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江
(淮南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淮南 232001)
論盛唐詩人的方外詩及其心理內(nèi)容
萬伯江
(淮南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淮南 232001)
殷璠提出的“善寫方外之情”是盛唐詩歌的重要趣味之一,也是所有詩人集子中為數(shù)較多的詩歌內(nèi)容。方外詩可分為方外交游與方外游歷兩部分,每一部分都有著值得探討的心理內(nèi)容。
盛唐;方外詩;心理;荒寒
殷璠在編選開天詩歌時,提出一個重要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就是擅寫方外之情。方外交游與方外游歷,這是盛唐詩人普遍具有的一種詩美趣味。葛曉音先生在研究山水田園詩派的時候,也指出這派詩人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多寫方外之情”[1]。其實盛唐的幾乎所有詩人都寫過方外詩,并不僅限于山水田園詩人。所謂方外詩主要是指游歷或住宿寺廟、道觀并與僧道交游往來的作品,詩歌的作者卻不是真正的僧道。這些詩歌在盛唐為數(shù)眾多,給我們展示了文人豐富多彩的內(nèi)心世界,是盛唐詩歌風(fēng)貌的重要組成部分。
殷璠評綦毋潛詩曰:“潛詩屹崒峭蒨足佳句,善寫方外之情。至如‘松覆山殿冷’不可多得。又‘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云’,歷代未有。荊南分野,數(shù)百年來,獨秀斯人?!濒朐姸囝}詠禪院之作,詩境清幽孤寂?!逗釉烙㈧`集》選綦詩六首,有三首都是寫寺院的,從殷璠激賞的兩句看,“松覆山殿冷”一句出自《題鶴林寺》,鶴林寺位于江蘇丹徒的黃鶴山下,綦詩強化了蒼松覆蓋下的山殿的清冷幽深之感;“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云”出自《題靈隱寺山頂禪院》,禪院位于山頂,給人直接高空的感受,而鐘聲裊裊,似從云端發(fā)出,更具空蒙之致。鐘聲、白云也是方外詩中常見的意象。另外殷璠評劉眘虛詩“情幽興遠(yuǎn)”,列舉其詩名句稱“并方外之言也”;他還稱李頎詩“玄理最長”,稱王季友詩“愛奇務(wù)險,遠(yuǎn)出常情之外”,這些評語其實都與方外詩有關(guān)。殷璠“刪略群才”,選盛唐詩歌234首,匯編為《河岳英靈集》,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集中選方外詩竟達21首之多,可見殷璠對方外詩的推許。方外一詞出自《莊子·大宗師》:“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币话愕睦斫馐欠絻?nèi)指世俗生活,方外指超越世俗生活。而隱居避世者也可以方外自居,不過隱士變動性過大,暫不論及,我們所說的方外詩主要指那些與僧道寺觀有關(guān)的作品。從數(shù)量上來看,方外詩在開(元)天(寶)時期大多數(shù)詩人的作品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絕非微不足道。從內(nèi)容看,因為寺觀多建在山林幽靜之處,方外詩必然涉及環(huán)境描寫,所以也被不少研究者當(dāng)作山水詩,然而仔細(xì)看來,其核心內(nèi)容圍繞著方外的幽深環(huán)境與方外之士的生活場景而展開,所以我們用殷璠的概括稱為方外詩更為確切。
盛唐詩人與方外人士的交游極為普遍,其心態(tài)卻復(fù)雜各異。一些論者不假思索地相信唐代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社會,其實情況遠(yuǎn)非這么簡單。單就開天時期而論,儒家始終占據(jù)了教育和行政的主導(dǎo)地位,儒家思想是盛世的主要治國理念,這毫無爭議?!杜f唐書·儒林》載:“玄宗在東宮,親幸太學(xué),大開講論,學(xué)官生徒,各賜束帛。及即位,數(shù)詔州縣及百官薦舉經(jīng)通之士,又置集賢院,招集學(xué)者校選,募儒士及博涉著實之流,以為儒學(xué)篇?!盵2]玄宗前期重用姚宋為相,君臣在排斥釋道方面完全取得一致。開元二年,姚崇“上言請檢責(zé)天下僧尼,以偽濫還俗者兩萬余人”(《舊唐書·玄宗紀(jì)下》)。對佛教存在的質(zhì)疑:“佛圖澄不能存趙,鳩摩羅什不能存秦。齊襄、梁武,未免禍殃。但使蒼生安樂,即是福身,何用妄度奸人,使壞正法!”