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復旦大學歷史系,上海200433)
布羅代爾的文明史觀
王 偉
(復旦大學歷史系,上海200433)
費爾南·布羅代爾是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的領軍人物,是20世紀偉大的歷史學家。他擔任法蘭西學院教授時,以文明史為主要授課內(nèi)容。他對于文明有著獨到的見解。布羅代爾的文明史觀體現(xiàn)了他歷史觀的精髓。在布羅代爾看來,文明史幾乎等于是人類歷史。實際上,在布羅代爾的史學研究中,文明史已經(jīng)成為年鑒學派總體史理想的體現(xiàn)和落實。對于如何開展文明史研究,布羅代爾提出了三條建設性意見。第一,進行必要的否定,即打破固有的理論模式與條條框框。第二,爭取對文明史下個最簡明的定義,或者說確定研究對象。第三,邀請各門人文科學的專家共同參與進來。布羅代爾在他的歷史研究實踐中,忠實地貫徹了他的構(gòu)想,從而為文明史領域開拓了新的天地。
布羅代爾;文明史;年鑒學派
費爾南·布羅代爾是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的領軍人物,也是20世紀最有影響的歷史學家之一。本文探討他的文明史觀。首先說明一下研究布羅代爾文明史觀的重要意義。簡單說來,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第一,布羅代爾寫作的歷史都具有宏大視野,推崇包羅萬象的“總體史”。在他的幾部代表作中,《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和《1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都囊括了數(shù)百年的時空和文明,原本打算寫給中學生用作教材的《文明史綱》本身就對世界各大文明作了勾勒①;晚年寫作的《法蘭西的特性》雖未完成,但脈絡俱在,法國雖為一國,但布羅代爾非常注重法蘭西境內(nèi)的次級文明、區(qū)域文明。布羅代爾如果活著的話,可能會告訴我們,他所寫的并不是一個法蘭西,而是許多個法蘭西。
布羅代爾對于文明具有獨到的見解。無論是他對于物質(zhì)文明的推崇(這一點甚至被許多人所詬病),還是他對于資本主義概念的迥然不同于前人的理解,乃至“經(jīng)濟世界”概念的提出,等等,都體現(xiàn)了他特有的歷史觀。可以說,布羅代爾的歷史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文明史觀。
第二,布羅代爾是一個復雜的歷史學家。一方面他非常博學,他的歷史著作中涉及的范圍很廣。但另一方面,他始終強調(diào)自己是一名歷史學家;無論他在經(jīng)濟學、社會學方面有著多么巨大的影響。我們可以說他對于“資本主義”的獨特的理解豐富了我們的思想認識。但決不能說他是研究近代“資本主義”的專家,也不能簡單說他就是長時段理論的倡導者。這些稱譽用在布羅代爾身上并沒有不合適,但是僅僅這樣說就簡化了、矮化了布羅代爾。作為一個綜合而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他的貢獻決不是僅僅提出了一兩個新概念、新方法。而如果要總結(jié)他畢生研究的核心的話,我們可以說他終身致力于文明史研究。
第三,當初呂西安·費弗爾推薦布羅代爾繼任法蘭西學院教授之后,布羅代爾講授的內(nèi)容正是文明史。而縱觀布羅代爾波瀾起伏的一生,從法國東北部的洛林到北非的阿爾及利亞,從南美洲的巴西到德國的戰(zhàn)俘營,他親歷了各種文明的差異和沖突,這對他的研究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可以說他用生命的體驗澆灌了文明史的花朵。而他特別推崇的米什萊、布克哈特等歷史學家,都是卓有成就的文明史大家,從中也不難看出他的自我定位。
布羅代爾很少就理論問題進行連篇累牘的闡述,《長時段:歷史與社會科學》可以算是比較突出的例外。還有一篇重要性堪與《長時段》一文比肩的理論文章正是探討文明史研究的《文明史:過去解釋現(xiàn)實》。其實,我們只消稍稍回顧一下《年鑒》雜志曾經(jīng)用過的刊名:《年鑒:經(jīng)濟·社會·文明》,就不難明白,對于文明史的重視,是年鑒學派的傳統(tǒng)。經(jīng)濟也好,社會也好,單單研究這些方面,不成其為歷史,只有最后歸屬于文明,才有真正的歷史味。這也是歷史學家與社會科學家的分野所在。
