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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論

2012-03-31 02:01:45
關鍵詞:殘雪靈魂藝術

卓 今

(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湖南 長沙 410003)

殘雪在20世紀80年代曾被視為“先鋒派”,時間過去了二十多年,她依舊堅持最初的寫作態(tài)度和方向,用奇幻的想象,另類的書寫模式,對潛意識空間進行挖掘和探尋,在精神與物質(zhì),靈魂與肉體的困惑中,探索人性的本質(zhì)。她的作品純度極高,包容性很強,信息密度大,結(jié)構(gòu)復雜,思想內(nèi)涵豐富,具有很高的理解難度,因此讀者很少,影響面極其狹小。但殘雪作品思想資源的世界性,創(chuàng)作主題的超前性,藝術審美的獨特性,不僅在中國文學界獨樹一幟,在當代世界文學也有一席地位。

一、思想資源的世界性

學者譚桂林曾說:“殘雪小說的主題是最具世界性和人類性的,她不太關注民族性,更不關注地域性,而是不厭其煩地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表達一種具有警示性的人類寓言。人類在文明的發(fā)展中退化?!雹傥乙詾檫@樣的評價是十分準確的。殘雪的小說是以一種“向內(nèi)”的形式,迷宮似的結(jié)構(gòu),晦澀難懂的意象,陰冷的基調(diào),詭譎的情節(jié),變形夸張的人物形象和“荒謬”“夢魘”的環(huán)境,來表現(xiàn)人類的生存體驗,并直接對人類的生存本質(zhì)發(fā)問。蘇格拉底說:“沒有經(jīng)過檢查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睔堁┬≌f人物不斷地拷問、自審,極力地想要表達精神的純潔,其基本精神是生命意識、人本意識和自由觀念。她用“丑”和“冷”對生命和靈魂做最深刻揭示,用極具個性化的書寫方式對人性的“惡”做無情的批判。她常常站在被人們普遍忽略了的陰暗處,詛咒人類行為中的一切不合理。人們還在普遍關注物質(zhì)生活時,她以超前的創(chuàng)作主題,個性化的文本形式來表達對宇宙、自然與人生的理解和思考。有時候不得不用最尖刻的語言警醒人們看清人的本質(zhì),看清事物的真相,從而實現(xiàn)精神層次的提升,并以此反證事物的美與和諧。殘雪小說中的人物均以飽滿的精神能量,永不服輸?shù)亩窢帬顟B(tài)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他們從來不屈服于外力的壓迫和干擾,他們只被自身制約,被自我內(nèi)心困惑,他們無一例外的大膽而深刻地審視自身,將靈魂與肉體無情地剖析。她的文本底包含了復雜的隱喻、象征、暗示和不可知的領域。她自信有能力向人類揭曉她所掌握的精神世界的奧秘。如但丁的《神曲》、卡夫卡的《城堡》、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人類總是處于無窮無盡的精神困境之中,并在與這種困境的斗爭中呈現(xiàn)出勃勃的生機。因此,殘雪小說的針對性是指任何一個國度,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群體,它包含著整個人類的精神、心理、情感和文化內(nèi)容,其思想資源具有世界性。她是以文學的形式開拓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的精神空間,破解人的靈魂深處的精神密碼。

殘雪思想資源的世界性首先表現(xiàn)為對精神與物質(zhì)這一對矛盾的探索。精神與物質(zhì)的矛盾是人類進行自我審查時面臨的最初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同時也是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渡n老的浮云》是殘雪公開發(fā)表的第一個中篇小說,作品極其夸張地描寫物質(zhì)世界與人的精神世界水火不相容。物質(zhì)世界的不斷擴張對人的靈魂無情的殘害,人物表現(xiàn)出對物質(zhì)環(huán)境的極度厭惡,并采取放棄甚至毀滅自身的手段來進行對抗,最后,主人公自愿沉入深不見底的精神空間。在《蒼老的浮云》中,通篇幾乎都是對物質(zhì)的抵毀和揶揄,對被物質(zhì)所包圍的人的精神的同情和憐憫,以及對主人公最后以犧牲肉體而獲得精神的自在而表現(xiàn)出來的由衷的敬意?;ㄏ愫团嗽诟茻o的眼里是極其丑陋的。大白花的香氣讓更善無煩惱,頭腦發(fā)昏,并聯(lián)想到陰溝里有臭水,而一群女人的腦袋擠在一起則像“一大叢毒蕈”。吃飯也變成了一件惡心的事,比如:嚼著一塊軟骨,弄出“嘣隆嘣隆”的響聲,喉嚨不停地“咕咚”作響。人物繼續(xù)對事件變本加厲地抵毀:“‘做工間操的時候,林老頭把屎拉在褲襠里。’慕蘭說。一股酸水隨著一個嗝涌上來,她‘咕咚’一聲又吞了回去?!雹谠谶@篇小說中,我們看到主人公虛汝華在對物的世界抵抗中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勇氣和決絕的態(tài)度:“她聽見體內(nèi)的蘆桿發(fā)出‘嗶嗶啪啪’的暴裂聲,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許是吃下去的東西全變成了蘆桿,在肚皮里支棱著。她從桌上玻璃罐里倒出水來喝,她必須不停地喝水,否則蘆桿會燒起來,將她燒死?!雹诰竦募兇饪偸且誀奚镔|(zhì)為代價,虛汝華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像干魚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里面除了蘆桿的陰影空無所有。她也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完全按照內(nèi)心的感覺劃分日子。物的腐敗和毀滅反襯了精神的強大:藤椅被粉蟲吃掉,線毯變成了一堆灰,麻雀從破洞的窗戶里魚貫而入,爛木桶底下的破拖鞋長著一排木耳。更善無則夢見自己赤身裸體撲倒在荊棘上面,渾身抽搐,進入睡眠。人們想方設地通過對自身肉體的懲戒為精神尋找出路,通過對物質(zhì)世界的厭憎來恢復個體的能動性?,F(xiàn)實世界中,物質(zhì)的強大勢力壓迫著人的精神和靈魂,人們不愿思考它們的平衡關系,哪怕完全物質(zhì)化也在所不惜。殘雪在作品中塑造著一大群這樣的人,他們?yōu)榱俗非笞陨淼木衿焚|(zhì),體現(xiàn)一種高貴的“人”的形象,不惜毀滅物質(zhì)世界和自身肉體?!肚治g》中,代表物欲的穿山甲日夜不停地在人的身體里鬧騰,弄得人的身體鼓脹、變形,疼起來在地上打滾,然而,疼痛時的呻吟似乎夾雜一些享受的意味。人在物欲面前總是采取妥協(xié)的態(tài)度。爹爹卻不,他在一次工事中故意炸掉了一條腿,從此,他心里感覺到了無比輕松。弟弟將那條斷腿背在簍子里,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大氣。在殘雪大量的中短篇小說中,有很多篇目都是訴說精神與肉體(物質(zhì))的恩恩怨怨,二者在勢不兩立的斗爭中達成一種尷尬的妥協(xié)?!侗I賊》中,新元一心向往與盜賊搏斗,但總是顧及自己體弱多病的身體。在胡三老頭與賣紅薯的小販的慫恿下,新元與盜賊進行了一場搏斗,肋骨打斷了幾根,肺葉也被打得稀爛,咳嗽時從嘴里吐了出來。沒有了身體的牽掛和拖累,他反而能放開手腳了從容應戰(zhàn),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摔跤技巧。人的自身能力有時候非常有限,需借助外力到達一種平衡,細菌、蟲子、空氣、響聲都變成了改造者的工具:“現(xiàn)在我每移一步,肚子就像要裂開一樣,血吸蟲大概已經(jīng)把肝臟消滅了,不久它們就會將里面的器官統(tǒng)統(tǒng)消滅,只剩下薄薄的一張皮,我很欣賞這種不管不顧的態(tài)度?!?《患血吸蟲病有小人》)“我為什么一次次暈倒呢?就是因為她在隔壁弄出一種可怕的響聲啊。那種聲音……我沒法形容。”(《蓮》)人對物質(zhì)的占有和生活的享用方面,在殘雪的小說世界里變得不合理,丑陋不堪。吃飯、睡覺本是維持人的生命體征的事,人的貪婪欲望被放大無數(shù)倍,如做惡夢,痛苦的磨牙聲。喜慶的婚禮場面也成了被嘲弄、揶揄的對象。如,人物生存的周圍環(huán)境陰冷凄涼、猥瑣齷齪,焚尸爐、肉葡萄、死蛾子、臭水溝、墳地;親人的形象不再溫和慈祥,而是眼屎巴巴、打嗝、放臭屁、梅毒、水腫、癩痢。人的生存變成了一種罪孽:“我,我生下來便被扔進尿桶。因為被尿泡過后,長大起來,我的眼珠子老往外鼓,脖子軟綿綿的,腦袋腫得像個球?!?《天窗》)“我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每天夜里變成了狼群中的一只,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fā)出凄厲的嗥叫?!?《山上的小屋》)“我怕得要命,睡在這水里,老是夢見螞蟥鉆到我的頭發(fā)里來吸腦髓?!?《黃泥街》)