[3]后出臺的一系列政策都明顯有打擊釋道勢力的意圖,如不得更建佛寺、令佛道教徒致拜父母、禁百官家與僧尼道士往還,禁人間鑄佛寫經(jīng),以及《禁僧徒斂財詔》、《禁僧道不守戒律詔》等。可以看出,這是對武則天時期佞佛的一種反撥,以獨尊儒學(xué)來整頓已經(jīng)離散的世道人心。終玄宗時期,儒學(xué)的地位沒有動搖過。而道教勢力的抬頭也是漸進的。《通鑒》卷二一二載:開元六年,“夏,四月,戊子,河南參軍鄭銑、朱陽丞郭仙舟投匭獻詩,敕曰:‘觀其文理,乃崇道法;至于時用,不切事情。宜各從所好。’并罷官,度為道士。”這一事件表明玄宗認(rèn)為道法不切時用,無益于治理,官員崇道是不能接受的,玄宗此時還與姚宋保持著立場的一致。開元九年,姚崇卒前遺令兒孫不得佞佛崇道,而就在這年,玄宗遣使迎道教大師司馬承楨,親受法箓(參見《舊唐書·隱逸傳》),這標(biāo)志著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開始透出對道教的親近。而在開元十三年四月,玄宗敕改集仙殿麗正書院為集賢院,下詔曰:“仙者捕影之流,朕所不取;賢者濟治之具,當(dāng)務(wù)其實?!币廊粚Φ澜虒W(xué)說保持謹(jǐn)慎態(tài)度。到了開元二十一年,制令士庶家藏《老子》一本,貢舉人加試《老子》策。次年詔方士張果至洛陽,又親注《老子》。開元二十九年,玄宗制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并尊老子為祖先,開《老子》、《莊子》、《文子》、《列子》稱道舉,每年準(zhǔn)明經(jīng)例考試?!锻ǖ洹肪硪晃澹骸靶诜胶氲阑炼拍?,始于京師置崇玄館,諸州置道學(xué),生徒有差,謂之道舉。”[4]此標(biāo)志玄宗大力提升道教的地位,并以道教經(jīng)典為真經(jīng),取得了與儒家經(jīng)典同等的考試地位,從中選拔官吏,改變了前期的治國理念。又特立制科選拔,陳希烈即善講老莊,后官至宰相,專用神仙符瑞取媚于上。尊崇道教的必然結(jié)果是導(dǎo)致社會對神仙長生之術(shù)的羨慕。天寶九年,“太白山人王玄翼上言見玄元皇帝,言寶仙洞有妙寶真符。命刑部尚書張均等往求,得之。時上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李林甫等皆請舍宅為觀,以祝圣壽,上悅?!钡兰仪逄撟允亍⒅惚:偷乃枷胛幢夭荒芘c儒學(xué)配套施之政治,而一旦發(fā)展為企慕長生的神仙之術(shù),甚至以符瑞欺人,君臣沉浸在虛幻之中上下相蒙,開元前期那種正常的政治風(fēng)氣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范祖禹就曾經(jīng)評道:“明皇崇老喜仙,故其大臣諛,小臣欺,蓋度其可為而為之也。不惟信而惑之,又賞以勸之,則小人孰不欲為奸罔哉?”[5]這對士人心態(tài)不能不產(chǎn)生影響。
佛教的情況又有不同,它的地位一直屈居道教之下,開天前期對佛教的種種限制一直沒有大的改變,玄宗也基本沒有抬高佛教的舉措。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親注《金剛經(jīng)》,張九齡等請出示天下傳習(xí)。這或許表明玄宗對《金剛經(jīng)》的喜愛,尚不足以證明對佛教的推重。開天時期,佛教也不景氣,沒有出現(xiàn)影響朝野的領(lǐng)袖人物,而道教有司馬承楨、葉發(fā)善、張果、吳筠等著名道士先后被征召,其被重視程度遠(yuǎn)在釋教之上,甚至引起沙門的嫉妒?!缎绿茣る[逸傳》記載道士吳筠受到玄宗禮遇,“群沙門嫉其見遇,而高力士素事浮屠,共短筠于帝?!笨梢娨话摺猛壬?jīng)指出:“及至李唐奠定宇內(nèi),帝王名臣以治世為務(wù),輕出世之法。而其取士,五經(jīng)禮法為必修,文詞詩章為要事??婆e之制,遂養(yǎng)成天下重孔教文學(xué),輕釋氏名理之風(fēng),學(xué)者遂至不讀非圣之文。故士大夫大變六朝習(xí)尚,其與僧人游者,亦多交在詩文之相投,而非在玄理之契合?!盵6]所論甚是。開天詩人游歷寺廟者多而談?wù)撔碚呱伲疃嘣谠娖Y(jié)尾表示一下學(xué)習(xí)“無生”的興趣,而這種興趣主要還是由幽靜的環(huán)境引起的。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可以認(rèn)為,開天時期主要推行的是儒學(xué),后期儒道并重,而佛教一直沒有得勢。對于儒釋道三家的不同境遇的考察,有助于我們更深入了解盛世時期人們的精神世界,不管是儒家的積極入世,還是道教的向往長生,都是對一種生命目標(biāo)的追求。