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玲
(西安石油大學圖書館,陜西 西安 710065)
《謚法》是一部重要的先秦文獻, 《謚法》行用考是謚法研究的重要課題,對于了解歷史人物、研究傳統(tǒng)思想文化具有重要意義?,F(xiàn)存《謚法》為《逸周書》第五十四篇,卷六。
(一)西周時期美謚、惡謚比例分析。西周時期實際用謚為31字,其中美謚22個,有文、武、成、康、穆、共、孝、宣、魏、獻、真、慎、胡、莊、惠、僖、頃、平、靖、貞、戴、桓,約占總謚字71%,惡謚9個,有懿、夷、厲、幽、煬、哀、愍、殤、昭,約占總用謚字的29%。
根據(jù)《史記》統(tǒng)計了72位周天子及列國君臣用謚,其中美謚者54人,占總數(shù)的75%,惡謚者18人,占總數(shù)的25%。謚為惡謚的君主有:周厲王、周昭王、魯厲公、齊厲公、蔡厲公、宋厲公、晉厲公、周幽王、魯幽公、陳幽公、魯煬公、宋煬公、齊哀公、宋愍公、晉殤公、周懿王、周夷王、魯懿公,這些得惡謚者,多為失國或行跡極劣者??甲钤绲膼褐u為“昭”和“煬”,即周昭王 (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982年),魯煬公 (大約死于公元前982年),也就是說周初便出現(xiàn)惡謚。
(二)春秋時期美謚、惡謚比例分析。春秋時期實際用謚號41個,其中美謚27個,有平、桓、莊、僖、惠、襄、頃、匡、定、簡、景、敬、慎、武、孝、文、宣、成、靖、獻、穆、德、康、共、戴、元、繆 (唐以前為美謚,通“穆”),約占總用謚字的66%;惡謚14個,有靈、懿、隱、愍、昭、哀、厲、悼、殤、出、幽、夷、懷、聲,約占總用謚字的34%。較西周美謚字比例低,惡謚字比例高。
根據(jù)《中國歷史紀年表》①萬國鼎:《中國歷史紀年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統(tǒng)計205位周天子及諸侯謚號,其中美謚者有156位,占總數(shù)的76%;惡謚者49人,占總數(shù)的24%。與西周美謚、惡謚實際使用比例相當。
(三)戰(zhàn)國時期美謚、惡謚比例分析。戰(zhàn)國時期實際用謚16個,其中美謚有元、貞、定、考、威、烈、安、顯、慎、靖、肅、易、綿、休等14個。惡謚只有辟、躁,況且還不是極惡之謚。美謚占87.5%,惡謚占12.5%。美謚字比例明顯上升,惡謚字比例明顯下降。
根據(jù)《中國歷史紀年表》,統(tǒng)計了92位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及諸侯用謚,其中美謚73個,占總數(shù)的79%,惡謚19個,占總數(shù)的21%,美謚比例明顯較西周、春秋高,而惡謚比例明顯較西周、春秋低。
戰(zhàn)國時期還出現(xiàn)兩字謚號,即復謚。統(tǒng)計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及諸侯復謚,總計有18個復謚,其中兩個字都為美謚者有14個,一個為美謚字一個為惡謚字者4個,兩個都為惡謚者沒有。戰(zhàn)國時期,殺伐不斷,行跡惡劣者更多,惡謚理應更多,相反惡謚比例卻明顯下降,且出現(xiàn)大量“美謚+美謚”之復謚,一字還不能表明其功績,需兩字來表明,這是戰(zhàn)國前所未見過的現(xiàn)象,謚法原則的嚴謹程度在下降。
(四)先秦美謚、惡謚發(fā)展變化。西周謚法是在殷商末期美稱加日名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初為追美先人的諱稱,后來漸寓善惡褒貶于其中,成為懲惡勸善、引導社會道德風尚的一種手段。西周時期的給謚對象主要是周天子,其次為列國君臣,私謚極少。周初文、武、成、康以美謚成份居多,謚號之有善惡自周昭王、魯煬公始,晚期厲、宣、幽等謚號,善惡褒貶已明寓其中了。①杜勇、沈長云:《金文斷代方法探微》,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1頁?!