殘雪的思想資源的世界性還表現(xiàn)在人對自由意志的追慕,對精神純潔的向往。自由的獲得是要付出代價的,它需要勇氣和力量,擺脫世俗的羈絆,擺脫物的操控;精神的純潔需要脫離低級的享樂。人在一步步地接近理想,精神層次不斷攀升。人性的發(fā)展階段,靈魂的分裂也在所難免,除非一個人永遠停留在原地。在《去菜地的路上》里,表哥仁升在離家二十多里處的荒坡上開了一塊菜地,種了些辣椒、南瓜之類的蔬菜。他雖然年老體弱,疾病纏身,但每天堅持扛著鋤頭去菜地,年復一年,從不間斷。沒有人真正地看到過他的菜地,也沒有誰看到他收獲哪怕一丁點兒菜,所有與菜地相關的信息都是從他的描述中得知的。他高傲、自命不凡,因為鄰居們的菜都種在自家屋后,打赤腳的時間也不如他長。自由意志本身是一個矛盾綜合體,只有體驗過地獄般的殘酷與煉獄般的磨難才有對自由的渴求,在世俗的猥瑣中進行殘酷的實踐,在這種實踐的體驗中升華為一種追求的動力。自負需在卑賤中得到確證,在與鄰居下棋時,他總是胡攪蠻纏,有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了他才心滿意足?!澳青従討嵟瓨O了,就抄來鐵棍打他。本來他完全可以躲開,本來鄰居也許只是嚇一嚇他,并不真要打傷他,可他硬是將腦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嘭’地一響,立刻血流如注?!雹凵仙目臻g還未達到極至,要徹底擺脫羈絆還有一段歷程,他不斷加碼,把這塊虛擬的菜地開到了三十里外,他每天費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往前走,他認為死在路上是最好的結(jié)局。理想的目標就像那塊虛擬的菜地,其魅力永遠散發(fā)在追尋的過程之中。想要達到目標,路程艱難而遙遠,有時一念之差會前功盡棄,常常要與自我意志磨擦、對抗、明爭暗斗。在殘雪的小說中,這樣的考驗無處不在,其對象善于偽裝、掩飾,它既純真又邪惡。在《黑眼睛》這個短篇里,黑眼睛總是在人的意志薄弱的時候浮出來,有時在茅草的根部,有時在水缸里,明亮純凈得猶如嬰兒的眼睛,但那神情是陰郁、鬼氣、咄咄逼人的。把人盯上一眼讓人心神不得安寧,盯完了它自己卻逃跑了,只在現(xiàn)場留下眼睛大小的兩個洞。它像一個歹毒的典獄長,適時地對人進行威逼、脅迫,人如果屈從了它的威懾,將全面崩潰。但主人公只要收住邪惡、有毒的念頭,黑眼睛就敗下陣來:“成千上萬的螞蟻涌了出來……活著的蟻們抬著兩只眼珠,那眼睛被咬得千瘡百孔,完全失去了神采?!雹芏凇耳椫琛防?,那只鷹頑強地克服自身的弱點,一心要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羽毛不全”可以說是作為一只鷹的至命缺陷,但它不管不顧,一心向往著沖向二重天,要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翱翔,雖然它最終也沒能到達二重天,并且連身體的存在也成了問題——它的整個身體被嵌進了深不見底的洞壁里,那里暗無天日,就連轉(zhuǎn)動一下頭都異常困難。周圍環(huán)境險惡,還有更多的無緣無故的干擾,但它可以自由地“遐想、做夢和唱歌”。人們厭倦了世俗的平庸,茍且成了一種罪惡,人們追求精神的純潔,理想之光遙不可及,他們?yōu)榇瞬幌Т鷥r。隕石山寸草不生,就連“我”的爺爺也沒有看見過下雨?!拔业拿妹媒K于還是走了,我沒能說服她。她去的地方是離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隕石山?!?《隕石山》)如果一個人要做一件事,誰能真正攔得住他呢?這是《暗夜》里一個叫敏菊的男孩說的?!斑@一次,我決心獨自走到烏縣,走到猴山,不論有什么東西阻攔我,我也絕不回頭。”(《暗夜》)敏菊執(zhí)意要去猴山,路途無比險惡,永遠不會天亮的黑暗,嗜血的猛禽,同村的對手永植的排擠和暗算,鬼魂的糾纏等等,都難不倒這個少年,腳成了障礙,他砍掉了一只腳,跳也要跳到猴山。在《長發(fā)的夢想》里,雜技團的搬運工廖長發(fā)從小的理想就是當一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但他沒的受過一天的專業(yè)訓練?!啊斞輪T有什么好,腦袋提在手里,時刻有生命危險呢?!掀判忝仿犃怂臄⑹霾灰詾槿坏卣f?!丝偸悄抗舛虦\?!L發(fā)氣狠狠地罵她。”(《長發(fā)的夢想》),同事潑冷水,就連走鋼絲的師也傅賭咒發(fā)誓不再干這行要命的職業(yè)了,長發(fā)卻為這個夢想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他還是日復一日地夢見自己走在鋼絲上,腳下深不見底,鋼絲沒有個盡頭。