入世者功名不就,無妨于追求安樂;求仙者成功與否,不失其熱切之心。層次有差別,境界有內(nèi)外,其于追求則一。而佛教倡言空幻寂滅之義,顯然不太符合盛世的口味,這種視世間萬物為虛幻,連自身的存在也如夢幻一般不真實的說教,往往對那些經(jīng)歷過盛衰巨變和情感翻覆的人才有效果,盛唐人大多沒有這種經(jīng)歷,他們當(dāng)然不會對人生流露出空漠感與虛無感。當(dāng)然,玄宗親自注《孝經(jīng)》、《道德經(jīng)》和《金剛經(jīng)》并頒布天下,確有融匯三教為我所用的寬闊胸懷。今人葛兆光據(jù)此批評玄宗的槍法與陣法都混亂了[7],而在當(dāng)時,儒釋道并存的局面不可改變,盡管可以有輕重,然而注意思想平衡畢竟是高明之舉。張九齡作為文儒的代表,卻并不排斥佛老,他的《賀御注金剛經(jīng)狀》就認(rèn)識到此舉的意義所在:“陛下至德法天,平分儒術(shù),道已廣度其宗,僧又不違其愿,三教并列,萬姓知歸?!泵骱醮耍覀冊诳疾煸娙说姆酵庠姼钑r,約略可引申幾點:
首先可以排除詩人與僧道交游的政治目的,借助于與釋道交游而躋身官場或謀求宦達的說法實在是無稽之談。試想,走終南捷徑的人一直被認(rèn)為虛偽而遭受指責(zé),作為開天詩壇主體的進士詩人已經(jīng)通過考試涌現(xiàn)出來并大多進入仕途,他們熱衷于方外之游不能以政治目的來解釋,而詩人中真正棲心釋道而棄絕塵俗的也少之又少。李白和賀知章都曾度為道士,李白加入道教是他根深蒂固的“仙游未曾歇”的動機,且多用來對抗現(xiàn)實中理想的失落,而賀知章晚年退居家鄉(xiāng)請度為道士,就更不能用謀取入仕來解釋了。李頎也被認(rèn)為親近道家,王維曾經(jīng)說他“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贈李頎》),辛文房說他“性疏簡,厭薄世物,慕神仙,服餌丹砂,明輕舉之道,結(jié)好塵喧之外”(《唐才子傳》卷二)。不管成仙得道之心是否虔誠,許多文人表示了對道教徒生活的景仰。佛教吸引詩人主要在于寺廟禪院的幽靜與冷落,而詩人中真正奉佛者王維十分突出?!杜f唐書》本傳云:“維弟兄俱奉佛,居常素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綵……在京師,日飯十?dāng)?shù)名僧,以玄談為樂。宅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蓖破渚売桑笠腥耍阂辉患彝ケ尘?,王維的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王維《請施莊為寺表》云:“臣之母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歲,褐衣疏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蓖蹙S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成長,不能不受影響;二曰中年喪妻的打擊,而他不再續(xù)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少了家庭親情的牽掛,自與佛教為親;三曰晚年“安史之亂”中接受偽職的經(jīng)歷,內(nèi)心的愧悔使其完全投入佛禪的寂滅之中去了。正如其自道“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中年喪妻與晚年蒙羞就是王維一生中最大的傷心事了,也許還得加上早年被貶謫濟州的痛苦經(jīng)歷。而王維的興趣也不僅限于佛教,他對莊子學(xué)說也深表服膺,詩歌中流露出的莊意亦復(fù)不少。
其次,開天時期實行的政策是從儒學(xué)獨尊逐漸過渡到儒道并重,與之相應(yīng),在詩歌中詩人與道教徒交游的詩篇也是從少趨多,而與僧人交游的作品總體數(shù)量要少很多。在玄宗現(xiàn)存的六十多首詩篇里,有八首之多是賜答和送別道士的,無一首涉及佛教徒,這不是偶然現(xiàn)象,它表明官員與道士交往取得了合理的陽光下的地位,所以在其他詩人筆下,道士也成為詩人爭相交游的對象,對道士修行得道的溢美之辭頗多,詩人可以縱情表達服道成仙、企慕長生的愿望而無所回避。而詩人與沙門的交游明顯減少,并且格調(diào)清冷,這一切都反映出當(dāng)時佛教的地位確實受到壓制。王維在《同崔興宗送衡岳瑗公南歸》的詩序中有一段話頗可注意:“給事中房公謫居宜春,與上人風(fēng)土相接,因為道友,伏臘往來。房公既海內(nèi)盛名,上人亦以此增價?!