，當?shù)氐挠∷S很快會以每批1000本左右來印刷自己的版本，希望靠它們賺到錢。風靡的小冊子自己就可以很快地傳播開來，且無需作者的參與。

如今，人們有了“喜歡”和“分享”的選擇，出版物再版的數(shù)量就象征著其受歡迎的程度。路德的小冊子在當時是最受歡迎的，甚至有“與其是賣不如說是搶”這些冊子的說法。他的第一本用德語寫成的冊子《論贖罪券與恩典的布道》僅在1518年就再版14次 ，每次至少印1000份。在1520年至1526年期間，德語地區(qū)發(fā)行的6000本不同冊子中，約1700本都是路德的作品。宗教改革活動最初的十個年頭里，約有六七百萬小冊子印刷出版，其中四分之一以上都是路德的作品。

盡管當時路德是最多產(chǎn)和最受歡迎的作者，但是還有許多其他作者就宗教改革發(fā)表過不同的見解。販賣贖罪券的泰策爾第一個站了出來，自己出版論文集向路德發(fā)起反擊。其他人則也采取了路德發(fā)小冊子的方法，支持或者反對路德的倡議，整個場面就像論壇一樣。西爾維斯特·墨索里尼（Sylvester Mazzolini）寫了《駁馬丁·路德的放肆言論》一文，擁護教皇，反對路德。他把路德稱作“一個黃銅腦袋鐵鼻子的麻風病人”，并站在教皇至高無上的高度上反駁路德的思想。路德是個有挑戰(zhàn)必回應的人，于是他僅僅用了兩天就發(fā)表了一本小冊子應戰(zhàn)，并盡其所能。他寫道：“很遺憾我看不起泰策爾。盡管他很可笑，但是他可比你尖銳多了。你沒有依據(jù)，也給不出充分的理由?！?/p>

他們一來二去地交流意見，引用對手的話加以辯駁，給人們前所未有的參與感和震撼體驗。他們自己社會圈子內(nèi)關(guān)于路德觀點之有理的爭論構(gòu)成了更為廣泛的口頭和書面布道的一部分。他們在小冊子里號召讀者在讀完之后和其他人討論內(nèi)容，并大聲地讀給不識字的人聽。人們讀完小冊子后會在家里和家人討論，在朋友圈子里討論，或是在客棧和小酒館里討論。在撒克遜的紡織工人之間，在蒂羅爾的面包坊里，都能夠聽到人們大聲朗讀路德的小冊子。有時候，某些城鎮(zhèn)的紡織或是皮革工人協(xié)會會宣稱他們支持宗教改革，這說明路德的思想已經(jīng)普及到了工作場所。1523年，觀察員表示在烏爾姆的小旅館內(nèi)聽到的講道比在教堂里聽到的更動人。1525年，在巴塞爾，有人對鎮(zhèn)內(nèi)小酒館里拿著書和小冊子的布道者感到不滿。參與這場辯論的人很多，有曾經(jīng)撰文（和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合寫）攻擊路德的英國國王亨利八世——他因此被教皇授予“信仰捍衛(wèi)者”稱號，還有來自紐倫堡的鞋匠漢斯·薩克斯（Hans Sachs），他譜了一系列支持路德的歌曲，這些歌曲在民間廣為流傳。

多媒體之戰(zhàn)

宗教革命時代，通過社交網(wǎng)絡傳播的不止是文字，還有音樂和圖像。新聞歌謠和小冊子一樣，也是一種相對新興的媒介。它將時下的事件轉(zhuǎn)化成詩意又夸張的歌詞，譜上人們極易上口并傳誦的曲調(diào)，好讓歌謠流傳開來。新聞民謠常常采用矛盾的形式，故意用虔誠的旋律配上世俗甚至褻瀆的歌詞。它們被印成歌詞單散發(fā)出去，并附有曲調(diào)說明。人們一旦學會，便會廣泛傳唱，連文盲也不會落下。

倡導改革的人和天主教徒們都利用這種新方式傳播訊息，并且攻擊敵人?！拔覀冋_始唱一首嶄新的歌曲?！甭返率状斡眯侣劽裰{的形式講述了1523年在布魯塞爾，兩名修道士在拒絕放棄路德信仰后被處決的事。路德的敵人在歌曲中斥責他是反基督教的人，而他的支持者們則斥責教皇才是反基督教的，并侮辱天主教的神學家。人們認為路德是《如今我們趕走了教皇》這首民謠的作者，它借用了《如今我們趕走了冬天》這首民謠的曲調(diào)：

如今我們趕走了教皇從基督教堂和上帝之處他曾在那里胡作非為誘惑無數(shù)靈魂上當現(xiàn)在快滾吧，你這該死的你這巴比倫的妓女，你這可恥的反基督徒你的世界充滿了死亡、詭詐和彌天大謊

