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妮妮
一
清巖山腳下有一間隱匿在林間的畫室。
因為覺得夏天太漫長,沒別的事可做,我決定去那里學畫。在上了一個星期課后的一天午后,我在畫室見到蘇文。她進來時沒什么聲響,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蘇文拿出她的畫板,架在我的畫板旁邊。我無意間抬頭望了她一眼,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她輕輕撩開粘在脖子上的頭發(fā),沖我笑了笑,然后低下頭從身邊的手袋里拿出畫筆和顏料。
我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窗邊的橢圓形雕塑,然后在畫紙上畫下一條灰黑色的粗糙的弧線。“應該把輪廓畫得更深點。”蘇文突然拿過我的筆,在我畫的輪廓線上又加了幾筆,“這樣畫面感覺會更好一點?!?/p>
蘇文不畫畫的時候便會找我聊天。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外表斯文的蘇文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瘋丫頭。
二
我去過蘇文家。
蘇文的母親是個微微有些發(fā)福的家庭主婦,大概是因為在廚房里待久了,連頭發(fā)也是油光發(fā)亮的。蘇文說她媽的脾氣不太好,因此跟著蘇文進門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來。
蘇文笑笑看著我說:“你不用這么拘謹,我媽向來只看我不順眼,對別人家的女兒她都熱情到不行?!?/p>
才這么一說,蘇文的母親便有些氣急敗壞地拍了一下蘇文的腦袋:“怎么說話的,我就說嘛,沒事學什么畫畫,看吧,腦子都學壞了!”
我緊張地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大氣都不敢出,蘇文倒是鎮(zhèn)定地拉起我徑直往她的房間走。
蘇文曾告訴過我,她學畫已經(jīng)五六年了。在我這種對任何事只有三分鐘熱度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不可思議。蘇文說就因為真心喜歡,所以即使知道前途渺茫,也能夠堅持下來。
“你媽不讓你學畫呀?”進了蘇文的房間,我便忍不住問她。
“對呀,成天就為這事跟我吵,吵煩了便給錢讓我把學費交了?!碧K文稍微收拾了一下地上胡亂放著的顏料。蘇文房間的地上除了各種顏料,還東一卷西一卷地堆著各種畫。正對著床的地方架著一個偌大的畫架,上面還有一幅沒畫完的竹林圖??諝庵谐涑庵筒实奈兜?,這簡直不像是女生的房間。
“你可以跟你媽說這是你的理想呀,她應該會理解的?!蔽毅枫凡话驳刈诖策?,發(fā)現(xiàn)床單上沾了些顏料。
蘇文抬頭看了我半晌,才深吸一口氣說:“其實呢,理想這東西你應該有,但是不必到處跟別人說你有,也不用告訴別人它長什么樣?!?/p>
我頓時哭笑不得。
趁著蘇文的母親出去搓麻將的時候,我和蘇文窩在客廳,一起看完了從影像店買來的《她比煙花寂寞》。蘇文坐在一邊哭得稀里嘩啦,我擦了擦眼淚,五十步笑百步地對蘇文說:“你至于嗎?”
“當然不至于?!碧K文賭氣地狠狠擤了一下鼻涕。
我抽了幾張面巾紙遞給蘇文,然后在一旁支著腦袋發(fā)呆。也許每個人內(nèi)心總有一點自命不凡的成分,它像陽光那樣照亮生命里每個晦暗的角落,溫暖而明媚。
三
夏季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依舊對著畫室里那個橢圓形雕塑畫雞蛋,而蘇文已經(jīng)到畫室后面的竹林里寫生好幾回了。
我把那幅慘不忍睹的雞蛋圖交上去之后,立馬逃出了畫室。蘇文仍然在林子里繼續(xù)畫她的竹林圖。我繞到她身后想要一探究竟,蘇文卻嚷嚷:“擋光了!擋光了!”順手把我推到一旁。我滿腹委屈地站在邊上,無聊地看著蘇文。
“你畫什么呢?”我問。
“陽光?!碧K文故作神秘地說。
“那你不應該換個方向嗎,太陽在你后面呀?!蔽蚁蚝髶P了揚頭,頓時覺得陽光格外刺眼。
“這是大師的畫法。背對陽光,把陽光藏在景物之中。”蘇文沖我狡黠地眨了眨眼,“難得有幾個晴天,得趕緊畫完,過幾天又要下雨了。”
最后一節(jié)繪畫課上,蘇文終于完成了她的大作。我收拾好東西從畫室出來,這天的陽光比以往的都要強烈,等車的時候我?guī)缀醣牪婚_眼。蘇文一臉陰郁地背著她的畫架站在我旁邊。
“我媽這次好像鐵了心不給我交學費了?!碧K文輕輕地說,隨后無奈地扯出一抹苦笑,“搞不好我的藝術(shù)生涯就到此結(jié)束了啊?!?/p>
“蘇文,”我深吸了一口氣,“也許你應該跟你媽媽說說你的真實想法。不管怎樣,試試總是好的吧?!?/p>
蘇文沒說話。公交車在這個時候載著滿滿一車人緩緩駛來,停在面前,我們一起上了車。
蘇文比我早一站下車??斓秸緯r,蘇文把她懷里的畫卷鄭重地放到我手上:“這個你拿去,找個畫框裱起來。一定要好好收著,等我以后出了名這畫就值錢了?!?/p>
伴隨著叮咚一聲,車門開了。蘇文費力地擠出人群,跳下車。我伸長脖子往窗外看蘇文的背影,驀然發(fā)覺,這個夏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沒有按照蘇文說的把畫裱起來,而是從禮袋上扯了條繩子,綁在畫卷上,然后把它放在了書柜的最上面一層。我還是習慣性地帶著遮陽傘出門,但換了把粉色的。雖然不再那么頻繁地見到蘇文,我卻能更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存在。
也許,那些背負著滿滿一天空溫暖陽光的人,從來就不會在這世上輕易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