作家會不知不覺把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投射到作品之中。殘雪的生活極其清苦,殘雪的藝術實踐亦極其孤獨,就像“殘雪”這個名字一樣,一捧殘雪,清寂、苦寒、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對大地做最頑強的凈化,保持到難以承受的極限。精神分析被稱為 “描寫本質(zhì)的文學”。 因為“這種文學是直接從人性最深處通過力的螺旋形的爆發(fā)而生長起來的,她的合理性不言自明,她的生命力不可估量。”(殘雪語)人永遠不滿足于現(xiàn)存的狀態(tài),肉體與精神的分離也并沒有完全到達自在的境界,新的矛盾又在萌芽,探索就變得永無止境了。

二、創(chuàng)作主題的超前性

上個世紀80年代,在以主流意識形態(tài)為主的濃重氛圍中,在以一元語境為表現(xiàn)手段的強勢壓制下,殘雪的作品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一種“異端”的傾向。殘雪的創(chuàng)作主題,集中表現(xiàn)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異化現(xiàn)象和人如何對自我實施靈魂療救,同時還對藝術生產(chǎn)的普遍規(guī)律的揭示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她的選材通常站在普通人的情感、心理、行為的角度,用夸張變形的藝術手法對人性的奧秘進行解碼,反思人的存在價值。其創(chuàng)作主題具有超前性。

殘雪顯然不是第一個涉及異化這個主題的中國作家,但她大規(guī)模、長期地在一系列小說中展現(xiàn)人類社會的異化現(xiàn)象。在她的作品中,人類主體自身活動過程中產(chǎn)生的對象反過來制約人本身,從而出現(xiàn)大量的不和諧,也就是評論家和讀者普遍感到的“冷丑”、“夢魘”、“怪誕”的事物。但與其他表達異化主題的藝術家不同的是,殘雪作品中的人物,經(jīng)過一系列的靈魂苦旅和精神洗禮,在異化這個過程中,豐富、完善和發(fā)展了自我。異化在這里包含了豐富的辯證法,人物往往在偏離人性——迅速介入——積極推動等程序中達到靈魂的自救和修復,在不懈地探索人性解放的途徑中,精神得到升華。小說主題包含了一種強大地、垂直向內(nèi)的批判的力量,給人的思想和行為以警醒。時代的更迭、社會的發(fā)展,無疑會對每個個體產(chǎn)生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人在進行自我的身份認同時,心理和身體的體驗,往往被消解在一次次大的社會事件中,而人的焦慮和希冀、痛苦與歡欣的主體感受也被一些積極或消極的實踐活動所掩蔽。人的異化程度一步步加深,靈魂的受難經(jīng)受高強度的考驗。尤其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科技的力量在促進人類進步的同時,就成了一種異化的力量壓迫甚至消滅著人類存在的意義,蠶食著人類的精神家園。人的主體感受完全被忽略,人被抽象化、工具化。如何重建人的價值,現(xiàn)代派作家常常站在人本身的角度去思考,西方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典作品中有大量反映這一主題的文章。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作家普遍關注社會現(xiàn)實,以“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為主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為主,思考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反思人的存在價值。而先鋒派則以形式探索為主。殘雪雖然也被列為先鋒派,但她的創(chuàng)作主題一開始就有別于其他先鋒作家。由于她創(chuàng)作主題的超前性和藝術審美的獨特性,從而導致閱讀的艱難,讀者面極其狹小。