笨梢钥闯?,釋徒竟然通過與名宦的交往來抬高自己身價,而自身的被忽視被冷落就不難想見。詩人在交游上多選道士,而具體到方外詩的場景描寫,禪院在詩人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又明顯高于道觀,這可以從寺廟的分布與規(guī)模都在道觀之上來解釋。而詩人們在游歷寺廟時,最常見的不是寫自己身心受到釋家洗禮,而是如孟浩然所宣稱的“儒道雖異門,云林頗同調(diào)”(《題終南翠微寺空上人房》),既明確表示并堅持儒道的不同,而又在徜徉于山林自然之美這一點上謀求統(tǒng)一。尤為明顯的是,由于釋道的地位和吸引力不同,詩人甚至在清冷的寺廟中興起尋仙之念,陶翰《宿天竺寺》云:“葛仙跡尚在,許氏道猶崇。獨往古來事,幽期懷二公。”他身在寺廟所懷念的葛洪、許邁卻都是道教中人。可見,寺院出現(xiàn)頻率雖繁,卻不能簡單認(rèn)為詩人都對佛教感興趣,一般而言,詩人對幽靜荒遠(yuǎn)之境的熱愛,超過了對佛理甚至隱居的興趣,這是方外詩中值得關(guān)注的。
還是先從殷璠贊揚的綦毋潛的作品入手來分析。《全唐詩》存綦毋潛詩二十六首,而詠寺廟者八首,涉及道觀者有四首,方外詩比重十分突出,殷璠的評論是符合實際的。其《登天竺寺》云:“郡有化城最,西窮疊嶂深。松門當(dāng)澗口,石路在峰心。幽見夕陽霽,高逢暮雨陰。佛身瞻紺發(fā),寶地踐黃金。云向竹溪盡,月從花洞臨。因物成真誤,遺世在此岑?!逼洹端尢接^》云:“夕到玉京寢,窅冥云漢低。魂交仙室蝶,曙聽羽人雞。滴瀝花上露,清泠松下溪。明當(dāng)訪真隱,揮手入無倪。”兩詩對讀,發(fā)現(xiàn)寺觀的環(huán)境特征不易區(qū)分,盡管天竺寺在杭州西湖邊上,太平觀在長安大業(yè)坊東南,要之都在峰嶺松溪的掩映之下,遠(yuǎn)離塵俗的喧囂。區(qū)別較為明顯的是,寺廟詩寫景詳實,有讓人身臨其境之感,而道觀詩景多虛幻,夢蝶天雞之類多來自道教經(jīng)典,寺廟詩多冷落而遺世之感,道觀詩多熱衷而起仙游之念。
殷璠在評點李頎的詩歌時,指出其“玄理最長”的特點。所謂玄理,當(dāng)然指在詩中多宣揚與道家、道教有關(guān)的議論,擴充一下的話,也可包括禪理在內(nèi)。李頎的集中寫到方外題材的作品也十分突出,粗略統(tǒng)計也有十九首之多,而今天的大多數(shù)研究者把李頎劃為邊塞詩派中的重要一員,其實李頎只有不到五首邊塞題材的作品,比例遠(yuǎn)遠(yuǎn)小于方外詩。李頎詩歌中涉及了眾多的內(nèi)容,殷璠只點出他善寫方外詩的特點,這是頗具眼光的。李頎詩“玄理最長”的特點有許多例證:
始覺浮生無住著,頓令心地欲皈依。(《宿瑩公禪房聞梵》)
此外俗塵都不染,惟馀玄度得相尋。(《題璇公山池》)
稽首問仙要,黃精堪餌花。(《題盧道士房》)
每聞第一義,心凈琉璃光。(《題神力師院》)
仙境若在夢,朝云如可親。何由睹顏色,揮手謝風(fēng)塵。(《寄焦煉師》)
其實,善寫方外之情,熱心方外之游,欣賞方外之景,幾乎是盛唐所有詩人的詩歌興趣所在,綦毋潛和李頎只是更為突出而已。從方外詩的創(chuàng)作主體看,這些詩人恰在方內(nèi),尤其以身在官場的詩人居多,當(dāng)然也包括那些布衣身份的詩人。他們以方內(nèi)者的身份,寫方外之環(huán)境與幽情,這種現(xiàn)象既反映了盛唐時期開放融合、相對自由的思想背景,又可以看出盛唐詩人精神世界的豐富與多元,所以,方外世界的存在,不僅充實了他們的人生,豐富了他們的內(nèi)心,更妝點了他們的詩歌天地。盛唐方外詩對詩歌的貢獻不容忽視,值得深入探究。
方外詩中常見的一類是詩人游歷寺廟禪院,在尋幽覽勝的過程中感受遠(yuǎn)離塵俗所帶來的內(nèi)心平靜。詩人可以獨自游歷,也可結(jié)伴同游,一般都會賦詩紀(jì)行。這種情況之下寫的方外詩與一般山水詩區(qū)別不太大,不過以禪院為核心意象,情景也都圍繞核心意象展開。比如常建的名作《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馀鐘磬音?!痹娨杂污櫟闹鸩缴钊胝故径U院的幽靜,以潭水的清澈而領(lǐng)悟人心的空明,最后以禪院悠揚的鐘聲收束,顯得余味深長。這類作品多以方外之境為中心,一般不直接談佛論道,而是寄玄理于象外。少數(shù)作品在結(jié)尾的時候引用一兩句佛理點明詩旨,如王維的《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彼聫R隱于古木深山之中,惟聞鐘聲空際飄來而不見眼前路徑,更引起探幽的好奇心。詩人尋覓鐘聲所在,自然會對身邊景物靜觀體察,“泉聲”、“日色”兩聯(lián)為體察所得,泉水穿過陡峭的石眼,其聲嗚咽低沉,而日色透進青翠的松林,竟有清冷之感。趙殿成評論說:“下一‘咽’字,則幽靜之狀恍然;著一‘冷’字,則深僻之景若見?!杯h(huán)境之幽深與心境之冷寂契合,自然生發(fā)出詩人以禪定來消除妄念的說理,使詩意顯豁,卻微有言銓之嫌。
