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斌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1930年5月，已經(jīng)年近古稀的泰戈爾在法國巴黎的皮加勒長廊舉辦了他平生的第一次畫展，竟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詩人無疑深受鼓舞，創(chuàng)作力因此而愈益勃發(fā)。在他生活的最后13年里，泰戈爾總共創(chuàng)作了2 500幅畫和素描。伴隨著其繪畫藝術的創(chuàng)作實踐，他還發(fā)表了許多獨特的關于繪畫藝術的真知灼見。但關于泰戈爾的繪畫，其實歷來是頗多爭議的一個領域，毀譽參半。可是誰也無法回避其客觀存在。據(jù)印度當代著名學者維希瓦納特·S·納拉萬教授的說法，泰戈爾對繪畫藝術的涉獵開始于他對自己文學手稿的修改和涂抹，“他以一位作者而不是旁觀者的身份進入美術界，是由于一個意外的轉折。他的繪畫是從他所選定的職業(yè)——寫作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即從書法脫胎而來的。他以書寫整齊美觀為樂事。在修改寫好的東西時，他往往發(fā)現(xiàn)有必要增刪或變動一些詞語，乃至整行。這些改動打破了作品卷面的和諧，也影響了他的情緒。這些涂改之處‘呼喚著補償’，于是他開始‘加以補救，使他們最終達到勻稱完善’。泰戈爾就這樣開始了刪改修補的游戲，劃掉的詞語又以不同的方式連接起來，直到‘一些彎曲旋動的形態(tài)’開始出現(xiàn)為止。這一過程不斷延續(xù)，涂改擦去的部分逐漸變得復雜，從美學上看，這些東西的結合體變得越來越有意思”[1]214－215。

從這樣的繪畫創(chuàng)作緣起當中，我們仍然能看出詩人哲學觀念的朦朧影子來。對于泰戈爾來說，不完整的，失敗的，甚至錯誤的東西仍有它自身的價值，并非毫無意義。它們仍是寫作這一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應該得到表現(xiàn)。這與泰戈爾拒絕承認缺陷、差異、對立和不完善等的絕對性，而把它們看作一個整體的必不可少的有機組成部分的一貫哲學態(tài)度是相一致的。

泰戈爾繪畫創(chuàng)作的動機類似于一種兒童的游戲。他自己曾在《生活的回憶》中這樣描述自己繪畫的動機：“記得，一天中午，我坐在鋪在地上的漆布上，拿著繪畫本作畫，繪畫藝術不是嚴酷的實踐，它僅僅是內心想作畫的游戲而已。最重要的事留在心里，沒有畫在紙上。”[2]這種兒童游戲般的創(chuàng)作沖動幾乎貫穿了他一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藝術家的職責》一文中泰戈爾也曾說“世界和藝術一樣是最高神的游戲”，藝術家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就如同神創(chuàng)造世界一樣，是一種充滿喜樂的創(chuàng)造“游戲”（Lisa）[3]。邱紫華教授在總結泰戈爾的藝術觀念時認為[4]，泰戈爾的這種觀點既是對印度傳統(tǒng)的《奧義書》和《摩奴法論》中所宣揚的“神通游戲”說的現(xiàn)代闡釋，也是在接受了近代西方美學中康德、席勒和斯賓塞等人關于藝術起源的“游戲說”影響后形成的見解。這一判斷兼顧了泰戈爾所受的東西方教育背景，切合泰戈爾的創(chuàng)作和思想實際，的確是至為精當之論。

泰戈爾的繪畫，幾乎從來不以現(xiàn)實的人和事作為摹本，即從未有意識地以特定自然景物和具體人物為題材作畫。在他畫筆下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奇特的世界：既有巨大的爬蟲和怪獸、怪鳥，獰厲的人形面具，奇異的花草，甚至花草等植物與某種不知名動物的奇怪組合形象；也有樹影婆娑的林間小路，落日余輝下的樹叢和林間空地或是月色中模糊一片的風景。即使一些似乎是人物肖像的速寫，那些紛亂的線條、濃烈的色彩團塊和奇形怪狀的輪廓以及白多黑少、空洞而呆滯的眼神，也給人一種神秘費解的感覺。泰戈爾要描繪的似乎只是他心目中的某種形象，是某種神秘而無法言說的感覺。因此，想要準確地說出泰戈爾的這些繪畫作品的意義是極為困難的。泰戈爾自己也曾經(jīng)這樣說道：“人們時常向我問起這些畫的寓意，我和畫一樣緘口不語。它們是表現(xiàn)而不是解釋，畫面后邊沒有什么暗寓的東西可以從思想上發(fā)掘，并且用言詞來加以描繪”[5]。“為我的畫起名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不適合事先命定的主題。我決然不知其起源的一個形象，突然從我的活潑筆端下獲得了形狀，取得了一個獨立的存在”[6]417。

