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進杰
如何對待嫌疑人與被告人*
——建國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
謝進杰
無罪推定促使國家對犯罪實現(xiàn)通過程序的治理,催發(fā)刑事程序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結構轉(zhuǎn)型與模式變遷,提出一攬子宏觀、中觀和微觀的命題和基準,為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提供了基本的解答。建國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發(fā)生過四次大討論,圍繞無罪推定是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和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而展開。相關的討論展現(xiàn)了國人對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和權利,對國家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態(tài)度和方法以及對國家如何對待公民這一根本命題的重視,也展示了學術與政治、學術與立法、學術與實踐的交織激勵、相互影響的關系鏈和作用過程。當下中國,作為任何人均需要的無罪推定,仍然是一項未竟的事業(yè),需要以更為積極、開放和理性的姿態(tài),將其確立為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現(xiàn)實目標,實施具體的國家人權行動,從刑事程序領域乃至憲政層面去實現(xiàn)。
無罪推定;國家與公民;程序治理;任何人的需要;學術與政治
自從犯罪變成“公共問題”由國家出面治理,國家為實踐這項“事業(yè)”在犯罪與刑罰間創(chuàng)設了必經(jīng)的追訴嫌疑人與審判被告人的刑事程序后,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就成為必須界定清楚的基本問題。在該場域,國家治理犯罪的需要同公民保護個人權利免受國家權力侵犯之間的矛盾,是最基本的矛盾,構成程序發(fā)展的基本動因,始終貫穿并主導著整個程序。這場本質(zhì)上發(fā)生在國家與公民之間的矛盾的解決過程,國家承擔并扮演著兩種基本的功能和角色:一是以控訴機關名義行動的追訴功能,二是以審判機關名義行動的審判功能。二者的構造關系表現(xiàn)了國家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態(tài)度。大凡在訴審合而為一的程序構造下,“嫌疑人”和“被告人”被合并成同一概念,且可能自始至終為“罪犯”的概念所統(tǒng)領,國家極易采取有罪推定的態(tài)度,程序模式呈糾問制;而在訴審分離并形成制衡的程序構造下,“嫌疑人”和“被告人”是兩個概念,且與“罪犯”概念相區(qū)別,國家趨向于采取無罪推定的態(tài)度,程序模式呈控辯制。國家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預示著嫌疑人、被告人天壤之別的命運和處遇。有罪推定一度成為國家治理犯罪的基本方法,導演出一幕幕個人成為國家權力客體的非人道的糾問治罪程式,刑訊逼供合法化的血腥的制度實踐給近現(xiàn)代國家治理犯罪的方法轉(zhuǎn)型和程序變革帶來深刻的反思;以無罪推定為基調(diào)的控、辯、審三角結構刑事程序模式成為近現(xiàn)代以來國家治理犯罪惟一具有合法性的方法和程式。
對嫌疑人、被告人采取無罪推定的態(tài)度根源自國家對犯罪施以刑罰的合法性要求。直觀的理由是刑罰只能針對罪犯,刑罰的實施有賴于對犯罪的確認,從治理技術上,任何人未經(jīng)必要的刑事程序都無法被斷定為罪犯。深層的緣由則與國家治理犯罪權力的來源有關。國家是基于公共治理的需要而以刑罰權為根據(jù)對嫌疑人、被告人發(fā)起刑事追訴的。按照啟蒙思想的解釋,該權力源于每個個人所捐贈出來的“那份自由”。在該來源那里,我們發(fā)現(xiàn),嫌疑人、被告人其實也為了同樣的需要而割讓自己的部分自由,并希望這種共同的捐贈足以保護自己,只是此時被懷疑和指控成為公共保護的“敵人”,因而國家沒有理由不認真對待嫌疑人、被告人?!耙磺蓄~外的東西都是擅權,而不是公正,是杜撰而不是權利(力量)”,因而,“在法官判決之前,一個人是不能被稱為罪犯的。只要還不能斷定他已經(jīng)侵犯了給予他公共保護的契約,社會就不能取消對他的公共保護”①[意]貝卡里亞著,黃風譯:《論犯罪與刑罰》,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31頁。。故此,無罪推定被確立為近現(xiàn)代以來刑事程序最基本的原則,從《英國大憲章》到《法國人權宣言》再到《世界人權宣言》直至《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凡受刑事控告者,在未經(jīng)獲得辯護上所需的一切保證的公開審判而依法證實有罪以前,有權被視為無罪”,被承認為人類家庭所有成員的固有尊嚴及其平等的和不移的權利,推崇為所有人民和所有國家努力實現(xiàn)的公共標準,要求通過國家的和國際的漸進措施使其得到普遍且有效的承認與遵行②參見1215年6月15日訂立的《英國大憲章》第39條、1789年8月26日通過的《法國人權宣言》第9條、1948年12月10日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序言及第11條第1款以及1966年12月16日通過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序言及第14條第2款。。