在殘雪早期作品中有兩種比較明顯的特征:一是在反映人的異化時,讓文本中的主體進行靈魂上的思考,進行自我的否定與批判,向“人”的本位轉(zhuǎn)化。二是人的轉(zhuǎn)化的過程中道路曲折,受盡了磨難,異化仍然在所難免。人性的丑陋、惡、齷齪被彰顯和挖掘出來了,處女作《黃泥街》幾乎全面地反映了這一現(xiàn)象。人的心靈和肉體,自然環(huán)境、動物,都處在一種被異化的煎熬中。人物心理變態(tài),行為變得不可理喻。如“黃泥街人都喜愛安‘機關’,每每那機關總要傷著自己。例如齊婆,就總在門框上吊一大壺滾燙開水。一開門,開水沖她倒下來。”又如:“有一個叫王四麻的絡腮胡子男人在門口的苦楝樹上掛一只大糞桶,自己坐在糞桶里蕩秋千?!比嗽谙颉胺侨恕钡姆较蜣D(zhuǎn)化,荒誕、變異:“城里有個胡老頭子懷了胎,十個月生下一對雙胞子……”;“早兩天我進城,有個女人生下一條大蟒蛇,一出來就咬死了接生婆?!比藗儾皇欠植磺逯{言和真實,而是懶得去管。在這個混濁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聳人聽聞的事件了。“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長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雄雞的啼叫,突然他覺得脖子上很癢,一摸,發(fā)現(xiàn)長滿了硬扎扎的毫毛?!杯h(huán)境的異化與人的異化相互照應:黑色的煙灰像倒垃圾似地從天上倒下來。因為落灰,黃泥街人大半是爛紅眼,一年四季總咳嗽。吃飯的時候,天花板里掉下黑蘑菇。腐爛的尸體堵住了下水道,太陽如一個雞蛋黃,浮在昏黃的泡沫里,街上的小屋被水泡著,像浮著一大群黑色的甲殼蟲。在這種環(huán)境的變異中,人的肉體爛得綻開了紅肉,有人耳朵也爛掉了,甚至汽車輪胎也爛成了一堆漿糊。動物也不再是從前的樣子:“黃泥街的動物愛發(fā)瘋。貓也好,狗也好,總是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瘋了,亂竄亂跳,逢人便亂咬”;“家家都養(yǎng)著大蟑螂,像人一樣坐在桌邊吃飯?!痹诋惢顒又校说哪軇有詥适Я?,遭到異己的物質(zhì)力量或精神力量的奴役,從而使人的個性不能全面發(fā)展,只能片面發(fā)展,甚至畸形發(fā)展。馬克思認為有階級社會的存在就有異化的現(xiàn)象。詞源的考察表明,異化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神學和經(jīng)院哲學中,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揭示兩層意思:一是指人在默禱中使精神脫離肉體,而與上帝合一;二是圣靈在肉體化時,由于顧全人性而使神性喪失以及罪人與上帝疏遠。異化不僅僅是指形體變成了什么樣的,比如甲殼蟲之類。心里世界和外部世界不符,感覺自己脫離正常的生理和心理軌道,都可以稱為異化。在消費社會,人們被無限的物品所包圍,舉止行為和心理結(jié)構(gòu)都發(fā)生了變化,欲望無限地膨脹,做為主體的人失去了主動性,成了被物所操控的對象。短篇小說《霧》:父親的脖子浮在半空中;太陽變成發(fā)淡藍色,被裹在很長的絨毛里。家人也都失去了原形:兩個兄弟患有嚴重的軟骨病,被父親用一根繩子栓著拖來拖去;媽媽患有狂想癥。在《男孩小正》這個短篇小說里,爺爺?shù)哪樧兂闪艘粡埡偰?,眼神陰森而凄慘。爺爺還經(jīng)常跑到屋后的山上一個人偷偷地吃草,像羊一樣趴在地上啃,他先是吃那些有點香味的草,如小葉香薷、大葉香薷、野蔥等,后來干脆吃起了灌木來。而在《家庭秘密》(之一)中,云香的姐姐阿芹切菜時不小心切掉了指頭,過幾天又會長出新手指,據(jù)云香的姐姐說,爹爹的右腿以前被火車輾碎了,現(xiàn)在的右腿是新長出來的,為了證實家族里的這種奇怪的遺傳——再生器官的能力,云香也鬼使神差地拿自己做了一次試驗,在火焰中來回多次穿行,她的手竟一點兒都不發(fā)熱,完全不會被燒傷。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即便從她后腦勺去看,也能看見許多網(wǎng)眼,而且一個人沒有腳,卻又在行走中發(fā)出腳步聲,這也是令人興奮的一件事啊?!?《又腳像一團魚網(wǎng)的女人》)“我在黎明前發(fā)現(xiàn)老頭原來是一只老鼠?!?《在布谷鳥叫的那一瞬間》)岸上的人們有時候也變成魚,而且他們都長了腮?!八屛颐蟮念^發(fā)里面,我的手觸到了一個硬東西,像是一只角,我心里嘀咕,這就是腮啊?!遍L這種腮的人,在水里游的時候,那腮就像小山羊剛剛長出的角。(《水蛙》)“小妹告訴我,目光直勾勾的,左邊的那只變成了綠色?!?《山上的小屋》)“昨天在公園里,一棵枯樹頂上長著人的頭發(fā)”;“身上蓋的毯子卻發(fā)了瘋似的,老要從窗口飛出去。我每天夜里與這條毯子搏斗。”(《蒼老的浮云》)在《蒼老的浮云》里,盡管主人公不停地噴殺蟲劑,門后釘鐵條,貼警示性的箴言,腐敗和變異仍舊勢不可擋。

身體受難,靈魂煎熬,心象與物象均已被扭曲和變形,圣殿已經(jīng)傾圮。釋放能量的過程同樣驚心動魄,藝術家站在思想的廢墟上孤獨地吶喊。這一切都在沖撞之后熔解、暴發(fā)。沒完沒了的焦慮和惶惑。一段時期內(nèi),殘雪放下創(chuàng)作,研讀經(jīng)典文學,在解讀卡夫卡的作品中找到了內(nèi)在沖動的相似之處,在博爾赫斯那里找到了形式感,同時,她也看到了她的作品與但丁、歌德、莎士比亞、魯迅他們筆下人物的精神層次以及直面死亡的勇氣也是相通的。作家的精神進行了一次次突圍。由此,在近期作品中,小說人物探索著如何自救和完善,這大約也是人類的根本出路?!哆吔肥菤堁┳罱霭娴囊徊块L篇小說,六瑾通過對邊疆事物的經(jīng)歷和認知,完善和超越了原先的“我”。啟明老伯內(nèi)心的傷是自己弄出來的,阿依的哥哥背他時還在他的背上扎出很深的窟窿,在六瑾看來,阿依的哥哥是為了救他才這樣干的。當六瑾提出要與阿依握手時,出現(xiàn)了怪事:“六瑾伸出手去,卻握住了鐮刀的刀口,她的手變得黏糊糊的,血正在涌出來?!⒁?,你的手變成了鐮刀嗎?’”⑤這種事對六瑾來說既在意料之外,冥冥之中似乎又期待著它的到來??鄲灐⒒袒滩豢山K日,如何擺眼前這種“意義不明的生活”,這是現(xiàn)代人出現(xiàn)異化、遭受靈魂煎熬的源頭,從“失蹤”這件事,人們找到了一個出口。啟明老伯把自己變成了聾啞人,沒過多久就得到周圍人的公認,所有的人都叫他“花農(nóng)伯伯”,由于這種心理暗示,自己的容貌也大為改變,同事們集體“健忘”,院長和人事部經(jīng)理也把他當成花農(nóng),居然與他另簽合同?!八麑⒆约哼@次改變身份看作一次成功的大撤退。新的身份也給他帶來某種自由,他比從前更灑脫了。”⑤顯然,啟明并沒有找到最后的出路,因為在人事部經(jīng)理挽留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想在這里干了,他要把自己變成一條魚?!绷獙ふ业哪欠N“走路雙腳離地的山里人”也在身份模糊中實現(xiàn)了一次超越,她看著阿依,恍然間竟看到另一個自己正朝自己轉(zhuǎn)過身來。靈魂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小說人物在困惑中一次次突圍,長篇小說《最后的情人》里,人們似乎正在朝著正確的方向推進,他們知道:“高潮便是地獄,因為沒有得到緩解的快感正在消滅肉體?!雹捱@話從農(nóng)場主里根口里說出。當里根的農(nóng)場擴張到了無邊無際的時候,他越過了欲望的地獄,將農(nóng)場給了守林人。他感受到了生命原來的本真和虛無。也許肉體已經(jīng)被消滅,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一團精氣,是茫茫以太里的一縷走動的氣體,總之,農(nóng)場里的人都認為里根沒有實體感。里根是突圍最成功的一位。而埃達卻還在不斷地左沖右突,她說:“有什么砍什么,反正要斬斷一些東西?!雹?/p>