詩人游歷寺廟禪院之時,最常見的詩歌意象為古木、竹林、鐘聲、白云、斜陽、山月、清泉、黃葉等等,這些意象的運用易于烘托一種蕭瑟冷落的氛圍,從而與佛家的出世思想自然合拍,詩人們在這種環(huán)境的熏染下其心態(tài)也由熱趨冷,對世事的熱衷與牽掛也似乎一點點地消散在禪院鐘聲之中。如: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孟浩然《題義公禪房》)
洞房隱深竹,清夜聞遙泉。(王維《投道一師蘭若宿》)
片石孤云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李頎《題睿公山池》)
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云。(綦毋潛《題靈隱寺山頂禪院》)
江寒池水綠,山暝竹園深。(儲光羲《題虬上人房》)
這些詩歌帶著遠(yuǎn)離塵俗的格調(diào),世俗的欲望也被甩開,環(huán)境的清冷寂靜也有別于山莊田園,在方外的世界里,即使現(xiàn)實中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詩人們也往往閉口不提了。
另一類極為常見的方外詩是詩人與道士交游,尤其以送別道士還山為最多。從玄宗到布衣詩人,都有與道士交往的詩作,內(nèi)容卻顯得程式化,不外乎對成仙得道的一些頌贊之辭,以及對長生的企羨。開天詩人與道士交游為普遍現(xiàn)象,連王維這樣被認(rèn)為誠心奉佛的人也有不少此類作品,其《送張道士歸山》云:“先生何處去?王屋訪毛君。別婦留丹訣,驅(qū)雞入白云。人間若剩住,天上復(fù)離群。當(dāng)作遼城鶴,仙歌使?fàn)柭??!痹娭杏昧藥讉€著名的道教典故,毛君指東漢人毛伯道,于王屋山學(xué)道四十年后成仙(見陶弘景《真誥》卷五);“別婦”用晉代許邁典故,邁不慕仕進,父母既終,乃遣婦還家,攜同志遍游名山,后入臨安西山,有終焉之志,遂與婦書告別(見《晉書·許邁傳》);“驅(qū)雞”出自《列仙傳》卷上:“祝雞翁者,洛人也。尸居鄉(xiāng)北山下,養(yǎng)雞百余年。雞有千余頭,皆立名字,暮棲樹上,晝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遼城鶴”出自《搜神后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xué)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钡涔拭芗堑澜淘姷墓餐攸c,這些典故在當(dāng)時人眼里應(yīng)是非常熟悉的,而今天卻給理解帶來一定的障礙。道教詩中的常見意象為丹爐、金丹、松鶴、瑤草、雞犬等等,所有這些都指向修道的終極目的:長生仙去。正源于此,道教詩的格調(diào)大多是虛幻而且熱衷,與佛教詩的寂滅遺世正好相反。王維的這首詩除了一些送別時的套話之外,沒有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遠(yuǎn)沒有他的寺廟詩那么精彩。
開天詩人由于身份地位的差異,他們的方外詩歌也呈現(xiàn)出不一致的面貌。在權(quán)貴詩人那里,通常是仕途遭遇挫折的時候才想到方外,通過與方外之士的交游或者游歷寺觀來調(diào)節(jié)內(nèi)心,以排解政治墜落帶來的傷害。張九齡在罷相居荊州時,與當(dāng)?shù)氐母⊥郎煌芮?,一起尋幽探秘,“我本玉階侍,偶訪金仙道”(《與生公尋幽居處》),明顯透露出以方外之游來化解仕途失意的目的。張說在貶謫岳州時,也有《灉湖山寺》詩:“空山寂歷道心生,虛谷迢遙野鳥聲。禪室從來塵外賞,香臺豈是世中情?云間東嶺千尋出,樹里南湖一片明。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將蘿薜易簪纓?!北M管置身于遠(yuǎn)離朝廷與鬧市的幽僻山寺中讓他萌發(fā)道心,而實際上卻很難忘卻自己的政治身份,所以顯得隔膜。而在那些下層官僚和布衣詩人筆下,卻能把方外之景與方外之情較好地結(jié)合起來,尤以王孟的詩歌在這一點上顯得突出。王維由于自己的佛學(xué)修養(yǎng)以及對佛禪的真心皈依,對寺廟的環(huán)境與釋徒的生活都有偏愛,他的“誓陪清梵末,端坐學(xué)無生”(《游化感寺》)可以看作內(nèi)在志趣的表白。而孟浩然一生布衣,以在野的身份游歷名山寺觀,多有方外交游也是極為自然的,他既有“平生慕真隱,累日探奇異”的秉性,在名山險壑之中能夠“法侶欣相逢,清談曉不寐”自然是一大快事,由此而生發(fā)“愿言投此山,身世兩相棄”(《尋香山湛山人》)的念頭就顯得十分自然,再如《還山貽湛法師》:
