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權(quán)新
(崇州市文物管理所,四川崇州611230)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辨析
施權(quán)新
(崇州市文物管理所,四川崇州611230)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中的杜少府是何人?詩題是蜀州還是蜀川?蜀州、蜀川又是指哪個地方?文章從王勃的經(jīng)厲,該詩的寫作背景,以及唐詩的題目、編集的情況和詩中五津的地理位置入手,探討了該詩歷來反復(fù)爭議的問題,從王詩中的內(nèi)涵、表達(dá),及各自的性格、行事來看,杜少府在杜義寬、杜審言、杜易簡三人中,可能更多與杜易簡相合。據(jù)考,蜀川即指成都平原,詩中的蜀州、蜀川當(dāng)指同一地方。
王勃;送杜少府;蜀州;蜀川
初唐詩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詩,因其曠達(dá)、思深,在歷代送行詩中別具一格,深受人們喜愛。其中“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更是傳誦至今的千古名句。唯其上乘,所以多受關(guān)注,因而后人出現(xiàn)許多疑問,爭議不休。
王勃(648—676),字子安,唐代絳州(今山西新絳)龍門人,中國歷史上著名文學(xué)家,詩賦文章名噪當(dāng)時,為初唐四杰之一,著有《大唐千年歷》等?!短茣に囄闹尽蜂洝锻踝影布?0卷,至明代已亡佚。明崇禎中張燮采輯諸書編為《王子安集》16卷。《全唐詩》編其詩二卷,頗多遺漏。但王勃既為“初唐四杰之冠”①,后人筆記、詩畫均有關(guān)于勃之詩賦、行事者。
永徽五年(654)祖父見其弄筆墨,命題《文王遇太公贊》,援筆云:“姬昌好德,呂望潛舉……”祖父驚愕,時有神童之譽(yù)。九歲,勃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龍朔間(661——663)隨侍父于雍州,常至散關(guān)、鳳州,隴上游歷,皆有詩作。(案,勃父任雍州,兩《唐書》均作在勃任虢州參軍時,若是,劉祥道巡行關(guān)內(nèi)道何以見勃?而勃父任雍州《舊唐書》作司戶;新《唐書》作司功,或福畤兩任雍州也。)有說此前勃曾到江蘇淮安(當(dāng)時的楚州)等地游歷者,不知何本。
麟德初(664),劉祥道巡行關(guān)內(nèi)道(治所在雍州),見而奇之,因薦勃于朝。應(yīng)舉及第,授朝散郎。乾封初(666)入長安,常與友朋宴集,游樂游園。上《宸游東岳賦》等。從名醫(yī)曹元游,盡得其醫(yī)術(shù)之秘。乾封二年(667)東都乾元殿落成,勃上《乾元殿賦》。一時名動京華,深得左肅機(jī)李敬玄以及杜甫祖父輩杜審言、杜易簡賞識。易簡謂勮、勔、勃三兄弟為“三珠樹”。正是勃青年得意之時。而裴行儉謂勃等四杰“雖有才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者。”而其撰成《大唐千年歷》應(yīng)在此時,時論以為迂闊而未予采納。
王勃在四川約三年左右,《全唐詩》等謂其“客劍南久之”。上元二年往交趾省父,取道舂(一作鐘)陵(今湖北棗陽)南下。九月九日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于滕王閣宴客,撰成《滕王閣序》,一座驚嘆。后沿江而下,經(jīng)江寧(今南京附近)、越州(今浙江紹興)入海,有《采蓮曲》之作,甚美。然上元三年冬(一說三年春)渡南海,溺水身亡,時年僅28歲。
勃好著書,常以被覆面臥而后文成,稱為腹稿。有《周易發(fā)揮》、《次論語》等。杜甫、韓愈對其詩文“歆艷不及”“以為時體而不敢輕議”。②“詞旨華糜,翩翩意向,老境超然,稍近樂府”③。“王勃高華,楊炯雄厚……子安其最杰乎!”④,后人評價很高。然作品大多亡佚,勃兄王勮曾于以整理收輯。勃詠蜀川慈竹云:“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亂。”⑤曲盡川西慈竹情貌,足見勃對成都平原風(fēng)物之熟稔。蜀州慈竹在川西最為有名,竹塢高闊,千株簇茂,其它地方不可企及;其苦筍也很有名,南宋陸游在川西平原多年,唯獨(dú)對蜀州竹筍極為稱道⑥,由此推測,此詩歷來被認(rèn)為作于廣漢,當(dāng)王勃也可能到過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王勃這首詩的第一句分明告訴人們長安(三秦)是宦游人的出發(fā)地,詩作于長安。從詩中的情緒可以推斷作于其上賦以后,被斥出京城之前,也就是乾封二年至咸亨初年之間的兩三年。其時王勃二十歲左右,春風(fēng)得意,故全詩毫無傷感之語,在送行詩中以獨(dú)特的視角被以后絕大多數(shù)古詩選本收入。諸家注釋時都云:“杜少府,不詳?!弊疃嘁簿驼f少府乃唐代縣尉的別稱。但唐代掌管工匠的少府監(jiān)、少府丞也有簡稱少府的。唐代杜姓官員不少,早在貞觀年間長安已形成城南韋、杜。兩《唐書》及野史、筆記、詩文中僅生活在王勃時期的,粗略統(tǒng)計有三十多位,誰是王勃詩中的杜少府呢?