因此，泰戈爾的繪畫其實是畫家內在心象的外在表達。這與泰戈爾對藝術的本質在于表達的理解是相契合的。所以，與其說泰戈爾的繪畫是反映客觀實在，不如說是在表達泰戈爾對客觀實在的某種神秘感覺和體驗。中國科學院南亞研究所的著名學者宮靜先生認為：“泰戈爾的繪畫強調兩點原則：一是繪畫要反映客觀實在，客觀存在本身是奇跡?！抢L畫必須有美的形式，無論畫的內容是什么，都要具有內在的藝術意義?！盵7]但是筆者認為，如果把“客觀實在”理解為至高無上的“梵”或者最終實在，那么宮靜先生的概括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把這個“客觀實在”當成是現(xiàn)象世界中一切有形的，占據(jù)一定時空的具體事物，那么就與泰戈爾的繪畫作品有點不太切合了。泰戈爾自己說過一段話：“宇宙萬物只具有姿勢的語言，它們以圖畫和舞蹈表示意思，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物體都以無聲的線條和色彩為信號，表示這樣的事實：它不僅是邏輯的抽象或是有用的事物，而唯一的是它的自身，它的存在就是奇跡。”[7]

對這段話的理解不同，就有可能導致對泰戈爾的繪畫作品作出不同的解釋和概括。一般人似乎很容易把這段話理解為：泰戈爾強調藝術創(chuàng)作要忠實于現(xiàn)實，是對現(xiàn)實的反映。這是脫離開泰戈爾的哲學思想觀念的就事論事斷章取義式的理解。但泰戈爾實在并非是一個我們所希望他成為的唯物主義者，他確確實實地是一位客觀唯心主義的有神論者。泰戈爾認為只有那遍布一切的梵才是宇宙最真實的實在，人以及世界萬物均是梵的表現(xiàn)，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梵才獲得各自的意義。所以這段話的真正含義絕不是號召藝術要反映現(xiàn)實，而是表達真理（實在）。為什么說每一個事物“唯一的是它的自身，它的存在就是奇跡”？就是因為每一事物都反映了真理，都表現(xiàn)著梵，而且是從各自獨特的角度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著梵。這樣，除了梵性這一普遍的共性之外，每一個事物同時也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是梵的一種獨特表現(xiàn)。既表現(xiàn)著這唯一而共同的梵，卻又彼此千差萬別，形態(tài)各異，所以泰戈爾說它（每一具體事物）的存在就是奇跡。這樣也就能解釋，為什么泰戈爾筆下會出現(xiàn)那些現(xiàn)實當中并不存在的奇形怪狀的東西。

對梵的表現(xiàn)不僅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具體事物上，也存在于人類藝術家心靈當中所形成的一切創(chuàng)造性形象上。這些創(chuàng)造性形象無疑地是作家、藝術家自由和大膽地進行想象的結果。所以，在心靈自由創(chuàng)造以及由此產(chǎn)生喜悅方面，藝術創(chuàng)作與大梵創(chuàng)造世界的情形相仿。人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也如同現(xiàn)實生活當中實際存在的事物在人心靈中的表象一樣，表現(xiàn)著梵，或者說幫助人們證悟著那無所不在的梵性真理?！霸谝环嬛?，藝術家無疑地創(chuàng)造出的是現(xiàn)實的語言，而我們只滿足于我們所見到的，它可能不是一幅美婦人的肖像畫，而是一名凡夫俗子的畫像，或者畫的是在自然界中沒有外在真實憑證的某些東西，但只在它自身中具有內在的藝術意義”[7]。

那些在自然界中沒有外在真實憑證的東西之所以在其自身中“具有內在的藝術意義”，原因即在于此。因為它和客觀物象一樣能讓人證悟到無所不在的梵，體驗到和諧統(tǒng)一的最高真理。從這個角度還可以進一步引出泰戈爾對藝術真實的看法以及對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關系的獨特理解。泰戈爾在《論文學·事實和真實》一文中曾以畫馬為例闡述過自己的見解：

