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楓
我是一個獨自隱藏的人
只有上帝知道我的真實姓名
——維克多·雨果
上闋
1
傍晚時分,時間似乎過得異常緩慢,緩慢得有些過分。這個時段,何斯不能想其他事情,唯一能做的,是等著父親回來。
大約一刻鐘前,夏莫對何斯說,何斯,你出去一下,我得換衣服。邊說邊把粉帕往臉上抹。何斯那時正在看一本書,看書時卻心不在焉,他知道,只要一出去,母親就不在屋里了,這是她打發(fā)人慣用的伎倆。何斯假裝沒在意,說了聲好,隨即放下手中的書打開門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每天這個時刻,夏莫就會坐在梳妝臺前,畫她那誘人的眉眼。一字排開的胭脂盒時常在換,大小不等,形狀不同,盒內(nèi)的色彩更是層出不窮——紫紅、天藍、草綠、絳紅、明黃、銀灰……它們經(jīng)由夏莫的手指一次次沾染、涂抹、直至耗竭?;陫y,夏莫會打開衣柜,精挑細選出其中一件。柜子中央掛著各色暗花旗袍,這些旗袍一律有著堅挺的立領(lǐng),結(jié)實精致的盤扣和及膝的開衩。每當她穿上旗袍,踩上高跟鞋,鏡面便會映射出一個妝容精致且鶴立雞群般閃現(xiàn)無限光澤的年輕女子來。
何斯百無聊賴地走在弄堂,邊走邊把手放在墻側(cè)摩挲。不管陰天還是雨天,弄堂永遠逼仄、狹小、陰暗,只有到了盡頭,才豁然明朗。弄堂口左側(cè)是排房,白墻黑瓦,兩層高,看上去整齊亮堂;右邊則為理發(fā)屋、藥鋪、百貨店等商鋪;前面是小鎮(zhèn)最為平緩的河,清爽、透明、安靜?,F(xiàn)在,何斯對這條河喪失了興趣,注意力完全跑到了房屋和弄堂銜接處的那塊大石頭上。坐在石塊上,何斯看看走過的路人,看看遠處大而灰的橋洞,看看即將暗下來的天光。
他算不準父親什么時候會回來。兩年中,何福清時常喝得醉醺醺的,醉酒之后,往往不是倒頭就睡,就是折騰大半個晚上,吐出一大堆辛辣酸臭的東西來,有時一邊嘔吐一邊還唱著跑調(diào)的歌。唱歌的日子其實并不多,因為充滿了美好的想象,所以每次想起,腦海里最先浮現(xiàn)的,總是這種情形。那個時候,夏莫總不在家,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何斯不記得自己的確切生日,只知道出生在一個昏暗的冬季長夜。夏莫生下何斯時,何福清不在身邊。那時的何福清,最喜歡的東西除了酒,就是賭。從骰子到牌九無一不精。上托兒所之前,何斯就是個孤僻的孩子,不與同齡人玩耍,一天到晚在沙堆中建造房屋、樹木、河流以及各種想象得到的物體。沙子和人一樣不聽話,不聽話時他就用力甩它們,一整堆沙子,就在他的好動和嬉戲中逐日消失。小學五年,何斯經(jīng)常逃課,他把自己沒能讀好書的原因,歸結(jié)于父母間一次又一次的爭吵。五年級下半學期還沒結(jié)束,何斯被學校開除了。那是夏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學校。當時,她穿著一件白底碎花衣裳,看上去端莊、嚴肅,美麗的臉上卻缺少應有的笑容。站在禿頭主任面前,夏莫連一句抱歉或者請求的話也沒說,以致到了校門口,何斯依然能夠聽到禿頭腦殼里回旋的巨大嘆息。
那天晚上,何斯被關(guān)在了門外。黑暗整塊覆蓋下來,屋子里的燈光忽明忽暗,何福清與夏莫扭打的暗影映現(xiàn)在二樓的窗子上。
后來,何斯在弄堂口的大石塊上過了一夜。
夏莫第一次外出,何斯未滿13歲。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夏莫身穿深紫色暗花旗袍,腳踩高跟鞋下樓。天氣很冷,何斯站在二樓的窗口,眺望母親遠去的背影,從清晰逐漸模糊,最后消失在淡灰色的秋光里。那夜,何福清很晚才回家。
何福清是泥瓦匠,替蓋房的人家干活,身上的石灰味和夏莫遺留的胭脂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倫不類的氣息。他沒有就夏莫的去向問何斯,只是陰著臉煮面條,煮完面條,又用榔頭將鐵鍋砸了個粉碎,臉上死沉沉的殺氣讓何斯無比害怕。簡單潦草地吃完面條,何斯就上了床。起初淺睡的他,尚能聽到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響動,可是很快,濃重的困意襲擊了他,以致父母間最重的一次交鋒過程,充耳未聞。次日一早,何福清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出門。夏莫卻頭發(fā)凌亂地坐在床上,整張臉慘不忍睹:右眼腫得看不到眼珠;額頭上大片的淤青往下延伸,遮蓋住了紅腫的眼皮、顴弓和臉頰;而左嘴角不太顯眼的裂口處,血水仍舊不依不饒地在往外滲。望了眼站在門前的何斯,夏莫只是神情淡漠地緊了緊棉被,隨后用那只未曾受傷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窗外的天空。
天色暗了下來。路上的行人不多,外出做工的男人都回了家,而那些守屋的女人,燒起了一鍋鍋熱氣騰騰的菜肴。何斯害怕回去,回去面對冰冷的空房。房里的胭脂味太濃了,那些穿了又穿的衣服,早已浸透了夏莫的氣息,想避都沒法避開。坐在大石塊上,何斯等著父親,時間一長,疼痛、恐慌和虛空如影隨形。何福清能以酒代飯,何斯卻不能。他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站起來使勁地踢飛路上的碎石粒,很快,這些石粒在暮色中飛揚、墜落,最后與黑夜融為一體。
何福清踉踉蹌蹌出現(xiàn)時,何斯差不多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揉著眼睛,何斯坐起身,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面前,一手拿著酒瓶喝酒,另一手攥著紙包。給,綠豆糕。何福清邊說邊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何斯把一小塊綠豆糕送入嘴中,沒等多嚼幾下,就囫圇吞下了肚子,因為喉嚨干燥難以下咽,又喝了很多水。綠豆糕和水,兩種截然不同的物質(zhì)混合在一起,泡漲了他的胃、心和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何福清則背靠著墻坐在地板上,擎著沒喝完的酒瓶,眼神黯淡地望著何斯,望著望著,喉嚨底部便打出一個大而響亮的嗝。后來,何福清嘟嘟囔囔說了許多話,可那些話,何斯一句也沒聽懂。
等何斯抹完嘴巴,何福清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紙包,顫抖著手層層打開遞給何斯。何斯,你把它放進你媽的茶杯里,讓她今晚睡個好覺。何福清不動聲色地說。完了,又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眼角還掛著淚珠的當兒,何福清已經(jīng)斜倚著墻壁睡著了。坐在父親身旁,何斯盯著紙包內(nèi)的藥粉發(fā)怔。棕黃的紙包和粉紅的色澤,讓他如此安心又如此泰然,沒有絲毫猶豫,他把它倒入了母親的水杯。等待這些微粒消失于水的過程,讓何斯感覺自己度過了無數(shù)個寧寂長夜。
夏莫還沒回來的這段時光里,何福清沒有了往日憂傷的歌唱和頻繁的嘔吐,在一旁昏睡。何斯不想看書,也不想干任何事情,只想和衣躺在父親身邊,聽著他粗重的呼嚕聲墜入沉重的睡眠。
半夜,何斯被劇烈的類似撞擊的震動驚醒。透過窗外淡黃的月光,他發(fā)現(xiàn)母親一絲不掛地躺在地板上,全身不停地抽搐著,每一部分骨骼似乎隨時被所附的肌肉牽拉,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因為夜,牙和牙之間尖銳刺耳的廝磨被無限度放大,放大聲持續(xù)刺激他的耳膜。摸索著打亮電燈,何斯驚恐地發(fā)現(xiàn),鮮艷的血沫正源源不斷地從母親嘴里涌出來,一大朵一大朵地淌滿了她畸形的臉。
何福清已經(jīng)醒來,黝黑的臉上泛著青光,雙眼布滿極度的疲憊和困惑。他兩手撐地,努力打開眼簾,注視眼前這個不停抽搐的女人,又似乎過了很久,他才真正清醒。拍拍地板,他把何斯叫到身邊,來,兒子,坐下,讓爹告訴你,你媽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自顧自地說,她是你媽,可你知道,她不配做你媽,她只是個爛貨,一個給我戴綠帽子準備拖死我的爛貨。不是她不要我,是我不要她。
何福清嘴里的白色唾液,像雪花一樣飛舞在何斯面前;大而軟弱的手,胡亂在空中揮動,看上去試圖抓住什么,然而,除了虛空,什么也抓不住。很快,他垂下頹然的手,睜著悲哀的眼睛望向何斯,斯兒,別怕,藥是我買的,也是我下的。我一點都不后悔。我要你和我一起看著你媽,看著她像觸電的瞎魚,慢慢憋死掉。
就在說話的當兒,夏莫停止了抽搐。她躺在那里,如同一頭沉睡的綿羊。何福清起身朝夏莫走去,走到她身邊。他蹲下身去,伸手推了推夏莫最終疲軟的身子,自言自語道:你終于肯安靜了。
后來的何福清,不忘找到那個早已喝完的酒瓶。他擎起酒瓶,往張大的嘴里倒了又倒,直到確定一滴都不剩了才扔出去。酒瓶子“哐口當
口當”在地板上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下來。只有何斯,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而父親,不過是提供了藥物的幫兇。他仿佛看到母親站起來,顫巍巍地一步步跨上來,用他從未聽到過的溫柔的聲音叫喚著他的名字——何斯,何斯,何斯……
何斯奪門而逃,朝著前方一路狂奔。我不叫何斯,何斯不是我。
黑暗的長路上空無一人,沒人看到他,可那些聲音卻一直追著他。寒風從臉頰刮過,帶上一絲冰涼的生痛,他邊跑邊捂著臉疾呼,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我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做……
2
早已習慣孤單日子的何斯,并不覺得一個人有多少冷清,相反,他為終于逃離了家,并自食其力而安下心來。他不再惦記醉酒的父親,惦記到底死了沒有的母親。雖然,從開始的恐慌到后來的從容,期間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晝夜。那些夜晚,何斯蜷縮在賴以生存的角落不敢入眠。母親的微笑,父親的木然,就像黑白鏡頭,一幕幕展現(xiàn)眼前。他時常捂著耳朵低聲抽泣,唯恐有誰知道那些過去,把他當作殺人犯抓走。
白天的時候,何斯替花臉磨豆腐,兼著做飯、洗碗、掃地?;樖莻€身材瘦小的男人,四十多歲,頭發(fā)稀疏,右臉有手掌大的青色胎記。他不用驢子,只用何斯。何斯其實就是驢子,自己送上門的驢子。從家出逃后,他走了四天四夜的路,開始還是青石板,后來是泥路、石子路、黃沙路。漸漸地,他看不見每只腳踏出去所占路面的長短,也看不清路邊的車子開過時揚起多少的塵埃,只記得又累又餓中爬上一輛貨車,找了個狹小的空隙擠了下去。睡眠一下變得比水和食物還要缺乏,躲在貨車上,何斯夢想著遙不可及的美好未來,直到司機清貨,何斯還沉浸在迷迷糊糊的虛境里??吹剿榭s在車廂內(nèi)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司機一巴掌甩了過去,嘴里罵罵咧咧吐出很多臟話——不要臉的小子,老子開車你坐車,給我滾下去,滾得遠遠的。不要臉的臭小子。何斯看到自己被一雙大手拎出車外,身子脫離了意識癱倒在地,蒼白的臉上,冒出大粒大粒的汗珠。而煙囪、屋頂和多管閑事的路人的臉,也從上往下排山倒海般涌來。
夜晚到來前的那個黃昏,模模糊糊中,何斯感覺有人給自己喂水喝,透過微張的眼,他仿佛看見對方有張和善的臉。接下來,他又倒頭睡去,一睡就是兩天兩夜。中間,何斯醒過幾次,每次都是似夢非夢,想坐起來又被誰硬按下去的感覺。
留下來的何斯,從此和花臉一起做豆腐生意。四十多歲的花臉沒有女人,獨自生活在小鎮(zhèn),靠開豆腐店為生。平常,除了早起做豆腐,大部分時間都喜歡坐在門前的長條凳上發(fā)呆。店門口是寬寬的石子路,車子開過或者大風時,有塵霧飛揚?;槻粣壅f話,不說話時,他會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鋁制的小盒,捏一小撮煙草放進煙嘴抽。抽著煙斗的花臉,表情總顯得凝重而沉郁。有時,不等何斯忙完,他會拍拍長條凳,示意何斯坐另一側(cè),等到何斯入座,他又大口大口噴著煙霧,不再開口。
日子一天天過去,花臉與何斯之間漸漸有了默契,何斯也早已習慣三餐的稀粥、豆腐以及缺少魚蝦的生活。每逢聽到花臉下咽時的嘶鳴,何斯總當作沒聽見,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越過窗戶,眺望遠處那飛滿塵埃的天空。天色變黑前,遠處的石子路似真似幻;一輛輛飛速行駛的機動車,閃著大而明亮的尾燈,從屋前駛過奔向遠方;還有那些在黑暗到來前回家的路人,三三兩兩走過,細碎的嗓音布滿了半空。這樣的情形,總讓何斯想起無數(shù)個等待父親回家的長夜。