有的選本說這位杜姓來蜀州是做縣尉的,但也可能是曾做過縣尉或少府監(jiān)中的官員到蜀州赴另外的任。這種例子在唐宋詩中很多。張九齡《送姚評事入蜀》,姚在京為大理寺評事史,地方官中不設(shè)評事。駱賓王《送鄭少府入遼》詩中入遼是從軍,軍中無少府之設(shè),是以縣尉或以少府監(jiān)的身份去從軍。歐陽修《送趙虞部士宏知蜀州》,知蜀州前任禮部官員。據(jù)此,王勃這位杜姓朋友或許曾任縣尉或在少府監(jiān)供職后赴蜀州任某官者,非一定在蜀州任某縣縣尉。
詩中稱這位朋友為“君”,可見在輩分、官階上和王勃是相等,說不定年齡也相仿。
元人楊載《詩法家藪》曾說:“贈別之詩,當(dāng)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凡送人多托酒以將意,寫一時之章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蓖醪嗽娙徊灰姴蝗讨?,亦不托酒相勉,顯露出大度豁達(dá),對前程充滿信心,與他被斥出京后的送行詩絲毫不類。這種襟懷,不是囿于事故者所能理解;這是青少年的性格特征。詩是寫給對方看的,對方也應(yīng)是一位朝氣蓬勃的青年,與“君”這一稱謂吻合。
查乾封至咸亨初這一時段,沒有見到有送杜少府的另外詩文,推測此次送別只有王勃一人,可見他們的私交非同一般;也可能杜少府官微年輕,送行者只同齡人中的至交。杜、王二人都不是京畿、關(guān)內(nèi)等京城附近的,而是從外地來的“宦游人”。
以上就是現(xiàn)在所能知道的有關(guān)杜少府的信息。
與王勃同時代的有杜正倫、杜求仁、杜咸祖孫三代;杜易簡、杜景儉及杜審言;杜行敏、杜崇憲、杜隨、杜敬則;杜正義、正心、正德兄弟;杜繹、杜綰,杜義溥、義寬兄弟及杜慎行、杜懷恭等。杜正心、杜懷恭等從未做過官;杜行敏、杜敬則、杜慎行等七人史書明確記載任益州、邛州、果州等地;杜正倫、杜如晦等為父輩……除開與王勃、蜀州和詩中杜少府的情況毫無瓜葛者外,有三人很值得注意。
一為杜義寬。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推算,杜義寬應(yīng)與王勃同齡,即長小也不多。曾任“滕王府咨議,蘇州司馬?!雹咄醺勺h參軍為正五品,在王府僅次于傅,在洪州也算品級較高了。當(dāng)都督宴客之際,王勃以應(yīng)殺被赦,且已除名之人,何能參與滕王閣高會?即使能參加,又何以知道王勃已到洪州而予以邀請?觀《序》中“童子何知,躬逢勝餞”,王勃與會純屬偶然,必是臨時有人推薦或引領(lǐng)。引領(lǐng)之人必是王勃至交且在洪州有一定的地位和聲望,這人應(yīng)該是由縣尉擢升的杜義寬。因從長安送行后到此時已隔七八年,杜已遷官數(shù)次。王勃省父便道看望“海內(nèi)知己,天涯比鄰?!倍帕x寬深知舊友,不怕物議,引王與會極有可能。但當(dāng)時滕王已貶謫外地,王府咨議是否留任或在洪州任他職還待考證。且現(xiàn)在缺乏直接依據(jù),杜義寬為杜少府僅備一說。
還有兩位,也只有兩位是確鑿在王勃作此詩之前做過少府并與王勃有交往的,一位是杜審言,一為杜易簡。