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心跡罕兼遂,崎嶇多在塵。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導(dǎo)以微妙法,結(jié)為清凈因。煩惱業(yè)頓舍,山林情轉(zhuǎn)殷。朝來問疑義,夕話得清真。墨妙稱古絕,詞華驚世人。禪房閉虛靜,花藥連冬春。平石藉琴硯,落泉灑衣巾。欲知冥滅意,朝夕海鷗馴。
這首詩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孟浩然把他與湛法師的交游內(nèi)容交代得十分清楚,有住處鄰近的方便,有作者對佛學(xué)的興趣,有共同探討疑義的樂趣,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孟浩然對湛法師“墨妙稱古絕,詞華驚世人”的藝術(shù)才華表示推重,佛門中不乏一些頗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僧人,他們與文士由于情趣上的相同,彼此之間盡管異途,卻很容易產(chǎn)生深厚的友情,如上詩中“平石藉琴硯,落泉灑衣巾”兩句尤其具有文士灑落出塵的風(fēng)流意態(tài),可以想見,孟浩然在詩中塑造的湛法師身上,寄托有自己的影子與生活理想。
作為開天詩壇矯矯不群的天才,李白的同類作品不能不提及。由于李白兩次正式加入道教,成為持有證書的方外之士,所以李白真正與其他道士交游的作品反而不多,轉(zhuǎn)而直接寫自己的尋仙得道經(jīng)歷。羅宗強先生發(fā)現(xiàn),李白“雖正式入道,卻似乎并沒有接受道教的戒律,而只接受經(jīng)文?!盵8]這是洞悉李白自由個性的精辟之見。元丹丘是李白不多的道友之一,屢次出現(xiàn)在李白的詩篇中,如“云臺閣道連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西岳云臺歌送元丹丘》),“元丹丘,愛神仙。朝飲潁川之長流,暮還嵩岑之紫煙,三十六峰長周旋。長周旋,躡星虹。身騎飛龍耳生風(fēng),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而游心無窮?!保ā对で鸶琛罚┻@種羽化仙游的場景在李白筆下層出不窮,如“羽化騎日月,云行翼鴛鸞。下視宇宙間,四溟皆波瀾?!保ā兜蔷赐ど侥贤麘压刨浉]主簿》)“巨鰲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懷仙歌》),有時甚至寫得真假難辨,如“我昔東海上,勞山飡紫霞。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保ā都耐跷萆饺嗣洗笕凇罚┯秩纭拔襾矸暾嫒?,長跪問寶訣。粲然啟玉齒,授以煉藥說。”(《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五)我們不能排除道教予人的虛幻感覺,然而又必須看到,李白有以神仙世界來超脫現(xiàn)實世界的意圖,正由于此,他會偶然流露對神仙幻想世界的質(zhì)疑:“神仙殊恍惚,未若醉中真?!保ā稊M古》)名作《登高丘而望遠(yuǎn)》詩云:“登高丘,望遠(yuǎn)海。六鰲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精衛(wèi)費木石,黿鼉無所憑。君不見驪山茂陵盡灰滅,牧羊之子來攀登?!北M管研究者一致認(rèn)定這首詩是諷刺玄宗的求仙行為,從作品中對秦皇漢武求仙的批評來看,確有此旨,但這畢竟也含有李白對自己尋仙訪道行為的反思。李白的大量山水詩中都交織著游仙的味道。如: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shù)。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登峨眉山》)
單從詩題來看,應(yīng)是登臨山水的游賞之作,而詩中實際充滿了求仙的意味。峨眉山本來就是道教名山,而神仙大多居住在深山之中也是道教習(xí)見的說教情節(jié),這一切讓年輕的李白神往不已,以至于登覽所見的景物描寫讓位于仙游之心。盡管道教的神仙之說可以激發(fā)詩人的想象力,然而過于沉湎于中卻容易沖淡詩歌的藝術(shù)感染力,王士禎批評李白的山水詩有“龍虎鉛汞之氣”,大概就是指這類作品。當(dāng)然這是李白早年的詩作,不足以代表他后來山水詩的成就。
