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萌 顧農
農兄:
大著快要殺青了吧,翹首以盼。日前幾則短稿承兄賜教,甚謝!
弟近來還是胡亂地翻翻期刊和閑書,依舊會冒出些雜七雜八的感想。手頭一份大刊上專談凌叔華的萬余字長文,就叫人又想到當下實在堪憂的某種寫作現象。弟何以做了杞人?兄若讀了這篇介紹并評論凌叔華的文章,知其錯謬累累,未必不會和弟同感了,天說不定真要塌下來。
泰戈爾1924年應講學社邀請訪華,主事者是講學社的梁啟超等人,此文說成“應燕京大學邀請而來訪華”。“燕京大學作為主人,主要接待任務自然由其負責;而泰戈爾說到底是一位用英文寫作的作家、詩人,具體接待任務,又理所當然地落到了英國文學系;而英文系系主任是陳西瀅,這光榮任務又自然地落到了陳西瀅的頭上”。陳西瀅何嘗在燕京大學執(zhí)過教鞭?他才回國不久,一直任教北大至1927年赴日本,后轉任武漢大學教職,永遠離開了燕京大學所在的北京。此文又說,陳西瀅主持接待泰戈爾想要“盡量雅一點”,于是想到了他的學生凌瑞棠(凌叔華),以老師和院長(按,竟又變成了院長)和學生商量,晚宴設在她父親凌富彭府?。ò?,父親名凌福彭,此文“富”不只一時一處的筆誤,乃一“富”到底),而陳西瀅此舉并另挾私心,他“除了看中了凌府的環(huán)境外,還看中了凌瑞棠本人。凌瑞棠相貌清秀、氣質高雅……難能可貴的是她才華出眾、文筆優(yōu)美……常有作品以凌叔華的筆名發(fā)表于校內外報刊,是校內外知名的才女”。作者先認定凌叔華此時為才女倒也無妨,畢竟她發(fā)表過兩篇小說,雖然不算成功,后來不愿收入第一本小說集《花之寺》;也見刊了兩篇不起眼的隨感。不過,查史料,校外“知名”就談不上了。作品署名均是本名凌瑞唐或瑞唐,啟用筆名凌叔華是后來發(fā)表成名作《酒后》的時候。此文自然會說到林徽因,徐志摩陪同泰戈爾乘火車去外省,臨行時徐志摩拿出紙片給月臺上送行的林徽因寫什么,恩厚之怕他過于傷感,不待寫完便奪下?!疤└隊枌⒚貢ǘ骱裰Z過的那張紙展開,原是一首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稍稍了解徐志摩或林徽因的讀者都知道,其實紙片寫的是一封信,至于詩歌《偶然》寫在車站送別以后,發(fā)表于距寫此信已經兩年的1926年——徐志摩的這封殘簡和這首《偶然》詩都很有名。
全文內容共五個部分,上述差錯僅取自不足兩千字的第一部分,其余部分差錯不如這樣密集,仍不絕屢屢。如誤以凌叔華繪畫老師陳衡恪為其弟陳寅恪;言凌叔華為徐志摩墓碑書寫的“冷月詩魂”四字(按,應為“冷月照詩魂”)毫無蹤影地“時至今日”“還在徐志摩墳前的石碑上”。(20年前和兩年前我都到過徐墓);徐志摩一生與凌叔華通信八十余函,寫信時間被縮短在半年之內,于是推斷兩三天一封,凌叔華多數給以回復(不知“多數”依據出在何處),“足可說明他們關系的非同一般”等,不再贅述下去,兄不妨找此文《亦曾瘋狂乖乖女》一讀,刊今年二期的《百花洲》雙月刊。
這是篇紀實作品,讀者不少。近年來紀實作品暢行得很,想來與社會誠信的普遍缺失不無關系。打假成持久全民運動,然而你“運”而“假”不動。人們身處假劣圍城,時時處處自危,以致《博覽群書》去年某期扉文題目即《我們還能相信誰》。百姓想要過一個平安日子,卻埋伏著防不勝防的陷阱,如何平安得起來。大家不得不關注腳下,浪漫情懷越來越稀薄,理想光環(huán)越來越暗淡。禍及言語、文字,假話假文章風靡,其程度數千年來于今為烈。由此,社會渴望了解真情,讀者需要真實文字,曾經有過的讀小說熱情大減,紀實文學的行情自然應運而漲了。