杜審言生于公元646年(一說645年),比王勃長兩歲,新、舊《唐書》均有傳:“擢進(jìn)士,為隰城尉,恃才高,以傲視見嫉……”和杜易簡、王勃一樣是當(dāng)時京城中的青年才俊,也是一位不羈世俗的,與王詩中的杜少府頗相吻合。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陳冠明、孫愫婷合著的《杜甫親眷交游行年考》認(rèn)為他就是王詩中的杜少府:“乾封元年為州縣僚屬,總章三年進(jìn)士解褐補(bǔ)汾州隰城尉。上元三年調(diào)蜀川縣尉。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儀鳳四年罷。”不知所本。(案蜀川即蜀州,詳下)但王勃于上元二年夏末秋初已起程省父,即使春、夏送行,詩中明指在長安,而勃省父是從虢州取道湖北棗陽,而不是從長安經(jīng)漢水,此前似不在長安。且王勃此時已連遭打擊,不可能有詩中的情緒?!峨蹰w序》:“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閣中帝子今何在,唯見長江檻外流!”可以看到已多傷時感世。被斥出京后,送行詩已不復(fù)當(dāng)年豪爽:“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薄案F途唯有淚,遠(yuǎn)望獨(dú)潸然?!雹唷敖で镆乖?,誰見泣離群?”“寂寂離亭掩,江山此夜寒!”“自然堪下淚,誰忍望征塵!”⑨據(jù)此,王勃此詩不可能作于上元二年送杜審言。再者,杜審言為杜甫祖父,杜甫曾在蜀州盤桓多日,留下詩文近十篇(首),不僅這些詩文中沒有關(guān)于祖父的反映,其他關(guān)聯(lián)成都平原的詩文中也從未道及。
杜易簡則與王勃共同點(diǎn)更多。易簡為杜審言叔伯兄,年齡長王勃也不多,也是神童:“九歲能屬文,長博學(xué),為岑文本所重。擢進(jìn)士,補(bǔ)渭南尉。咸亨初,歷殿中侍御史……上書言(李)敬玄罪,敬玄曰:‘襄陽兒輕薄乃爾’。因奏易簡險躁……”⑩“善著述,撰《御史臺雜注》五卷,文集20卷,行于代?!?1與王勃生平幾無二致。杜易簡、杜審言與王福畤是忘年交,三家經(jīng)常往來,杜易簡贊王氏三兄弟為“三珠樹”,似乎易簡與王家更熟。岑文本當(dāng)政在貞觀末,易簡為渭南尉時約在高宗初年,到咸亨初任殿中御史時已十來年,按唐代地方官的一般任期計算,中間必有缺遺,是否在任渭南尉后曾到蜀州某地做地方官呢?如果是這樣,其時正是王勃在京得意之時,此詩正是當(dāng)時二人的心境和對前程充滿期望的表述。王、杜二人一“浮躁”一“險躁”,這和浪漫不羈、無所顧忌往往連在一起,是青年人的通病,特別是才高的青年,表現(xiàn)出來便是王詩中的無憂和曠達(dá)??梢哉f沒有二人的相知相惜,便不會有此詩的誕生。創(chuàng)作此詩時,二人官階相同,并無尊卑高下之分,所以不稱“公”或其他而呼為“君”。渭南距虢州不遠(yuǎn),易簡任尉回京見王勃好醫(yī)從曹元游,故有虢州多藥之薦也未可知。
杜審言、杜易簡籍貫襄陽,在長安自屬宦游。李敬玄謂易簡及審言《早春游望》詩“獨(dú)有宦游人”俱是明證。
上述三人,從王詩中的內(nèi)涵、表達(dá),及各自的性格、行事來看,更多與杜易簡相合。