無罪推定促使國家對犯罪實現(xiàn)通過程序的治理,催發(fā)刑事程序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結構轉(zhuǎn)型與模式變遷。它以截然區(qū)別于有罪推定的立場、態(tài)度和方法,來解決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成為近現(xiàn)代以來國家治理犯罪的制度與實踐的前提和基調(diào),定位了刑事程序的基本結構、功能和模式。首先,無罪推定提出了一個前提性的宏觀命題,即國家試圖實施一切有關罪刑的行為都必須建立在法治的軌道上與正當程序的框架內(nèi),否則將不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據(jù)此,在犯罪與刑罰之間,刑事程序是必需的,符合法治主義與司法性質(zhì)的刑事審判成為罪與刑惟一正當合法的鏈接機制。毫無疑義地說,在無罪推定規(guī)制下的刑事程序視野,按照自然事實發(fā)生的從犯罪到審判再到刑罰的邏輯被巧妙地重新結構、重新規(guī)定,成為不可逆轉(zhuǎn)和置換的從審判到犯罪再到刑罰的邏輯鏈條,沒有審判,就沒有“犯罪”,就沒有“刑罰”。相應地,在審判終結以前,只有“犯罪嫌疑”、“指控犯罪”的概念,而沒有“犯罪”的概念;只有“嫌疑人”、“被告人”的概念,而沒有“罪犯”的概念。因此,無罪推定催生了國家治理犯罪的法治方法和程序機制。近現(xiàn)代以來國家實施的任何脫離法治違背程序的刑罰,都是“擅權”和“暴力”,針對嫌疑人、被告人實施的刑訊和酷刑,本身就應當接受審判。接著,無罪推定提出了一個框架性的中觀命題,即國家為實現(xiàn)犯罪治理組織起來的刑事程序必須建立控審分離的構造和模式,將追訴與審判的權力、機能區(qū)分開來,將審判塑造成中立、被動、客觀、公開、公正的角色,且保障嫌疑人、被告人享有能夠與控訴平等對話與對抗的辯護機能,以形成相對合理的控、辯、審的三角結構,盡可能地實踐一種“控審分離、控辯平等、審判中立”的理想訴訟圖景。為此,無罪推定催生了國家治理犯罪的權力結構和程序模式的轉(zhuǎn)型,促使刑事程序?qū)崿F(xiàn)暨刑事司法獨立以后的第二次“革命”③在筆者看來,人類歷史上國家治理犯罪實踐刑罰權的刑事程序建設,業(yè)已經(jīng)歷兩次“革命”:第一次是刑事司法權從行政權范疇分離開來獲得獨立;第二次是刑事審判權與刑事追訴權的分離并形成制衡。該兩次“革命”在世界范圍已基本完成,但實踐的程度存有差異,很大程度上,刑事司法獨立的程度和控審分權制衡的合理程度,決定了刑事程序建設的完善程度。當然,伴隨該兩次“革命”的,正是刑事程序中個人主體性提升的進程,更具體地說是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和待遇的改善的過程。國家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態(tài)度和方法正是在兩次“革命”的進程中實現(xiàn)轉(zhuǎn)型的。。在此基礎上,無罪推定對刑事程序運作的微觀層面提出了一攬子基準:首先,嫌疑人、被告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也無須證明自己無罪;其次,控訴機關承擔證明指控犯罪成立的責任,嫌疑人、被告人享有獲得律師幫助和辯護的各項權利;再次,惟一有權且合法決定構成犯罪的方式是經(jīng)過依法審判,且必須保障控訴權和辯護權的正當行使與平等對抗;最后,當犯罪無法得到證實或者案件事實存疑,控訴機關的指控便自然無法成立,法官應當作出無罪與有利被告的裁判。此外,還包括若干延伸規(guī)則:其一,嫌疑人、被告人享有沉默權;其二,裁判以前對嫌疑人、被告人實施的限制人身和財產(chǎn)的追訴權力行為應當受到司法審查;其三,通過對嫌疑人、被告人刑訊、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方法取得的證據(jù)應予排除。因此,近現(xiàn)代以來以無罪推定為基調(diào)建構起來的刑事程序,彰顯了一種尊重人的主體性與保障人權、強調(diào)分權制衡與控制權力、遵循程序法治與司法正義的價值理念、制度原理和實踐目標,為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提供了基本的解答。
當然,無罪推定提出的一攬子宏觀、中觀和微觀的命題和基準,未必全然被良好實踐,每一國家推行的進程未必同步,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具體做法上也會有所差異。在我國,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歷經(jīng)坎坷但持續(xù)不斷,有關的學術、立法和實踐在起起落落中經(jīng)歷了諸多爭鳴、諸多變化。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問題在一次又一次的討論中探尋答案,本質(zhì)觸及國家與公民關系的無罪推定經(jīng)過逾半世紀來的討論方才逐漸達成共識,終于成為立法不得不確立并將其推向?qū)嵺`的基本原則。歸納起來,建國以來國人圍繞無罪推定共發(fā)生過4次大討論:第一次發(fā)生在1956至1958年,圍繞無罪推定是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而展開;第二次發(fā)生在1979至1991年,包括1979至1984年和1987至1991年兩階段,討論的焦點為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第三次大致發(fā)生在1991至2000年,討論的主題是我國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以1996年為界,先后聚焦于兩個層面,即應該確立什么樣的原則和實際確立什么樣的原則;第四次大討論大致自2001年至今,討論的重心指向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盡管各次討論未必界限分明和高度集中,但趨向是清晰的,特征是明顯的,主題是鮮明的,且整體呈現(xiàn)層層遞進的關系。這個過程,有關的學術思想變遷呈曲線推進,不斷碰撞出爭鳴的火花,燃燒起真理的火焰,勾勒了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態(tài)度、方法和觀點的演進主線,國人在爭鳴中尋找著對該問題的共識和基本解答。