有天傍晚,大約這個時段,花臉似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過往講給何斯聽。當時,何斯正打開櫥柜拿飯碗?;樌嗡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頸問何斯,小子,你見到我這里的傷疤沒有?借著明亮的白熾燈光,何斯注意到花臉喉結(jié)處的疤痕大而丑陋。再細看,似乎能夠看到曾經(jīng)綻裂的筋肉和血水。沒等何斯回過神來,花臉告訴他說,自己之所以搞成這樣,全是為了一個女人。
講述之前,花臉啜了一小口酒。那天似乎是個特別的日子,花臉特意倒了半盅,還讓何斯買了一些冰糖下酒。何斯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唯一不同的是,花臉低啞的嗓音里摻雜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柔。
她是我唯一喜歡過的女人,花臉說,那時,我喜歡她有大半年了,大半年里,我和她只拉過手。你不知道,她的手有多白多軟,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只是這樣拉一下手。當時,我才十八歲,她比我小三歲。我家里窮,拿不出錢給我娶媳婦,所以,她父親死活不同意把她交給我。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偷偷找個時間見面,時間一長,被她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就把她鎖在屋里??偸堑韧砩霞依锶硕妓耍也磐低盗锍鋈タ此?。有時去得早,屋里還有亮光;有時去晚了,火熄了,連她的影兒也見不到。
說到這里,花臉的臉上隱約浮現(xiàn)出一絲酸楚又悵然的表情,小子,你不知道,想一個人的滋味有多難受。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農(nóng)歷十二月三十那天,天寒地凍的,放眼望去,整個村子都是灰的。那天也是鐵定要出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那么冷的天,我跑去找她,怎么半路就碰見一個瞎子!瞎子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遞給我一瓶藥水,他沒說其他,只說會有用到的時候。沒等我清醒,瞎子就走得遠遠的了。我忘了問那瞎子,瓶子里裝的究竟是什么東西。有多少次,我想要丟掉它,可每次想到瞎子跟我說會有用到的時候就縮了手。以后的事不用說你也猜得到,我找她不到,她又任她老爹擋著我,我就喝下了整瓶藥水。那時的我來不及轉(zhuǎn)腦子,只知道借什么東西撒撒氣,剛好手上有,我就一下把它倒了進去,像從一個水溝里舀出水來倒入另一個水溝一樣。透明亮堂的東西都很美,可惜都不是好東西。喝下后,我的嘴巴燒焦了,喉嚨燒焦了,連吃飯用的管道也燒焦了。雖然拼死活了過來,也只剩下半條命。現(xiàn)在我吃飯的管道就和它一樣細?;樐闷鹂曜颖葎澚艘幌抡f,她看我身子骨殘了,一聲不吭嫁給了她老爹安排的男人。所有人都瞞著,酒也沒辦。我知道那會兒,她嫁過去快半年了。這里不是我老家,我老家離這兩百多里地。你看,我是不是很可笑?為了這樣沒良心的女人,我竟然逃了有二十年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逃,小子。我一直在想,那個瞎子給我藥水的目的,可能是希望我把它用在她和她爹身上,他雖然瞎了,卻看得比我清楚??上矣缅e了地方。我一直有種把她殺了把她老爹殺了把她男人殺了的沖動,殺了她,殺了她男人和她爹,我就解恨了??蛇@么多年過去,我不知道自己還恨不恨得起來。
說完這些,花臉不再開口,而是顧自一口接著一口喝酒。 何斯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低著頭默默地吃著飯。
那天晚上,花臉房間的燈一直亮到凌晨。透過窗隙和門縫,何斯聽到低微的抽泣聲從寂靜的、幾乎是另一個世界的盡頭傳來。他整晚都沒睡著,仿佛閉上眼睛,就會見到花臉那張絕望的、死灰般的臉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這些已經(jīng)是半年前的事情。這半年中,何斯更加用心地幫花臉做買賣,花臉的臉上,也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容。他們很早起床,卻很晚收工,空閑時坐在長條凳上聊聊天,抽抽煙,有時還會彼此開開玩笑。豆腐店的招牌一天比一天老舊,何斯跑去五金店買了油漆和毛刷,給它上了色,白底紅字因此醒目了許多。
陽春三月,距離出走將近兩年半的何斯,在月末這天清晨,對花臉說了離開的事,花臉沉默不語。何斯臨走前,花臉給了他幾塊錢的零鈔和厚厚的一沓報紙,讓他在路上打開。何斯伸出手,抱了抱花臉,將錢和報紙一股腦兒地塞進了包裹。在碎石路上,在開過的車帶起的大片塵埃里,何斯含淚道別。
傍晚時分,何斯抵達附近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當他打開包裹取錢時,發(fā)現(xiàn)散開的報紙內(nèi)夾著大沓紙幣,一角,兩角,五角,一元,五元。那一刻,何斯的眼里涌出無數(shù)顆晶瑩的淚珠來。
3
路迷茫地朝前延伸。大片金色的陽光籠罩下來。陽光熱烈時,天格外藍,白云仿佛從天邊晃過,慢慢地為光芒所覆蓋。越往前走,越發(fā)現(xiàn)目光所及之處,是無邊明亮的白。何斯倒在青草地里,利用一次又一次疲累的機會,做一個個短暫的飛速醒來的夢。有時田間有茅屋,進去之后卻空無一人,除了破舊的木板床、丟在床下的球鞋以及女人的罩衫。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碰,什么也不干,只是睡上那么一覺。夜晚的風從空曠的田間吹來,穿過窗戶的縫隙,發(fā)出嗚嗚聲。睜開眼睛,何斯從恐懼中起身。這時的他,不管白天黑夜,都背起包裹,立即出發(fā)。
路,常常在無知無覺中延伸,從一條變成兩條,從兩條變?yōu)樗臈l,有時交叉,有時又合二為一。每當大路小路一起出現(xiàn),何斯總會猶豫良久。期間,他走過各式各樣的橋,高聳的、平坦的、光滑的、粗糙的,有時搖擺不定,有時又堅不可摧。趴在橋上,他看日升日落,看彩霞飛天。這以后的許多個黃昏,何斯總會坐在橋上或者路邊的石礅上望天,迷人的景象令人心醉。暫時,他會忘了行走的目的和方向。
當何斯路過河莊,南方邊遠地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時,天色暗了下來。那一刻,何斯仿佛聞到了家鄉(xiāng)久遠的氣息??諝庵袕浡罪埖那逑?,油鍋里的紅燒肉刺激著他幾近麻木的味蕾。許多人家點亮了燈,黃色的燈光看上去就像黑暗夜空中的點點星辰。有幾間屋子黑著燈,在這個明亮的世界里,它們無異于另類。
河莊以河而得名,這里每一條狹窄或者寬敞的道路必然伴隨著一條河。小鎮(zhèn)的河四通八達,前往各個方向,只有石碼頭,兀自佇立在夜色,顯得朦朧、幽寂。石巷、石碼頭、石板路,仿佛是腦海中僅有的記憶??墒?,家鄉(xiāng)沒有這么多石橋和河流。再一次地,何斯想起那條弄堂,一直通往居住的兩層樓房,從二樓遠眺,一眼就能瞧見它狹長的全貌。那里的石縫間,到處生長著顏色青綠的苔蘚,在暗狹的天空底下,孤獨又寂寥地活著。
此刻,街道兩旁的店鋪早已關(guān)門,稀稀落落的行人從橋的這端走到橋的那端,黑暗撲面而來。夜色中,何斯穿過一段長長的泥路,又拐進了一條巷道。那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小巷狹窄幽深,僅容兩人并排通過,左右都用水泥將石塊粘合而成,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借著巷口橙黃色的路燈,何斯看到整條巷子狹小細長的身影。石壁高高地聳立兩側(cè),如同兩個巨人,肚腹處盛載著的,是它們各自的暗影,暗影和暗影之間重疊,幾乎將他瘦弱的身子吞沒。不由自主,何斯把手伸向那些石塊,感受它們冰涼、冷漠的氣息,它們毛糙的表面,卻像從未被撫摸。
4
七在河邊度過了七天七夜。
天空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第一個看見她的人是石匠。石匠草草吃了早飯收拾工具出門,天正蒙蒙亮。
前一年隆冬,河莊發(fā)過大水,水勢從淺淺的河面上延,逐漸爬近河岸。尚是春寒料峭時節(jié),七獨坐岸邊,兩條細腿掛入水中,眼睛出神地凝視著前方。石匠疑惑著大清早、大冷天,這人如何能穿著春天的衣服,用刺骨的河水浸泡雙腳。走過七身后的那一刻,石匠注意到七神態(tài)安詳,氣息默然,蒼白瘦弱的臉上,有蝴蝶般輕盈的東西悄然飄逝。石匠想要再次細看,迎接他的,卻是女孩沉靜、淡漠的眼神。石匠搖了搖頭繼續(xù)往前走,邊走邊暗暗嘆息,年紀不大,眼睛早早花了。
然而,石匠并未打消疑慮。當天深夜,他輕手輕腳起床,披上衣服出門,在距離女孩數(shù)米的地方停下腳步。他看見她依舊坐在原處一動不動,黑暗中,白色的衣服特別醒目。這使他不由聯(lián)想到深夜時分出來閑逛的女鬼。石匠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了一大跳。這一驚一嚇之后,他的身子及時地縮回屋內(nèi)。進屋前一剎那,石匠似乎看到女孩轉(zhuǎn)過了臉,蒼白消瘦的面孔上,展露出神秘又詭異的笑容。女孩的正面很美,不管怎樣,看上去都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鬼。
石匠的心狂跳不已。
后來的數(shù)天,他都看到她坐在同一個地方,用同樣一種方式靜坐。這個奇怪女孩的身影在他眼前不停地閃爍,仿佛一個飄忽不定的白影。石匠不知道白天他外出做工時,那些無事生非又多管閑事的女人、好奇的小孩還有無所事事的男人怎樣看待她。他們或許會圍在她身邊,看她如何不動聲色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石匠得到的答案卻是否定的,被他摟在懷里的女人告訴他說,許多人都在講這個女孩。女孩的娘不久前死了,娘死了以后,她就不吃不喝地坐在河邊,不回答關(guān)于家中變故的任何問題,她的臉上,卻時常流露出各種表情,那些表情古怪又難以捉摸。
石匠心中的謎團豁然開解,他不再把女孩的行蹤當成生活里的大事。雖然路過時仍不忘看女孩一眼,目光里卻蘊含憐惜。
回到何斯見到女孩的那個夜晚。當時,極度疲累的何斯,斜倚著石壁昏昏欲睡,朦朧的視線里,有個女孩身著白衣獨坐河邊。她的背影異常清瘦,然而,何斯奇異于她的后背,卻給予自己蝴蝶一樣動人的影像,這個影像或許源自黑暗中路燈的折射,又或許源于極度的疲倦所導致的幻覺。
更夫到來時,何斯正在做夢,夢里,他看見了母親妖艷的臉。這是他離家后第一次看清她。夏莫穿著暗花旗袍,踩著黑高跟鞋,款款走過他身邊,她的臉上,散布著某種虛空的哀傷,這種哀傷平日里看不到;她的嘴唇涂得鮮紅,鮮紅的嘴唇似乎為了突出內(nèi)心的某種欲望;高高揚起的脖子,則顯得細長寂寞。接著,何斯看到了一只手,這只手粗糙、慘白,掌心處有一道閃亮的銀色疤痕。沒等他看清這是誰的手,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間小而擠的臥房,木質(zhì)地板,三張床,窗玻璃上積滿了灰塵。他看到這只手站在門口,不,夏莫站在門口,這只手也跟了過來,一直向她貼近卻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音。手突然襲向她,把她柔嫩并且引以為傲的美麗脖頸握得格格直響,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寂靜里,顯得異常刺耳。夏莫的臉色變了,開始是白,很快轉(zhuǎn)紅,最后變成了青紫色,她慢慢癱軟下來,斜臥在地板上,全身柔軟彎曲,鮮紅的掐痕掛在脖頸處。何斯抬起頭朝殺人的手望去,這一抬一望間,他便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手的主人有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夢在此時戛然而止。何斯從恐懼中醒來,臉上和身上淌滿了虛汗,全身也疲軟得不想再動一動,而遠處黑乎乎的橋洞上方,一個更夫正從河對岸走來。他邊哼著歌邊慢慢走過石橋,手中的電筒光,忽明忽暗地照亮著眼前的路。隨著行走,他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地臨近七,最后,電筒光以不假思索的迅速,停留在了七的身上。
鬼,鬼,鬼……
尖叫聲是在剎那間發(fā)出的,它劃破了夜空,循著整條河急速擴散。變形的聲音和更夫變形的臉疊在一起,真正驚醒了何斯。沒等反應過來,何斯便看見更夫趔趄著腳步往前沖,隨后跌倒在地。何斯慌亂地站起身,腳步遲疑又猶豫地挪到更夫前,他發(fā)現(xiàn)更夫睜大著雙眼,驚懼的眼珠一動不動;他于是伸出手,象征性地探了探鼻息。
經(jīng)歷過噩夢和眼前的一切,何斯不再懷揣畏懼,他走過去,坐到女孩身邊,默默地凝視前方。女孩卻轉(zhuǎn)過臉打量著他。路燈下,女孩的面龐,遠沒有何斯想象的那樣瘦削,深陷的眼眶,另有一種虛幻的美。這種美似乎脆弱又不堪一擊。
你是第一個坐到我身邊的人。她對何斯說,聲音低沉喑啞。
是嗎?何斯不太確定,你在這里已經(jīng)多久?
六天六夜。
那你準備就這樣坐下去?