新舊《唐書.藝文志》:“王子安集30卷”楊炯有序,指的是文集。王勃詩集最早見于孫星衍《平津館鑒藏書記》記載的《初唐四杰集》云:“卷一前有景德四年(1007)汪楠序,每卷不標(biāo)大題,惟題作人姓名。又楊、盧、王詩前無目,駱賓王詩前有之?!边@個北宋本現(xiàn)已無存,不知王勃此詩作“蜀川”還是“蜀州”。民國時羅元黼先生修《崇慶縣志》據(jù)宋太宗時編輯的《文苑英華》作“蜀川”,但此本北宋早已亡佚,羅先生所見最早亦為明萬歷刻本,且南宋時彭叔夏已考證書中舛誤重復(fù)很多,難保不誤“州”為“川”。按宋、明詩多有誤州為川之例,如范成大詩《閶門行送胡子遠(yuǎn)守漢州》,后人刻印為“漢川”。明高棅于洪武26年(1393)輯著《唐詩品匯》作《杜少府之任蜀州》。而以清初季振宜《唐詩》、明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并參考內(nèi)府藏明吳琯《唐詩紀(jì)》等唐詩總集、別集編成于康熙44年(1411)刊刻的《全唐詩》在《杜少府之任蜀州》題下注云:“一作川”,說明在明代或更前,該詩題就有“州”“川”兩說。沈德潛于康熙56年(1423)輯《唐詩別裁》作“州”。乾隆28年(1763)蘅唐退士孫洙選《唐詩三百首》作“川”。此后到現(xiàn)在的選本和注本或作“州”,注云即四川崇慶縣(今崇州);或作“川”,注云蜀中某地。中華書局翻印孫洙的《唐詩三百首》采“州”說,注云“據(jù)《唐詩別裁》改?!边@是很有見地的改動。
持“蜀川”說的以民國《崇慶縣志·叢談》為代表:“蜀州置于武后垂拱二年,勃省親南海,歿于高宗上元二年,其不見改州明矣?!ā尽段脑酚⑷A》,宋人所傳不作川。唐人稱東西川皆曰蜀川。若為蜀州,蜀州城闕何以輔三秦耶?”然而,即以東西川皆為蜀川,其中任何一座城闕也不能輔三秦的,《崇慶縣志》把起程地當(dāng)成赴任地了。
持“蜀州”說者以劉光全先生為代表,他在《蜀州報》撰文,認(rèn)為王詩的標(biāo)題為后人以當(dāng)時建置名所加,詩中的五津是指從北到南縱貫蜀州的五條大河,但沒有舉出證據(jù),說服力有限。
依照劉先生的觀點(diǎn),有兩個關(guān)鍵問題需要解決,一是此詩創(chuàng)作時有無標(biāo)題,標(biāo)題是否為后人所加?二是蜀川上的五津究竟指哪里?
案唐人寫詩喜好省題,如果前述孫星衍“楊、盧、王詩前無目”還有無目錄之目的兼義的話,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唐人“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可比……王昌齡、錢起、孟浩然……與作省題詩,則疏矣。”這也有可能指李商隱無題一類詠懷詩。但主題詩尚省題,何況其他不必要題目的詩。唐詩中的送別、寄贈、題壁諸詩,寫時根本用不著先標(biāo)題。如王勃同時諸人之《安德山池宴集》,與會人各賦一詩,各詩主旨角度不同,各人并未標(biāo)題,后以集會之地統(tǒng)一名詩。送別是臨歧贈言,對象就在身邊,何必先擬題目?不用標(biāo)題對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如高適《贈裴秀才迪》,王維同標(biāo)題的詩,均是寫給裴迪的信,當(dāng)時標(biāo)題實在是畫蛇添足。