建國初期,隨著對舊法的批判,無罪推定的刑事程序制度被否定,新法制尚待建立,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問題一時難以被關注。直至社會主義改造時期,才提出該問題,指出應將被告人作為訴訟主體來對待,尊重其辯護權,將其與罪犯區(qū)分開來,只有經(jīng)法院審判才能確定是否有罪和應否刑罰①劉慶林:《怎樣對待刑事案件的被告人》,《政法研究》1956年第3期。。接著開始正面把無罪推定作為“一個必須遵守的原則”提出來:如果缺乏根據(jù),就不應對被告人強制處分、起訴甚至定罪,且不能因態(tài)度不好、保持沉默或虛偽陳述就對其強迫、懲治和作有罪結論,“被告未經(jīng)法定程序證實是犯罪人之前,他被假定為無罪的人,這時他仍和其他公民一樣,其合法權益應得到國家法律的保護”②羅榮:《試論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法學》1957年第2期。另見黃道:《略論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原則》,《法學》1957年第2期。。一場以“刑事法律科學中的無罪推定和有罪推定”為題的報告憂國憂民地揭示“要貫徹無罪推定是如何地不易,要體現(xiàn)有罪推定是如何地便當”,提出“徹底貫徹無罪推定”的基本態(tài)度:無罪推定不僅足以保障被告人權利,且足以通過民主、法治及人道主義的發(fā)揚,加強群眾的安全感,增進對政府的信仰,于公于私都有利,我們不應機械地將其看成孤立的東西,而應和一切有關的原則和制度聯(lián)系起來理解③參見楊兆龍:《刑事法律科學中的無罪推定與有罪推定問題》,《楊兆龍法學文集》,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年,第612—615頁。。這些討論,將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提了出來,表明基本的態(tài)度,給出初步的解答,將無罪推定作為學術問題加以討論。
但遺憾的是,突如其來的“反右運動”將大量符合真理、民主、科學的觀點當作階級斗爭的反動思想,無罪推定論遭到重重批判,嫌疑人、被告人幾乎一夜間變成“階級敵人”,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立即從學術問題演變?yōu)檎螁栴}?!豆饷魅請蟆份d文將無罪推定駁斥為資產(chǎn)階級的謬論①吳磊、王舜華:《駁“無罪推定”論》,《光明日報》1957年12月13日。;上海法學界舉行“徹底肅清‘無罪推定論’的有害影響”的“科學討論會”,指出“無罪推定論”不是學術問題,而是政治立場問題,但有人因政治幼稚、學術無知,把毒草認作香花到處販賣,造成不良后果,為捍衛(wèi)馬列主義法律觀,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必須徹底批判無罪推定的謬論②參見《華東政法學院舉行科學討論會批駁無罪推定論》,《法學》1958年第1期。。批判不斷高漲,無罪推定被定性為謬論、舊法觀點、反動思想和政治錯誤③參見1958年《解放日報》1月15日潔人、美珍的《什么叫“無罪推定”,為什么必須駁斥這種謬論?》,《法學》第1期李保民的《“無罪推定”不應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的原則》、第2期林自強的《徹底批判人民律師工作中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第3期黃怡祥的《應當批判辯護人的“有利被告論”》,以及《政法研究》第2期巫宇甦的《批判資產(chǎn)階級“無罪推定”原則》、第4期吳磊的《駁“審判有利被告論”》和張汝東的《批判在審判實踐中的舊法觀點與有利被告論》等。,先前主張認真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諸多立論者也承受不了巨大壓力,紛紛檢討曾經(jīng)把明明是有害的東西居然看成是有益的東西,乃是政治立場模糊、專政觀念不強、馬列水平不高、敵我界限不清、階級覺悟淡薄的表現(xiàn)④例如,黃道:《應該徹底批判“無罪推定”的謬論——對“略論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原則”一文的初步檢查》,《法學》1958年第1期;吳磊:《對“關于我國刑事訴訟中辯護人訴訟地位的研究”一文的檢查》,《政法研究》1958年第2期。另見羅榮:《徹底批判“有利被告”的謬論——對“試論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一文的檢查》,《法學》1958年第3期。。