不是,今天是最后一天。女孩頓了一下又說,我叫七。七月的七。
何斯點了點頭。
饑餓感消失?,F(xiàn)在他的胃,早已因為過度的空置而麻木。他想著,如果陪七過整晚,明天或許會有個安身的地方。
這人怎么辦?何斯問七。他一點主意都沒有,出來之前,他已經(jīng)給母親下過毒,今晚,他要再多做一次幫兇,幫著七把尸體給處理掉。七其實并不是兇手,他更不是。
把他丟進河里。他只是溺水了。誰也沒有殺他,除了他自己。
何斯聽到七冰涼而理智的回答。就像經(jīng)過層層漫長的思慮之后,一個簡單卻可靠的計劃終于成熟。而他在她面前,只是一個沒有絲毫主見的孩子。
何斯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朝更夫走去,用自己鐵鉗般的雙手緊緊箍住他的胳膊。由于死亡,那人的身體顯得無比沉重。何斯用盡全身的力量拖動他,拖到七的身旁,拖至最靠近河岸處,只要何斯一放手,尸體就會骨碌碌滾下去,隨即迅速下沉。多天或多月以后,浸泡得發(fā)白發(fā)脹的死尸會從河底浮上來,漂流到某一處,發(fā)現(xiàn)的人會受驚嚇,會猜測他的身份尋找死因,最后總結(jié)出一句——溺水致死。
何斯看了七一眼。七明白他的意思。他們伸出彼此的手,貼附在更夫的背上。這時,他們看不見對方,七和何斯,只對這具鮮活的尸體感興趣。何斯感興趣是因為無意中參與了進去,七感興趣只源于這個更夫可能因她而死。
直到清晨之前,何斯都和七坐在一起。何斯學著七把雙腳浸入河中,冰涼的水刺激著他幾近麻木的神經(jīng),饑餓、寒冷、困乏和迷茫將他的腦袋攪得生痛。然而,他依然固執(zhí)地保持同樣的姿勢,固執(zhí)地與軟弱無能的意志相對抗。
上闋
1
蕓來自三百里外的一個水鄉(xiāng),大片的蘆葦叢組成了水鄉(xiāng)最為熱烈豐盛的景象。
蕓的父親很早去世,留下兩畝地給母女倆??恐@兩畝地和一間破房,母親把她拉扯大。除了收獲青菜、玉米、紅薯、西紅柿等果蔬維持生活外,蕓的母親還靠替人做針線活賺錢。
說來,蕓是個內(nèi)向的女孩,沉默、寡言。讀了四年書后,蕓就回到了家中。對于學業(yè),她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迷戀,反而對告別禁錮的學生時代,有著無以言表的歡暢。她喜歡幫母親干農(nóng)活,譬如下下種、施施肥。夏天的中午,太陽掛得老高,她坐在樹蔭底下,戴著那頂用金黃色稻草編織的大涼帽打盹。帽子是父親遺留的,很多年過去,帽子的邊角和頂端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的破洞,母親拿各種各樣的碎布條把它們縫補起來。年深日久,頂上的色彩越來越多,帽子也越來越顯出它的與眾不同。戴著這樣的草帽,蕓也時常認為自己是個容易做夢的孩子,說不出自己正在過的日子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對平常生活更是不太在乎。有時,蕓會想著找份活干,不是昏昏沉沉地老圍在母親身邊轉(zhuǎn)悠。
后來的好幾年,蕓在干農(nóng)活和繡花中度日。碰上陰雨天氣,就坐在家中發(fā)呆。由于從不看書看報,家中也沒能找到任何有價值有趣味的紙片。蕓和母親一樣習慣早起早睡。睡前母女倆說會兒話,聊些過去、將來的話題。話題每每觸及死去的丈夫,蕓的母親總會流下幾滴思念的淚水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干癟消瘦的蕓日漸豐潤,憂郁的氣質(zhì)卻從未改變。蕓的母親看到蕓越來越像死去的丈夫,內(nèi)心也產(chǎn)生極大的安慰。
十六歲那年,村里有人來做媒。一個左腿殘缺的男孩看上了她。男孩拄著拐杖,臉上時常浮現(xiàn)羞澀的笑容。他的父親是理發(fā)匠,總是招呼蕓去洗發(fā)。那會兒,蕓的黑辮子老長老長,結(jié)成麻花放在脖子兩側(cè),顯得秀氣可人,可對男孩,卻表現(xiàn)出旁人難以理解的愛理不理的性情。男孩獲得蕓的母親的默許,時常約她出去,而她,最多答應他在自家田地周圍打轉(zhuǎn)。草莓成熟時節(jié),她一粒粒地放到男孩的手中,陪他坐上幾個鐘點;有時,她又一聲不吭一個勁兒往前走,將他遠遠地甩在身后。
男孩后來是如何離開蕓的沒人知道,只是同年年底,他一定要遠走他鄉(xiāng)。理發(fā)匠疑心蕓對兒子講過什么話。男孩最后回答是:這是自己的決定,與任何人無關(guān)。他甚至拒絕與家人說話,一天天地保持緘默。
從那以后,蕓也同時墜入另一種孤獨。她似乎只為這個男孩固守自己有限的青春?;亟^了許多人的提親,她把自己緊緊限制在兩畝田地和一間破房里。白天的她不停干活,晚上又坐在燭光下繡花,隨著臉龐日漸蒼老,眼神卻越來越清澈。在她十八歲那年的秋天,母親猝死在地里,臉頰沾滿了潮濕的泥巴。蕓抱著母親的身子,哭倒在田間。那時的她才明白,整個天地間從此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接下來為母親守靈的日子里,蕓一滴淚都沒有流出來,只是任他人詫異而狐疑的目光剮過全身。
次年春,蕓變賣了田地和房屋,把積下來的糧食吃完后離家。家,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已全部丟失,就像她丟失了的年輕的愛情一樣。
出走前,蕓重新記起那個黃昏。
那時,家家戶戶正升起炊煙,母親在田埂的另一頭除草,男孩坐在她身邊,看著太陽慢慢往西游移。陽光從上空飛撒,把她的臉映照得非常柔美。這時,她對男孩說,她希望有個能干的人留在身旁,陪著自己走未知的路。說這句話時,她并未清醒地認識到“能干”這個詞的意味,然而,男孩把這句話當成了厭棄。要知道,一個獨腿的男兒同樣需要支撐,他依靠的,除了雙拐,還需要女孩堅強的臂膀。于是,那天黃昏,男孩離開了她,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他把對她的怨恨都藏在了心底。男孩最后一次看她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東邊的天正被灰暗籠罩,他拄著雙拐,一步步遠離。他沒有再回頭看蕓一眼,而是清晰地定格了女孩在自己眼中最后的形象。
三百多里的水路,把蕓捎到了河莊。
船老大和他的女人,終年在船上度日。他們吃河里的魚,摸河里的螺螄,累了在船艙歇息,醒了就在甲板上干活。他們有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日子艱辛但快樂。打來的魚時常多得吃不了,大部分被拿到經(jīng)過的小鎮(zhèn)集市賣掉,換取錢幣存起來。船老大粗壯矮小,瘸了的左腿絲毫不妨礙干活;女人則有闊餅一樣粗糙的臉,微笑時,寬寬的門牙會從嘴里突出來。她叫初兒,船老大就是這么初兒初兒地叫。他們常年生活在船上,孤單得幾乎與世隔絕,認識最多的,也只是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江、湖、河。水上的生活單調(diào)平常。夜深人靜時分,木船晃晃悠悠地溜進半人高的蘆葦叢,受驚的雄鷹會突然飛上天空,大群的野鴨則發(fā)出厲聲的尖叫,兩個孩子常為此樂上整晚。而蕓,是除單調(diào)生活外,他們唯一最為熟悉的外鄉(xiāng)人。
陳的家位于河莊北側(cè),白磚黑瓦,原木門,東面有扇格子窗。原本陳姓人家是這里的大戶,父親經(jīng)營綢緞買賣,生活過得紅火愜意。有一年水災,所有房屋無一幸免。陳家三口好不容易抓住漂浮的木塊和木盆,在河上漂了三天三夜,終于活了下來。水勢降低時,陳的父母在及膝的臟水中踏入家門,看到空無一物的房間,絕望得在屋旁的水泥橫桿上上吊自殺。那時正值半夜,勉強活下來的人蜷縮在一角陷入疲累,陳也睡著了,夢中,他見到自己獨自住進了新房。陳的父母在第二天清晨被發(fā)現(xiàn),他們細長的身子掛在水泥桿下,像是兩條孤單的麻繩。后來在鄰居的幫助下,陳埋葬了父母,那年,他才16歲。
陳到底活了下來。平價變賣三間兩層小樓之后,買下了位于竹林附近的一間小平房。搬家前夜,陳不小心撞落了西窗下側(cè)一塊松動的紅磚,扒開磚塊,意外發(fā)現(xiàn)了包著大疊紙幣的塑料袋,抱著錢袋,陳喜極而泣。就這樣,雖然搬離了原先的家,因父母遺留以及變賣房產(chǎn)得來的錢財,陳從此過著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然而,陳原先開朗的性格日漸變更,他不再外出,常常躲在屋里看書,碰上乏累時,就去河邊走一圈。開始還有人和他說說話、聊聊天,慢慢地,這些人也對他疏遠了,“怪人”的綽號,也從此被掛在了他人口中。他們清楚地認識到,陳沉浸的那個世界,除了他自己,沒有人進得去。
搬家后的四年中,陳習慣對著窗戶讀書、做飯、洗衣、睡覺。屋里的擺設(shè)極為簡單,一張小床、一張方桌、兩只小凳、一臺木柜和一個煤餅爐,間間斷斷購置的書堆滿了方桌。桌上放不下時,這些書就占據(jù)了床鋪的一角,它們被疊起來緊貼北墻。陳邊吃飯邊看書,總要等夜幕籠罩才會注意到。第三年立春,陳開始寫東西。誰也不知道他在寫什么,只見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白紙被密密麻麻的黑字填滿。
從船上下來的蕓,拿著包裹,告別了船老大和他的女人朝街市走去。從船老大的茫然四顧中,蕓觸摸到了河莊熱烈而充沛的陽光。河莊給予蕓的最初印象太強烈了,強烈得迫使她留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尚未決定時,就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地方。她喜歡這里的水、這里的天空和這里陌生的人群。后來,她看見了陳,看見陳站在百貨店門口,手中拿著厚厚的本子。說不出瞬間的信任感是怎樣產(chǎn)生的,以后的蕓,每次回憶,無一例外地重新呼吸到那個午后飄蕩的寧靜空茫的氣息;蕓依稀看到,自己瘦弱而又孤單的身子怎樣穿過時光索道到達河莊并且佇立在陳的面前;她看到自己對茫然不知所措的陳說,我沒有家,我不知道你那里有沒有地方讓我住下來。詫異的神情倏然出現(xiàn)在陳的臉上,又轉(zhuǎn)瞬即逝。后來,陳清醒過來,他回答她說,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容不下你。至于最后,蕓是怎樣跟隨習性怪癖的陳漸行漸遠,作為一個謎題,被永久地保存下來。
陳并未因蕓的到來而有所改變,他依舊沉默寡言,同時,對于過往的一切,始終守口如瓶。蕓過慣了與母親安靜相守的日子,對類似的生活也能欣然接受。無事可做時,她就坐在門前的凳子上,拿出舊日的繡具在白棉布或衣衫上繡花。有時一不小心,針尖刺破手指,鮮血滲入繡具,花朵就愈發(fā)鮮亮起來,鄰居們走近探看,無一不喜歡上這些繡品。這些人找出家中待飾的素色被套、枕巾和純棉毛巾,希望蕓綴上鴛鴦或者別的引人遐想的圖案。當然,他們的要求被一一滿足了。通過這種方式,蕓賺到了不多的錢,她把這些錢一并存起來貼補家用。陳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等種種瑣事,都交由蕓打理,即使這樣,蕓和陳之間的話也依舊少而又少。多數(shù)時光,兩人都埋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了夜深人靜時分,蕓睡床上,陳睡地下,整個房間悄無聲息,只有桌子上的燭火,明明滅滅。
蕓22歲那年,陳25歲,他們辦了結(jié)婚。那天下午,陳和蕓去了趟百貨店,扯了塊大紅的棉布衣料。蕓付錢時,陳就等在店門口,百無聊賴地透過油布頂棚眺望天空。那天的天空湛藍深遠,除了幾朵輕盈的白云,什么雜色都沒有。他們還破天荒地買了些水果、一斤豬肉和二兩黃酒。蕓燒了一大鍋肉湯,和陳對著昏黃的燭火慢慢喝。沒人參與這場簡單的婚禮,他們在自我見證中走完了新婚的前半夜。
是晚,陳除去蕓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她抱在了懷中。蕓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富含新鮮、純凈的氣息。借著窗外窺視的月光,陳感受到了蕓緊閉的雙眼背后,對未知的迷茫和恐懼。蕓看上去沉靜而美好,無聲的體內(nèi)涌動著鮮紅的激情,很快,一種無比黏稠、幸福、激蕩的快感游遍了陳的全身,它們在陳的體內(nèi)四處奔突,尋找出口,迅速膨脹的力量讓陳醉心于一場極度歡愉的盛宴中……
后來,陳開了燈。燈光亮起時,近切又虛幻的夢境似乎突然遠離。一朵鮮艷的血花,出現(xiàn)在了陳的視線內(nèi),如同罌粟,綻放出曖昧艷麗的光彩;一縷細長蜿蜒的血線,從蕓的下體緩緩流出,沿著大腿滑落到白床單上。陳的臉頰和前額,頓時升起一股茫茫白氣;黑色的瞳仁里,充滿了狂歡之后冰涼的寒意。陳重重地推開蕓,迅速爬到床角,抱緊自己赤裸的身子簌簌發(fā)抖,夏日燥熱的空氣中,他全身竟如臨劇痛般冷汗淋漓。
2
瘸子躲在窗外偷窺。燈火熄滅之際,他的身體也倏然縮緊了。他聽到床吱呀吱呀的晃動聲,感受到來自黑暗的撞擊和呻吟,甚至觸摸到了體內(nèi)種種的沖動和欲望。瘸子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褲襠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一股比鮮血更加腥濕的氣味從下體彌散開來。貓著腰,瘸子從窗前離開,隨即匆匆跑進竹林。
瘸子來到河莊是個謎。對于他,這里的人一無所知。瘸子常年生活在竹林,竹林深處是大片的墳地,墳冢內(nèi)埋葬著死去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人們無法想象,瘸子會選擇這樣一個晦暗不祥之地居住下來。當然,他們從未對陌生人說過這些,只是遠遠地看著他一步步把房子蓋起來。
這晚,瘸子輾轉(zhuǎn)難眠。他的廢腿出現(xiàn)陣陣隱痛,仿佛在提醒著他某段過去。他永遠無法明白,已經(jīng)萎縮了的肌肉和神經(jīng)還能重新滋生另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又是人力所無法企及。撫摸著空蕩蕩的左褲管,瘸子的心底涌上一陣陣悲哀來。他想起船上的那些日日夜夜。船曾經(jīng)和妻兒一樣是他的命根子,現(xiàn)在的他,卻拋棄了妻兒,也拋棄了船。他不知道船兒哪里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不是沉默的。瘸子又想起不知是走失還是死了的父親,待那船就像不離不棄的情人。若非與秦老頭出海捕魚,杳無音訊,船將依然受寵;眼前的一切,也永不可能出現(xiàn)。然而,孤苦無依的秦初兒,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的女人。從此,也只有這個女人,和他一起,漂蕩在了無邊無崖的時間河上。
那時的初兒,雖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女子,對于生活,卻有著年輕稚嫩的幻想。她時常做夢,夢見丈夫帶著自己和孩子,在更大的船里安頓下來。而瘸子,耽于平淡、乏味的生活,不對任何不切實際的現(xiàn)狀抱有絲毫幻想。這是他們之間,唯一不一致的地方。當時的瘸子,除去長得細瘦黝黑之外,四肢健全。