與早期作品相比,近期作品中人物的異化,具有哲學上發(fā)展的積極意義,是否定之否定。當人不能自由地發(fā)揮體力和智力,人物自覺地承受肉體的磨難,精神的摧殘,并有意偏離目的,否定前身,從而獲得一種靈魂上的通達。憶蓮聽表姐說:“我每砸下去一錘,腦子里就憧憬著快樂。”憶蓮也接過榔頭,“我雖然什么也看不見,還是莫名其妙地沖動起來,亂砸一氣,不知怎么就砸到了自己的腳,痛得暈了過去?!?《蓮》)“缺了一只腳的永植,是如何飛跑的呢?我覺得現(xiàn)在齊四爺已經(jīng)對我不滿了,恐怕永植更稱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腳真的被你自己砍下的嗎?”(《暗夜》)因為城市的擴張而帶來的城鄉(xiāng)之爭,以及“歷史事件”的困擾,成天被焦慮和惶恐包圍著的教授,鄰居小女孩苗苗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那手臂立刻就腫了起來,當別人質(zhì)問這件事,小女孩卻說:“我在幫他的忙,他身上有毒,要發(fā)出來。”(《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垃圾老漢朝我俯下身來,我看見他張開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進他的口中,三下兩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他倆嘰嘰咕咕一陣,最后決定不動我,‘讓他自己清醒?!髞礞i上門就出去了?!?《恩師》)事件的關鍵時刻,外力的推動顯然很重要。

藝術生產(chǎn)中的生產(chǎn)者與生產(chǎn)對象之間的關聯(lián)是極其形而上、抽象、反邏輯、非理性的,要把握它的規(guī)律,像是“用風鑄錢,用沙搓繩”一樣難,藝術的規(guī)律是無法言說的,說出來就變得可疑。殘雪的創(chuàng)作主題的超前性還表現(xiàn)在對藝術規(guī)律的探尋和推測,如果要探尋藝術作品的本源,藝術創(chuàng)作中藝術家的心理活動、感受方式和精神結(jié)構(gòu)與“藝術靈魂”往往是合二為一的。人的靈魂的內(nèi)部的擴張,時間的“延異”(無限分岔)、偶然性和差異性,從廣義上來說是同一個命題。藝術總是試圖用A的方式說出B的真相,繞彎子、打比方,但又有誰說得清藝術內(nèi)部的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由于這種尋找本身也是一種藝術。殘雪也經(jīng)過一番努力,做了大量的嘗試。如《思想?yún)R報》、《痕》、《下山》、《天堂里的對話》、《歷程》、《輝煌的日子》等大量的中短篇小說,都在說同一件事。《思想?yún)R報》從表面上看,小說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小說其實是在探索藝術本身,以及藝術家自我內(nèi)部的困境和突圍。小說把藝術人格和日常自我分成兩個人,兩個自我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發(fā)明家A所從事的藝術事業(yè),是“用一根比頭發(fā)絲略粗的特制的針,在一個雞蛋殼上鉆出五千至一萬個洞眼來”。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從事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發(fā)明。時常別出心裁地鉆出一些梅花或者牛的心臟形狀的圖案。A的工作性質(zhì)是屬于藝術家,藝術的本質(zhì)是超功利的。從梅花圖案來看,A還沒有超越對形式主義的探索。食客與A是藝術家分裂的兩半。食客代表了藝術形而上的部分,藝術家心底的激情和渴望,藝術的審美情趣和審美高度。A代表了藝術的形而下的部分,是藝術的實體,工藝、手法、材料等。藝術的實體必然被藝術神靈所驅(qū)使,身不由己。食客的到來使得A的發(fā)明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說,藝術家的精神突圍在早期小說《突圍表演》中的X女士身上還表現(xiàn)出混沌模糊的話,那么,在發(fā)明家A的身上卻表現(xiàn)得慘裂而絕決。藝術形式,藝術所要表現(xiàn)的思想,藝術的受眾,藝術的精神價值,藝術的原材料等等問題,困擾著發(fā)明家A,困擾著殘雪本人,同樣也困擾著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藝術家遠離世俗,重又回到世俗的演變過程,往往是藝術家成熟的過程。中篇小說《痕》里的痕,神靈驅(qū)趕著痕通往藝術的終極,那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zhí)一把明晃晃的鐮刀”的老者,如影隨行,時時刻刻監(jiān)督著痕。景蘭是家里的??停奂刃枰拇蹬?,又對他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藝術而懊惱,“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痕卻十分憤怒,將門‘砰’地一關?!雹哌@也許就是藝術家與評論家之間微妙的關系。他所編的席子越來越形而上,在材料和受眾方面越來越遠離世俗,而收草席的人卻與他心存默契,嚴守秘密。最后他干脆搬到與世隔絕的山上。藝術家不可能活在真空里,于是,殘雪在另一個中篇《下山》里,又安排痕下山,并與世俗力量的代表——他的岳父和好了。下山并不代表痕與世俗力量的妥協(xié)和共謀,而恰恰是藝術家悟出了藝術的真諦,回歸到藝術的本真。藝術生產(chǎn)的沖動與藝術創(chuàng)新意識有時候混淆在一起,有如死神在后頭追趕,摧殘和折磨著藝術家,威逼著藝術家動手。無論是食客,還是三角眼老者,他們都在扮演著這個追趕的角色。每一位藝術家都想超越前人,站在高處,睥睨一切過往,在藝術繼承的連貫性中尋找偶然和差異。“雨停了,我要飛回去。在假設的空房間里,在壞疽般的崖石上,我將再次和你不期而遇。”(《天堂里的對話》之三)“你要尋找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你看我什么都不找”;“你就認定那些是花瓣?誰又能肯定呢?”(《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藝術的真諦到底是什么呢?藝術家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或許死在中途是最好的結(jié)局?!翱茨请[蔽在密林叢中,飄渺的屋頂!看那屋頂?shù)谋芾揍槪∧悴皇且呀?jīng)看見了嗎?”(《輝煌的日子》)“完全有可能,我會死在路上,現(xiàn)在我每天都費盡了全身力氣在掙扎著向前走?!?《去菜地的路上》)