布羅代爾認為,歷史同時是“對過去和對現(xiàn)時的認識,是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正在進行’的演變的認識”,而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為了認識現(xiàn)時,必須研究迄今依賴的全部歷史”。②那么文明史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布羅代爾援引了兩種表述。第一是拉斐爾·阿爾塔米拉的斷言:“說到文明就等于說到歷史”。第二是法國著名文明史家基佐的話:“這種歷史[指文明史]是……包括所有其他歷史門類在內(nèi)的、最偉大的歷史?!雹酆翢o疑問,這些對于文明史地位和重要性予以充分肯定的評價,實際上也是與布羅代爾自己的看法相吻合的。布羅代爾在法蘭西學院擔任多年文明史教授,對文明史的感情也可以理解。布羅代爾本人對于文明史的看法也有非常明確表述:“文明史幾乎等于是人類歷史”。④
文明史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文明史就是歷史本身。但文明史究竟是什么,又很難通過定義來表述。作為“廣闊無垠、難以劃界的歷史領域”,根據(jù)不同的時代、國家、歷史學家,文明史的內(nèi)容“不斷有所變更,并且繼續(xù)在演變中”??梢姾茈y為它下定義,“即使下了定義也不免牽強”。⑤
而“文明”這個詞細究起來又很復雜,與“文化”這個詞牽扯到一起,界線很難分清楚。這方面布羅代爾不止一次做過辨析,但我們在這里暫且不細究,只要知道,在布羅達爾的討論中,文明史與文化史大體等價即可。文明史(或文化史)的內(nèi)容涉及很廣,拿布羅代爾所舉的例子來說,語言史、文學史、科學史、藝術史、法律史、技術史、制度史、宗教史、迷信史、日常生活史,甚至很少有人研究的烹飪史,等等都包括在內(nèi)??傊拔拿魇凡粌H參與歷史的某個門類,而且置身于整個歷史之中”,很難設想“文明史竟與通史(或者說,總體的歷史)能夠分開”。⑥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在布羅代爾的心目中,文明史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總體史的一種具體的體現(xiàn)和落實。文明史所包含的不同門類、不同層面及其所訴諸的解釋,都是考驗一個歷史學家的地方。布羅代爾秉承了年鑒學派的傳統(tǒng),認為歷史學的核心在于解釋。就文明史而言,“每種解釋都在不同的層次上囊括整個歷史”,“勢必要抓住歷史的全部內(nèi)在和外在表現(xiàn)”。⑦
我們知道,布羅代爾擅長的正是把那些看似無所不包的內(nèi)容理出頭緒,讓讀者在眼花繚亂之中順著他理出的線索亦步亦趨,直至恍然大悟。而文明史特有的紛繁復雜、頭緒眾多、難以歸類的特點正適合布羅代爾發(fā)揮他的史學才能。20世紀各門社會科學興起,歷史學研究的范圍也變得更加廣闊。年鑒學派的領導人呂西安·費弗爾一貫反對把歷史學割裂成某某史、某某史之類的領域。而繼承了費弗爾衣缽的布羅代爾在這方面也追隨他的導師。在擔任法蘭西學院文明史教授之后,布羅代爾更是可以揮灑自如地把他的多方面興趣融入到文明史這個大熔爐中去了。
而布羅代爾在寫作《文明史:過去解釋現(xiàn)在》時認為,“文明史正徘徊在十字路口”,“它必須吸收新舊各門社會科學在無窮無盡的人生中實現(xiàn)的所有新發(fā)現(xiàn)”。⑧事實上,與其說這是在各門社會科學彼此激烈競爭的時代下布羅代爾對文明史的期許,倒不如說這是他對于歷史學本身的期許。
盡管我們可以從布羅代爾的歷史研究實踐中來總結(jié)他研究文明史的方法和路數(shù),但我們不妨先通過布羅代爾本人的理論闡述來對此有個認識。因為在歷史研究中,主觀的理論和客觀的實踐往往是會脫節(ji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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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羅代爾所提出的大致有三點。第一,進行必要的否定。第二,爭取對文明史下個最簡明的定義,或者說確定研究對象。第三,邀請各門人文科學的專家共同參與。⑨布羅代爾對這三點又分別作了比較詳細的說明。這里我們根據(jù)布羅代爾的說明談談自己的理解。