有一年,瘸子的左腿被胖頭魚刺刺破皮膚,長時間無法痊愈。正是七月,炙熱的太陽烘烤大地,瘸子常常下河撒網(wǎng)、捕魚,受傷的腿開始化膿。傍晚時分,米飯陣陣飄香之際,瘸子腿上濃烈的腐臭味也隨風四散。瘸子停了勞作,去小鎮(zhèn)醫(yī)院治腿。一個多月過去,腿終于保住了,然而以后的每一天,都會出現(xiàn)麻木和刺痛。痊愈后的左腿肌肉出奇地逐漸萎縮,半年過去,寬寬的褲管只剩下空蕩蕩的腿骨,一陣風吹過,褲管就跟著晃悠。瘸子走路的姿勢從此奇特,往往右腳跨上一大步,左腿才跟著移行。由于常年不使勁,他的左肩開始高聳。可秦初兒的眼里,瘸子依舊和往年一樣,對她盡心盡力。他們很快有了兩個孩子,男孩和女孩。除去生病和死亡,瘸子和他的女人似乎沒有一樣不滿意。內(nèi)心的滿足也就表現(xiàn)在了體態(tài)上,慢慢的,瘸子胖了。
躺在床上,瘸子望著頂上的梁木出神。屋里很悶,四周仿佛有數(shù)不清的鬼魂在游蕩。瘸子不設(shè)窗戶只設(shè)房門,似乎鬼魂的數(shù)量就會限制在一個較小的范圍內(nèi),除了命略微值錢,屋里再也沒有他更為珍愛的東西了。閉上眼睛,瘸子想著那個下船的女孩,一想到她秀氣的五官,烏黑的長發(fā),朱紅的唇,全身就抑制不住地顫抖。他伸出手,在空中劃動,仿佛摸遍她的全身,然而觸到的,分明只是空氣。虛空迫使他睜開雙眼。終于,極度的壓抑和渴望,讓他在黑暗中大哭起來。
瘸子過的雖然是隱居生活,仍需食物才能活下去。陽春三月,他會折很多嫩筍,利用灼熱的太陽曬干存儲。竹林一側(cè)約有半畝地,每逢晴天,會有強烈的沒法阻擋的陽光輻射下來,他砍去稀稀拉拉的幾株青竹,把地開墾了,種上番茄、青瓜、茄子、南瓜和白菜,這些蔬菜分別會在夏秋季收成??恐@些蔬菜,瘸子過著簡樸而寧靜的日子。他很少上街,開始的半年,為了買米,他去過幾次,鎮(zhèn)上許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兒拿眼睛瞪他,瘸子恐懼于這些不明就里的目光,匆匆趕回家。先前他最擅長的是捕魚,如今也不例外。繞過大片的竹林就是河道,始終清澈的河水吸引著他。他總是帶上捕魚的工具,在黑暗中撒下漁網(wǎng),等次日收網(wǎng)拾魚。有時興起,他會脫掉衣褲,潛入河底。河流,給了他更多的自由和幻想。游著游著,他會突然萌生出邪惡的念頭——要是沒有痛苦地死在河里,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有時,他會從河底的石縫間、河沿的四周摸上大把螺螄。螺螄被養(yǎng)在瓷盆里,等吐盡了體內(nèi)的污穢,瘸子就把它們煮了或者炒了吃。他滿意的不是這種生活,而是能夠守在蕓的不遠處,看著她快樂或者痛苦。
然而,瘸子唯一知道的,也不過是她的名字和她的無依無靠。自蕓在河莊下船,他就對生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同時也滋生另一種情緒。他對蕓說過,這是一個安靜的水鄉(xiāng),可是他忘了告訴自己,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定律和自我價值,他們不輕易容納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怪異的人。人只有生活其中,才能熟知它的偏好與滋味。蕓下船后,他很快劃著船離開了。他初兒初兒地叫著快點煮飯,馬上就中午了,可兩年中,他無時無刻不想起她,從來也沒有忘記過她。他把河莊作為自己的??康?,一個臆想中的故鄉(xiāng)。以前的他總是漂到哪兒捕魚到哪兒,聽憑船兒做主。后來,這一切完全變了樣,他不再滿足于現(xiàn)狀,他要求船只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駛往希望的方向。他一次又一次地繞著河莊的河流打轉(zhuǎn),河的分支太多了,一道道的風景有著誘人的一幕幕,自春到夏,自秋到冬,初兒從未察覺他們不曾遠離這個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的一切。
冬季的深夜,初兒躺在他的懷里問他,這地方叫什么名字?初兒不識字,沒有方向感,除了瘸子,她也不信任任何人。瘸子聞著女人帶有甘菊花清香的頭發(fā)說,這里是河莊。初兒又問,世上的河流,是不是多得一生都沒法走完?當時瘸子的表情很嚴肅,粗礪的臉上,眼睛黑而明亮。他說是的,一生都走不完。
初兒望著艙頂,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一年后,瘸子和他的船在離河莊五百里外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他勤快地捕魚,做買賣,市場上穿梭著他往來不休的身影。鎮(zhèn)上的人喜歡他捕的魚,新鮮、廉價,有時甚至連賣帶送。他們依舊沒有房子,除了一雙聰慧的兒女,一套簡陋的捕魚工具和一身的蠻力外,什么都沒有。而初兒坐在甲板上,望著瘸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嬉笑跑動的孩子們,內(nèi)心無比的快樂和滿足。
蕓下船后第三年的夏日晌午,瘸子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他帶著捕魚工具,穿著初兒給他縫補的灰布上衣,踩著一雙拖鞋下了船。他沒有回頭望一眼帶給他快樂和憂愁的兩個孩子,甚至沒有想到初兒闊餅一樣充滿期待的臉。上岸后,他首先尋找能夠抵達河莊的路徑。寬闊的河流將視線完全阻隔,如果他要離開,必須循著水路。瘸子繞了一大圈,在西邊的蘆葦叢旁呆坐了整個下午,直到黃昏時分,一艘異地的貨船經(jīng)過,瘸子終于被帶離。從那以后,曾經(jīng)的一切,成為了瘸子一個遙遠依稀的夢。
時光如電般飛逝。轉(zhuǎn)眼,瘸子已在河莊待了兩年。兩年前,瘸子尋遍了所有角落,終于找到了林邊的這間平房。看到蕓和陳住在一起的他,悄無聲息地留了下來。時間能輕易改變一個人,此時的瘸子,已不為蕓所認識。蕓所看到的,是一個瞎了右眼的瘸子,就像所有人一樣,沒能把他認出來。河莊縱橫交錯的河道和縱橫交錯的人心一樣,曲折婉轉(zhuǎn),誰也無心探究一個人居住竹林確切的原因,他們更為關(guān)注的,是陳家從原先的興旺殷實到如今的悲涼凄惻,不能不說是老天的變招;陳變成了一個只讀圣賢之書的呆子,而蕓,這個外地女人恍惚的眼神,暗示著清冷長夜孤獨受抑的床第生活。河莊,就是以這樣從容自然的姿態(tài),走過雅俗間雜的一天又一天。
膿液伴隨了瘸子一生最多的光陰。到達河莊的第二年春天,瘸子在林間挖筍,一只不知名的小蟲在耳邊嗡嗡直叫。心煩意亂的他猛地轉(zhuǎn)頭,試圖抓住制造噪音的罪魁禍首時,一片尖利的竹葉劃破了他的眼球,劇烈的令人不安的疼痛,頃刻從眼部彌散到全身,洪水一般洶涌的淚水從他的傷眼傾瀉出來。整整兩天,瘸子躺在小屋里,任憑脹痛刺激他的神經(jīng)。到了第三天傍晚,傷眼開始分泌出一種濁黃的液體,瘸子試圖睜開,卻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團。他記起父親的土方——用一種罕見的藥草搗碎敷在傷口上,傷口很快就會痊愈。后來的幾天,他流連竹林深處,墳堆的周圍,拼命找尋一種只有一片葉子的野草,毫無收獲。傷越持久,疼痛也越甚,最重時,他只能側(cè)躺著,不能說話也不能睡覺,任何輕微的動作都讓他劇痛難耐。他已經(jīng)無法記清日子,只知道白晝來臨,轉(zhuǎn)眼又是黑夜。
一天中午,右眼球突然破潰,破潰的剎那,尖銳的疼痛倏然減輕,腫脹的眼珠內(nèi)涌出了大量渾濁的膿水,眼睛完全瞎了。眼疾痊愈后,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球只剩下白白的胬肉,它們遮蔽了瘸子目光中最有神采的一面。后來的很多人,無一不稱他為獨眼?!叭匙印边@樣的綽號再也沒人提起。
此刻,瘸子再次想起那個被他徹底遺棄的女人??傄诠聠蔚臅r刻,他才會想起她的好。她不是喜歡說話的人,臉和性格是兩回事。木船晃晃悠悠地從河面上滑過,她的年紀,也似船兒這般,容不得停下來。女人總是老得快,轉(zhuǎn)眼這么些年了,她不知道怎樣了。瘸子在心里嘀咕著。他對自己說,他之所以記住她是因為不能忘記一個人的好,可是,心是不能分成兩半的,他的心等待著給中意的女人,那人不要之前,他不能給另一個。
這樣想著時,睡意開始浮上來。是那種舒服的、松塌塌的無力感。打扇子的手也疲軟了。四周很靜,沒有聲音,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活在了墳墓里。
3
最靠近路邊的一排竹枝,被蕓用細麻繩牽拉固定后,成了天然的的晾衣竿。這里陽光充沛,哪怕是秋冬季節(jié),總有或強或弱的光線穿越厚厚的云層飛下來。蕓總是很早起床,洗了衣服晾在繩子上。夏天的衣服干得快,一轉(zhuǎn)眼工夫,水份就給太陽吸去了。白色、花色的衣裳在林間微風的吹拂下高高揚起,仿佛一只只從不單飛的小鳥。蕓時常站在門前,望著林間小屋發(fā)呆。她從沒仔細觀察過那人的臉,確切地說,從未看清他的五官,她所看到的,是戴著半邊面具的臉——他的一只眼睛被包在黑布底下,整個面孔看上去陰郁而神秘。夏日的黃昏,空氣中彌散著黏稠、潮濕的氣息。蕓搬出凳子,邊哼著家鄉(xiāng)的歌邊靠著房門休憩,總在這樣的時刻,蕓會想起自己初次拐進小巷的情形。
那天清晨,淡薄的晨靄剛剛升起,一道淺米色的光從天邊漸次落到蕓的上額、眼瞼,把蕓從沉睡中喚醒。躺在地上的陳,發(fā)出低低的、弱弱的鼾聲。蕓醒來后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出門。事實上,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只是無意識地四處閑逛。一路上,她看見許多扇朱紅色大門緊閉著,門上貼著紅底黑字對聯(lián);屋前屋側(cè)的瓷盆里,種著不少廉價的野生植物;還有那天光,不是藍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經(jīng)過那些門和長長的路,不知什么時候,石巷突然地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那是條烏黑細長的巷子。兩旁是高高的石壁,每塊巨石因未經(jīng)細磨,凸現(xiàn)天然粗糙的紋理。路是石板路,高低不平,用腳狠踩上去,松動的石塊會發(fā)出“咯噔咯噔”聲。頂上的天變成了一束長帶,低迷灰沉。仍是清晨的淡青色,微弱稀薄的晨光在半空留戀了一會兒,很快被石壁折往別的方向,整個巷道,于是彌漫著委婉的暗沉和壓抑。沿著石板路往前走,豁然開朗處是干凈清亮的河,河水以沉靜的姿態(tài)緩緩流向前方。
那個清晨,蕓靠著巷口的石壁坐了很長時間,把半是迷茫半是恍惚的眼睛閉上。巷子里的風是清涼的,帶著些許河水的冷寂和水草的酸澀,它們在蕓的臉上不停轉(zhuǎn)圈,一如梅雨時節(jié)黏膩的濕氣。
后來怎么回去的,是循原路返回還是繞了一大圈, 蕓已經(jīng)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虛掩的門后陳沒心沒肺的酣睡。
河莊的日子平淡、重復、枯燥。一周一次的趕集在蕓的眼里,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時間越久,她對小鎮(zhèn)越陌生。每個夜晚,陳枯坐窗前,用讀書打發(fā)時光,并以自己消瘦無情的背影留給蕓一個個孤寂的晨昏,蕓則瞪大著眼睛眺望窗外的天空,想象自己飛速衰老的臉。蕓和陳永遠不會知道,有個獨眼男人始終躲在窗外窺視著他們,生活中的每一樁事情每一個動作,都納入了他無限放大的瞳孔里。
若有人曾近距離觀察獨眼,那么就會察覺到他部分顯露的臉,呈現(xiàn)一種淡漠的陰森。他的嘴唇鮮紅刺眼,嘴角總是牽向右側(cè),神秘的微笑在他的唇邊扭曲成詭異的漩渦。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個怪異的男人,是不可碰觸也無法接近的怪物。
而靈感消失之后的陳,思維日益遲鈍。他請河莊的一位木匠打了一口半人高五人寬的樟木箱,把書和寫過的一切紙張全都放進這個不會泛潮也不會淋濕的箱子,就像生命中最珍愛的女人,這些東西成了他一生的全部。減退的書寫能力和對自己的絕望讓陳日復一日沉浸在憂傷之中,煩躁的心情和懊惱的嘆息也在他體內(nèi)回旋不已。
十二月末的一個夜晚,天空將被黑幕完全遮蔽之際,陳外出散步。陳走后,蕓獨坐床緣,整個身體籠罩在濃重的暮靄中。其時,路燈稀薄的光正透過格子窗的縫隙爬進去,逐漸延伸為白蒼蒼一片。
獨眼站在窗外,從陳離開前,他就已經(jīng)注意到屋內(nèi)的響動,內(nèi)心深處涌上的巨大欲望讓他輾轉(zhuǎn)難眠。為了這個女人,他已經(jīng)來到這里多久?沒有時間,沒有歡笑,沒有孩子。一切都死氣沉沉。他感覺自己早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一次捕魚,他從水里看到自己恍惚的倒影,可蕩漾的水波很快把影子給攪碎了,所以,他渴望著得到一面鏡子。終于,他在一個孤單的墳冢旁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圓鏡的碎片,碎片有手掌的四分之一那么大,他用水仔仔細細地洗凈后,擱在了桌上。第二天一早,待洗過臉和手,獨眼才有勇氣拿起鏡子。他看到的,是一張早已被摧毀的面孔:右眼四周灰暗發(fā)青,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內(nèi),表面是一層冰白的胬肉;左眼則淡漠無神,幾乎是死人的眼睛。當他翹起嘴嘲弄般微笑時,右眼任性地顧自合上,只留下一種荒誕奇特的感覺蕩漾在眼角四周。那天下午,獨眼剪短了亂蓬蓬的長發(fā),用黑布將瞎眼包起來,并把鏡子碎片丟入了河中。
以后的獨眼,始終咀嚼著這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動作,咀嚼著蕓柔軟而芳香的身體,咀嚼著對她的愛欲和放縱。她躺在床上一動也沒動,任由他剝?nèi)ド砩系囊律?;烏黑的長發(fā)盤在腦后,露出修長的脖頸;眼睛張得很大,美麗而空洞。當月光輕柔地窺探般地從窗欞和木門的縫隙照射到她光裸的軀體上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流出了幾滴晶瑩的淚珠,痛苦而又快樂的神情也隨之泄露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獨眼感覺自己墜入了河中,肢體有著無處安放的疲軟和空茫。他想要大聲叫出來,用封閉了數(shù)載的喉嚨,仿佛聲帶即將退化,退化之前,它們必須要分解成各式各樣的碎片才可以……
那個深夜,陳在夢中聽到了悠長蒼啞的歌聲,歌聲聽上去凄涼而悲傷。陳被驚醒后一直嘟噥著這人一定是個瘋子。他估摸著蕓一定也聽到了。實際上,這個夜晚,河莊的很多人都聽到了這首凄涼的長歌。它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從開始到結(jié)束,從夜半到清晨。他們一致認為此人瘋了。一部分人甚至舉著蠟燭朝屋外張望,然而,除了黑沉沉的夜空,什么都沒有。有人辨別出歌聲來自竹林,那里除了大堆的死人,只有獨眼活著。第二天傍晚,人們聚在一起,嘲弄地笑談獨眼的思春行為,春天未到,獨眼卻想女人了。
一切的閑談和猜測也僅止于此。蕓害怕的流言始終未曾出現(xiàn),陳也依舊離她遠遠的。只有在陳睡著時,蕓才能將手伸入衣內(nèi),觸摸自己年輕而又飽滿的乳房。冬季的長夜,蕓獨自躺在被窩,側(cè)耳傾聽從地鋪上傳來的呼吸聲。她幻想著陳的手就是那個男人的手,它將游遍她身體的每個角落,她只是從來沒法弄清,為什么那只手到最后總變得疲軟無力?