三、藝術審美的獨特性

奇詭的想象與獨特的書寫方式,是殘雪的藝術特色。美國文藝批評家羅伯特·庫維曾給出這樣的評價:“本世紀中葉以來中國文學中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聲音……簡言之,一位新的世界大師在我們當中產(chǎn)生了,她的名字就是殘雪。”在殘雪的文學世界里,其思想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主題遠離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藝術風格卻帶有明顯的地域文化色彩或區(qū)域特征。宗教式的藝術實踐,奇詭的想象,夢魘般的意象,迷宮一樣的結(jié)構(gòu),包括人物活動的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都帶有濃郁的巫楚文化氣質(zhì)。殘雪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期,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正好也傳入中國,它們以極具張力的藝術形式和反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激發(fā)了潛伏在殘雪身上的某種地方性遺傳。楚文化具有濃郁的原始宗教意識和神話色彩。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詞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以莊子和屈原為代表的奇異詭譎的楚文學傳統(tǒng)滋養(yǎng)著楚地文人。然而,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刷下,湘楚民間保留著一息尚存的“信巫鬼,重淫祀”的風俗,偏遠地帶的老年婦女是這一風俗的主要傳承者。湘楚之地的民間“法術”“法事”,“巫”和“儺”充當了弱者面臨精神困境時進行自我消解的精神主體。殘雪從小由外婆帶大,個體的成長經(jīng)歷和家庭氛圍使得她在吸收巫楚文化的實質(zhì)性細節(jié)上更為豐富。巫歌巫詩和祭祀活動,從外在形式上來說,人們賦予了它神圣的儀式,附加了神秘色彩,從實質(zhì)說來說,是自己與自我的靈魂對話,敘述在世俗中受壓、扭曲、分裂、變形以及心靈遭受致命重創(chuàng)的強烈感受,人們希望在這種激情的儀式中順利穿越欲望、痛苦和煎熬。巫術與藝術頗有一些相似之處,他們在完成其事業(yè)時,具有共同的心理過程,那就是強烈的情感、奇妙的想象、詭譎的形式。巫師手執(zhí)麈塵,神昏情彌,哼唱著意思晦澀的巫歌,跳著夸張的舞步,情感洶涌,表現(xiàn)出與鬼神溝通和交涉時的復雜過程。早期的巫師兼有舞蹈家和歌唱家的職能。巫師的舞蹈和歌唱的目的是為了“媚神”,藝術家的激情表達則是對人的存在意義的理解,他們都可以在迷狂狀態(tài)中達到自我宣泄的目的,都是通過這種“非理性”的表達,與真實的現(xiàn)實達成某種平衡。由于過早的離開學校正規(guī)的“理性”教育,殘雪的想象力在岳麓山的叢林里和教育街的市井中得以天馬行空、自由馳騁。成年之后,她把豐富的想象力用文學的形式進行了藝術實踐,從而創(chuàng)建了這種極其獨特的書寫方式。

殘雪奇詭的想象貫穿了她的整個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在她的小說里充滿了荒誕的情節(jié),反邏輯的語言,古怪的意象,夢魘般的氛圍。她把自己看作受屈辱的靈魂的代言人。靈魂受難時,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一切都是反常的,而在靈魂本身,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圍經(jīng)歷。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只有她聽到了那個被反鎖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擂門的聲音。頭皮上被母系盯著看了的那一塊會發(fā)麻,而且腫起來。(《山上的小屋》)母親洗完澡就失蹤了,那是因為兒子倒了一盆滾燙的洗澡水蓄意謀殺,把母親化作了一盆冒著肥皂泡的污水。(《污水上的肥皂泡》)殘雪有意讓靈魂在沉默中醞釀著一場暴動,這時候世界會呈現(xiàn)出物相顛倒,時間破碎的景象,如《曠野里》,我和丈夫在錯愕中制造一起又一起匪夷所思的事件,針頭在閃電中暴出火花;有一個夢從窗口溜進來像鯊魚一樣追著我;“壁上的掛鐘打完最且一下時破碎了,齒輪像一群小鳥一樣朝空中飛去,扭曲的橡皮管緊緊地巴在骯臟的墻上,地上濺了一攤沉痛的黑血?!?《曠野里》)靈魂與肉體的搏斗何其慘烈,皮囊的桎梏被掙開時,鮮血會像噴泉一樣飛濺,老鷹變成的老婆子扛著鋤頭,以載油桐樹的理由,到處一頓亂挖?!拔衣牭搅藡雰旱膽K叫,許多布鞋在塵埃里飛奔?!钡沁@一切又都是那么潔凈透明,“燃燒的冰雹正像暴雨一樣落下來,透明的大樹搖擺著潔白的華蓋?!?《我在那個世界里的事情——給友人》)語言仍然只是表象,作家無論如何努力,都是白費勁:“我不能把要講的事講清,哪怕一點點。我的話一吐出來就凝成一些稀糊糊,粘巴在衣襟上面。我不斷地用些疑問號、驚嘆號,想要夸大其詞。但是一切都完了。”(《霧》)殘雪憑借恣肆汪洋的想象力,用離奇荒誕的情節(jié)、詭譎的意象,將文本的意義設置在懸疑中,不同的讀者讀出不同的意思,在無限分岔的迷宮中,或者迷路,或者心生怨恨而懶得去找出口,或者在探尋中明白了什么。