首先是第一條:必要的否定。這是筆者認為最有特色的一條,也是初看上去最讓人費解的一條。什么叫必要的否定呢?通俗地說,就是做減法,把頭腦中的條條框框都打破。我們知道,認識事物之前沒有一定的心理結(jié)構(gòu)是不可能的,沒有一定的理論預設,不要說進行歷史解釋,連認識事物本身,甚至區(qū)分哪些是需要認識的事物都不可能。我想布羅代爾并非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他這么說有他的道理。布羅代爾分析了湯因比、斯賓格勒等許多文化史家的特點及其弊端,每個文化史家都有一套認識框架。認識框架原本是幫助我們解釋事物的。但是當研究者過于依賴自己的框架時,并且不惜為了保持框架的完滿性而犧牲事實時,這就會對研究造成負面影響。
這方面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國的阿諾德·湯因比。⑩盡管布羅代爾毫不掩飾湯因比對他的影響——“我承認曾反復讀過阿爾諾·湯因比的著作,他那明快的文筆、巧妙的辯才和聰明的引證有時使我興趣倍增。為了建立和維護一個獨出心裁的體系,他特地慢條斯理但又堅持不懈地進行論證,這種藝術實在讓我欽佩……”。
值得注意的是,布羅代爾在討論各位文化史家時,給予湯因比以最大的篇幅。但是湯因比在年鑒學派其他歷史學家的眼中地位不高。試比較一下年鑒學派第一代宗師呂西安·費弗爾和第三代傳人雅克·勒高夫?qū)虮鹊南喈斴p蔑的評價便可知一二。勒高夫批評湯因比“使用低劣的方法進行胡亂比較,這種方法是建立在大量時代混淆的錯誤之上的”,“他像魔術師那樣制造一種虛幻的史學,像情節(jié)劇那樣逐一展現(xiàn)各種文明”。而布羅代爾對湯因比的評價顯然不同。他是這樣說的:“我們對湯因比的見解不能一笑了之……湯因比確實給我們上了幾堂寶貴的課:既是反對他的人也認為他的某些解釋值得人們景仰”。布羅代爾對湯因比是肯定為主,其理由根據(jù)他自己的表述是這樣的:“湯因比的功績在于他調(diào)動長段的時間,敢于把相隔幾百年的經(jīng)驗進行比較,并尋找不很可靠但很重要的康莊大道,雖然他不免有迷失方向的時候”。對于湯因比所受到的一些尖銳的批評,布羅代爾也就不合理的指責作出了辯護。但無論湯因比也好,斯賓格勒也好,模式化的東西太重了。所以布羅代爾寧愿采用懸置模式的做法,“從一開始就放棄某些術語”。放棄術語,就意味著放棄規(guī)定性,而這種規(guī)定性大多是人為的,是否妥當還難說。本來這些術語是幫助我們認識事物的,但是當過份依賴術語時,事物(在這里是文明)的本質(zhì)被遮蔽乃至歪曲了。所以布羅代爾在這里果斷地呼吁放棄某些術語,這多少有些類似于現(xiàn)象學家采用“懸擱”的做法以“面向事實本身”的做法。當然,對于布羅代爾來說,他是要面向文明本身。
被摒棄的術語(或者說理論模式)有很多,除了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的模式以外,舉凡文明的線性發(fā)展說,文明的封閉獨立說,維科的三時代論(神的時代、英雄時代、人的時代),孔德的三階段論(神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實證主義階段),還有斯賓塞、涂爾干、拉采爾、勒瓦瑟爾、麥克斯威耶、希爾德布蘭特、弗里德里?!だ钏固?、布赫爾,以及卡爾·馬克思等人的社會和經(jīng)濟理論都在擯棄排斥之列。年鑒學派歷史學家對于理論先行和歷史哲學的反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傳統(tǒng)。他們都不愿意看到對于歷史的抽象思辨代替歷史研究本身,所以一直與理論保持距離。對于布羅代爾來說,他“拋棄這一切”,并不是“全盤否定所有這些解釋”,而是“出于必要的謹慎”。布羅代爾寧可采用樸實的做法,先不理會這些形形色色的理論,這表面上看無非是秉承了他前輩的做法,但實際上更是因為他對于文明有自己的一整套認識,一整套框架,所以他并不愿意受到前人模式的掣肘。