蕓和陳在這期間有過那么一次同房。那天,蕓在屋里洗澡,冬季冰涼的氣候讓她不得不將全身泡在熱氣騰騰的木澡盆內(nèi),陳則借著明亮的天光在外面看書。讀到興起的一段時,陳突然發(fā)現(xiàn)手中沒有紙和筆,急迫中他打開門去取,也就在這時,陳看到了蕓赤裸的富含青春的美好身體,沉睡數(shù)載的本能在霎時被重新喚醒。陳丟下手中的書,將蕓從澡盆里抱起來,未等擦干水分,便將自己焦灼的嘴唇印在了蕓冰涼的身體之上。墻灰在顫動中脫落,燥熱的蒸汽噴涌而出,無路可尋,恍惚沉醉于一次急迫的欲求和短暫的占有。
最終,陳無力地從蕓的身上翻滾下來,跌至床外,目之所及處,竟是無邊的紅……
4
七出生于陰歷七月,陽歷的夏看似結(jié)束,實則遙遙無期。
從出生開始,七就一直住在這間屋子里。屋子太小,蕓把樟木箱移至西北角,煤餅爐、方桌和凳子一律放到屋外東側(cè)過道的凹陷處,才容下新做的大床。
對于這個家的陌生,七不亞于他人。蹣跚學步時,她的身邊只有母親;做菜洗碗時,只有碗筷間的碰撞,整個屋子寂靜無聲;父親除去研讀各種各樣的書籍和在紙上寫那永遠寫不完的東西,終日精神恍惚。七坐在母親身邊,看母親繡花、疊衣,用柔嫩的手指撫摸牽在枕巾上的彩色棉線,學著將線團一圈圈繞起來。小小的她有時蜷縮在床上,透過窗戶探看那條通往遠方的泥路,泥路筆直,很遠處才拐彎,上面散布著細碎的石塊。更經(jīng)常的,七會趴著門縫朝竹林張望。對于那片林子,她有許許多多的幻想:比如茂密高大的竹子間會有竹語,而那些據(jù)說有鬼的墳塋,埋藏著數(shù)不清的憂傷秘密。只是,就這些想法,她從未告訴任何人?;颐擅傻挠晏?,空氣中摻雜著一股悶熱粘滯濕氣的當兒,七會無所事事地站在門前轉(zhuǎn)圈、數(shù)數(shù)……讓無聊的感覺慢慢消失。
自小,七就是個不受歡迎的女孩,內(nèi)向、孤僻、少言,喜歡一個人不停用手指揉搓樹葉玩??傄鹊截S富的葉汁全給逼出來,雙手染滿了青綠色,并且聞到澀澀的氣味時才甘心。她還喜歡望天,雙眼緊盯飄浮的云朵一動不動地出神。鄰家有幾個和七同齡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在一起喧鬧的情形不能帶動她,對他們來說,她永遠是一個被孤立的旁觀者。獨獨有過那么一次,這些孩子坐在自家門前的小板凳上畫畫,七走過去看了一眼掉頭就走。他們的畫,讓七無比奇怪,為什么這些樹苗和竹葉一定要是綠色而不可以是其他顏色的呢?為什么太陽一定要在上面而不可以在下面呢?七小小的腦袋有太多的問題,她不問父親,也不問母親,只習慣把疑惑裝在心里,裝在夢里。平常,除了竹林,母親是允許她閑逛的。她有時走在田埂上,低頭看看被踩過的泥土;有時躺在紫云英地里,呼吸一下植物的清香。她的心因為空洞任時光啃噬,也因為孤獨而漲得異常豐滿。
9歲那年,七開始了小學生涯,枯燥的書本和死板的教學讓她無所適從。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12歲。這段時間,七看見書本就發(fā)呆,常常一個人隨意亂逛。學校很小,幾間平房,一個小得可憐的操場湊成了一個所謂的教學地。倒是學校東首的墻外有條干凈的河,一年四季不分晝夜地安靜流淌。課余間隙,同學都在嬉笑玩樂,七獨自一人跑去河邊靜坐。河水很清,透明溫涼。七有時會產(chǎn)生幻覺,覺得自己是河里的一條魚,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往往,呆坐的后果是缺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課。她從沒把讀書放在心上,和所有經(jīng)常逃課的孩子一樣,不想被閉塞在某個空間內(nèi)。七終于對母親提出了輟學的想法。她說自己不是個能讀好書的人。正在繡花的母親朝七瞥了一眼,似乎有話要說,最后只是無奈又輕巧地丟下一句——不去也好。
陳、蕓,再加上七,一家三口都呆在了家中,吃飯時,低著各自的頭,占著各自的桌面。陳的手上總拿著一本書,每隔一段時間會更換另一本,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身體就顯得孱弱消瘦些。通常,陳的眼里總閃爍著飄渺虛無的光,他唯一開口說話的時刻,就是把書上的字讀出來的時候。蕓的臉則蒼白木然,曾經(jīng)動人的雙眸失去了舊日的光芒,刻著細密皺紋的眼角,更是逐年松弛下來。而七,常常獨坐門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幾個小時不說一句話,看上去越來越自在,卻越來越沉默。
15歲那年,蕓不再用更多精力管束七。蕓以為七長大了,有了自己的見解和思維,不再像年幼的貓或狗那樣,依附在自己身邊。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七凝視自己時,開始閃現(xiàn)一道不屬于陳的堅韌的光,這束光從未在陳眼里出現(xiàn)過。七還經(jīng)常流露出一種淡漠的神情,對任何事情都毫無興趣的淡漠,然而,她的身體內(nèi),依稀隱藏著野獸般狂野的氣息,這股氣息與她蒼白細瘦的身子如此不相稱。她可以整天盯著你不說一句話,如同一頭饑餓的老虎,雖然肚里空得要命,卻不碰獵物一下,只用恐懼折磨對手,直到對手的意志徹底崩潰才考慮進食。七就是這樣一個女孩,一頭讓蕓無法看清也無法看懂的小野獸。
黑暗中,蕓貼著墻,把十五年前的記憶打開。十五年前,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冬天的夜迅速回來了。蕓似乎聽到門發(fā)出“吱呀”聲。那個用黑布蒙著右眼的男人走進來,他的臉映在月光底下,呈現(xiàn)一種皎潔的白。他們之間什么話都沒說,只有動作和喘息。是的。蕓閉上眼睛,仿佛看到獨眼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實際上,這么多年,他一直躲在林中,偶爾才用健全明亮的左眼注視自己??傆行r段,他的行跡似乎完全消失了,可唯有她知道,他不過是學會了更深地隱藏自己。十五年間,他早已成了人們口中紛紛相傳的鬼,一個陰魂不散的鬼,緊緊纏繞在自己身體的內(nèi)部,不留一絲空隙。
蕓和陳老去的時光里,七悄無聲息地成長著。14歲的最后一天上午,陳靠在木門前讀書。陽光從廣袤的天空穿過稀薄的云朵匯聚到書頁,刺得他的眼睛酸澀疼痛,他干脆扭過頭去以避開灼人的光亮。重新適應明暗后睜眼的他,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大片鮮血正流連在七竹竿一樣身體的表面,并慢慢順著褲管往下淌,鮮紅的印記仿似一大朵正欲盛綻的罌粟花骨朵,迸發(fā)出誘人的嬌艷。陳的喉嚨深處突然地涌上了強烈的惡心,來不及跑遠的他,轉(zhuǎn)身就在門前大口嘔吐起來。這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出現(xiàn)在蕓的臉上。蕓關(guān)上門,從床尾的布包里取出衛(wèi)生帶,囑七換下內(nèi)褲,手把手地教她使用,七的身體在母親的擺弄下,就像一只骨瘦如柴、發(fā)育不良的流浪貓。
鮮血第一次從七倔強的體內(nèi)流出,并以極度的熱忱攢住了她恐慌的心靈。被單很軟,她的肢體卻很痛,還有胸前,那里綻放著蓓蕾一樣柔軟美好的東西變得鼓脹堅硬。七小心翼翼地翻身,提防鮮血滲漏出來,同時,另一種強大的名為疲軟的力量控制了她,使她整個人很快陷入昏睡的狀態(tài)中。
后來的七,從母親曬在門外的白色短褲上,看到了大片無法消除的淺淺紅印。她恍惚記起那個下午,初次面對流血的身體時,慌亂無措的心情。那天之后,天一直陰沉沉的,氣溫驟減,褲子很快被凍得質(zhì)地堅硬。母親將它們收起來,放進布袋,等著天晴,等著能夠讓冰冷完全消彌的日子。七也和母親一樣,等待著春天的來臨。
這樣一天又一天,七在寂寥中成長,沉重的身體無法控制地走向成熟。她開始學著洗衣、做飯、繡花,并長時間保持靜默。無數(shù)個清晨,七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感受一道道溫柔的光滑過臉龐,仿佛時間突然凝固,接下來,光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明亮,不得已,七將合攏的五指擋在眼前。這一閉一擋間,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母親的臉,隨著時光的流失,正邁向無情的蒼老。七無法想象,自己已在世間走過十八年,從一個稚嫩的小孩慢慢成長為如今的模樣,再過十年、二十年又會怎樣呢?望著苦讀詩書的父親和埋頭繡花的母親,七神色黯然。這個時段的七,看似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然周遭事物日復一日變更的可能——半空的電線桿、突然被分割似的天空、剝落的石灰墻、黑瓦上那抹淡青色以及神秘莫測的氣候,令她無數(shù)次產(chǎn)生出死亡的想法來。
這年年底,七再次踏進竹林。一路閑逛過后,木屋近在眼前。冬季稀薄的日光下,屋子散發(fā)出強烈的被遺棄的味道。等到慢慢靠近,七才發(fā)現(xiàn),長方形的屋體四周,筑滿了粗細不等、長短不一的竹條,這些竹條就像一個巨大的鳥籠,把里面的活物死物給統(tǒng)統(tǒng)加固了起來,七湊上前去,試圖透過竹條間的縫隙窺看房內(nèi)的景象。然而,她什么都沒看到。七于是走去,走到門邊,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七猶豫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走了進去。
同河莊大多數(shù)人家不同的是,屋內(nèi)的擺設(shè)過分簡單。一張鋪著暗花被褥的小床緊貼內(nèi)墻,床上散放著男人的衣物,床底下有雙沾泥的球鞋和待洗的黑襪。原木色的矮柜擺在床邊的空地上,旁邊是煤餅爐和廢木料。近門處是藍色水桶和紅色臉盆,盆上搭著一條花色毛巾。一束微弱的光,正穿過敞開的門往里移行。
七后來不止一次地想起過那天,那個熱烈而又清冷的下午,她站在床前,內(nèi)心被強大的虛無感所籠罩。當時,一個面目丑陋的獨眼男人,就站在木屋的不遠處注視著她,渾濁的左眼,流露著一抹溫柔的光。
你是竹林邊上那間房子里的孩子。獨眼男人拄著一把沾滿了雜草和泥灰的鋤頭,邊把目光投向林前的那條泥路邊對七說。
是的。七回答。
我見過你。你很美。
沒人對我說過,我也不關(guān)心這些。
你知道,這里埋著很多死人。
我知道,可死人通常不會開口。
說這話時,七連想都沒想,而是低頭看了看腳上的棉鞋,又抬頭望了望天。以后的某些時刻,七重新回憶起短暫易逝的午后時,這一眼僅僅形成了模糊的印象,然而,簡短的對話,卻賦予了嶄新的含義,在她十八年陳舊潮濕的記憶中,作為斑駁的圖案儲存了起來。
后來,獨眼帶著七在林中走了一圈。讓七見識他開墾收割后焦黃干燥的泥地,還有偌大的墳包。墳包古老又荒涼。七跟在身后,一句話都不說,獨眼也是。他的思緒,輕易地被十多年前的那個秋日帶走了。
那是個多雨的季節(jié),雨水連綿不斷,以致河莊的任意一個角落,都被天上掉下的水淋得濕透。雨季的終末,天開始放晴,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漸漸被吸收,只有林外的那條泥路,依然滑膩黏稠。吃過午飯,無所事事的獨眼爬上竹枝,透過葉間的縫隙朝外探看。他看到那個沒有朋友、獨自玩樂的七,突然間被自己的腳絆倒,全身淌滿了泥水。七舉起被石尖戳破淌血的左手,一聲不吭地爬起來走到水缸邊上,用瓢舀出缸里的冷水狠狠沖手,從容的姿態(tài),讓獨眼無比驚異。那時,七只有五歲。獨眼還清楚地記得,也就是女人的肚子隆起以后,他再也沒有扒著窗戶偷看過一次。他自然地覺察到那個家賦予女人的憂傷、疲憊和無情的蒼老。多年來,他始終靜待腹內(nèi)的孩子出生,學習歪歪扭扭地走路,等著她成長、成熟、微笑。他從不輕易回想那個夜晚。那個夜晚已經(jīng)成為過去。
此時,不再有任何能夠約束七的東西存在。浪蕩子般的生活和窒息般的環(huán)境,是生命的一種催化劑,讓她在夾縫中頑強地生長,自私、偏執(zhí)、古怪也與身體相伴而行。她蒼白消瘦的身體內(nèi),生命的暗影從不為人所知。而竹林中,那個丑陋怪異的男人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卻終生銘刻在了心里。
他說,每個人都是孤單的。
七知道——自己是,父親是,母親也是。
天空陰沉沉的,似乎會下雨。借著灰蒙蒙的天光,七讀到了他眼中彌漫的溫情。他把屋里唯一一張凳子搬過去讓七坐,自己則挨著床緣。然后,再也沒有對話。林中寂靜無聲,除了蒼茫的天,稀疏的竹,冰涼的風,什么都沒有,就連他們倆,也仿佛融進了巨大的淡灰的幕布中。
最后,這個白晝即將結(jié)束前,獨眼走到七的面前,摘下黑色的眼罩。七終于看清了這個男人。他黝黑的面孔上,合上的右眼是那樣沉睡難醒。她找不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球,黑白分明的眼球不見了。而獨眼注視著眼前這個酷似記憶中的面孔,嘴唇的血色完全退卻。他牽起她的手,遲疑地移向那只已經(jīng)死去的瞎眼,感受她冰冷的指尖在自己的臉頰邊不安地顫動……
下闋
1
秦初兒是在那個夏日的黃昏發(fā)現(xiàn)男人消失的。
傍晚時分,秦初兒做好飯,一直等著男人回來。她單純地以為他疲憊之余,只在街角閑逛一時;抑或,鎮(zhèn)上有什么東西吸引著他晚歸,使得平日戀家的他,得以耽擱一段時光。然而,當兩個孩子被街市嬉鬧的歡笑聲所挑動,央求母親帶他們下船時,秦初兒的心頭,突然涌上從未有過的恐慌,她堅決地回絕了兩個孩子的要求,將他們推入船艙。他們哭哭啼啼鬧了一個多小時,飯也沒吃,最后才在抽噎中睡著。
小鎮(zhèn)人家的炊煙正在半空升騰,米飯和菜蔬特有的清香,使得慵軟的空氣愈加燥熱。站在甲板上,秦初兒睜大眼睛朝街頭眺望。自從父親無聲無息地離去后,她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平日里,她不叫他名字,只喚他“喂”。“喂”這個字聽上去單調(diào)、平常,卻寓意深遠。那一刻,秦初兒卻想象著無數(shù)種可能:生病、打架,還有……她不敢再想下去。行走河道多年的她,早已忘了陸地的曲折、蹊蹺以及密布的重重陷井。多年來,每一次都是他將船劃到一個新的市鎮(zhèn),新的村莊,捕魚、買賣。他們之間的話很少,可沒有爭吵和打斗,就像船和河,相互依附相互包容。她再一次想到最后一種可能——他是否會厭倦得離開她,離開一種平靜得幾乎乏味的生活。她堅信,從孩子出生后,自己就從未感覺生活的空洞和乏味,她熱愛它,如同熱愛兩個孩子,他們的喜怒哀樂占據(jù)了她全部的時光。每晚躺下時,她都感到疲憊的幸福與滿足??墒牵荒芸隙ㄋ彩?。
打開艙門,秦初兒望了望熟睡的兒女,倉促下船。
這個決定是瞬間作出的,甚至來不及計劃,秦初兒就匆忙上了岸。走慣水路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行往哪個方向,四周變得沉寂又幽深。很快,她望見了街角無數(shù)的燈火,那些燈火是河兩岸的居民在夏夜里點亮的,它們幾乎象征一種希望,一種前行的動力。
小鎮(zhèn)的歷史,對秦初兒來說,陌生又虛幻。她從未聽瘸子講述過任何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傳說,喧嚷的集市,眾多的河流,風般游走的人群,無故的爭吵斗毆,黑夜里的敲更,無一不是小鎮(zhèn)固有的原生狀態(tài)。同樣,小鎮(zhèn)的每一寸土地都飽含新生和腐朽。老人和初生嬰兒不同,嬰兒的笑聲是清脆的,哭聲是美好的,年輕人迎來一代代新生命,送走一代代邁入死亡的親人。生老病死,成為小鎮(zhèn)人永不間斷的炙熱話題。