在《犬叔》這篇小說里,殘雪將奇妙地想象結(jié)合魅影和幽靈來分析靈魂的層次。水村的人又懶散又不喜歡有主見的人,犬叔(來歷不明)一來就讓人感覺別扭,他伙同村里德高望重的水永公公進行一項“荒唐的事業(yè)”, 號召大家在荒上山種果樹。水永公公與村里的人通過奇怪地交流實施計劃,這種事業(yè)是對傳統(tǒng)的一種挑戰(zhàn)。水永公公表達方式隱秘,詞語模糊,一說完便元氣大傷、體力耗盡。而種樹只是表象,關鍵是在這個空洞的計劃上建立起了共同的基礎和鐵一般的意志。敘述者“我”通過旋風、隱形的馬、鬼魂、鐵棺材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情景,犬叔在這個景象里把自己幻化成一把鋤頭、一條鯉魚、一陣風演示家族的迷團。小說人物通過像巫師做法,儺神“過暈”一樣的手法進行深層次的精神分析。另一篇短篇小說《蛇島》,講述人的精神歸宿和自我靈魂的家園問題,人物的影像分三個層面,向下垂直,一層比一層虛無。這三個影像分別是:“我”、蛇島的人、三叔以及墳地里的人。第一層:“我”,我自己以為是個活人,一切都正常,但在蛇島人的眼里是幾十年前就死了的人,有墳墓,在人們的眼里“我”是個長期漂泊在外回老家尋找歸宿的幽靈。有體量感,是實體。但在世俗的觀念中只是一個記憶,“徐良家的”這么一個符號。生與死本來沒有區(qū)別,回來反而是為了證實死這個事實。第二層:蛇島的人。代表:留著山羊胡的老人。他們自認為是人,而在我的眼里卻如同鬼魂,做著極其反常的事,但沒有墳墓。他們實際上死了,卻還做著“生”的樣式,讓“我”的死來證明他們的“生”。第三層:三叔以及墳地里的人,代表:三叔。他隱身,看不見,很兇惡,住在墓地。他是“真死人”和“假死人”眼里的鬼魂。三叔只出現(xiàn)在山羊胡老人的描述中,然而事情的真相是,當我認出了那老頭就是三叔時,他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三叔為什么要用這種曲折委婉的方式邀請我呢?“那是種直接的心靈交流,匯成句子則多半有些語無倫次?!?《蛇島》)是不是真的三叔似乎也無所謂了,“我”、山羊胡老人、三叔三個影像重疊在了一起。放棄對自身的把握或者說徹底的讓自身自由,人不再有焦慮了。

在殘雪的小說中,到處都能看到通過魔幻的形式把想像力發(fā)揮到淋漓盡致。這種手法可以營造一種神秘氛圍,適合精神分析與靈魂層次的剖析,它讓小說看起來具有無限的張力和深不見底的謎團。也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探險的沖動。例如,《西湖》是在講述藝術家的靈感來自于世俗瑣碎,極度的純潔會殺死了藝術的原動力,同時也殺死了藝術家的意念?!渡啦贰穭t表達和諧源于內(nèi)心的痛苦和沖突。在《棉花糖》里最有承受力的不是別的是虛無?!缎℃?zhèn)逸事》用古老的經(jīng)驗,向內(nèi)擴張的想象力直抵靈魂受難的場所,外面被鐵甲包裹,內(nèi)里忍受鉆心的疼痛。這大約是人類自審的真相。

殘雪獨特的書寫方式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表現(xiàn)在語言上。殘雪作品中的語言特征與結(jié)構(gòu)一樣構(gòu)成另一種典范。文學說到底,是語言的革新,陳舊、老套、干枯、循規(guī)蹈矩的語言很難說是好的文學產(chǎn)品。思維是在語言的土壤上結(jié)出的果實。殘雪的語言特征首先是建立在具有顛覆性的思維上的。語言的革新不是簡單的表層的句法、用詞,而是語言與自我關系的深層表達,用最有生命力的文學語言來說出人性的深部結(jié)構(gòu)。語言的革新,在初級階段會有說不出的尷尬。殘雪作品的核心主題是精神分析,精神這種東西它虛無縹緲,像一縷煙,像一片霞光,像一串音符。因為說不出,同時也說不清,就得不停地說,不停地解釋,象征、暗示、模擬這些東西形成語言表層的網(wǎng)狀形式。它具有豐富性和不可重復性,它的拒絕現(xiàn)實和存在的現(xiàn)實形成矛盾性。殘雪完全拋棄了語言的傳統(tǒng)模式,因此,她的語言不可避免地具有它自身的矛盾性:彈性與鋼性,透明與混沌,刻板與幽默。在處理語言與傳統(tǒng)的關系時,是有局限性的,不像文本和結(jié)構(gòu)那樣絕對化,顛覆和決裂都是不可能的。語言的客觀存在形式、語言的民族性和歷史性、語言的約定俗成,它們共同構(gòu)成一個強大的系統(tǒng)和鐵一般的規(guī)律。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語言的編碼系統(tǒng)和解碼系統(tǒng),脫離了這個系統(tǒng),就是一堆零亂的符號,不具有任何意義。因此,作家在創(chuàng)新時只能在極小的細節(jié)上做一些甄別和篩選。她注重發(fā)揮語義場的系統(tǒng)性和層次性,在句義的構(gòu)成和句子的語義結(jié)構(gòu)方面,簡短、有力、樸拙,去掉一些枝枝蔓蔓?!坝腥嗽谄群ξ夷菞l狗。真想不通,還有人會同狗有仇?!眱x堅聽出老邁在說雙關語。她在心里深深地擔憂起來,因為像老邁這樣的粗人也要說雙關語了,這世界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凄美的記憶》)語言的蘊含和預設也處處皆是。由于人物的對話許多都是一種心理較量,弦外之音是殘雪小說語言的魅力所在。蘊含往往在句子的斷言之內(nèi)。以《蚊子與山歌》為例:三叔對描述者“我”說,“‘五適茶’能消百病呀?!苯又驗槎髯影榈某霈F(xiàn),描述者覺得苦得難以下咽的五適茶,阿為卻坐下來就提起銅壺倒茶,脖子一仰喝了一大杯。接著就是三叔的問話:“阿為呀,今天檢查過自己的情緒了嗎?”這里五適茶消百病與阿為的情緒檢查產(chǎn)生了對應。是三叔的語言的蘊含的結(jié)果的體現(xiàn)。預設卻不在句子的斷言之內(nèi),是句子的背景信息。語義的概括性,語義的模糊性,有時大量地通過預設來體現(xiàn)。“走了一段他又忘了生氣,又叫我傾聽,而我聽了半天又沒有結(jié)果,就這樣兩人都懷著怨恨地到了家?!边@是《蚊子與山歌》的開頭第二段,三叔與描述者“我”首先在溝通上產(chǎn)生的障礙,這一步步走下去,按照這種語言軌跡,才使得“我”熱切地關注靈魂內(nèi)部的事情,并最終覺悟。