有些小說家便改行寫“紀實”,我就有相識的作家由虛而實。平心而論,改行或本來有志的作家,他們決非那種演義化人物傳記的作者或歷史電視劇戲說無邊的編者,不肯放開膽來虛構,不靠無中生有的離奇騙取讀者。他們力求真實地再現過往史實和歷史人物,他們明白,真實最為動人也最具魅力。他們的寫作態(tài)度和所取文體,遠比戲說者們更贏得讀者信賴。讀者對他們所寫的真實與否,心理不再設防。麻煩正出在這兒,他們的差錯也被置信無疑地接受了,于是以訛傳訛的效果愈加厲害。因此,《亦曾瘋狂乖乖女》之類的閱讀負面不宜小看。前些年中央電視臺于丹講座亦類此,講臺的權威性,主講人的教授身份,講座的非戲說性質,徹底解除了受眾的設防。無怪激起學者們憤怒,有十名博士群起而攻之,一時紛紛攘攘。
當時我覺得,博士們與其動此肝火,何不也來涉津,上陣普及于丹的那套知識,取而代之呢?現在想想,事情還有另外一面。這種不具學術層面的所為,科研衙門是拒之殿堂門外的。費力不小,卻無補于職稱、考核、申請項目。既然無補,可以理解博士們(何止博士)的無樂而不為。尷尬的是,有學養(yǎng)的不為,欠學養(yǎng)的乘虛亂為,謬誤泛濫,現狀到了無可奈何至極的地步。想到這里,真還叫人喪氣。兄博識古文化,古時有箴言“位卑未敢忘憂國”。可是不古的當下,情形倒是:憂國無效在位卑。紀實作品的缺“實”,大概不是布衣們干預得了的。若要改善現狀,除非掌印要員來動真格??伤麄兲?,耽于更重要或更樂意做的公事、私事。
縱然如此,我等自身也不應完全推脫干系,盡力做點指謬正誤的事情。固然杯水車薪,像揭發(fā)假藥、假煙酒、假學歷收效甚微一樣,但我相信,有沒有這些指正終究不同的吧。吳小如先生很執(zhí)著于此,哪怕招來譏諷、怨恨,仍鍥而不舍,老而不悔。我每有所顧忌,就想想吳先生。防患于未然的話,則從源頭著手。學有專長的人士能熱心撰寫普及文章普及讀物,乃利導之舉。你我學生時代都讀過王力的《詩詞格律十講》,還有功德無量的那一小冊《中華活頁文選》。近期《鐘山》雙月刊辟了“非虛構文本”專欄,似追步前賢?!兑嘣偪窆怨耘返淖髡邆?,才氣充溢,文采斐然,很得報刊編輯歡迎的。有他們加盟文史題材寫作,只要收集材料細致些,下筆嚴謹些,自會廣泛見效。不過出品宜放慢求精。文章和書,出快了,出多了,難免閃失。某高產的紀實文學作家,投給雜志一篇談民國文人的稿子,將要發(fā)排,謹慎的主編臨時讓業(yè)內人士再看一看。這一看,看出一段抄襲,稿子不得不臨時撤下。不是所有的編輯都似這位主編認真。有家出版社,出版一批關于民國文學的讀物,盡管連連出錯,得朋友私下指出,主事人因未影響到銷路,便不聞不問,照舊一印再印,一錯再錯。話題扯遠了,以后再聊。
即頌
康樂!
弟 老萌 2012年5月25日
老萌兄:
來信收到,你所說的情形現在頗為多見,簡直沒有辦法。要發(fā)感慨則不勝其發(fā),不吭一聲則又不容易忍得住。近日在《文匯讀書周報》(5月18日第7版)讀到史韜先生的書評文章《謹慎著書》,列舉《出版史話》一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的不妥之處,建議再版時加以修正。讀了大為欽佩。是要有這種訂訛傳信的批評精神。
本來只能蓋平房的包工隊現在忽然來建高樓,或本非從事建筑這一行的也來蓋高樓,則樓歪歪以至樓倒倒是難免的。但寫文章和出書均無明確的準入制度,只能靠編輯部把關。指望由批評文章來訂正于事后,恐怕比較渺茫,有多少人肯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又有多少人愿意看這種商榷訂誤的文章?