就在這個即將過去的黃昏時分,秦初兒走向小鎮(zhèn)街頭。
恍惚中,每盞燈火都有男人的臉;那張熟悉的黑臉背后,是他瘸了的左腿。秦初兒敲開一扇扇木門,詢問男人的去向。她看到這些人如何欣喜地將門打開,又如何帶著某種憤懣情緒重重地把門撞上。一些在橋上納涼的男人見到她孤獨游蕩的神情,嬉鬧著彼此調(diào)侃,有的甚至認為這是個精神失常的女人。最后,秦初兒為一座拱橋所阻擋。之前眾多的石橋都沒法擋住她,或許緣于強烈的希望支撐,然而,那一刻,體內(nèi)那種堅定不移的信念慢慢坍塌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和無能為力也隨之涌上心頭。
秦初兒已經(jīng)無法記清自己是怎樣回到船艙怎樣入睡的,及至次日清晨,當她從夢境清醒的那一刻,仍無意識地伸手試圖觸摸瘸子的身體。多年來,她已經(jīng)習慣了身旁躺著那個沉默寡言的丈夫,可是,就在那個清晨,秦初兒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狹小閉塞的船艙內(nèi),除了她自己,兩個孩子也都不見了。
二十年后,當秦初兒回憶起那段時光,內(nèi)心依然充滿了怨恨。失去丈夫和孩子的那些天,她獨自躺在艙房整整一個月,一個月不吃不喝地等待著。她幻想著男人獨有的足音敲響岸邊的青石板;孩子們稚嫩的歡笑聲,響徹船艙的每個角落。她從昏睡中一次次醒來,一次次重新入夢。夢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踏入一個沒有水的世界——那里遍布樓房,前后左右有空曠而美麗的花園。二十年后,若有人見到她,必然不會相信,曾經(jīng)大大咧咧的粗壯女人經(jīng)過歲月的洗滌,出其不意地將體形和名字統(tǒng)一了起來。等到終于能夠面對失去丈夫和孩子的事實時,已是半年以后。只是,及至十余載,秦初兒依然不肯相信孩子是自己走失的,而認為是夜歸的男人帶走了他們。他帶走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拋棄她,拋棄這個家。然而,她反省自己的種種,卻找不到被棄的理由。
二十年中,沒人知道她是怎樣過來的。即便能有的伶牙俐齒在這寂寥的虛空歲月中,也都轉(zhuǎn)化為沉默。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秦初兒終于在兩年前想起了河莊。而此時的河莊,已面目全非。
對于地域,秦初兒有著女人特有的遲鈍。船只在河上繞行時,她認識的只是河道。每條河幾乎相同,不同的是兩岸的景致;小鎮(zhèn)景致基本類似,除了北方和南方這些典型的地域差別。十八年后一個秋天的晚上,她突然記起了男人所說的話。他說,這里是河莊。這是他唯一交代過的地名。那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慶幸還是怨恨,在放棄了那樣長久的時日,尋找的希望徹底滅絕以后。二十年后,當她再一次站在男人面前時,抹布纖維般的皺紋,已過早地橫躺在她臉上;瘸子或者說獨眼,也同樣喪失了年輕才有的英氣,唯獨那只尚且明亮的左眼,泄露出難以抑制的詫異和愧疚來。
秦初兒留在了林中小屋。她不但需要忍耐鋪天蓋地的燥熱和干旱,也需要習慣不見太陽的陰濕和清冷。面對丟失的那雙兒女,她早已學會了遺忘。這個夜晚,獨眼面對她飽含憤懣的問詢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他沒有把孩子帶走。僅僅因為這句話,她就相信并臣服于他;內(nèi)心中的仇恨,也于剎那間被長久的思念擊得粉碎。坐在床沿,秦初兒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沒再說。
他們又平淡地相處下來,就像多年來從未分離。
沉寂并未因某個人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相反,獨眼呆在屋子里的時間明顯減少,從早到晚,他都溜達在竹林深處,有時是墳地,有時是田間。他當然還在捕魚,卻往往收獲甚微。白天,秦初兒去鎮(zhèn)上的百貨店買針線包替他縫補衣服,燒水煮飯,打掃衛(wèi)生;晚上則會溫好酒等他回來,哪怕他已滴酒不沾。她企圖把丟失的歲月給找回來。顯然,對于獨眼來講,他所要的封閉生活,完全因秦初兒的到來而被破壞了,無法抗拒的他,只能接受。這樣的時刻,他總會用他那只開始無端發(fā)澀的左眼緊盯林外的木屋,盯著盯著,淚水就開始流下來。盯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秦初兒的心底也慢慢滲出血來。
十二月,距離秦初兒到來已有半年之久。半年中,七數(shù)次進出竹林,終于明白,那所林間小屋已不再是自己隨意的休憩地,它早已變成了某種禁忌。七看到陌生女人在屋前屋后忙碌著,獨眼卻仿佛遁隱到另一個世界。很多次,直到日落時分,他的身影才會出現(xiàn)。有那么一次,七避開屋子一直朝西走,直走到墳堆邊上,當時頭頂?shù)奶炜栈野店幊?,身邊的石碑零零落落,四周沒有一個人,只有風。風呼呼吹著,從墳地深處一路吹過來,吹來干燥荒涼的氣息。一種沒由來的恐慌緊緊攥住了七,七回轉(zhuǎn)身奪路狂奔。后來,七跑出了竹林,跑上了泥路,遠遠地望見獨眼擔著漁網(wǎng),拎著水桶走來,殘缺的褲管似乎不勝負荷地抖動著。七低下頭,飛快地跑進屋。
2
次年初春,小鎮(zhèn)散發(fā)出一股欣欣向榮的氣息。嫁女和娶妻,是這年初涌現(xiàn)的最為頻繁的大事。當然,也免不了死人、出生諸如此類大悲大喜之舉。河道空前的熱鬧,船頭掛滿了紅燈籠,甚至許多臺門,都貼上了紅紙黑字對聯(lián),對聯(lián)讓河莊這個古老庸俗的小鎮(zhèn),展現(xiàn)一幕幕熱烈歡欣的景象。周末小鎮(zhèn)的趕集,成了人和人相聚最大的盛會。女人、男人、老人、小孩,摩肩接踵地走在鎮(zhèn)子最熱鬧的街道上;臨河的布店、百貨店、理發(fā)店內(nèi)人滿為患;抽風箱人的四周,圍滿了年歲不等的孩子,一律眼饞地望著火爐和在爐上翻滾的黑籠,震耳欲聾的聲響之后,噴香干脆的米花噴薄而出。男孩們一邊吃一邊玩著彩色玻璃珠,女孩們則聚在另一邊跳繩、結(jié)辮子。
這些都是河莊人最為平常的生活場景。他們習慣了在好天氣里出外走一圈,聊聊家常,午后睡一覺,睡醒了干活,晚上串門,玩玩牌九或賭賭小錢,一天的時光就這樣輕輕松松地走過了。他們對日子的要求并不高。除了某些惡意爭強的人家,或者不肯吃虧的男女,大多鄰里關(guān)系和睦融洽。就竹林邊上的人來說,除了陳家,以及竹林里的獨眼,所有人都是容易交往的對象。那些喜好瑣碎閑談的女人,卻對獨眼的女人不感興趣?;蛟S,她們以為她是獨眼收網(wǎng)時從河里撿來的;又或許,這個女人只想找個男人,只是男人而已。孤單的男人和女人總是天生的一對,他們并非一定喜歡對方,卻總有機會走到一起。這些人有時會在竹林邊上逛一圈,眼神停留那么一會兒,更多百無聊賴的男人則喜歡流連在綿延十余里的小鎮(zhèn)之上,只有丑聞,才能夠激起他們對生活的熱忱,才能使他們的趣味得到相應的滿足。
這是這個時段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這一年,蕓42歲。
平淡的生活,讓蕓沉默的性格得到了最大的發(fā)揮。在陳的這間屋子里,她已經(jīng)過了有二十多年。這些年里,她早已忘記了家鄉(xiāng)曾經(jīng)發(fā)生的種種細節(jié),那些被歲月和時間塵封的往事,在她的腦海呈輕盈的姿態(tài)飛過。有時,她會想起湖邊那些蘆葦叢,白色的葦絮仿佛正隨風飄散。除此以外,還有那艘把自己從家鄉(xiāng)帶來這里落腳的船只。至于船上的漢子還有他的女人,卻再也沒法記清。只有一次,她夢到一個男人,男人背對自己站著,她認出了他,卻不知道他是誰。她伸出雙臂對著這個男人喊道:請你,請你一定要帶我走,不管走到哪里。夢中的她,其實并未發(fā)出聲音,雙臂卻一直呈環(huán)抱狀,仿佛上面躺著最心愛的人。這個姿勢一直持續(xù)到夢醒。
這是她最后一次做夢。
這年春分,蕓出乎意料地消瘦下來,咳嗽聲更是從清晨持續(xù)到深夜,空氣中也因此充滿了脆軟疲憊的痰腥味??人詣×視r,燥熱膿臭的痰液會從喉嚨底部直往上涌,偶爾帶著小口的鮮血,蕓把它們握在手心,出門用水沖掉。血開始來得不太頻繁,她也逐漸適應,兩個月后,陳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女人整天臥床不起,原先秀氣的臉龐變得瘦骨嶙峋。蕓拒絕看病,更不設(shè)想自己還能活多久。從躺臥的床上眺望窗外,看到最多的,也只是蔚藍的天空,可她愿意就這樣的姿勢,度過一天又一天。不久,蕓開始長時間處于一種模糊的狀態(tài),除了應對痙攣般的陣咳外,再也沒有能力顧及其他。半個月后的雨天黃昏,陳趴在桌子上看書,七在門外煮飯。水還沒煮開,床上的蕓就斷了氣。
就在這天清晨,蕓半臥著,或已料到捱不過當天,一早支撐著身體,換上了出嫁時的那件大紅布衫,顏色鮮艷得如同嬌嫩的指甲花。七打了水為母親洗臉,順便梳理了下頭發(fā)。午后,蕓喝了七盛給她的半碗稀粥,還沒等粥完全消化,蕓的身子就軟了下來。也許因為死,皮膚顯得蒼白,看上去卻比活著時年輕許多。
蕓死后的第三天中午,陳從屋里走出來,消瘦的身體如同竹竿細長單薄,灰色的上衣裹著他顫微微的身子在風中,猶如輕盈的紙片翻飛。女人干枯的腰俯在男人的右肩上,黑色的長發(fā)和細長的手臂倒掛下來,隨著男人的步履左右搖擺。七跟在父親身后,穿著黑衣黑褲,手中握著鐵鍬。春日的天空下,陳把七放倒在干燥冰冷的黃泥地上,在一旁用鐵鍬挖土。堅硬的石塊與鐵鍬撞擊后,發(fā)出“口當口當口當”的突兀響聲。蕓的身體和黃泥地緊貼在一起,紙般蒼白的臉朝向藍天。
這天傍晚,秦初兒突然聽到獨眼失控的痛哭聲。獨眼坐在床沿,雙手緊抱著頭,將頭發(fā)一把把揪下來,放進嘴里咀嚼,他的臉上,淌滿了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絕望。秦初兒睜大眼睛,注視著這個消失之后重新被找到的男人,這個讓她走過那么多路卻始終沒能了解的男人,幾乎從他悲涼的哭泣聲中,預見到了自己無望的后半生。
3
何斯陪著七回家。在她家隔壁,找到一個愿意讓自己住宿的小鎮(zhèn)人家。
房東老五長得黝黑精瘦,凌亂的斷眉下,有一對細窄、靈活的眼睛;女主人倒是開朗大方,卻是個啞巴;家中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雙胞胎。何斯對老五撒謊說,父母早年雙亡,無處著落,可會干一切家務活,也不要什么報酬,只要有個地方睡,有口飯吃就行。老五做煙草買賣,還在隔壁棚間養(yǎng)著幾頭大肥豬,需要人幫忙干點雜活。老五平素懶散慣了,何斯的到來,剛好給了他一個借口。男孩講話時,老五一直盯著他泛青的臉不動聲色,最后,他邊用魚骨剔著牙縫邊說,留下可以,包吃包住沒有工錢。何斯點點頭,一迭聲地說著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談妥了的老五,讓女人去灶間。女人忙活了一陣,端出一大碗米飯和半盤油烤的榨菜絲遞給何斯,何斯狼吞虎咽地把飯菜撥進嘴里,邊吃邊打嗝,老五見他餓慌的模樣,姜黃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飯后,啞巴女人帶何斯上了二樓,指著東北角的小木梯比劃著告訴他說,上去就是他睡覺的地方。她還拿來了被褥和枕頭,在左耳邊兩手合十。何斯微笑著回了她一個同樣的動作,啞巴女人啊啊地笑出聲來,拍拍何斯的頭走下樓去。
何斯和七見面很少。七總是躲在屋里或游蕩在竹林,何斯則需要為房東忙生計。房東的兩個孩子都太小,什么也不懂,唯一能說話的,也只有七。偶爾,何斯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會發(fā)現(xiàn)七站在泥路邊上,背影異常孤單,這個時候,何斯總有一種跑下去的沖動。可這樣做的機會并不多。白天大部分時間,何斯都在市場做買賣,占據(jù)著那個一直以來都是老五的攤位。一到市場,何斯得從籮筐中取出折疊的桌椅,把香煙一字擺開,不管有無生意,他都忠實地守在煙攤前,盯著過往的路人。漸漸地,何斯擺脫了羞澀的性格,學會了像老五一樣吆喝——來,買一包香煙,不香不要錢,買了不后悔唻。何斯的話不多,卻誠實肯學,老五也很滿意,沒過多久,就把煙攤交給他打理。
開始做買賣,何斯對一切充滿了陌生和新奇感,隨著時日的推移,厭倦和平淡襲來,就學會了在煙攤前發(fā)呆。何斯時常會想起花臉那張沉默的臉,每次想起,心底就會涌上些許安慰。而與七在一起時,七說話更少,多是何斯一個人自言自語。時間,似乎將兩個孤獨者拉成了陌生人。何斯常將一些街頭巷尾的閑雜碎聞講給七聽,講著講著,他會發(fā)現(xiàn)七的目光在半空飄游??雌饋?,七對這些事情從未有過興趣。
七的沉默并沒讓何斯在意,無事可干時,何斯還是會去找她。
何斯時常看到那間矮平房門前,坐著七的父親陳。陳雙手捧書,努力地把上身湊向明亮的日光,大大的黑框眼鏡戴在臉上,將他的雙眼滿滿實實地遮蓋起來。陳的頭壓得低低的,仿佛書上的某個字突然消失在了視野中,他唯一能做的,無非是盡力找到那個消失的字眼。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是專注的,絲毫不為所動的,似乎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中斷他對文字的研究。所以,每次何斯到來,他都只是費力地讓眼睛越過鏡架往上一瞟,然后又低下頭去。他似乎打定注意不對何斯說話,或者挪動一下身體。
等不到七,何斯會回到閣樓,窄小的空間會將他緊緊包裹,讓他感覺整幢房子就像一個沉重的黑匣子。黑匣子分成許多小格,一格格分別寄居著蟑螂、蜘蛛和老鼠,青天白日,它們安逸地躲在暗處,一旦黑暗真正籠罩,四面八方便涌來無數(shù)細碎的雜音。除此,這個時間段,老五房里也會傳出奇特而怪異的呻吟,聲音在半空毫無目的地撞擊著。每當這時,何斯總不由想起那些早已消逝了的漫漫長夜,日漸遲鈍的心便會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淚來。這樣的夜,讓何斯無比的畏懼和不安,畏懼和不安又使他整夜難以入睡。有時,他會被偷窺的想法所左右,有時又為自己感到羞恥。他意識到,某種東西正慢慢離開自己,相反,另一種比設(shè)想更加腥濕的欲望,無聲無息地來到。
深灰色的長夜里,鄰家的狗吠叫個不停,企圖用狂躁而古怪的呼喊,喚醒沉睡的人們。然而,整個外部世界,卻和它們的想象完全不同。看上去,一切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4
夏季來臨前,獨眼家中出現(xiàn)了一條瘦骨嶙峋的狗,全身的黑毛幾乎掉光,留下一塊塊類似斑禿的丑陋瘡疤。這條狗是自己找到獨眼家中的。它流涎的場面和獨眼眼睛流膿的情形如出一轍。
當膿水第一次從獨眼的左眼而不是右眼流出時,屋外響起了類似人的敲門聲。當時,獨眼正站在門后,用破毛巾擦拭眼角的膿水,膿水化開時,視野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癩皮狗進屋前,先左右看了看,接著慢慢走向獨眼,隨后趴倒在他的腳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聲親熱的低吠。獨眼的臉頰,頓時升起淡淡紅暈,一抹從未有過的溫柔的光浮現(xiàn)眼中。獨眼蹲下身子,伸手撫摸癩皮狗,同時用極其輕軟的聲音說,以后,就由你陪著我吧!