批判的基本觀點是,無罪推定始終屬于資產(chǎn)階級的范疇,是其用來進行階級斗爭的政治手段,是對勞動人民的虛偽和欺騙,以有利于被告人的外衣隱藏極端反動的階級專政本質(zhì),其思想方法是唯心主義,是不切實際和反科學的極端錯誤、危害極大的謬論;為此,應當徹底批判,堅持馬列主義和黨的領導,從有利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觀點出發(fā)。對無罪推定的批判和檢討,甚至影響了對刑事程序基本理論的觀點:“我們刑事訴訟的基本理論應該是:從有利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觀點出發(fā),緊緊地在黨的領導下,發(fā)揮公安、檢察和法院三個專門機關的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統(tǒng)一對敵的作用……”⑤黃道:《應該徹底批判“無罪推定”的謬論——對“略論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原則”一文的初步檢查》,《法學》1958年第1期。
為“矯正”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立場、態(tài)度和方法的“錯誤”,在檢討和批判的同時提出了一些“新”觀點,譬如,“今后與犯罪作斗爭并不是忠實的遵守‘無罪推定’,而是堅決的在黨的領導下,依靠人民群眾與偵查、審判人員的主觀努力”;“被告人應有據(jù)實陳述的義務,否則,說明被告人尚無悔罪表現(xiàn),而抗拒本身就是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國家的敵視”;“擺在律師辯護工作面前的,不是什么‘有利被告人’或‘不利被告人’的問題……是在于如何地從不同角度去和檢察機關、人民法院一起更好地、正確地實現(xiàn)‘鎮(zhèn)壓敵人、懲罰罪犯、保護人民’的任務”⑥李保民:《“無罪推定”不應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的原則》,《法學》1958年第1期。羅榮:《徹底批判“有利被告”的謬論——對“試論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一文的檢查》,《法學》1958年第3期;黃怡祥:《應當批判辯護人的“有利被告論”》,《法學》1958年第3期。。歸結起來,就是要以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思想方法去對待嫌疑人、被告人,將刑事程序作為對階級敵人實行專政的場域。無罪推定論已不是純粹的學術觀點,而是嚴肅的政治問題,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討論被牢牢地鑲嵌在階級分析和階級評判的框架內(nèi)。
就這樣,無罪推定的思想如曇花一現(xiàn),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很快在轟炸式批判中形成“定論”,有利被告的觀點成為學術的禁區(qū)。圍繞該問題的立場、方法和觀點在接下來的階級斗爭擴大化中被加劇扭曲,隨著刑事程序?qū)嵸|(zhì)上回到糾問制模式和淪為階級斗爭工具,嫌疑人、被告人的處遇實際上相應地退回到專制時期的狀態(tài);盡管其間短暫地得到一定程度糾正的跡象,但很快被接踵而至的“文化大革命”徹底鎮(zhèn)壓,大量秘密審理、刑訊逼供和巡回批斗的實踐將刑事程序演變?yōu)殡A級斗爭、政治鎮(zhèn)壓的過場,刑事程序場域國家與公民的基本矛盾被界定成敵我矛盾,嫌疑人、被告人不但直接被命名為“犯罪分子”,而且淪為“階級敵人”,喪失辯護權甚至最基本的作為人的尊嚴。有罪推定徹底地成為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方法。這一過程,將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擱置了將近20年,將先前就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取得的理論成果退回到將近100年以前的封建社會糾問制語境。
以現(xiàn)在的眼光回眸,建國后圍繞無罪推定的第一次大討論就是聚焦于“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討論的結局是不但壓制了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學術研究,而且將無罪推定牢牢地束縛于政治乃至階級專政的框架內(nèi)。無罪推定作為政治問題,不但在那艱難的20年得到劇烈表現(xiàn),有關的學術討論基本被禁錮,而且在剛度過轉(zhuǎn)折關頭的改革初期影響猶存。因而,圍繞無罪推定的第二次大討論注定是要從解決“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開始,或者說,討論的使命首先是要回歸學術,要從凝凍已久的階級專政語境“破冰”,從浸泡已久的政治話語中“解放”。告別文化大革命的法律虛無主義,搭乘解放思想、維護民主、重建法制的改革開放的春風,無罪推定事隔20年后被重新提了出來,1979年初《人民日報》載文《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指出,可將無罪推定規(guī)定于正起草的刑事訴訟法或至少應吸取其精神和某些內(nèi)容①田采:《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人民日報》1979年2月17日,第3版。,掀開了“文革”過后圍繞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討論。學者們揭示:“學術上的是非問題,只能通過學術界的自由討論去解決,通過藝術和科學的實踐去解決。