當具有實際才干的人畫馬時，他憑借色彩和線條，勾勒了一個優(yōu)美形象，把那匹馬以一個真實形式送到我們面前，而不是以事實形式。那時，那幅畫克服了那些毫無意義的、雜亂無章的缺陷，顯示了自己無與倫比的“一”，馬的許多多余部分的自我割舍之后，這個“一”無阻礙地純正地被顯示出來了?！热粼诋嬂?，馬只是顯示馬而已，那能值多少錢？如果馬只是次要目標，而畫是主要目標，那只得合上計算的賬簿了[8]217－218。

在文學和藝術里，只有在情味的背景中，某個東西才能得到真實的證明。也就是說，當那個東西取得結合形狀、線條、歌曲的優(yōu)美形象的“一”，當我們的心通過那個“一”在享樂的價值上承認那東西為真實時，對它的認識才完整[8]218。

圖畫的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認識實際。那些在藝術創(chuàng)作里小心翼翼地顧及事實的人，豈能成為畫家？！因此，如果要在形象創(chuàng)作的領域內揭示真實，那必須得從事實的束縛中解脫出來[8]218。

這就是說，生活真實僅僅表現(xiàn)為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以確定不移的事實的方式存在著。但藝術不能僅僅滿足于反映這種簡單事實，它以反映“藝術真實”（梵或者真理）為自己的第一要務。這種“真實”，按照泰戈爾的理解，結合著人的心理體驗，灌注著人的情感態(tài)度，浸透著人的豐富想象，是與純然客觀的事實決不等同的。畫家畫一匹馬，并非如同照相機那樣去拍攝馬的照片般真實。“事實形式”的馬，也許存在許多雜亂無章的缺陷或者無關緊要的多余部分，這在藝術當中都要被拋棄掉。所以，畫家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匹“真實形式”的馬，它反映和表達著馬這一物種的所有真理而沒有一絲半點多余的東西。而這也正是梵性真理在馬當中的最自然和直接的顯現(xiàn)。一般而言，反映藝術真實的繪畫形象都帶有某種舍棄外在客觀事實的意象性構圖成分。這就是泰戈爾所說的“結合形狀、線條、歌曲的優(yōu)美形象的‘一’”。那些“在藝術創(chuàng)作里小心翼翼地顧及事實的人”之所以不能成為畫家，就因為他們?yōu)槭聦嵥郏茨艹浞终J識到藝術的本質乃在于揭示真實，表達真理。

藝術家為了表現(xiàn)真實，表達和諧統(tǒng)一的最高真理，有必要對以客觀事實形式存在的對象進行一定的藝術加工，這當中既包括合理的取舍，也包括想象、聯(lián)想甚至某種程度的夸張、變形和重組。照搬事實的人是不配享有藝術家的榮譽的，所以他接著說道：“以本來面貌把世上的每一事實奉獻在藝術的祭壇上，就會使藝術羞愧得無地自容。原因是，倘若給藝術表現(xiàn)以真實形式，那么其中就有夸大成分，然而，純粹事實無法容忍它。不管它如何正確無誤地被敘述，然而在遣詞造句和韻律的暗示里，有著超越那‘正確無誤’的界限的夸大的東西?！盵8]272

可見，在泰戈爾看來，藝術形式就是真實的形式，是表達著真理的形式，也是高于事實形式的形式，為了表達真理，它必然要對事實作不同程度的變形。另外，泰戈爾所謂的那些在自然界中沒有外在真實憑證的東西之所以在自身中具有“內在的藝術意義”，也并非是單單強調“繪畫必須有美的形式”，而只是說它們以自己的形象（即真實的形式）獲得了表現(xiàn)梵（即真實）的意義而已。泰戈爾本人也并不把美作為藝術的唯一目的，他認為藝術中的美只是手段，而不是它的完全的最終的意義，最終的意義還在于表現(xiàn)人對梵的直覺或證悟，在于表現(xiàn)人在這種證悟中所獲得的喜悅。再從泰戈爾的許多繪畫作品來看，也并非都具有“美的形式”，那些神秘的怪獸、巨大的原始爬蟲，那些獰厲的人形面具以及那些“面帶嘲笑形同鬼蜮的家伙”，都不能說具有什么優(yōu)美的形式，甚至還引起神秘、恐怖的感覺。泰戈爾的侄孫女婿克里希那·克里巴拉尼說：“他曾經(jīng)努力使奇特、畸形、殘忍、尖刻離開自己的寫作，但這一切如今從他的畫中向外窺探著?！盵6]417有些人據(jù)此認為，泰戈爾的繪畫否定了他早期的文學、音樂作品所表達的哲學態(tài)度。他們認為：“第一，他的繪畫反映了生活中黑暗、嚴峻、殘酷、不合情理、怪誕不經(jīng)的一面，而他的詩歌和音樂卻表現(xiàn)了對和諧、慷慨、平等、寧靜、善與美的信念。其次，作為詩人和作曲家，他是一位理智的、深思熟慮的藝術家，追求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切盡善盡美，而他的畫是一些既無理智又無意識的沖動的產(chǎn)物，他對這些沖動根本就沒有加以控制。第三，他的畫據(jù)說充滿了憂郁、痛苦、絕望和煩惱，表現(xiàn)出一種與他的詩歌、音樂所具有的豁達、樂觀精神迥然不同的悲觀情調。最后一點是，畫家泰戈爾被說成是一個蔑視傳統(tǒng)的叛逆，一個離經(jīng)叛道者，而他其余的作品卻浸透了印度文化的一貫精神、觀點與氣氛?！盵1]222