吨u法》:“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小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②黃懷信、張懋熔、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25-627頁。以下《謚法》引用,分別見本書第635-637、638、654、669、650、655-656頁。這是謚法的內(nèi)涵及給謚原則,明確了謚號有褒貶之分。西周時期,社會相對穩(wěn)定,周天子的地位高于一切,所封諸侯大多為王室親族,惡謚比例卻最高,周初(約公元前982年)便出現(xiàn)惡謚,體現(xiàn)了謚法原則的據(jù)實褒貶和鐵面無私。
春秋時期,謚法維護封建禮教和封建等級制度的作用進一步加強。孔子提出“先王謚以尊名”,要把原來贊美先人、寄托哀思、詛咒惡人的謚法,進一步推向正名分、寓褒貶、改造社會道德觀念的軌道。③汪受寬:《謚法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0-23頁。孔子猛烈抨擊當時由大臣子弟給諸侯議謚的制度,認為這是不合禮制的,說:“賤不誄貴,幼不誄長,禮也。唯天子稱天以誄之,諸侯相誄非禮也?!闭J為謚法之權應集中于周王朝手中。孔子還提出“死而謚,今也。古者,生無爵,死無謚”。④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8、320頁。意思是人死了就加給謚號是今天的做法,古時候生前沒有爵位,死后就不給他加謚號。他認為給謚不嚴格是禮崩樂壞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已孤暴貴,不為父作謚”,旨在堵塞那些在激烈競爭中得勢的新貴們榮耀其先祖的企圖。⑤汪受寬:《謚法研究》,第20-23頁。受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學思想的影響,周王朝十分重視謚法,謚法在春秋時代更趨制度化,給謚資格也有較嚴格的規(guī)定。儒學思想促進了謚法的發(fā)展,但謚法也不完全是按照儒學思想的觀點在修訂改造。春秋時期,卿大夫死后,由國君定其謚號,諸侯之謚仍由大臣和公子議定。春秋末期,給謚范圍不斷擴大,增加了婦人之謚、士之謚等給謚類型,謚字數(shù)量也增加,較西周實際用謚字多10個??傮w看來,春秋時期諸侯割據(jù),各國給謚的標準也稍有不同,有寬有嚴,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謚號的善惡根據(jù)諸侯的行跡來定,并且各國一般都是前期給謚嚴,后期由于權力下移逐漸放寬了標準。春秋時期美謚、惡謚比例與西周相當,證明了給謚的據(jù)行褒貶。
戰(zhàn)國時期,諸侯兼并,攻伐不斷,社會混亂動蕩,周王室已完全衰微,周天子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強國諸侯凌駕于周天子之上,《謚法》具有的清明政治、加強統(tǒng)治的作用已微乎其微,謚號基本上成為顯揚功績的一種手段,所以理應惡謚比例最高的戰(zhàn)國美謚比例卻最高。
(一)從兩周謚主行跡與今本《謚法》謚字謚解相對照之結果看,除“昭”、“懿”、“夷”三字外,其余謚主謚號與其人德行、生平考終大略相當,同謚者,其行跡具有一致性。
謚“文”者,多彼時所謂令王或有功烈者,晉文侯有寧王室之勛,秦文公有逐犬戎之勞,楚文王有滅申息、設縣制、強楚國之功,衛(wèi)文公復興衛(wèi)國,晉文公為霸主,魯文公、宋文公、鄭文公、邾文公皆令主,魯季文子、臧文仲、齊陳文子、晉趙文子等,皆有令德之大夫。⑥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42頁?!吨u法》:“經(jīng)緯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勤學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愍民惠禮曰文,錫民爵位曰文。”