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玉東
他是優(yōu)秀的社會活動家,在救國的旗幟下把一群英姿勃發(fā)的少年聚集成一個“五四”時期影響最大的全國性社團;他是執(zhí)著的理想主義者,發(fā)起了全國規(guī)模的烏托邦實踐,并希望借此改變中國社會;他是著名的音樂家,將中國音樂史的研究提高到世界水平;他具有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影響,會友們回憶他時都充滿了深情……甚至到了1950年,日理萬機的毛澤東兩次托人探詢他的消息,尋找他的家人。
他就是在上世紀20年代曾經風云一時的王光祈。
孤苦少年歷盡坎坷
王光祈(1892—1936),字潤嶼,1892年出生于四川省溫江縣魚鳧鎮(zhèn)(今成都市溫江區(qū)天府鄉(xiāng)小河村)。其祖父王再咸,是清朝咸豐年間壬子科舉人,先后兩次進京會試不第,遂留在北京以教館為業(yè)。王再咸性格狂放,好論時政,詩名極盛,一時成為京中名士。他曾做過晚清重臣趙爾巽、趙爾豐兄弟二人的授業(yè)老師,趙家對這位川中名詩人尊敬有加。
王光祈的父親王展松,也曾在清政府任職,后辭職回家鄉(xiāng)經營鍋廠,就在王光祈出生前兩個月,客死隆昌縣,王家家道中落,日子清苦。1901年,他的母親賣掉了幾畝園林和院落,送他到私塾讀書。
1907年,趙爾巽出任四川總督,資助王家這對孤兒、寡母1000兩白銀。王光祈遂到成都,入第一小學堂高年級就讀。次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堂,同學中有后來名標青史的郭沫若、曾琦、李劼人、周太玄、魏時珍等人。郭沫若在《少年時代》中記述了他們風華正茂的學生時代,稱贊“王光祈等人是同學中的佼佼者”。王光祈與同學們相交甚密,互相引為知己。一次,他和周太玄等同學來到成都東郊沙河堡菱角堰李劼人家中,看到此處沙白風清,遂相約死后合葬此處。這時的王光祈喜愛吹簫、吹笛,還醉心于京劇,顯示了他過人的音樂天賦。
在接下來的四川保路運動和辛亥革命中,他和同學們都是積極參與者,但是結果讓他們很失望,尤其是王光祈。在隨后的兵變中,他家賴以存銀生息的兩家當鋪被搶。接著,他的母親和一雙兒女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他在衣食交困中完成學業(yè)后,在好友曾琦的《國民新報》作記者,日子百無聊賴。
“枯柳飄逢無限意,還如王粲賦登樓?!?914年,王光祈懷著滿腔的抱負,走出四川,經上海、青島,最終落腳北京。多年以后,好友魏時珍還清楚記得王光祈落魄時的情景:“一身破衣裳,一個臉盆,一部杜詩,布鞋后跟爛得像魚尾巴一樣拖起了?!?/p>
在北京,孤苦無依的王光祈找到了時任清史館長的趙爾巽,謀得了清史館書記員的職位,月薪8元。這份工作一直干到他出國為止。次年秋天,王光祈考入中國大學專門部學習法律。這時,他寓居在北池子一間狹陋不堪的斗室,過著半工半讀的艱苦生活。
1916年秋天,在好友周太玄的引薦下,他擔任《京華日報》的記者,也為李劼人辦的四川《川報》作駐京記者。王光祈積極從事社會活動,并結識了李大釗。他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李大釗稱贊王光祈“是一個能想、能行的青年,極有志氣”。
倡立少年中國學會
在20世紀初災難深重的中國,王光祈始終關心政治、關心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他提出救國的長遠辦法是將有為青年聚攏組織起來,進行交流切磋,增進常識,磨練意志,培養(yǎng)各類專門人才,來解決各種現實問題。
1918年6月30日,王光祈和曾琦、周太玄、陳愚生等6人在北京宣武門外南橫街岳云別墅張文達祠聚會。大家討論并通過了王光祈的想法,決定成立少年中國學會。7月21日,他們邀請李大釗參加會議,一起討論學會章程。由此,大家達成共識:“聯合同輩,殺出一條道路,把這個古老腐朽、呻吟垂絕的被壓迫被剝削的國家,改變成為一個青春年少、獨立富強的國家。”與會7人共同署名發(fā)起“少年中國學會”,公推王光祈為籌備處主任。