布羅代爾所理解的文明是復數(shù)的,各種不同層次的文明之間互相滲透、互相制約。一方面,法蘭西文明是歐洲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法蘭西文明內(nèi)部又有許多次級文明。布羅代爾熱愛綜合,但他從來不忽視細節(jié),這就是他所不滿于湯因比和斯賓格勒的比較粗梳的、大而化之的模式。這種不同層次、不同單位、不同性質(zhì)的文明之間的碰撞,錯綜復雜又頭緒萬千,不正像歷史中千變?nèi)f化的時段嗎?這也是布羅代爾所擅長駕馭的。
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盡管布羅代爾聲稱要給出定義。實際上卻并沒有如他宣稱的那樣做到。布羅代爾坦誠,他對于文明的唯一的合適的定義,是借用自馬賽爾·莫斯的一份報告。然而布羅代爾卻沒有明確地援引莫斯的定義。
非常重要的是“文化場”的說法?!拔拿魇紫仁莻€場地”,“某些文化特征在特定場所的存在、集合和匯聚是構(gòu)成某種文化的最起碼的表現(xiàn)”。而“如果在地域的同一性之上再增加時間的穩(wěn)定性,我就能把整個庫存稱作文明或文化”。雖然這是布羅代爾這種對于文明的理解深受人類學的啟發(fā),但是像他這樣不拘學科界限習慣于從各門社會科學中取自己所需的學者來說是習以為常的。
根據(jù)這個界定(實在還稱不上是定義),我們可以看到,布羅代爾認為空間的穩(wěn)定性和時間的穩(wěn)定性是界定文明的標志。而他對文明內(nèi)部的文化特征的理解則非常籠統(tǒng),幾乎在這方面不進行任何規(guī)定。所以布羅代爾在他的歷史著作中對文化的討論包羅萬象,不拘門類。另外,文化場像電磁場、知覺場、氣場一樣,是很難確定其邊界的事物。而邊界的模糊性正是布羅代爾歷史研究中的一貫風格。另外值得一提的突出特點是布羅代爾非常注重次級文化。布羅代爾明確表示,“每個文化場始終包括幾個社會或社會集團”,因此,“必須盡可能地注意最小的文化單位”。我們看到,布羅代爾既重視綜合,又從不忽視細節(jié),可以說這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他治史的特點。
除了特別重要的“文化場”范疇以外,布羅代爾簡單提出了對文明的“借鑒”與“拒絕”這兩種交流方式。顧名思義,無須過多解釋即可明白。如果說“文化場”是類似涂爾干所謂“物”的存在的話,那么“借鑒”和“拒絕”都在于人的態(tài)度。可以看到,在布羅代爾對于文明的認識中,他除了充分肯定文明的外在環(huán)境的重要意義,并不曾抹殺個人的主觀能動性。人面對環(huán)境的態(tài)度如何,還是有一定自主性的。
布羅代爾所強調(diào)的第三點是在文明研究中,呼吁各門社會科學共同努力。對于這種呼吁,我們已經(jīng)十分熟悉,所以這里就不再詳細展開了。這里布羅代爾提到的有地理學、人口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等等。布羅代爾認為在文明史的研究中,歷史學必須與這些社會科學開展對話。
所謂的對話,是雙方的。歷史學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而社會科學也可以借鑒歷史學,推動其自身研究的發(fā)展。這方面,歷史學的王牌就是“時間”。布羅代爾曾經(jīng)這樣指出歷史學對于社會科學的意義:
假如能夠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yè),熊彼得說不定會當一名歷史學家。我還歡迎社會科學的專家們也把歷史看作是認識和探索的一個非同尋常的手段?,F(xiàn)時多半要受不甘滅亡的過去的蹂躪,而過去則通過規(guī)律及其異同方面,為真正懂得現(xiàn)時提供不可缺少的鑰匙。
布羅代爾在他的歷史研究實踐中,忠實地貫徹了他的構(gòu)想,從而為文明史領域開拓了新的天地。
注釋
①從此書的內(nèi)容來看,完全可以稱作《世界簡史》或《世界史綱》。但布羅代爾將此書命名為《文明史綱》,可見他對于“文明”范疇難以割舍。
⑩這里我們把討論重點集中到湯因比身上,其實斯賓格勒對于布羅代爾的影響也很大,尤其他們都重視與創(chuàng)造性領域相對的常規(guī)領域。所以彼得·伯克敏銳地指出,這兩位歷史學家的相似之處“比通常認為的要多得多”。參見[英國]彼得·伯克:《法國史學革命:年鑒學派(1929——1989)》,劉永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2頁。
責任編輯 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