謚為“桓”、 “武”者,多為武功昭著之君,齊桓公為霸主,魯桓公時國勢極盛,鄭桓公東取虢、鄶,建立新國,曲沃桓叔“好德,晉國之眾皆附焉”(《史記·晉世家》),衛(wèi)武公佐周平戎甚有功,曲沃武公并晉,秦武公屢伐戎狄,楚武王時楚始強稱王。①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第342頁。《謚法》中“克定禍亂曰武”。謚“穆”者,多有功有德者,周穆王擴大疆土,使四方蠻夷歸順,鞏固了周王朝統(tǒng)治;召穆伯以其子替太子死,誓死保衛(wèi)王室;晉穆侯征戰(zhàn)有功;宋穆公重信義,死前不傳位于子而傳位于哥哥的兒子 (因宋穆公之位由其兄長傳予);楚穆公征戰(zhàn)有功,且知恩能報,此皆所謂善謚也?!吨u法》中有“布德執(zhí)義曰穆”,即布散道德、執(zhí)持正義謚“穆”。謚為“悼”、“哀”、 “閔”、 “懷”者,均不壽或不獲令終,周悼王立七月而卒,晉悼公不及三十卒,齊悼公立四年而被殺,衛(wèi)悼公立五年卒,鄭悼公立二年卒,蔡悼侯立三年卒,燕悼公立七年卒,曹悼公立九年而卒于宋,周甘悼公被殺,魯季悼子立不久即卒,齊田悼子立五年卒,晉獻公子卓 (悼)立而見殺,許悼公嘗藥而死,魯?shù)抗珪r“三桓勝,魯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魯?shù)抗w為季氏所殺,楚悼王死后尸被殘毀,秦悼武王興鼎絕臏死,趙悼襄王“不得意而死”(《韓非子·飾邪》),宋悼公可能被俘被殺;周哀王立三月遇殺,魯哀公被逐出國 (且有被殺之嫌),莊夫人哀姜被齊人所殺,文夫人哀姜大歸于齊,齊哀公為周夷王所烹,宋哀公立一年卒,鄭哀公見殺,晉哀侯為曲沃武功所獲,晉哀公失政,楚哀王立二月余被殺,燕哀侯立二年卒,陳哀公自殺,蔡哀侯為楚人所擄,韓哀侯被殺;魯閔公立二年殺,齊閔公失國見殺,宋閔公被殺,陳閔公亡國身死;衛(wèi)懷公被殺,衛(wèi)懷君為魏囚殺,晉懷公被殺,秦懷公自殺,楚懷王囚死于秦,陳懷公客死于吳。謚為“隱”者,其死或非其罪,魯隱公讓國而為弟桓公所殺,曹隱公亦為新族所殺,蔡隱太子被殺。謚為“出”者,失國之謂,衛(wèi)出公,晉出公、秦前后二出子皆是,于義尤顯。②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第343頁?!坝摹?、 “厲”均惡謚,謚為“幽”者,周幽王為取悅褒姒,數(shù)舉驪山烽火,失信于諸侯,被犬戎兵殺死于驪山之下,魯幽公為其弟所殺,鄭幽公為韓武子所殺,晉幽公淫婦人為盜人所殺,楚幽王時楚大亂,曹幽伯被殺,趙幽繆王亡國;謚為“厲”者,皆為昏德或不終者,周厲王暴虐無道,放縱驕傲,貪財好利,不聽勸諫,國人造反,厲王逃于彘,齊厲公昏憒暴虐,齊人痛恨之,聯(lián)絡胡公呂靜之子殺死厲公,宋厲公弒君自立,晉厲公被殺,秦厲公時國亦不寧,鄭厲公嘗見逐,陳厲公淫亂見殺。謚為“靈”者,皆行跡惡劣者, 《史記》載:晉靈公“侈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觀其避丸也……殺忠臣,棄君命”,最終被殺;鄭靈公在位僅一年,因無道被殺;陳靈公荒淫放蕩被射殺;衛(wèi)靈公被殺;齊靈公廢嫡立庶,招致混亂;蔡靈侯被誘殺;周靈王平庸多疑,錯廢太子,郁郁而死,死后王室亂;趙武靈王雖武功卓越,但廢嫡立庶,卒致內(nèi)亂,被困死在沙丘宮。
(二)根據(jù)兩周天子、諸侯及一些典型人物謚號行跡與《謚法》對照之結果,不相符者有:“昭”、“懿”、“夷”三字。謚為“昭”、“懿”、“夷”者,雖其行跡與《謚法》不符,但仍符合“同謚之人善惡大略相埒”這一規(guī)律。
謚“夷”者有周夷王、陳夷公、蔡夷侯?!妒酚洝こ兰摇酚涊d: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吨u法》:“克殺東 (秉)正曰夷,安心好靜曰夷”,即克制殺伐主持正義、心思平穩(wěn)喜歡安靜謚“夷”。周夷王行跡與今本《謚法》不甚相符。其他二位事跡不詳。