木版畫構(gòu)成了另一種宣傳形式。將醒目的圖案和易懂的文字繪制成一張大字報，可以將信息傳達給文盲和半文盲，也可以為布道者提供視覺輔助。路德認為：“沒有圖像的話，我們既不能思考，也不能理解問題?！币恍┳诮痰哪景娈嬛谱骶?，內(nèi)涵深刻，只有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才能夠看得懂。舉例來說，《熱情的基督徒與反基督徒》是一系列圖像，這些圖像將基督的虔誠與教皇的腐敗墮落進行對比。其中的一些粗獷而生動，令人驚訝，如在《修道士的起源》一圖中，三個魔鬼正“排泄”出一堆修道士。其中最好的一幅畫是由路德的朋友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創(chuàng)作的。路德的對手們則用自己制作的木版畫作出反擊：《路德的異教游戲》，描繪了他在三個魔鬼的幫助下煮一鍋湯，里面飄出了標有虛偽、驕傲、妒忌、異教等等的煙霧。

盡管有各種鋪天蓋地的小冊子、民謠和木版畫宣傳不同的思想，但是輿論顯然還是偏向路德一方。一位主教擔心“空談和不正當?shù)臅痹跀娜藗兊牡赖隆?521年，里奧十世派去德國的使者亞歷山大遺憾地說道：“路德的那些用德語和拉丁語印刷的小冊子每天都在鋪天蓋地占據(jù)人們的視線……現(xiàn)在這里除了路德的小冊子什么都不賣了?！?/p>

六十來個支持教皇的牧師們也在學術(shù)上支援教皇，反對路德，他們用傳統(tǒng)的神學語言拉丁語寫文章，而不用德語。路德的作品像野火般蔓延，他們的小冊子不得不遭遇失敗。他們企圖審查出版物的嘗試也失敗了。萊比錫的印刷廠被勒令禁止出版或者販售一切路德或是其同盟的作品，但在其他各地出版的路德作品依然會流入城市中。市議會向薩克森公爵抱怨印刷工人正面臨無家可歸的境地，因為賣得好或者需求旺的都不被允許銷售或是印刷。他們大量的天主教小冊子囤積過剩無人購買，甚至連送人都沒人要。

路德的敵人把他思想的傳播比作一場瘟疫。1520年，教皇以將其逐出教會為籌碼威脅路德，并稱其目的是“阻止這場瘟疫繼續(xù)蔓延下去”。1521年的“蠕蟲敕令”警告人們禁止傳播路德的思想，否則“整個德國，甚至隨后其他國家將同樣受到疾病的傳染”。但是為時已晚——路德的思想已經(jīng)蔓延至整個德國。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路德的思想已經(jīng)如病毒般蔓延開來了。

從維滕伯格到Facebook

在宗教革命的早期，傳播支持路德的觀點，發(fā)布直指教皇的布道、小冊子，或是傳唱詆毀教皇的民謠是很危險的。獨裁政權(quán)會迅速鎮(zhèn)壓個別爆發(fā)的反對勢力，從言論到行動上打壓對手。北卡羅琳娜州立大學的社會學家澤耐普·塔菲克西（Zeynep Tufekci）從阿拉伯之春事件中觀察到，當人民不滿時，就會聚集在一起采取集體行動，但是也不清楚他們的不滿影響力有多廣。她認為，埃及和突尼斯的獨裁統(tǒng)治之所以能夠延續(xù)這么嘗試事件，是因為他們也不清楚其他人是不是跟他們一樣不滿。在2011年初爆發(fā)的動亂中，網(wǎng)絡社交媒體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抒發(fā)喜好、表達不滿的途徑，這樣建立起了一個“信息瀑布”有利于他們共同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宗教革命里也發(fā)生過同樣的事。1523年到1524年間，支持改革的小冊子飛速普及，共同構(gòu)成了一套信號傳輸機制。圣安德魯大學研究宗教革命的專家安德魯·蒂格里（Andrew Pettegree）在《宗教革命和信仰文化》一文中寫道：“圣職的過剩和濫用掀起了反抗壓抑的浪潮，這種思潮是難以抵擋的。小冊子和購買者共同產(chǎn)生了無法抗拒的影響力?！?521年，盡管路德被稱作異教徒，并且他的書也被教堂所禁止，但是他在當?shù)厥艿搅藦V泛的支持和歡迎，這就意味著他可以免受處決，隨后，宗教改革就在德國大部分地區(qū)開展起來了。

現(xiàn)代社會傾向于認為自身優(yōu)于從前的社會，科技進步使人們這種優(yōu)越感更為強烈。但歷史告訴我們陽光底下無新事。研究法國革命前信息共享網(wǎng)絡的哈佛大學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認為：“現(xiàn)代通訊技術(shù)的成就讓人們對過去產(chǎn)生了錯誤的認識——人們甚至認為通訊是過去沒有的，在電視和網(wǎng)絡出現(xiàn)之前的通訊媒介都毫無意義。”社交媒體并非一夜出現(xiàn),相反，它有著悠久的歷史?，F(xiàn)代的數(shù)字網(wǎng)絡處理數(shù)據(jù)可能會更快捷，但是即便是500年前的媒體共享對革命的發(fā)生也有促進作用?，F(xiàn)在的社交媒體不僅連接你我他，還將我們與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