表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上。了解了殘雪小說的結(jié)構(gòu)就等于打開了這座迷宮的大門,它的多維圖式、透明的層次、鏡像反射、螺旋導入,兼有印象派和立體主義的復雜和重疊,有視覺的多義性。而炫目旋轉(zhuǎn)的軸心卻是簡約、質(zhì)樸、符號化。作品空間和形體都變得縹緲和模糊,人物的特征性不很明顯,其形象被分解為一些小塊面,這些小的塊面有鏡面,也有凹凸面。某個局部的形象也許不能在單一的視點上覺察到,而是要把幾個視點的印象綜合在一起。古典主義文學家筆下的時間和空間感消失了。給讀者的印象是,人物的背景與人物一起擁塞住了畫面。因為結(jié)構(gòu)是透明的,主體和背景重重疊疊,完全沒有明晰的主體與背景的透視關系。例如《民工團》的老瑤。他的具體塊面拼接起來的整體形象是:一個衣著不整潔,頭臉不夠清潔,個頭高或者矮,身材瘦或者不瘦,皮膚白或者不白的一位四十多歲的農(nóng)民。這個農(nóng)民有時順從有時狂放,有時本分有時狡猾。日常生活的笨拙、古板、誠懇、厚道構(gòu)成主色調(diào)。但從被挾制、被傷害、自虐傾向(腿上的傷口)等特征來看,老瑤給讀者的主體印象是焦慮和痛苦、自我掙扎、靈魂得不到片刻安寧的形象。其他模糊塊面的作用正好讓讀者有著無窮的想象空間,給人一種縹緲和虛幻感。而這篇小說里的其他人,如灰子、楊工頭、寡婦等人的形象被疊加在老瑤之后。同鋪的漢子、廚師、葵叔、寡婦的兒子在最后。至于老石、言哥以及其他民工則根本就是影影綽綽的背景了。文章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也具有上述特征。老瑤與灰子他們外出務工,超強度超時間的體力勞動,處處受制于人等是表層結(jié)構(gòu)。通過人物的苦難、自虐、傷害尋求靈魂與肉體的剝離,直面死亡和虛無的內(nèi)省氣息。透過表層結(jié)構(gòu)才能看到深層結(jié)構(gòu),甚至核心結(jié)構(gòu)。殘雪的小說大都具有這個特征,只是側(cè)重點不同而已。

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上。如女性形象,殘雪對女性形象反傳統(tǒng)的書寫方式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女性主義,前面已有論述,殘雪的思想表達具有世界性的特征,是超越民族性和地域性,同時也是超越性別的。女性主義注重反男權(quán)、反性別壓迫,刻意地要尋求平等,殘雪對女性的刻畫著重表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藝術形象和審美習慣上的對抗。女性意識也是自我意識的一部分,這個自我應該是超越性別的,站在人性的一般立場上的。實際上,如果不能超越性別意識,就不能毫無絆羈地探討人性。從殘雪的大量作品中可以看到,她切入小說的視角大都從男性入手,青年農(nóng)民,少年,退休的老男人。從女性視角切入的只占少數(shù)。例如《暗夜》這本小說集共收錄了14篇中短篇小說,其中只有3篇是從女性的視角切入的。它們是《蓮》、《小姑娘黃花》、《龜》。如何對待女性身體是藝術家者面臨的最大難題。在殘雪的作品里,女性的身體常常被忽略,她有意顛覆靈魂——肉體的二元結(jié)構(gòu),由靈肉一體到去同一、非中心,然后二者對立。但身體是靈魂的載體,為了表達自我并實現(xiàn)精神的主體性,身體成了最大的障礙,它只好自行滅絕或者隱退,如虛汝華腹腔塞滿蘆桿并燒焦,阿娥被裝進玻璃匣子,等等。故意偏離社會形象的定位,斬斷人們對女性一貫“賢良”、“柔美”、“溫順”、“嬌媚”等的期待,將女性的惡習和怪癖放大,將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有意遮蔽的女性真實展現(xiàn)出來,如打嗝、放屁、摳鼻屎,語言粗暴,行為齷齪。不僅僅是女性,傳統(tǒng)文藝作品中男性的形象也是被顛覆的對象。男性的責任感,強壯、大氣、包容、英雄氣質(zhì)、主體意識被遮蔽,他們大都是一副邋遢畏瑣的樣子,行為卑微下賤,身體虛弱殘障,思想品格不健全,人格分裂,有的極度敏感瑣碎,有的則極度愚鈍呆板,內(nèi)心也總是表現(xiàn)得焦慮,急躁,神經(jīng)質(zhì),患得患失。在社會責任方面也是怕苦、偷懶、逃避。如皮普準(《歷程》)、發(fā)明家A(《思想?yún)R報》)、老瑤(《民工團》)、長發(fā)(《長發(fā)的遭遇》)、遠蒲(《生死搏斗》)等,還有大量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的“我”以及家庭成員中的父親、丈夫、兄弟,等等,他們總是處于一種被嘲諷、被揶揄、被極度鄙視的人際關系中,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物內(nèi)心的煎熬和靈魂的苦難更加突出,精神分析的過程也變得復雜和艱難,靈魂突圍的場面更加慘烈。

四、小結(jié)

殘雪站在人性的普遍立場上,人物的生存和物質(zhì)被極度淡化,所有的人只生活在精神層面。生存和物質(zhì)是困擾人類的基本問題,斬斷對身體的依賴,是所有自我強大的人共同的選擇,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一個人只要不斷地自我審視,就可能距離人性的核心越來越近。但是,沒有被根本問題所困擾的人性它的根基在哪里呢?這些一文不名的人一天到晚在跟自己的精神和靈魂搏斗,藝術的突破就在于它的虛擬性和主觀性。毫無疑問,人性的弱勢,人性的苦難,才是人類的終極苦難。從某種意義上說,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是一個艱難而遙遠的目標,也是一個值得永遠探索的課題。

[注釋]

①譚桂林.用心去感受,用激情去書寫——在《當代湖南作家評傳叢書〉出版座談會上的發(fā)言》[J].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9,(3)。

②殘雪.殘雪文集(第一卷)[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161,210。

③殘雪.從未描述過的夢境·短篇小說全集(上)[M].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2004,154。

④ 殘雪.從未描述過的夢境·短篇小說全集》(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2004,860。

⑤殘雪.邊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260,293。

⑥殘雪.最后的情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5,52,153。

⑦殘雪.殘雪文集(第二卷)[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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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靈魂藝術
雪中
他有睿智的靈魂 卻孤苦修行一生
殘雪,為何能成諾獎熱?
金橋(2019年12期)2019-08-13 07:16:36
論殘雪“新實驗”文學的轉(zhuǎn)向
有趣的靈魂終將相遇(發(fā)刊詞)
藝術啟蒙(2018年7期)2018-08-23 09:14:06
紙的藝術
靈魂樹 等
因藝術而生
Coco薇(2016年2期)2016-03-22 16:58:59
藝術之手
讀者(2016年7期)2016-03-11 12:14:36
人閑一閑,等一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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