經過一年的籌備之后,少年中國學會于1919年7月1日在北京召開成立大會,王光祈任大會主席并發(fā)言。會議確定學會的宗旨為“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倡導“奮斗、實踐、堅忍、簡樸”的信條。學會成立執(zhí)行部、評議部、編譯部。會議選舉王光祈擔任執(zhí)行部主任兼總務股主任,總理學會對內對外一切會務工作。
少年中國學會從發(fā)起、籌備到成立的初期,會務呈現迅速發(fā)展壯大的勢頭,會員們無不感到一種全身心投入一個高尚事業(yè)時的意氣風發(fā)和豪情。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王光祈。因為王光祈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學會工作,不但在具體工作上幾乎獨撐了全部會務,而且在精神上給大家以極大的鼓舞和感召,成為“少中”的靈魂。會員方東美晚年回憶道:“少年中國學會之發(fā)起推動主力厥在王光祈先生。光祈性格高超純潔,其律己之嚴同人中無有出其右者。”而負責后期會務的左舜生說:“從民七到民九的年底,這兩年多的‘少中會務,可以說由王光祈一人主辦……光祈這個人的長處甚多:辦事負責而有條理,待朋友充滿熱情,求知甚切,表現力也很強,我從沒見過他一篇模糊不清的文字,也從沒見過他一次拖泥帶水的行為。我自認識他一直到他在德國殉學而死,前后經過十五六年時間,雖說我后來有十三年不曾和他見面,但我卻沒有一個時候不受他精神的支配。”每一位會員,包括毛澤東,在日后回憶起“少中”的往事,說起王光祈,無不帶有無限的深情和緬懷。
毛澤東是在1920年初由李大釗、王光祈介紹加入了少年中國學會。在這里,他得以結識當時中國最具理想的一群青年才俊,參與了許多社會活動,這對毛澤東的品格和處世作風,產生了重大影響。那時,王光祈和毛澤東接觸的時間比較多,他們交流思想,共同探討社會問題。毛澤東還極有興趣地參觀了王光祈創(chuàng)辦的女子工讀互助團。王光祈則發(fā)現了毛澤東身上注重實踐的特長,評價他,“此人頗重實踐,自稱學顏習齋(即顏元)之學主實行”。當王光祈赴德留學時,送別的人群中就有毛澤東的身影。到了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還在百忙中宴請了在渝的全體“少中”會友,而且3次宴請“少中”發(fā)起人之一的周太玄,席間問周能否重新恢復少年中國學會??梢姡豕馄砗汀吧僦小睂γ珴蓶|的影響之深。
少年中國學會成立后,迅速成為“五四”時期影響最大、分布最廣、持續(xù)時間最長的全國性社團。蔡元培曾贊揚說:“現在各種集會中,我覺得最有希望的是少年中國學會。”“少中”雖于1925年解散,但其會員都成為政治精英和學術精英,以至于到了20世紀40年代,人們說:“當今中國,已成少年中國學會之天下?!?/p>
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生活
少年中國學會的社會活動主要集中在教育和實業(yè)兩方面。教育方面主要包括編輯雜志、出版書籍、交流學術。而在實業(yè)領域,影響最大的當屬王光祈倡導的工讀互助團。
1919年7月,左舜生在上海《時事新報》發(fā)表《小組織的提倡》的短文,提出“由少數同志組成一種學術事業(yè)生活的共同集合體”。這種集合體,就是有共同理想的青年們脫離舊社會組織,尋找自己的精神上、學問上、生計上的立足點以創(chuàng)造一種新生活的“實驗”。
這個方案得到了王光祈的熱烈響應。他提出了更加具體的“小菜園”設想。這個“菜園新村”集勞動、讀書、娛樂為一體,構成比較完整的半工半讀體系,他的這個構想集當時流行的泛勞動主義、新村主義和無政府共產主義之大成。王光祈將這種主義命名為“工讀互助主義”,它是“少年中國”理想的具體實踐。他幻想通過工讀互助運動的發(fā)展,達到改造整個社會的目的。他急切地呼吁:“我們不要再作紙上的空談了,趕快實行我們神圣的生活!”