現在許多人大約莫名其妙的電視劇看多了,對于戲說亂說已經麻木,真?zhèn)坞s糅,亦聽其便。要讓這一方面觀念回歸正常比什么都難。將隨筆小品和普及讀物當作零食來消遣本自無妨,但食品衛(wèi)生總不能不講;只顧味道好,吃下去也許肚子疼。何況有些味道并不好,只是怪怪的而已。
前幾天崔文印、曾貽芬夫婦云游四海時經過這里,我到賓館看他們,大大地閑聊了一通。其間曾大姊提到前不久有熟人請她看學生的博士論文并參加答辯,她看了以后謝絕提供評審意見,也不參加答辯——如果說假話自己過不去,說真話則影響學生的就業(yè),有傷老師的體面,不如完全置身事外為好。我也有過諸如此類不得不敬謝不敏的經歷。有所不為,獨善其身,古人是要到“窮”也就是沒有出路的時候才如此這般,而現在忽然成了基本的拳經。
新出的書總還是翻閱了若干?,F在有些意在普及的書,裝幀很漂亮,內容也像是頭頭是道,而其中頗有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地方,試舉兩個眼前的例子來看。有一本講三國歷史的書寫道:
中平六年(189),漢靈帝崩,劉協為陳留王。劉協隨劉辯在袁紹等人誅殺宦官時,被宦官張讓和段圭綁架,遇到董卓。董卓曾和少帝談話,少帝語無倫次,再和劉協談話,劉協則將事情經過完整交代。董卓認為劉協賢能,且為董太后所養(yǎng),又自以為與董太后同族,遂有廢立之意。董卓后來立劉協為漢獻帝,這一年他才九歲。
獻帝年幼即位,不能理事,由何太后執(zhí)掌朝政,太后兄何進,企圖依靠涼州軍閥董卓捕殺宦官,不料消息走漏,宦官先動了手,殺死何進。之后,袁紹又起兵滅宦官兩千多,再往后,董卓引兵到洛陽,何太后被殺,東漢歷史上外戚、宦官集團終于一起壽終正寢了……(《一本書讀懂三國》,中華書局2010年版,P19)
這里的敘事照我看不免有點混亂。歷史上不存在“獻帝年幼即位,不能理事,由何太后執(zhí)掌朝政”等事;事實是中平六年(189)4月,34歲的漢靈帝駕崩,何皇后之子劉辯即皇帝位,時年14歲;宦官們打算立劉辯的異母弟、時年9歲的劉協(其時被封為渤海王,七月,徙封陳留王)為帝,沒有搞成。劉辯上臺后自然不能理事,于是尊皇后曰皇太后,何太后臨朝,外戚大將軍何進執(zhí)掌朝政。袁紹勸何進誅殺宦官,何太后不同意,何進則遲疑不決,于是袁紹進一步建議多召四方猛將及諸豪杰引兵進京,脅迫何太后同意,這樣何進就召來了董卓。而在董卓將到未到之際,宦官們先行下手,矯詔誘殺了何進;何進的部下則引兵進攻皇宮,袁紹勒兵捕殺宦官,一口氣殺了兩千余人;于是宦官張讓等劫持少帝劉辯、陳留王劉協,一行數十人逃出洛陽皇宮,夜至小平津,走投無路的張讓投河自殺,劉辯、劉協在一些臣下的扶持下走回洛陽——這時遇到了帶兵進京的董卓,很快還宮。此后大權落入董卓之手,他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很快就廢劉辯為弘農王,立陳留王劉協為帝,稍后又殺何太后;接下來就是曹操《蒿里行》詩里所說的“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了——漢末的亂局由此進入高潮。
這一段歷史雖然有點復雜,但還是不難說清楚的,其實只要翻一下《資治通鑒》的有關部分也就很明白了;不料竟被弄得有點像少帝劉辯那樣,交代不清,令人迷糊。
還有一本講西晉歷史的普及讀物《從司馬到司馬》(中華書局2011年版),開始我連書名也看不懂,讀下去才知道這“從司馬到司馬”是指從司馬懿到司馬炎再到司馬睿。晉朝的開國雄主和歷代皇帝都姓司馬,這固然是實情,但又有什么好感嘆的呢。中國古代的專制王朝總是父子相傳的家天下,中間一般是不改姓的,即如宋朝,無論北宋南宋,皇帝全都姓趙。又如漢朝,從開國皇帝高祖劉邦到中興的光武帝劉秀,再到亡國之君的獻帝劉協,二十幾代皇帝當然都姓劉;只有西漢和東漢之間政權一度被王莽篡去,改國號作“新”,幸而時間不長,只算一個插曲。如果我來寫一本講漢朝的書,書名作《從劉到劉》,并在序言中感慨道:“真是從劉到劉!”你一定要罵我噱頭玩得過頭,要不就是神經有點問題了。
上面說起的兩本書,就全局而言還是寫得比較好甚至可以說相當好的,卻仍有這樣的出格之筆,而出版單位則是百年老店中華書局。中華編審如云,這一個“審”字似乎沒有完全落實。這叫人怎么說才好?文化要健康發(fā)展,非得有一支足夠強大并且負責的編輯隊伍不可。
還有一本《玉出昆岡——陸機陸云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0月版),更是不能細看。這里的情形很有點像曹植詩里說過的“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送應氏二首》之一),不實之處指不勝屈。
諸如此類的大著如欲批評卻很難,容易得罪人。你的本意是去當諍臣,他也許把你看作叛逆,竟敢犯上作亂,龍顏立刻大怒;雖然并不可怕,一時尚不至于被推出午門,但又何苦呢。只有為老同學老朋友的大著寫書評,才敢放手提意見,即使洗垢索瘢,也不會有什么后遺癥??上Ю贤瑢W老朋友大抵無可挽回地衰老下去,還在繼續(xù)掙扎不廢筆耕的已經不甚多了。曹丕感慨道:“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又與吳質書》)他說這話時大約只有我們年齡的一半——這話由我輩來說才合適。崔曾夫婦平日都在家閉門做學問,小文章只是偶一為之,大可欽佩。
致力于學術隨筆及書評之正兒八經的刊物,如《博覽群書》、《書屋》和《隨筆》這從北到南的三家,我都??吹?,偶爾也寫一點。等手上的活兒交出去以后,很想多寫幾篇,不知道能否實現;到時還要請你多加指教批評。不僅著書要謹慎,寫小文章也非謹慎一些不可。
問好!
弟 顧農再拜 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