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原則,是法學上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沖破‘無罪推定’這個禁區(qū),拔掉‘有罪推定’這根毒牙,否則,發(fā)揚社會主義民主,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就是不可能的?!雹谕醣拢骸蛾P于“無罪推定”原則的探討》,《現(xiàn)代法學》1979年第2期。國人已深刻意識到,要重新討論無罪推定,需要排除淤積已久的思想障礙,將討論的基點回歸到學術的立場,“重要的是應該明確一切理論、科學都不應該有任何‘禁區(qū)’,要提倡勇于爭鳴,各抒己見,不能對不同意見任意采用壓服的辦法,更不容許誣陷為政治問題而施加迫害”③王珉:《捍衛(wèi)民主權利必須加強法制》,《學術月刊》1979年第1期。。緊接著,圍繞無罪推定及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與權利的文章陸續(xù)見諸學術刊物,盡管一定范圍內(nèi)仍無法完全擺脫專政思想和階級分析方法的影響,但整體上,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在改革開放以后重新被作為重要的學術問題展開討論,已成不可擋之勢。
圍繞無罪推定的第二次大討論發(fā)生在改革初期思想解放的背景下,隨著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重新回歸學術立場,討論的焦點漸漸轉(zhuǎn)移到“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改革伊始即有觀點揭示:任何刑事訴訟,在對待嫌疑人、被告人問題上,不是無罪推定,就是有罪推定,二者必居其一。對無罪推定的任何輕視和削弱,都意味著有罪推定的復活和危害的加深;如果說:我國人民在50年代對該問題還看不清,那么,經(jīng)過災難以后問題就暴露得很清楚:我國人民特別需要民主和法制,特別需要堅持無罪推定,這是歷史的教訓、人民的需要④王秉新:《關于“無罪推定”原則的探討》,《現(xiàn)代法學》1979 年第2 期。。這道出了歷經(jīng)劫難以后國人渴望民主法制,渴望國家以寬容開放、人文關懷的方式對待刑事程序中的個人的強烈心聲,代表了改革初期多數(shù)人的基本主張。學者們撰文強調(diào),無罪推定能夠防止主觀武斷、刑訊逼供和非法審判,給予被告人合法權利,有效保護好人,體現(xiàn)對人的處理慎重的政策,我國刑事訴訟可以并且應予貫徹⑤例如,趙虹、竇繼祥:《對“無罪推定”原則的理解》,《法學研究》1979年第3期;藍全普:《無罪推定原則有利于正確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民主與法制》1979年第4期;黎培镠、蔣恩慈:《無罪推定原則的積極意義》,《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寧漢林:《論無罪推定》,《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4期。。
不過,此時國人的思想包袱雖基本放下,無罪推定和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問題不再被視為禁區(qū),但禁錮多年的學術氛圍仍顯得保守,討論還是形成兩種基本對立的觀點。對立觀點認為,無罪推定不適用于我國,理由是:雖然無罪推定代替有罪推定是進步,但仍然是資產(chǎn)階級掩蓋其實行白色恐怖、欺騙人民群眾、麻痹革命斗志的面紗,具有不可克服的階級局限性,對無產(chǎn)階級來說是不能用的糟粕①王兆生、魏若萍:《對“無罪推定”原則的看法》,《法學研究》1979年第2期。。除了依然從階級立場出發(fā)論述外,也有從認識論角度提出,無罪推定是不科學的唯心論,強調(diào)保障無罪而忽視懲罰犯罪,有違實事求是的方針,勢必使司法機關陷入“不可知論的泥坑”:“被事實證明了的罪犯,就因為審判機關還沒有最后宣布,仍然要被不顧事實地推定為‘無罪’……豈不是指鹿為馬?”②曉華:《“無罪推定”原則與我國刑事訴訟實踐格格不入》,《法學研究》1980年第1期。另見張子培:《“無罪推定”原則剖析》,《法學研究》1980年第3期。
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直接觸及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經(jīng)過深刻的歷史教訓,能否徹底拋棄有罪推定、秉持無罪推定,關系建國以來學術理論爭論又一次努力的結果。這場發(fā)生在改革初期的討論,專政話語仍然左右著部分國人的思想,階級分析依然很大程度成為認識問題的方法,在兩種基本觀點的對立陣營中,無罪推定究竟“姓資”還是“姓社”、“唯物”還是“唯心”,成為論爭最激烈的地方,從根本上決定著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的結論。