12月4日,王光祈在北京《晨報》發(fā)表《城市中的新生活》,提出成立工讀互助團的倡議,迅速引起強烈反響。在李大釗、陳獨秀、蔡元培等人的資助下,按照王光祈“人人做工人,人人讀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很快工讀互助團的3個組成立了。一時間,“其興也勃”,一派生機勃勃的發(fā)展勢頭,《工讀》雜志也喜不自禁地歡呼“半工半讀,樂觀樂觀!”蔡元培也高度評價了工讀互助團:“要是本著這個宗旨推行起來,不但中國青年求學問題有法解決,就是全中國最重大問題、全世界最重大問題,也不難解決,這真是大有希望的?!?/p>
繼北京之后,各地的工讀互助團運動也紛紛展開。上海、武昌、南京、天津、廣州、揚州都成立了工讀互助團。然而,這種脫離現實、耽于空想的烏托邦實驗注定是要失敗的。果然,在短短三四個月里,幾個組先后陷入經濟緊張,人心開始渙散,不久相繼解散。不到半年,全國性的轟轟烈烈的工讀互助運動就偃旗息鼓了。
與“少年中國”短別離
工讀互助團的失敗對王光祈打擊較大,加上周圍同學、好友紛紛出國深造,而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在學會上,耽誤了學業(yè),許多次想起這些,王光祈都欲痛哭。他說:“去年7月1日,本會開成立大會;又蒙同人委以執(zhí)行部主任一職,忽忽半年,毫無建樹,清夜思之,汗如雨下。加之一年來無暇讀書,思想破產,直欲赴郊外放聲痛哭一場?!币虼怂o去執(zhí)行部主任一職,決定出國留學,望學有所成。
臨別,他鄭重告訴會友們:“我此次出國,亦是最末一次之洪爐,若是仍毫無所得,最好是到太平洋里與魚蝦作伴侶,永遠不要再與諸兄見面了?!背踹x美國,但“因在滬時檢驗身體,已有眼疾,非醫(yī)好后不能赴美”,他遂“臨時改道赴德”。
1920年4月1日,王光祈與少年中國學會會員魏時珍、陳寶鍔等一同赴歐留學。他們結伴乘法國輪船由上海啟程。
4月3日,船過香港,望著漸行漸遠的祖國,想著救國救民的理想,王光祈不禁感慨萬千,文思泉涌,《去國辭》五章一氣呵成。這首詩后被譜上曲,曾傳唱一時。詩曰:
山之崖,海之湄,
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
短別離,長相憶!
發(fā)揮科學精神,
努力社會事業(yè)!
惟我少年,乃能奮發(fā)!
山之崖,海之湄,
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
短別離,長相憶!
不恃過去人物,
不用已成勢力!
惟我少年,乃能自立!
山之崖,海之湄,
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
短別離,長相憶!
只問耕耘何如,
不問收獲所得!
惟我少年,有此純潔!
山之崖,海之湄,
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
短別離,長相憶!
欲洗污濁之乾坤,
只有滿腔之熱血!
惟我少年,誓共休戚!
山之崖,海之湄,
與我少年中國短別離;
短別離,長相憶!
愿我青春之中華,
永無老大之一日!
惟我少年,努力努力!