納拉萬教授對此進行了有力批駁，他認為上述概括貌似公允，實則是建立在一些子虛烏有的純屬假設的基礎之上。他們沒有把泰戈爾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當作一個整體來把握，而是分門別類地做了絕對的區(qū)分，以致彼此截然分離，互不相關，從而得出一些片面的結論。其實，即使是單就繪畫而論，那些爬蟲、鬼怪、面具什么的奇形怪狀的圖畫也不是他作品的全部，更非代表之作；而詩歌和音樂創(chuàng)作中其實也不乏鞭撻愚昧、落后、迷信的習俗和殘暴、野蠻行徑的“金剛怒目”式的作品。如果對泰戈爾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全景式的把握，不僅僅局限于繪畫，也包括文學、音樂等各個領域，就會發(fā)現(xiàn)：正如死與生、近與遠，自由與束縛、罪惡與善良、占有與舍棄、運動和靜止、內容和形式、時間與空間等等一樣，缺陷、對立、丑陋和不完善在泰戈爾的哲學里從來就不是絕對的，占主導地位或起決定作用的，它們與其對立面一道互為補充和完善著，展示著這個多姿多彩、無限豐富復雜的生活海洋。神秘、恐怖、丑怪的形象作為泰戈爾對世界的一種真切感受和體驗，同那些相對恬靜和溫柔的朦朧月色、輝煌的樹林景致一道，詮釋著泰戈爾所感受到的宇宙真實，顯示著和諧統(tǒng)一的無上真理。

我們應當注意到，泰戈爾的繪畫既繼承了印度繪畫的傳統(tǒng)技法和表現(xiàn)特點，也受到了西方繪畫的一些影響。比如，他的繪畫一如繼往地并不講究透視法則和比例，色彩基本上平涂使用，也存在意象性構圖的要素，這是幾乎所有東方傳統(tǒng)繪畫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但是同時，他的繪畫當中也有色彩的明暗對比以及光暈技法的運用，這又能夠見到典型的西方繪畫技法的影子。另外，據(jù)《泰戈爾評傳》的作者納拉萬教授的說法，泰戈爾在西方各國旅行過程中，曾經(jīng)有幸接觸到許多現(xiàn)代抽象派畫家的作品，安德魯·羅賓遜在《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的藝術》一書中介紹泰戈爾的繪畫在東西方世界所引起的巨大反響時也對此給予了證實：“泰戈爾的繪畫與克利、康定斯基、蒙克、畢加索、馬蒂斯、蒙德里安等人的創(chuàng)作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也與原始藝術有很大關系——毫無疑問，泰戈爾見過此種類型的作品，并且對此很感興趣——但是他自己的繪畫作品卻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它們既不像某些歐洲或者印度批評家所說的那樣，是歐洲作品，也并非可歸屬于在1930年或迄今為止所見的任何類型的印度作品中。”[9]

可以肯定的是，泰戈爾的繪畫創(chuàng)作受到西方抽象派繪畫的很大影響?！俺橄笏囆g的關鍵乃在于發(fā)現(xiàn)自我，發(fā)現(xiàn)最內在的本質，并借助適當?shù)募挤ㄈケ憩F(xiàn)這種蘊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東西”[10]30－31。這與泰戈爾對藝術本質的理解還是頗有些相似或接近的。抽象派畫家往往強調不受具象約束的創(chuàng)作自由，強調獨立表現(xiàn)自我世界的才能，這種特點在泰戈爾的繪畫當中也有充分的表現(xiàn)，比如泰戈爾的畫作中有一些明顯的幾何構圖的作品，風格頗為類似于抽象派大師康定斯基的《綠色構成》、《結合》以及馬列維奇的《充滿活力的至上主義》、蒙德里安的《紐約》等畫作。法國藝術史家米歇爾·瑟福在界定抽象派繪畫時也曾說道：“我們稱一幅畫為抽象，主要是我們在這幅畫中無法辨認出構成我們日常生活的那種客觀真實。換句話說，一幅畫之所以被稱為抽象，乃在于我們在欣賞并以與表現(xiàn)無關的衡量標準來評論這幅畫的時候，不得不認為任何可以認識的和可以解釋的真實性是不存在的。由此引申：任何自然的真實性，不論它向前發(fā)展轉變到何等程度，它總是具象的；然而，在作品中任何為具象服務的出發(fā)點（聯(lián)想和暗示）都不存在，這種轉變?yōu)槲覀兊娜庋鬯荒芗右员嬲J，那么我們就稱這幅畫為抽象的?！盵10]30－31