謚“懿”者有:周懿王、魯懿公、衛(wèi)懿公、齊懿公、燕懿公。周懿王在位時,政績不佳,被迫遷都;魯懿公,是以庶子的身份登位,即位九年,便被哥哥的兒子與魯國人殺死;衛(wèi)懿公,好鶴成癮,不恤國政,漠視民疾,民怨沸騰,國勢衰弱,兵敗被殺(《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齊懿公,《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 “懿公四年,初,懿公為公子時,與丙戎父獵,爭獲不勝,及即位,斷丙戎父足,因使丙戎仆。庸職之妻好,公內(nèi)之宮,使庸職參乘。五月,懿公游于申池,二人浴,戲。職曰: ‘斷足子!’戎曰: ‘奪妻者!’二人俱病此言,乃怨。謀與公游竹中,二人弒懿公車上,棄竹中而亡去”;又燕“懿公之立,驕,民不附”,在位四年便去世。謚懿者行跡的共同點是不得善終,是一惡謚,今本《謚法》“溫柔圣善曰懿”,為美謚。
觀“昭”之為謚者依次有:周昭王、晉昭侯、齊昭公、宋昭公、曹昭公、鄭昭公、燕昭公、晉昭公、魯昭公、蔡昭侯、楚昭王、韓昭侯、燕昭王、魏昭王、秦昭王。從周昭王至魯昭公,其行跡與今本《謚法》謚字謚解皆不相符。今本《謚法》:“昭德有勞曰昭,圣聞周達曰昭”,即為彰明道德而付出勞動謚“昭”,美好的名聲傳遍四方謚“昭”,“昭”為一美謚。史籍載:周昭王好狩獵,耽于游樂,這與“昭德有勞”適好相反,又周昭王時,史稱“王道微缺”,南巡不復返,這與“圣聞周達”適好相反。顯然西周“昭”的謚解與今本《謚法》謚解不同。再看其他謚“昭”者行跡。晉昭侯、鄭昭公、齊昭公、宋昭公,皆無道,國人不附,不得善終。燕昭公與晉昭公均為中衰之君;魯昭公,被迫出奔于齊八年,死于乾侯,墓被與祖塋隔離,這充分說明“昭”在當時為一極惡謚。蔡昭侯,《史記·管蔡世家》記載:“昭侯十年,朝楚昭王……子常讒蔡侯,留之楚三年……二十八年,昭侯將朝于吳,大夫恐其復遷,乃令賊利殺昭侯?!逼湫雄E與今本《謚法》不符。然而,自楚昭王至秦昭王,其行跡與今本《謚法》相符。
(三)春秋時期楚昭王之時,《謚法》經(jīng)過一次修改,以上所列從周昭王至蔡昭侯,其謚號給定的依據(jù)為舊本《謚法》,自楚昭王以后,定謚依據(jù)為今本《謚法》。
楚昭王乃中興之主,愛護賢士,任人唯賢而不唯親,將士尊重他,孔子贊嘆他“通人道”,使楚國免于滅亡。楚昭王美好的聲譽恰好符合《謚法》“昭德有勞曰昭,圣聞周達曰昭”。再觀韓昭侯、燕昭王、魏昭王、秦昭王行跡。韓昭侯在位期間任申不害主持國政,使韓國政治清明,國力強大,諸侯不敢侵韓。燕昭王以重金求賢才,史載“樂毅自魏往、鄒衍自齊往、劇辛自趙往,士爭趨燕”,各國群賢聚集燕國,燕昭王二十八年,燕國聯(lián)合趙、楚、韓、魏諸國攻齊,陷齊七十多城。魏昭王在強敵不斷入侵的情況下誓死保國,積極參與“合縱”、“連橫”,在諸侯角逐中起著重要作用。秦昭王在位56年間,用范雎“遠交近攻”之策,對關東六國步步進逼、蠶食,并修筑長城,擴修咸陽,為秦統(tǒng)一中國奠定了基礎,在政治軍事諸方面都建立了卓越的功勛。韓昭侯、燕昭王、魏昭王、秦昭王行跡完全符合今本《謚法》。
《謚法》自周初誕生始行至春秋末,至少也有五六百年的歷史,期間社會在發(fā)展,制度法律也隨之變化,謚法無疑也在發(fā)生變化。進入春秋末期,給謚的范圍擴大,增加了世子之謚、士之謚、夫人之謚等,給謚對象的類型和數(shù)量增多,原有《謚法》中的謚字謚解便不能滿足這眾多的、行跡各異的給謚對象;隨著時代的變遷,語言文字也隨之變化發(fā)展,前代的語言文字,在后代看來便會感覺晦澀難懂,不易理解,利用起來不方便,周初的金文到春秋末已成了“古文”。原有《謚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法適應新形勢的新要求。于是,以當時用語習慣和文字書寫形式對前代法規(guī)文獻進行增補、修改、整理、完善,已是大勢所趨。春秋末期,大約在楚昭王之時,對《謚法》進行了修改,在這次修訂中,“昭”、“懿”、“夷”三謚字由惡謚變?yōu)榱嗣乐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