癩皮狗跟在獨眼身后走出竹林,是在次日傍晚,何斯剛從市場回來。他望見幽魂一般的七遠遠追著獨眼,腳步安靜而遲緩。好奇的他于是尾隨著繞過泥路、街巷,最后來到河邊。他發(fā)現(xiàn)獨眼坐在了七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上,用流膿的左眼緊盯著河對岸的大片農(nóng)舍;癩皮狗則屈起四條瘦腿伏在近旁。獨眼有時會靠近狗腦袋親昵地摩挲幾下,狗由此發(fā)出快樂的嗚咽聲。等到七坐下,獨眼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迷糊中,他感覺有雙溫暖的手,貼附在自己干枯蒼老的臉龐上,輕輕摩挲著。
這時的何斯,才驚駭?shù)卣J識到,真正的七,離自己是那樣遙遠。他慢慢地折轉(zhuǎn)身,朝著來路往回走,就像初到河莊時那樣。他清醒地意識到,對于這個小鎮(zhèn),以及小鎮(zhèn)上所有的一切,他從來都一無所知。
這個時節(jié)的河莊是清冷的,但往往只持續(xù)暫短的時光,一旦盛夏來臨,數(shù)不清的船只將從四面八方擁來,并輕易地堵塞不甚寬闊的河道。水泥、黃沙、果蔬等貨物在船主和買主的交易下,將很快從船上遷移到居民家中。買賣雙方隨即友好地閑聊,彼此微笑。有時船主會發(fā)出抱怨,關(guān)于路途艱辛、貨物廉價等等,其中的討價還價當然是少不了的。熱烈的氣氛,總會持續(xù)到買賣結(jié)束。
夏日通常沉悶、燥熱,讓人慵懶而遲鈍。白天變長了,在外閑談的時間卻少了,大把大把的時間交給了午睡。何斯從早到晚守著攤子,逢到中午打個長長的盹。這個時間段,沒人買賣也不會有人順手牽羊,就像整個市場處于一種嚴重的疲軟狀態(tài)。午覺以后,人們才重新興奮起來,只有煙攤,即使等到傍晚六點多散市,仍有幾樁生意。啞巴女人對他還不錯,除了讓他吃飽,有時也會將魚啊、蛋啊夾到他碗里,她的殷勤偶爾招致老五的不滿。不過老五不說話,只用細而小的眼睛盯緊女人,直到她將筷子縮回。
這年八月,是河莊所有活著的人感受到的最為炎熱的時節(jié)。熱氣,足以將房子的墻面撐破,劈出一道道暗沉的龜裂來;太陽在半空發(fā)出強烈灼人的光,試圖把樹木和野草都烤干;水位也明顯下降;而竹林四周,開始飄蕩起一股古怪酸澀之氣。
當秦初兒自門內(nèi)遠眺時,每個因喪葬見過她的人,無不感受到這種種驚人的變化——她的眼角沒有了皺紋,皮膚光潔細膩,除了遠遠就能聞到的潮濕、黏稠、嗆人的體味外,秦初兒可算是河莊最美的女人了。這些日子里,秦初兒全身上下被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以致很多人懷疑她是否得了世上罕能醫(yī)治的怪病。更為奇特的是,她的右眼包上了和獨眼一樣的黑眼罩,獨眼和他的狗,卻奇跡般地消失了。
秦初兒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語無倫次, 沒人知道。只記得一個打雷的清晨,她把自己的眼睛給蒙上了。接下來的中午,她去了鎮(zhèn)上的雜貨店,買下一只大水缸積水。雨水從天上濺落時,她就在旁邊唱歌。
河莊自始至終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一個人死后,他的靈魂始終在家的四周盤旋,直到投胎轉(zhuǎn)世。因為不知道轉(zhuǎn)世之后能否重新做人,所以死人的心必然是憂傷的,這就需要有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呢喃,不管白天黑夜?;蛟S,秦初兒就是在那一刻知曉歌聲的魔力的。雨季降臨后,氣候潮濕,黏濕的的空氣使得衣服表面生出點點霉綠,秦初兒卻毫不在意。路人見秦初兒奇異的裝束和瘋癲的神態(tài),唯恐躲避不及,林間由此遺落一連串匆忙踐踏的腳印。當然,大多人寧愿繞更遠的路,將死人埋葬于竹林深處。一路上飄揚的白色布幔仿佛天空下著的漫天大雪,松散又浩蕩。獨眼消失后,秦初兒用斧頭正對著泥路砍了一個大窟窿,這個窟窿大到足以讓秦初兒的臉在陰森的夜色中顯露。
九月底的一個下午,何斯窩在煙攤前,整個人就像瞌睡的老人懨懨的。沒人來買煙,老五和幾個魚販子在打牌。這時,一個男人從外面徑直而入。何斯認出此人是為死者哭墳的。哭墳是很多人都不愿干的活,男人卻說這是個好活,不但賺了錢,死后,那些受他恩惠的鬼也會報答他,他估計自己不需要下油鍋、上刀山,會有個燒柴抑或打鐵之類的工作等著他。因為陰界也和人間一樣,講究人情。大部分人對他的話不太相信,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對于他的這個行業(yè),河莊人都較為尊重,若家里有人過世,總會叫上他。故此,認識他的人占了整個小鎮(zhèn)的五分之四。
這一次,哭墳人匆匆走到老五他們面前,彎下腰將手摁在撲克牌上,急切地說,你們還有心情玩牌?出了大事都不知道。
正玩在興頭上的這幫人剛要發(fā)火,一看是他,就把火氣壓了下去。
什么大事?其中一人問道。
竹林,那個埋死人的竹林。哭墳人說。
什么竹林?著火啦?老五的臉一下子變白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旦著火,會危及自己那棟破樓。
你們趕緊收攤?cè)タ窗?!哭墳人也沒解釋,隨口丟下一句顧自走了。
聚賭的人扔下手中的牌,罵罵咧咧地一哄而散。老五走過去對何斯說,反正也沒生意,早點收攤。你把煙清點好,趕緊挑回去。我先回那看看。說完,心急火燎地跑出市場。
等何斯趕到時,林子邊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他拼命朝前擠,越往前,怪味越濃烈。他漸漸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在自動散開,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似乎是為了給他讓路。何斯顧及不了那么多,反而借著空當飛快往前躥。
想當然的,何斯看到了林中小屋。以前每次進去,每次都只轉(zhuǎn)悠一下,從未像這一刻看得那么清晰,它仿佛一朵枯萎的野菊,斜倚在枝條上,等待那凋零的一剎。沒等緩過神來,他的眼中又突然出現(xiàn)了七。七站在屋前,手中握著一把混合了血水和黃泥的鐵鍬,細瘦的背影被沉靜的竹陰無限放大,
何斯沖上前去,沖到七的身后,越過七的頭頂,他看到了一幅駭人景象——屋中央的泥地已被挖了一個大坑,一個男人蜷臥其中,面部被爬滿全身的白色蛆蟲噬咬得殘缺不全。他的嘴唇已有大半消失,高高的鼻梁只剩下鼻骨,額頭滿是窟窿,唯有那只瞎掉的凹進去的右眼,揭示著主人真實的身份;他的身邊,躺著一條同樣被吞噬分解的狗。毫無疑問,這條狗曾與主人相依相伴。
推開人群,何斯沖向竹林的另一端。在那里,他不停地嘔吐,未被消化的米飯、榨菜絲、鯽魚混合著苦澀的黃綠色膽汁,像極了被啃食尸體的局部。當何斯再次眺望林中小屋,天地突然急速旋轉(zhuǎn)起來,并發(fā)出“赫赫赫”的笑聲。接下來,遠處的人不見了,他們就像那些竹子,生生死死蛻變之后突然消失了……
何斯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閣樓里。啞巴女人照顧著他,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圍在一旁好奇地注視著。老五尖利、刺耳的嗓音不斷從樓下傳來,依稀中,何斯聽到他的叫嚷聲:這個狠心的女人,這個沒用的小子……聲音傳到閣樓伴隨著悠長的回音。很快,何斯又陷入另一場昏睡。
半夜,何斯被歌聲驚醒,它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狹小窒息的閣樓,纏綿而憂傷。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它不應該這樣凄涼這般憂愁;同時,他也看到了從二樓窗口射進的無數(shù)束橙黃色燈光。何斯知道,那些鄰居和自己一樣,都被歌聲吵得沒法睡覺,可他沒有聽到任何的抱怨和辱罵。接著他又睡著了,這一次,睡眠安詳舒暢,直到第二天中午。老五出奇地沒有說一句話,哪怕丟下一個責備的眼神。午飯時他對何斯說,小子,快點吃,還不行再去睡一覺。何斯點點頭,觸摸到一種久遠未臨的溫暖和善意。老五再沒提起竹林里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何斯也沒問。
下闋
1
一個寒冷的冬日午后,何斯回到闊別十年之久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眉眼間依稀殘存的柔弱不定已由堅毅替代。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時時在他腦海翻騰,有時是陽光熱烈的中午,有時是孤寂清冷的半夜。他走過很多地方,渴了喝河里的水,餓了找人家討要,累了就睡火車站、廢品收購點、垃圾箱附近。離開河莊的幾年當中,何斯沒做過任何工作,仿佛溫飽和活著,是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獨眼死后,何斯又在河莊呆了兩年多。這兩年中,他一直住在那間閣樓,等著七。獨眼死后,七也神秘地失蹤了。他無從猜測她會在哪里出現(xiàn),是否還會回來。所以,他一次次地前往竹林、墳地、河邊、集市,尋找一個夢一般的身影。期間,何斯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只知道天明起床幫著做買賣,晚上收攤回來吃飯、喂豬、閑逛,總要逛到半夜才躡手躡腳關(guān)門上樓。老五給過何斯不止一次的警告,說如果再這樣,他會趕他走。對于威脅,何斯并沒有放在心上。何斯時常看到秦初兒站在林間的木屋里,原先大而寬的窗口被她劈得更大了,窗框間加了許多縱木條,她站在窗前,兩手抓著兩端的木條,看上去就像一個等死的囚犯。何斯也再沒見過她把黑布條取下后的臉,對他來說,這不太重要。當然,走的那天,他也沒有跟老五以及他的啞巴老婆告別。說什么都是多余。他們并不知道何斯在逃亡,一直過的就是逃亡生涯,雖然,在河莊、在閣樓,一切都那么安定有條理。走之前,何斯還取走了老五放在臥室抽屜里的一沓鈔票,匆忙中來不及清數(shù),可他知道,這些錢并不能補償他做牛做馬的時光。
何斯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每天都在走。有時河水看似到了盡頭,就會有另一條河延伸出來。有時是十字路口,或是大路小路并行。何斯挑選時并不確定,往往挑選了小路之后記不得大路的模樣,以為自己行走的始終就是同一條路。疲累時,他會躺下休息一會兒,等待夜幕降臨。漫漫長夜讓人不知身在何處。然而一覺醒來,熱烈的陽光已經(jīng)爬滿了脊背。常常,何斯坐在黃泥地的土坡上,極目遠眺:天空藍得徹底,群山似乎躲藏在藍天深處,只有輪廓若隱若現(xiàn)。天晴時,何斯在田埂上走,兩旁是綠油油的田地,野草和作物的清香使呼吸都帶著清新的氣息;遇上陰天,沉重的云朵飄飄蕩蕩,如同春晚的柳絮。他會在路邊人家的屋檐底下瑟瑟縮縮地過上那么一晚,檐水一滴滴掉下來,發(fā)出“答答”的聲音,清脆的墜落聲讓人感覺舒爽和沉靜。窩在角落里,何斯得以心滿意足地睡上一覺。只有冬天,穿著單衣單褲的何斯沒有東西御寒時,才會顯出無奈和凄涼的境地來。后來,他在垃圾桶里不停翻找時,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給了一件她兒子的棉衣,棉衣青灰色,和他的臉色差不離。從女人手中接過棉衣的那一刻,何斯的眼里,竟流出了幾滴奇怪的淚水來。
一次次的選擇中,有一條路正等在不遠處。那是何斯離開馬路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是下一次選擇的必然之路。他不知道只要有一次出錯,就永遠和它交錯了。然而,他想當然地踏上了這條路。路的盡頭是集市,小鎮(zhèn)最為熱鬧的地方。其實從開始,何斯就在重復獨眼走過的路。獨眼是順向,何斯是逆向,如此而已。
集市的喧鬧與河莊如出一轍。大片的人流讓何斯想起每個禮拜六趕集的情景。何斯被推搡著走到包子攤前,包子冒出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雙眼。攤主是個黝黑壯實的大胡子男人,他邊用尖利的目光從何斯身上剮過邊大聲叫嚷著,來,剛出籠的包子,新鮮的肉包子。何斯摸了摸衣角,又低著頭往前走。這時的他,早已把從老五家偷來的錢用得一干二凈。前方的路卻遙遙無期。
及至五月,何斯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呆了一段時間。對于時間,他已完全沒有了概念。只知道天突然亮了,又突然黑了。有時他會設(shè)想盲人的情形,因為有個乞討的瞎子曾經(jīng)和他說過話。瞎子說自己從未見過光,不知道光是什么樣的,也不知道天空是明亮的,水是清澈的。
他是何斯到達小鎮(zhèn)的第三個晚上碰到的。
當時,他正站在最為寬闊的河道旁,有個男人坐在他身邊。他身上破爛的衣著和斑斑的油漬提醒著何斯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其實,從一開始,何斯就知道他是誰,他和自己一樣,是被命運拋棄的人。坐在瞎子身旁,何斯安靜地聽他講話,講那些只屬于他的過去。
瞎子說,他叫陳陽。陳舊的陳,夕陽的陽。他用了兩個特別的詞。陳舊和夕陽。他說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七十多年里,他從未和人好好聊過天。你知道沒有人靠近你的滋味沒有?那些人不是害怕你,而是厭惡你。你能聽到他們所能聽到的,聞到他們所能聞到的,然而你永遠看不到他們所看能到的。陳陽說,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黑暗的世界。黑暗的世界里會有些什么呢?你想想。你能夠想象,而我卻沒法想象。因為我從未用眼睛看過什么,注視過什么。我的世界里從來都是這樣一種色彩。黑,這個字也是我爹對我說的。當你看不到任何東西時,看到的就一定是黑色。
你和誰住在一起?何斯問他。
除了爹娘,就我獨個人,陳陽回答,不過他們老早死了,還沒活到我這個年紀。我小時候,他們干活,我吃飯。你要活下去,雖然看不見東西是你的致命傷。這是我娘對我說的話。忙活一天的她會躺在我身邊對我講些話。她講故事,講干活,講她和我,我們的命。
小子,他問何斯,你叫什么名字?