按照這個標準，泰戈爾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繪畫作品是可以歸入抽象派繪畫或者至少是帶有抽象派風格的繪畫。泰戈爾一再聲稱他的繪畫是不可解釋的，甚至連命名都不可能。一些幾何構圖和純粹的螺旋形色彩紋樣是根本無法辨認和分析的，也就是說可以認為是不具備“我們日常生活的客觀真實”的。這種亦東亦西，兼收并蓄，融會不同民族、不同流派風格的繪畫創(chuàng)作實踐，正是泰戈爾的顯著特點，也是泰戈爾和諧統(tǒng)一哲學思想在繪畫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的具體表現(xiàn)。

此外，對于繪畫的欣賞，泰戈爾也表明了自己的主張：“對繪畫藝術一竅不通的人，見到畫布上的一些鮮艷色彩和模糊不清的形象，就心花怒放。他們不懂得要把畫放在廣大范圍里進行欣賞的道理。在這方面，他們缺乏較強的思考能力來約束他們的感官。……凡肯動腦子的人，決不會一看到畫中的五光十色，就被迷住。他們懂得主次、前后、中心與周圍的和諧。顏色吸引眼睛，但要懂得和諧的美就需要用心，需要認真地觀察，隨之而來的享樂也必定是深刻的。……一些具有藝術才干的人不注意外表微小的魅力?！盵8]74

這表明，泰戈爾反對僅憑感官感受對作品作膚淺空泛的理解。繪畫藝術的欣賞者應當具備一定的思想素質和藝術欣賞基礎。不僅僅要有敏銳的感官，而且要有訓練有素的頭腦，要有證悟真理的直覺能力，要懂得“梵我一如”的宇宙本質以及和諧統(tǒng)一的最高真理。繪畫中的藝術美主要體現(xiàn)于畫面構圖中色彩、線條以及比例等諸要素的協(xié)調和統(tǒng)一，而并非僅在于色彩的鮮艷或形象的逼真等某個單獨感性方面的突出。對藝術品的欣賞過程中不僅包含著感性認識，也包含著深層的理性思考。在感性與理性的融合和統(tǒng)一中才能感受到藝術的美，才能獲得心靈自由創(chuàng)造的喜悅。

綜上所述，泰戈爾在繪畫創(chuàng)作實踐中貫徹了他“藝術的本質在于表達”這一藝術觀念，而和諧統(tǒng)一的真理觀幾乎滲透在他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繪畫的美在于色彩和線條的組合反映了無所不在的梵性真理，在于藝術家將一個“真實的形式”而非“事實形式”呈示給我們，在于所有差異、對立因素的包容和趨同。一句話，藝術之美在于藝術家通過有限的形式（音響、色彩、線條等）表達了無限（梵我一如、和諧統(tǒng)一）。

[1] 納拉萬．泰戈爾評傳[M]．劉文哲，何文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5．

[2] 泰戈爾．泰戈爾全集：第19卷[M]．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57．

[3] 泰戈爾．泰戈爾文集第4卷[M]．劉湛秋，編．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356－357．

[4] 邱紫華．東方美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946－958．

[5] S．K．Nandi．Art and Aesthetics of Rabindranath Tagore[DB／OL]．[2011－08－12]http：∥www．a(chǎn)siaticsocietycal．com／research－activities／index．htm．

[6] 克里巴拉尼．泰戈爾傳[M]．倪培耕，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84．

[7] 宮 靜．泰戈爾和諧的美學觀[J]．文藝研究，1998（3）：77－83．

[8] 泰戈爾．泰戈爾全集：第22卷[M]．劉安武，倪培耕，白開元，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9] Andrew Robinson．The Art of Rabindranath Tagore[M]．London：AndréDeutsch Limited，1989：50．

[10] 瑟福．抽象派繪畫史[M]．王昭仁，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