在姓資姓社的問題上,占主導的觀點主張無罪推定是資產(chǎn)階級的,但其中分化為兩種立場,走向兩種有別的結論。一種認為,資產(chǎn)階級法制體系的無罪推定與有利被告論是和社會主義法制不相容的,盡管包含某些合理因素且歷史上起過進步作用,但不能作為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原則③例如,羅新民:《無罪推定不是社會主義的訴訟原則》,《現(xiàn)代法學》1982年第3期;鄧崇范:《堅持實事求是,揚棄無罪推定》,《求是學刊》1983年第3期。。另一種認為,雖然無罪推定是資產(chǎn)階級的原則,但仍有值得無產(chǎn)階級國家汲取的精華,我國應采取該原則或至少吸取其基本精神,無罪推定的可用性與法的階級性無關,誰掌握了,就可以為誰服務④例如,蘇萬覺:《“無罪推定”原則不能否定——與張子培同志商榷》,《現(xiàn)代法學》1981年第2期。。當然,還值得注意的是,有少數(shù)觀點主張無罪推定不存在姓資姓社的問題,或者干脆跳出姓資姓社的狹隘邏輯,從更廣闊的層面,得出無罪推定適用于我國的結論,理由是:人類長期以來的政治和司法實踐已充分證明,無罪推定和有罪推定對立尖銳,有罪推定是與專制獨裁的政治制度相聯(lián)系的,無罪推定則是與民主的政治制度相聯(lián)系的⑤王秉新:《關于“無罪推定”原則的探討》,《現(xiàn)代法學》1979年第1期。。不過,也有得出無罪推定未必適用我國的結論,理由是:無罪推定替代有罪推定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雖可能保護無辜,但犯罪分子則可借以作為護身法寶抵抗偵查,因而應汲取無罪推定的有益內(nèi)容和合理成分,但不能將其作為指導原則⑥廖增昀:《對無罪推定原則的幾點看法》,《法學研究》1980年第5期。。
在唯物唯心的問題上,同樣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大多認為是唯心的,部分認為是唯物的。唯心論者指出,無罪推定是在不問是否有事實根據(jù)的情況下做出的主觀推測,以推定被告人無罪來替代對被告人的有罪推定,要防止有罪的先入為主但實際上卻陷入了無罪的先入為主,因此不是一個科學的概念,是主觀唯心主義認識論的表現(xiàn);而且,實踐中偵查、檢察和審判人員通常是根據(jù)法律和事實確認被告人有罪才決定逮捕、起訴、審判和定罪量刑的,事實上被告人也絕大多是有罪的,假如堅持推定無罪就違背實事求是;再者,我國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原則,已包括了無罪推定的積極內(nèi)容,且更客觀、科學⑦張子培:《“無罪推定”原則剖析》,《法學研究》1980年第3期;于江:《試析無罪推定原則與我國刑事訴訟法》,《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1981年第6期。。唯物論者則認為,一個公民從無罪的人到成為有罪的人,須同時具備實體法和程序法要件,即便對一開始即可認定犯罪的案件,在法院判決以前,從程序法角度仍須推定為無罪的人,無罪推定是一條至關重要的界線,不守住該界線就不能保障公民權利,該原則與實事求是、客觀實踐是相適應的,反對意見者以被告人多數(shù)有罪來論證無罪推定的荒謬性,其實是錯誤地將其與自然科學中對具體問題的假設和邏輯學中對具體問題的推理完全等同起來造成的結果⑧王秉新:《關于“無罪推定”原則的探討》,《現(xiàn)代法學》1979 年第1 期。。
在討論中,絕大多數(shù)還是沒有擺脫姓資姓社、唯物唯心的糾纏和思想局限,導致在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的問題上出現(xiàn)一種既不全然肯定、也不一概否定的中間立場,得出對無罪推定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第三種觀點,并且分化為程度略有差別的結論。一種提出,資產(chǎn)階級的無罪推定是唯心論,是反動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我們無產(chǎn)階級國家沒有規(guī)定該原則是正確的,但對其有利無產(chǎn)階級的一面還是可以汲取,據(jù)此,審判人員要全面調(diào)查被告人有罪和無罪的證據(jù)①唐關達:《對“無罪推定”要作具體分析》,《法學研究》1980年第1期。。另一種提出,無罪推定既包含合理的內(nèi)容,又存在不科學的東西,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應當有批判地繼承,把判決有罪以前的被告人推定為無罪顯然是不真實的虛夸說法,是資產(chǎn)階級法律虛偽性的表現(xiàn),但是,不能證明被告人有罪就應該判定為無罪以及疑案作出有利被告人的解釋,同樣可適用于我國②陳光中:《應當批判地繼承無罪推定原則》,《法學研究》1980年第4期。。
綜觀起來,這場圍繞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的討論一開始涌現(xiàn)諸多肯定的觀點并整體占據(jù)上風,但最終似乎還是以否定的觀點主導了結局③肯定的觀點主要集中發(fā)表于1979年至1982年,但自1983年起,發(fā)表的絕大多數(shù)是否定的觀點,如張子培:《評“無罪推定”》,《中國政法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鄧崇范:《無罪推定不能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法學評論》1984年第2期;王桂五:《評“無罪推定”的訴訟原則》,《法學》1984年第4期;等等。,特別是受立法所影響,加上隨后“清除精神污染”,結論朝一邊倒,并導致討論漸漸冷卻下來,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在80年代前半期再次被作了政治上的小結。立法者聲稱,我國的訴訟程序不是“無罪推定”,也不是“有罪推定”,而是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④參見《就有關審判林江反革命集團案的幾個法律問題——王漢斌答新華社記者問》,《人民日報》1980年12月12日,第4版。。司法戰(zhàn)線譴責:在社會主義異化論和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下,有的人不積極宣傳我國社會主義法制的原則,而是宣揚無罪推定、有利被告等謬論,造成某些思想混亂⑤參見《加強社會主義法制的有力措施——劉復之同志答〈法律與生活〉記者問》,《中國法制報》1984年1月20日。。