方外詩盡管存在著不同的面貌,掇其要者而言之,畢竟都有著疏離塵世、遠(yuǎn)離熱鬧的共同心理傾向。不管是官高位重的二張等人,還是官位卑下甚至布衣詩人,他們對山林閑放生活的熱愛都溢于言表。張九齡體會到“快然屏塵事,幽獨坐林間。清曠前山遠(yuǎn),紛喧此地疏”(《南山下舊居閑放》)的適意,而一般文士更易體驗“一從方外游,頓覺塵心變”(張暈《游棲霞寺》)的情感經(jīng)歷。孟浩然“朱紱恩雖重,滄州趣每懷”(《奉先張明府休沐還鄉(xiāng)海亭宴集》),高適“未能方管樂,翻欲慕巢由”(《奉酬睢陽李太守》),可以代表盛唐人熱心方外的普遍心理,這也是方外詩的主調(diào)。而一旦回到官場和人群之中,生計生存的實際問題又把他們拉回到塵世之中,所以盛唐的方外詩雖多,而真正的棲心釋道者少之又少。盛唐詩人不管窮達,總有回旋的余地,他們追逐功名榮華,失敗了也不會有生命的威脅,包括在天寶后期朝政日非的情況下,只要不參與派系爭奪或者受到牽連,從政的風(fēng)險還是很少,這一點是其他朝代詩人很難具備的。所以盛唐詩人盡管有大量的方外詩歌,卻絕不是真的遁跡山林,與現(xiàn)實徹底決裂。李白成了道士也沒有完全忘懷世事,王維以“禪誦為事”也并不脫去朝服,整體上看來,開天詩人都是立足于方內(nèi)的。所以詩歌里面表現(xiàn)的生命精神不能以進取或者頹廢來簡單概括,而盛唐方外詩歌總體的格調(diào)一般是舒展自如的,沒有強行克制或做作,方內(nèi)的樂趣與方外的蕭散,在他們筆下就像生活的底色一樣自然,方內(nèi)方外也并不對立,詩人似乎無須費力就完全可以兼得其趣。而白居易提倡的“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風(fēng)月、歌詩琴酒樂其志”(《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已經(jīng)是士人的精神士氣整體下滑的表征,在開天時期尚不至此。
方外詩流露出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共同點是對清冷幽靜乃至于荒寒詩境的審美偏嗜。盛唐由于物質(zhì)的豐足帶來都市的繁榮,唐代的長安、洛陽、揚州等地都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與商業(yè)中心,這里人煙輻輳,店鋪林立,熱鬧喧囂,而這與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造就的鄉(xiāng)野世界相去甚遠(yuǎn),盛唐詩人們大都在鄉(xiāng)野或山林之中讀書成長,而一旦置身于都市的喧囂之中,內(nèi)心渴盼回歸早年清靜淳樸的生活愿望就越來越強烈,他們在山居詩、田園詩甚至漁父詩里已經(jīng)表達了這種愿望,而當(dāng)城市化的進程加快,山野也不再靜謐時,他們擺脫熱鬧的地方只能選擇在人跡罕至的禪院道觀,也只有到了這里他們才能體會空無虛靜帶來的內(nèi)心愉悅,暫且告別俗世中的欲望追求。與此相應(yīng),他們選取的景致多為落日寒林、蒼苔荒徑、秋草黃葉、朔風(fēng)積雪等典型的荒寒意象,于季節(jié)多選秋冬,于時間多取黃昏夜晚,給人一種荒寒蕭瑟之感,揆之以正常心理,這些物色極容易讓人產(chǎn)生“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的心理感受,人只有在清冷肅寂的狀態(tài)下才會內(nèi)斂于心,不馳逐于外界,從塵韁利鎖中解放出來,感受身心的清新與自在。
除了上述的心理需要之外,盛唐時期盛行的享樂之風(fēng)波及到了當(dāng)時社會上的各個階層,詩人也不能超然物外,然而物極必反,世俗的享樂不能帶給人真正持久的精神快樂,反而會產(chǎn)生厭倦心理,出于對世俗風(fēng)氣的反撥,詩人們選擇逃離熱鬧喧囂的俗世,而對清冷荒寒的境界情有獨鐘。正如后來蘇軾所言“神清骨冷無由俗”(《題林逋詩后》),詩人們偏嗜幽深荒遠(yuǎn)的方外世界,必然含有以清冷為脫俗、以荒寒為高雅的審美趣味,這一趣味的確立,顯然是把世俗安逸享樂的生活視作庸俗,而竭力從中超拔出來。司馬遷曾經(jīng)在(《史記·貨殖列傳》)感嘆過:
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妙道,終不能化。