何斯,何處的何,斯文的斯。
知道。我知道字的寫法。雖然我看不見東西,可我學過寫字。用沙子在地上寫。
誰教你的?何斯盯著他的眼睛。他的兩個眼球被白色的胬肉所遮蓋,雖然是傍晚,看上去仍是一片可怖的景象。
我娘。陳陽轉(zhuǎn)頭將面孔移往別處。沒有視覺的他仿佛感受到了對方尖銳又不太禮貌的注視。她去世前兩年,我學會了很多字。她告訴我說,不久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沒人照顧我時,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你知道,我爹那時在采石場干活,沒等足夠老就死在了肺病上,我對他沒什么印象,有的也只是粗野的叫罵還有半夜的呼嚕聲。他從沒抱過我,也從沒坐下和我好好說會話,死后也沒留給我任何東西。我這一生,只是家里的拖累。現(xiàn)在我活到這個年紀,也夠本了。小子,你有眼睛,多看看這個世界。替我多看看。
何斯沉默著不知道可以說什么。身雖倚著陳陽,心卻離得很遠。陳陽看不到他的世界,他也看不清陳陽的世界??瓷先?,他倆似同類人,卻在各自的世界里,品嘗著各自不同的人生。
次晨,何斯悄無聲息地離開。他看到陳陽茫然側(cè)臥的臉上,布滿憂郁的神情;稀疏的雙眉無奈地打著結(jié),仿佛夢里都遭受著苦難的折磨。
和陳陽分開后,何斯逛遍整個小鎮(zhèn),甚至看到了模模糊糊的鎮(zhèn)碑。高大的碑柱屹立在石子路口,被飛舞的黃沙侵蝕得面目全非。他記起自己正是從那里走來的。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回頭時,何斯反向前行。沿著石子路,他不停奔走,任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從身旁疾駛而過,揚起的塵埃將自己徹頭徹尾地掩埋?;秀敝校吹揭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河莊的一切,離那一刻的他,猶如一場從未清醒的夢。
2
何斯雙手空空地回到了舊日的家。
心中的忐忑已慢慢離去。當他決定回家時,不安已無處再尋。
佇立在弄堂盡頭的兩層獨立樓房,是父母留給何斯的全部財產(chǎn)。站在家門口,面對兩個銹跡斑斑的銅環(huán),窒息般的感覺涌上胸口。何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推開屋門的,只知道一跨過門檻,舊年往事便如深濃的霉味撲面而來。拖著腳步,他一步步朝前走,走過堂屋、樓梯,走到床邊重重坐下。長途跋涉過后,他已經(jīng)極度疲倦。屋里很暗,即使有日光透過碎花窗簾漏進來。許久,他才對這種光線相適應,并且真正看清屋里的一切:地板上、梳妝臺上、床上,到處積著厚厚的灰塵;房梁上滿布蛛網(wǎng);棉被亂成一團;地板上丟滿了空酒瓶、胭脂盒以及色塊;五屜柜的門大開著,精致柔美的旗袍或耷拉在衣架上,或揉皺撕破了垂落在地,上面還有依稀的鞋印。
何斯合衣躺下來,兩只腳掛在床沿,甚至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寂靜的房內(nèi),除了遺留的往事塵埃,什么都不再有。何斯很快睡著了,從沒有過的深沉睡眠。也許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夢中;而夜晚,卻屬于那些有著白天正常生活的人們。
當何斯醒來,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他坐起身,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才揉著眼睛下床。肚子餓得難受,不得已,他在房內(nèi)翻找零錢。即將失望之際,他一眼發(fā)現(xiàn)了被摔碎的首飾盒,盒子的暗格里有不少紙鈔和硬幣,可想而知,這是她的私房錢。何斯能夠想象夏莫存放它們時的表情,她一定用她大而美麗的眼睛掃視過四周,她一定想過怎樣使用它們,可惜的是,她再也沒這種機會了。
把錢統(tǒng)統(tǒng)放進褲袋后,何斯帶上了門出去。
弄堂前的河渡口,泊著幾艘大小不等的船只。幾艘小的烏篷船,都罩著破爛的船篷,繞著松松垮垮的麻繩。大的那艘是機帆船,灰白的船身,在冬日的清晨底下顯得晃眼。一個戴著黑帽的機帆船船主,斜著身子坐在甲板上,邊百無聊賴地咬著指甲邊望向何斯。何斯朝他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來,看似他被沿路的一切所吸引,其實這不過是何斯一直以來就熟諳的寥落景象。每個小鎮(zhèn)的清晨,莫不如是。走到藥店門口,藥店的排門正被人從門柱上卸下來,卸門的員工懶散無力,仿佛還沒睡醒。倒是百貨店已經(jīng)營業(yè),亮敞敞空蕩蕩,店員們坐在柜臺后面,彼此間大聲聊著家常。只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店員,趴在玻璃柜臺上,眼神怔怔地望著前方。而冬季綿軟無力的陽光,不濃不淡地覆蓋在她臉上,使得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她,像個紙做的剪影。
買了包子,何斯饑不擇食地吃完,又順手抹了把嘴,隨后東逛西逛直到中午,才找了家面店坐下。麥食類的東西,總讓他感覺自己的胃像是填不飽的無底洞。吃完面,他無處可去,傻呆呆地在店里待了兩小時。面店冷清得很,沒人上門,店主也縮在柜臺后面打盹。傍晚時分,路人漸漸多起來,何斯便從面店出來,在百貨店買了些綠豆糕回家。他依稀記得離家那天晚上,父親買回來給他吃過。拎著綠豆糕,他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冬季把白天的時光縮短了,雖然尚有淡淡的陽光,然而,這種光芒顯得那樣虛幻,它讓人感覺再猛的熱量,也會輕易被黑暗抽走。想到這里,何斯不由得抬頭望了望天。
弄堂口,何斯遇到了一個人。那人滿頭白發(fā),手拄拐杖。開始的他不說話,只是擋在何斯面前使勁瞧,直到何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才用低啞的聲音對他說,你回來了,說話的語氣,就像為了等何斯已經(jīng)等得太久。何斯不敢相信地朝前后看看,事實上,除了他和那人,寂靜空蕩的弄堂什么人都沒有。
您認識我?何斯問。
我認識你父母。老人答非所問。
我父母?
是的,出事前一天晚上,我見過你母親。老人邊說邊越過何斯,朝街市走去。
何斯拎著綠豆糕折轉(zhuǎn)身,慢跑幾步跟上,那晚?我母親?
是的,你母親。老人自顧自講道,我年紀大了,睡眠不好,每天晚上,我都只能睡幾個小時。這條弄堂又黑又潮,她膽子夠大,每次都一個人回家,遠遠地還能聽到哼唱聲。老了的人不中用了,沒法唱給你聽了。你不知道,那聲音真是美啊!那晚我就想,如果能再年輕四十年,我準會愛上她。
與其說,他在給何斯講述往事,不如說陷入了自己獨有的美好回憶。
第二天,你母親就死了。她被你父親丟下了河。那天的天氣真是冷,你母親身上卻開著大朵大朵暗紅的花。她是被你父親赤身裸體地拋下河的。你父親說她不應該帶走任何東西,那些東西曾經(jīng)腐蝕過她的身體。你知道,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岸邊到處都是圍觀的人。這些人中有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那天的水冷得徹骨,你母親卻下河隨水漂走了。老人瞇著眼盯著何斯繼續(xù)說道,你父親做完這一切后回家洗了臉,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去派出所投案自首。當時很多人跟在他后面。這些人在你父親進屋后,里里外外地將屋門堵了起來。他們看到他用斧頭砍那些綢衣,一下一下,用了蠻力,有些地方還被砍出大窟窿。他恨她。從他的動作就能看出來。
那我父親還活著?
死了。幾個月后就被槍決了。本來不會。你母親看上去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東西,這是她自己倒霉??赡愀赣H把她拋進河里讓水沖走,就有消滅罪證的嫌疑。報紙上登了你父親的照片,一圈黑乎乎的胡子,骨瘦如柴。
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他們過了橋。橋?qū)Π妒切屡d的街道,原先的老街由于新的街道拓展,相對顯得蕭瑟,然而,路人并不少。正是返工的時光,小販挑擔的吱呀聲、腳踏車鋼圈的嘎吱聲和熟人間的招呼聲混在一起,讓冷清的鎮(zhèn)市多了份喧鬧。何斯跟在老人的身后,走過一長段馬路,來到菜市場。這時,老人才停下腳步,回頭對何斯說,我養(yǎng)了幾只兔子,它們吃得很多,爛菜葉沒人要,我揀點回去。
老人的解釋在何斯看來顯得有些多余。事實上,他并不關(guān)心他究竟養(yǎng)了多少只兔子,幾只白兔幾只黑兔,他唯獨想知道的,是父親臨刑前后的情形。他彎下身子,討好似的幫老人撿菜葉,他相信,菜葉撿得越多,老人告訴他的也會越多。很快,塑料袋里塞滿了殘缺、揉碎、沾染了臟水的青菜葉子。
回去的路上,老人不待他開口,便主動提起何福清臨刑那天的情形。
你父親是從縣城的監(jiān)獄押解到省城的一個郊區(qū)執(zhí)行槍決的。那個地方到底在哪兒,我也不清楚,消息也是通過報紙才得知的。報紙上報道那個殺妻又拋尸的男人已經(jīng)在當天清晨六點被槍決了。老人說,后來我每次回憶起那天都有鮮明的印象。1993年12月12日。我記得很多年沒有下雪了??墒?,1993年的12月12日的雪下得特別大,雪花漫天飛下來,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就像你母親潔白的身子。描述天氣時,老人不恰當?shù)丶由狭艘痪洌o接著又繼續(xù)原先的話題。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那時,我失眠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現(xiàn)在我依然失眠,只是,失眠的夜里,弄堂總是很靜,除了偶爾的狗叫聲,這個世界真像睡著了一樣。
何斯低著頭不說話。雖然老人的敘述是瑣碎的、盲目的、主觀的,然而,從這些敘述里,他確切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
第一,母親夏莫的確死了。
第二,父親何福清投案自首并被槍決,時間是1993年12月12日。
第三,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蹤,他們注意到的,只是這條看上去浮躁而又熱鬧的花邊新聞。
第四,他的回來毫無價值,如同父親的死一樣毫無價值。
弄堂口,老人接過何斯手中的塑料袋對他說,我們就在這分開,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還在1993年的12月12日里沒法出來,你呢,應該遠離它。我們處得越短越好。時間是一帖良藥。很快,你會忘了我。
老人說完這些話就離開了。何斯發(fā)現(xiàn)他的腳步異常輕快,那幾乎不是耄耋之年的行走方式。夕暮時分,他的影子晃蕩在發(fā)亮的青石板上,愈來愈模糊,也愈來愈不真實。
老人去世于兩天后。有人說他吃了過多的灑了農(nóng)藥的青菜葉子,他一生健康,無病無痛,卻死在幾片菜葉上;有人說他終于等到了死的時辰,八十五歲的高齡,已經(jīng)夠本了。他沒有子女,家中也沒養(yǎng)兔子。被發(fā)現(xiàn)時他已在屋里躺了七天七夜,因為冬天,身體腐爛得比較慢。
3
驚蟄這天,天蒙蒙亮。何斯起床離開。出門前那一刻,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雨絲飄落到他的灰上衣上,覆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白色。他伸出手在空中揮舞了一陣,又在身上抹了一把,濕濕的雨水頓時在手心暈染。他把手掌放在嘴前哈氣,如同小時候所做的那樣,也就在這一剎,往事以排山倒海般的兇猛態(tài)勢涌上來。
很久以前,前路上除了低低矮矮的房屋,還有大片金色的田野。太陽高掛上空,毒辣辣的陽光底下見不到人影,他時常獨自躲在田間睡覺、游蕩,直到黃昏來臨。天黑時,他總能聽到蝙蝠拍打著翅膀出洞的聲音。它們一大群一大群飛得低低的,嘩嘩地從他的頭頂掠過,這種匆忙出行的姿態(tài),總讓人誤以為是在逃亡。清涼的河水日復一日永無休止地朝前流淌,流淌的速度似乎超越了時間。從來沒人知道,接納各種活物和死物的河流究竟在想些什么。唯有那些沒有根基的水葫蘆,一大片一大片從遙遠的地方漂過來,漂蕩在冰涼的河水中,彼此間糾纏,用夢想和渴望支撐著對方。它們越來越茂盛,越來越緊密的樣子,就像何斯心里一場遙遠依稀的夢。
何斯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夢,他從未從夢中清醒。
站在弄堂口,何斯呆呆地望著前路出神。那里,終將會有兩條、三條、四條及至無數(shù)條路等著他,他正踩在無數(shù)條路的匯聚點上,然而,他看不見它們究竟延伸何處,也看不清它們內(nèi)心深處濃重的的悲哀。他唯一知道的,是在行走的過程中,在悠長而渾濁的時光里,這些路將愈來愈模糊,也愈來愈飄渺。
何斯慢慢地,慢慢地朝前走,再也沒有回頭。往事鋪在他的腦海,仿佛一張沉重的大網(wǎng),他試圖撞破它、毀滅它,然而,他明白,他永遠也做不到。他只能看著自己蒼白虛軟的軀體,在濕漉漉的雨天里,慢慢變形。
這時,他才想起,從來沒人告訴過他,驚蟄的雨水,將會持續(x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