對此,學術界檢討稱:法學界從改革以來,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發(fā)表了不少好文章,但也存在一些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觀點,存在精神污染,無罪推定雖起過進步作用且為不少國家所肯定,但其概念不合理,不實事求是,不符合現(xiàn)實,我國沒有規(guī)定該原則是正確的⑥陳光中:《清除法學領域精神污染的重大意義》,《中國政法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嚴端:《法學教育工作者應自覺抵制和清除精神污染》,《中國政法大學學報》1983年第4期;等等。。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討論使得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有觀點揭示,如何對待被告人,怎樣看待其地位和權利,是應予認真研究足夠重視的問題。被告人是刑事程序的中心人物,其法律地位直接關系整個程序如何進行:如果實行有罪推定,就是對被告人采取專政原則,并據(jù)此組織全部訴訟活動,就可剝奪其訴訟中的一切權利,但這是封建專政或法西斯專政式的刑事訴訟;如果實行無罪推定,就是對被告人采取民主原則,并據(jù)此組織全部訴訟活動,賦予被告人應有的一切權利,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形式民主和社會主義真正民主的刑事訴訟;但如果不作任何推定,使被告人成為莫名其妙的人物,則我們的訴訟活動豈不就成為無根據(jù)、無原則的盲目行動了?⑦李春霖:《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人及其辯護權》,《北京政法學院學報》1979年第1期;王秉新:《關于“無罪推定”原則的探討》,《現(xiàn)代法學》1979年第1期。
也許正是由于刑事程序不得不面對和解決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雖然80年代前半期的討論被清除精神污染的政治口號壓抑了下來,但隨著思想解放的推進很快又恢復了學術的晴空,80年代后半期討論又有序地展開;而且,整個討論已經(jīng)基本朝著贊同無罪推定并將其付諸我國立法的方向發(fā)展。重新肯定無罪推定,是發(fā)自對有罪推定傾向抬頭的反思和警惕:先判后審有一定的市場,實質(zhì)是有罪推定的翻版,如果不堅持在對被告人做出有罪判決以前應當視作是無罪的原則,就無法杜絕違反程序法的現(xiàn)象;同樣,被捕者未經(jīng)判決已喪失應有權利的現(xiàn)象時常發(fā)生,根源是尚未確立無罪推定,執(zhí)法人員尚未確立承認個人權利不可侵犯的觀念①許務民:《從先判后審看無罪推定的可取性》,《法學》1987年第1期;莊藍:《無罪推定原則應予確定》,《法學》1987年第1期。。盡管這樣的論斷很快就引來反對的聲音②例如王新清:《我國刑事訴訟法不宜采用“無罪推定”原則》,《法律學習研究》1987年第3期。,但同樣很快地,肯定的主張鋪天蓋地,不但討論的態(tài)度更加民主、開放,更為積極地尋求共識③譬如有撰文指出:“在當今大家一致公認為建國后學術民主最充分的歲月中,為什么仍然把無罪推定看成是不祥之物甚至如洪水猛獸呢!關鍵的問題是先要確認對無罪推定發(fā)表不同見解,是學術問題,決非政治問題。否則,就做不到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把在五十年代受到強行壓制的不同意見說出來,把是非曲直爭個明白,然后達到思想上真正的統(tǒng)一認識?!眳⒁娫S務民:《再論無罪推定的可取性》,《法學》1988年第7期。,形成了幾乎是建國以來最大范圍的共識;而且將有關的理論向前大大推進,形成諸多更為成熟、深刻、科學的觀點。這些觀點揭示,訴訟過程不但要回答“事實是怎樣”,還要回答“應當是怎樣”,無罪推定與實事求互補而非對立,起著確定被告人法律地位的作用,是解決有罪推定幽靈仍然徘徊問題從而改善刑事訴訟價值模式的最好方法。而如果把無罪推定放在社會政治生活的背景中與國家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理解,完全可得出結論:對任何發(fā)達的民主政體,確認無罪推定都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選擇,其作用應擴大到社會關系的所有領域,一個社會對無罪推定的認可與貫徹與否是判斷其文明程度的一項指數(shù),有罪推定還是無罪推定焦點在于對人權的答案,我們沒理由對充分有效保護公民基本權利的無罪推定持懷疑甚至否定態(tài)度,它無疑應成為我國訴訟法的原則,且應載入憲法作為切實保障公民基本人權的制度④鄭成良:《無罪推定論》,《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88年第4期;龍宗智:《對“無罪推定”的新思維》,《現(xiàn)代法學》1989年第2期;李靜冰:《將無罪推定原則載入我國憲法》,《法學》1989年第2期。。