留學德國苦修音樂
王光祈到達德國后,進入法蘭克福大學學習政治經濟學,同時兼任《晨報》、《申報》和《時事新報》的歐洲通訊員。這是他貧困一生中最為舒適的時期。居住地法蘭克福的風光,他極為贊嘆,說“開窗臨野,可望數里之遙,皆系綠野平蕪,全系故鄉(xiāng)風味……十余年來,終日在都市車馬擾攘中,忽得此鄉(xiāng)景,令人心曠神怡”。由于兼任三報的通訊員,收入較多,他與魏時珍、陳寶鍔等“各租一室”外,房東聘請的勤雜工還照料著他們的生活。他感嘆,“雖國內達官貴人之生活,不過如是也”。
雖然如此,他救國的熱情依然高漲。他先修政治經濟學,繼而又轉向音樂學,這除了學問上的興趣使然,還因為,政治經濟學或許可以直接解決中國的衰敝問題,但從長遠來看,尋求中國的富強,以實現“少年中國”之夢,根本上還是要致力于文化的改造。為此,1922年,他開始攻讀音樂學,并宣傳音樂救國。他在一首詩中寫道:
“處世治心惟禮樂,中華民族舊文明。
而今舉世方酣睡,獨上昆侖發(fā)巨聲?!?/p>
1924年前后,魏時珍、周太玄等好友紛紛回國,而孤獨之外,貧困再度襲來。許多留學生記得,自此,王光祈過起了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在工人飯館吃飯,終生未踏進餐廳一步”。然而,音樂和“少年中國”的夢想,始終伴隨著他。他將目光瞄準音樂史,開始思考音樂與國家、民族的關系,并一度熱血沸騰,“吾將登昆侖之巔,吹黃鐘之律,使中國人固有之音樂血液,重新沸騰。吾將使吾日夜夢想之‘少年中國燦然涌現于吾人之前,因此之故,慨然有志于中國音樂之業(yè)”。
1927年,他入柏林大學,師從著名音樂學家霍恩博思特爾、舍爾林、沃爾夫等人,繼續(xù)研習音樂。1932年11月被波恩大學東方學院聘為講師,并于兩年后以《中國古代歌劇研究》一文獲得博士學位,這是中國人獲得的第一個音樂學博士。
王光祈陸續(xù)寫作出版了16部音樂專著,在東西音樂文化交流和音樂史研究上成就卓著。他以獨到的視角撰寫的《中國音樂史》一書被后人奉為經典,他說,“余留德十余年,皆系賣文為活,自食其力,即本書一點成績,亦系十年來孤苦奮斗的結果”,歷盡辛酸。對于《中國音樂史》,日本音樂學家岸邊成雄這樣評價:“將中國音樂史研究提高到世界水平的,則是王光祈先生及他的《中國音樂史》。”德國波恩大學東方學院院長、教授卡勒博士將王光祈譽為“前驅者”,“他努力介紹西方音樂的精華到中國去,并且應用西洋的方法去整理那至今還未有人碰過的材料;在這一方面,他可以算是第一個前驅者”,“他在研究院無時不以最大的努力和確定的態(tài)度來工作,他是一個靜默穩(wěn)重的人,只有很接近地去細細認識他,方可以了解他的偉大”。
王光祈在研究音樂學的同時,依然不忘救國的使命,他翻譯了7部近代中國外交史料。1931年“九·
一八”事變后,他在柏林及法蘭克福各大報上發(fā)表文章,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并翻譯了一套5本《國防叢書》,由中華書局出版,以期為中國抗戰(zhàn)提供參考。蔣介石對這套叢書頗為關注,曾專門致電駐德大使譚伯羽轉詢王光祈愿否回國,贊揚他“力學苦行”,表示“如愿歸國,當圖借重”。
當時,王光祈正打算回國,并有意恢復少年中國學會。他在去世前1個月,在給少年中國學會會友黃仲蘇的信中說:“離國雖久,愛護學會的心情倒是更加熱烈……明年返國第一件要做之事便是重振會務……”
可惜天不假年,由于過度勤奮和長期辛勞,王光祈于1936年1月因突發(fā)腦溢血而英年早逝,客死他鄉(xiāng)。
王光祈病逝的噩耗傳到國內,“少中”會友及其生前好友先后在南京、上海和成都舉行追悼會。3月15日,南京追悼會召開,蔡元培、田漢、徐悲鴻等知名人士參加。徐悲鴻繪制會場遺像,宗白華主持追悼會。蔡元培致悼詞,高度評價了王光祈的音樂成就,認為他“壯年去世”是“不幸之至”,是“全國的大損失”。上海的追悼會于同日舉行,教育家舒新城主持追悼會,著名音樂家蕭友梅贈送挽聯:“曠代仰宗師,著述等身,壽世更留音樂史;窮年攻律呂,棲遲異地,夜臺長伴貝多芬”。成都的追悼會于4月19日舉行,追悼會上周太玄、魏時珍、李劼人等介紹了王光祈的生平事跡及少年中國學會歷史。
1938年,王光祈的骨灰由好友輾轉從德國波恩運回國內。1941年冬天,李劼人將他的骨灰埋葬在少年舊游之地——成都郊外沙河堡菱角堰。1983年,王光祈的墓碑遷至四川音樂學院建亭保護,碑亭的楹聯是對他一生救國理想和追求的評述,為:“革命先驅,少年中國;蜚聲寰宇,音樂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