細(xì)品唐人詩中現(xiàn)在的標(biāo)題,許多不可能是作者先擬好的,著名的《楓橋夜泊》在宋代尚無標(biāo)題。宋人陳肖巖《庚溪詩話》卷上:“姑蘇楓橋寺,唐時張繼留詩……余曾官姑蘇……”如果陳的記載偶然不錄詩題的話,宋人葉少蘊(yùn)的《石林詩話》卷中:“姑蘇城外寒山寺,此唐時張繼題楓橋寺之地也?!币仓辉祁}寺而無標(biāo)題。在唐宋人的詩話中也無《楓橋夜泊》之名,并非作者們都疏忽遺漏,實在是當(dāng)時興來揮寫四句而已。清朱彝尊《存余堂詩話》:“無標(biāo)題詩最難工整?!辈⒁龔埨^此詩論說之后,為之標(biāo)題《楓橋夜泊》??梢钥吹酱嗽姀臒o題到有題的過程,十有八九是明人所加。
回頭來看王勃的情況?!度圃姟肥珍洝顿颈宋蚁怠肪攀?,詩題下序云:“倬彼我系,舍弟虢州參軍所作也,傷迫于家貧……致無爵之艱難也?!甭淇钤?“勃兄勮序?!辈娗盀楹斡衅湫种?且九首詩內(nèi)容并不完全相類,絕非“倬彼我系”所能概括,僅取第一首第一句四字作題,有無法揣知初衷的無奈,可見題序均為王勮所加,同時證明王詩有的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標(biāo)題?!端投派俑问裰荨穼懽鲿r對方就在身前,還需要說明是送杜少府的嗎?詩題為后人所加是明擺著的。王勮或后人為王勃整理詩稿時,已在勃去世十一年的武后垂拱二年之后,已然設(shè)置蜀州,劉先生認(rèn)為詩題為后來以當(dāng)時地名所加是準(zhǔn)確的,因為王勃生前沒有也不可能自己整理編集而自加題目,也沒有現(xiàn)在的文學(xué)雜志那樣的刊物發(fā)表而當(dāng)時必須標(biāo)題。(案王勮被殺于萬歲通天二年(697),時勃已去世23年,蜀州已設(shè)置12年。)
近人萬曼在其《唐集敘錄》中考證,唐人除編選總集、唱和集外,很少有自編詩文集的?!俄n愈集》是在本人逝世后由門人李僅所編;《柳宗元集》為其友劉禹錫編輯;顧況的《華陽集》由其25世孫、明人顧端所編……唐人詩集絕大多數(shù)不見著錄于兩《唐書》,如《李洞集》、《唐求集》等《唐書》均沒有,前述張繼詩《宋史·藝文志》都未載,可見編集最早也在明代。王勃死時才28歲,意外溺水,事起倉促,自己不可能預(yù)編別集?!短茣分洝锻踝影布窞槲募瑩?jù)楊炯序云“綴其存者”,也說明是王勃去世后搜集遺存編的。詩集最早印行在北宋,且那個版本“詩前無目”。推測王勮整理時增加了一些標(biāo)題,搜集了一些遺稿,但仍未臻完備,標(biāo)題不全,所以“無目”。直到現(xiàn)在除《全唐詩》收錄,《全唐詩外編》補(bǔ)錄外,尚有不少遺漏如《示助弟》、《詠慈竹》等詩。王勮整理《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時,還清楚記得其弟所送之人是在當(dāng)時何處任職,由于杜易簡和王氏三兄弟的特殊關(guān)系,也只有他才能準(zhǔn)確地加上“之蜀州”的標(biāo)題。
蜀川并不是行政建置,不可能設(shè)官員。與王勃前后年送人赴任詩,多半有建置地名,如李嶠《送崔主簿赴滄州》、《送光祿劉主簿之洛》。王維《送宇文之赴河西充行軍司馬》……籠統(tǒng)言地域者很少。即使王勃詩題為蜀川,也在很少之例,且必是指蜀川的某一行政建置地。那么是蜀川哪個行政建置地呢?