聲色美味、安逸尊榮為俗之所尚由來已久,已經(jīng)淪落到世俗的極致,與之相對的方外世界,站在世俗的對立面,自然對不甘庸俗的文人有莫大的吸引力,方外的清冷幽深意境,自然也就讓詩人們青眼有加,而對清冷詩境與荒寒詩美的偏愛,也就不難理解了。其實不僅僅是方外詩,連其他的詩歌也滲透了這種情思與格調(diào),祖詠《蘇氏別業(yè)》詩云“屋覆經(jīng)冬雪,庭昏未夕陰”、儲光羲《山居遺裴十二迪》詩云“落葉滿山砌,蒼煙埋竹扉”,一寫黃昏時庭院深深,殘雪覆蓋的冷落之感,一寫落葉滿山、空寂無人的荒寒之象,詩境卻同樣清冷。
綜上所述,殷璠特標(biāo)出“善寫方外之情”與“方外之言”來品題詩歌,是對當(dāng)時詩美趣味的敏銳感覺。研究者每每注目于盛世的繁榮,津津樂道于風(fēng)骨興寄,以強調(diào)盛唐氣象而忽略了開天詩歌的差異性。方外詩對盛唐詩歌的貢獻就在于它既使詩人的精神世界空明高遠(yuǎn),又使詩歌境界散發(fā)著冷韻幽香,共同促進了盛唐詩氣象萬千的美學(xué)風(fēng)貌,就如欣賞一臺音樂演出,如果自始至終都是粗豪的歌聲,聽眾必不堪忍受。開天詩人于富貴外別有所樂,于熱烈中更取清冷,于青春展望際兼含思慮深沉,以方內(nèi)人之心眼探尋方外之生機與趣味,如此方形成了多姿多彩的詩美天地。盛唐時期大量的方外詩歌,是他們內(nèi)心的生動記載。當(dāng)然,方外詩歌并不都是出世心理的展示,而詩人們畢竟在這類詩歌中體驗到閑曠、清幽、淡漠乃至荒寒的種種情緒,他們還不至于如晚唐人那樣“感時嘆物尋僧話,惟向禪心得寂寥”(李頻《鄂州頭陀寺上方》),而這種經(jīng)歷與情緒對詩歌產(chǎn)生影響是無疑的。尤其是詩歌意境理論在這個時候的提出,明顯受到佛禪修行理論的影響,“境”或“境界”開始是從翻譯佛經(jīng)中借鑒而來,詩人們把它移至詩歌領(lǐng)域,當(dāng)然是方外交游的結(jié)果。而盛唐的方外詩,對催生詩歌意境的成熟也作出了不小的貢獻。
[1] 葛曉音.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8:114.
[2] 劉昫.舊唐書·儒學(xué)上[M](卷一百八十九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4942.
[3]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一一)[M].北京:中華書局,1956: 6695.
[4] 杜佑.通典·選舉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95-396.
[5] 范祖禹.唐鑒[M].北京:中華書局,2008:201.
[6] 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2:39.
[7]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0:27.
[8] 羅宗強.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A].中國李白研究[C].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責(zé)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On Poems about Monk’s Life and the Mental Contents in Tang Dynasty
WAN Bo-j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uainan 232001, China)
YIN Fan’s “good writing of monk poems and territory beyond China” is one of important interest of Tang poetry. Poems about monk’s Life can be divided into about external communication and travels. Each part is worthy of discussion about their psychological contents.
Tang dynasty; poems about monk’s Life; psychology; coldness
I206.2
A
1009-9115(2012)04-0010-06
淮南師范學(xué)院院級科研項目(2009wk13)
2012-02-14
萬伯江(1972-),男,安徽壽縣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