川者,平野也。崔顥《黃鶴樓》詩云:“晴川歷歷漢陽樹”,《新五代史·周德威傳》:“平川曠野,騎兵之所長也?!笔翊?,蜀中之平地。唐人詩文中,蜀、三蜀、蜀川,是有區(qū)別的。駱賓王《餞鄭安陽入蜀》:“彭山折坂外,井絡(luò)少城隈?!迸砩綄訇鶠榭?,少城指成都,屬蜀郡,蜀包括蜀郡、犍為郡等?!短普Z林》卷二:“峽水大時,三蜀豐消之際,瀨滂滉瀁,大樹十圍,隨波塞川而下?!比穹褐搁L江上游而不涉東川。杜甫《蜀山水圖》:“沱水流中坐,岷山赴北堂?!笔癜ㄣ⑨荷?。而蜀川、西川是指蜀中平川——成都平原?!洞筇菩抡Z》卷六:“畢構(gòu)為益州長史,自臨蜀川,整訛頓異?!笔翊ㄖ敢嬷荩醪獣r益州領(lǐng)十三縣,其中的新津、唐隆、晉原、青城,后均屬蜀州。南宋尤袤《全唐詩話》卷四:“雍陶,蜀川人”。雍陶為成都人,蜀川即指成都平原。杜甫《陪李七司馬皂江上觀造竹橋》:“西川供望眼,惟有此江郊?!蔽鞔樵斫?今羊馬河,一說金馬河)江郊,正指今崇州市。岷江兩岸的原野是蜀川,而成都平原以東的丘陵山區(qū),在唐代文獻(xiàn)中均不指蜀川而云東川,意為四川東部而非蜀西平川?!短普Z林》:“東川韋有翼尚書,自到鹽鐵鎮(zhèn)梓潼?!笔翊槌啥计皆€可在王勃詩中得到證明。
“風(fēng)煙望五津”幾乎所有的注本都以《華陽國志·蜀志》為據(jù):“其大江自湔堰下至犍為有五津,始曰白華津,二曰皂里津,三曰江首津,四曰沙頭津,五曰江南津?!闭J(rèn)為是岷江(金馬河)上五處渡口。劉先生則以為是崇州境內(nèi)五條大河。杜甫詩《送韓十四江東省親》中的“白馬江寒樹影稀”的白馬江,即陸游《涉白馬渡慨然有懷》“我馬顧影嘶,自涉白馬津”?詩里的白馬津,即今崇州之白馬河,五條大河之一的渡口,有一定道理。因為從長安到蜀州上任要經(jīng)過這幾條江的渡口。即使這個說法與王詩不合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華陽國志》的五津也應(yīng)指蜀州地域。從大江自湔堰(今都江堰)以下五津,按劉琳《華陽國志校注》:“白華津疑即三渡水?!薄霸砝锝蚣脆嚬珗雠c(新津)舊縣壩之間渡口。”“江首津疑即新津東南之白果渡。”“沙頭津在彭山縣北……志云縣北20里?!薄敖辖蛟谂砩娇h北。”也就是說有三津在金馬河崇州至新津地段,即蜀州東南轄境內(nèi),其余兩津在彭山(屬犍為郡,郡治曾在此)之北,距新津也很近。劉琳先生說的這五個津渡的位置顯然有商榷之處?!度A陽國志·蜀志》在五津之后又說:“入犍為有漢安橋,玉津、東沮津、津亦七。”換言之,五津僅至犍為而未入犍為,入犍為(彭山)及以下犍為境內(nèi)另有七津,除玉津、東沮津外,原文脫遺或省略了另五津。而劉注玉津、東沮亦在彭山縣北,加上前五津的兩處,彭山縣北豈不有四津?而距離比新津至彭山長許多的三渡水以上至湔埝卻一處也沒有,顯然不符合實際。著名的舒家古渡(今崇州廖家境內(nèi))就在三渡水以上;而陸游當(dāng)年經(jīng)驛道到成都,曾在江原東過渡?。故應(yīng)依《華陽國志》原文,未入犍為的新津以上至湔堰分布有五津。進(jìn)入犍為有七津。五津西岸全是唐蜀州地域。東岸沒有可把五津全部囊括在內(nèi)的州縣,成都距此又較蜀州遠(yuǎn),所以五津其實就是蜀州之地。而蜀川上也只有這里有五津。
杜少府任職的地方在五津附近的某縣,這個縣后來隸屬蜀州(垂拱二年后);或曾任少府至蜀州為某官,因此,沈德潛選《唐詩別裁》時才毅然把“一作蜀川”刪去。中華書局在翻印《唐詩三百首》時,又毅然據(jù)《唐詩別裁》改為蜀州。沈德潛學(xué)識博洽,中華書局以擅長古籍整理著稱,他們刪改得十分有理。
注:
①(《四庫全書簡明目錄》)
②參見宋·曾季貍《汀齋詩話》。
③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
④明·陸時雍《詩鏡總論》。
⑤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16。
⑥參見南宋陸游《劍南詩稿》卷四、五。
⑦《新唐書.宰相世系表》。
⑧《全唐詩》卷五十六《別薛華》、《重別薛華》。
⑨《全唐詩》卷五十六《江亭夜月送別》、《別人四首》。
⑩《新唐書·杜易簡傳》。
?《舊唐書.杜易簡傳》。
?參見南宋陸游《劍南詩稿》卷四、卷五。
I206
A
1004-342(2012)02-48-05
2011-10-22
施權(quán)新(1944-),男,崇州市文物管理所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