80年代后半期激發(fā)的這場討論,無疑將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的討論從10年前主要停留在刑事程序領域的結論提升到更高的層面與更寬的視野,其理論成果不但表現(xiàn)為將對無罪推定的討論從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層面拉升到如何對待公民根本權益的根本問題層面;而且表現(xiàn)為將無罪推定作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應當確立的訴訟原則拉升到作為我國憲法應當確立的保障公民基本人權的制度。從討論的結果看,它明顯不同于80年代前半期乃至以前任何一次討論,乃至將其獨立界定為又一次大討論也不為過。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可以說是建國以來第一次達成普遍共識,關于無罪推定是否適用于我國的討論也不知不覺地過渡到了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不過,在這里,我還是愿意以討論的主題為標志來進行劃分,將發(fā)自70年代末至整個80年代乃至90年代初的討論整體劃歸建國以來的第二次大討論,而將90年代初開始延續(xù)下去的討論列為第三次大討論。
將無罪推定適用于我國的基本觀點推向高峰并實際上開啟關于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討論的,當是1991年發(fā)表的《論無罪推定原則》,深刻地揭示無罪推定的概念、立法例、性質(zhì)、特征、意義、價值取向和作用機制,科學地回答無罪推定與實事求是、司法職權、中國國情等重要問題存在的疑問,解決了無罪推定姓資姓社、唯心唯物的論爭,得出我國應當充分確立無罪推定原則的結論。無罪推定作為一項法律基本原則,從一開始就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專利,它不僅為資本主義國家所確認,而且為社會主義國家普遍接受;不僅對反封建斗爭發(fā)揮過積極作用,而且直到現(xiàn)代并未結束其歷史使命。據(jù)此,我們對無罪推定的性質(zhì)應該有一個新的認識:該原則是具有世界性普遍意義并對刑事程序制度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有重要影響的法律文化現(xiàn)象,是人類的共同財富。而且,無罪推定并不是孤立的原則,而是與整個刑事程序制度緊密聯(lián)系并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既然無罪推定意味著被告人在未經(jīng)判決有罪以前應被視為無罪的人,那么,賦予被告人各項訴訟權利,就應是其邏輯的必然;既然無罪推定要求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須經(jīng)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那么,為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而設立一定的訴訟程序,并維護其不可違反的法律尊嚴,就是其應有之義;無罪推定既然假定被告人在判決前是無罪的人,那么,在任何具體的案件中,要推翻這一假定,就必須有充分確鑿的證據(jù),而且提出有罪證據(jù)并予以證明的責任應由指控者承擔,刑訊逼供及其他非法手段獲取證據(jù),應被禁止;無罪推定既然假定被告人在判決前無罪,那么,在判決前不能將其當作罪犯對待,當然是其必然要求。因此,無罪推定觸及刑事程序制度各層面,已成為其現(xiàn)代化及進步性的重要標志,我們放棄或拒絕它,只會使世人對我國刑事程序制度的先進性產(chǎn)生誤解,“誤解雖然不是我們所應懼怕的,但標志卻應是我們能夠且應該得到的”①張令杰、張弢、王敏遠:《論無罪推定原則》,《法學研究》1991年第4期。。
自90年代開始,討論逐漸聚焦到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越來越多地探討其在我國刑事程序中的具體構筑。有關的討論揭示,現(xiàn)行法律未體現(xiàn)該原則的制度,已暴露出立法的缺陷。例如逮捕條件、免予起訴和開庭條件的設置明顯在法院判決以前就已將被告人視為罪犯,因此有必要從立法上明確規(guī)定無罪推定;建立無罪推定的程序,將被告人和罪犯區(qū)別開來,被告人沒有義務證明自己無罪,當不足以證明有罪或罪重時,就應作出無罪或罪輕的宣判;必須廢除免予起訴制度,完善取保候?qū)徶贫?,改革收容審查制度,弱化預審程序的作用,突出庭審的中心地位,使無罪推定原則的適用進一步成為可能②例如,王策來:《關于無罪推定原則的立法思考》,《浙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1993年第3期;胡廷松:《論我國應明確規(guī)定無罪推定原則》,《云南法學》1994年第4期。。這些論述,對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初步地給出了具體方案。
不過,這段時期的討論,呈現(xiàn)多論題交織、多種觀點并存且發(fā)生轉(zhuǎn)換的特點。首先,盡管討論的焦點已轉(zhuǎn)移到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但圍繞我國是否應該確立該原則的論爭依然存在,可以說,兩個論題是交織在一起,且同時存在毫無保留地確立、有批判地確立和不應該確立該原則三種不同的具體意見③主張毫無保留確立的如謝佑平:《無罪推定原則評論》,《法學評論》1993年第5期;陳林林:《無罪推定原則思考》,《法律科學》1995年第5期;馬克昌、張紹謙:《也談“無罪推定”》,《群言》1996年第4期。主張有所保留確立的如周國均:《試論確立“罪從證定”原則——兼論批判地繼承無罪推定》,《政法論壇》1991年第3期;李佑標:《如何看待有利被告原則》,《法學》1994年第3期。主張不應該確立的如許康定:《論無罪推定原則》,《現(xiàn)代法學》1994年第2期;宋軍、王洪宇:《無罪推定不宜作為刑事訴訟原則》,《檢察理論研究》1995年第3期。。其次,雖然毫無保留地確立的觀點明顯占據(jù)多數(shù),無罪推定的價值原理在論爭中逐漸得到揭示,且開始有論者專門將其應用于評價具體的訴訟制度④譬如馬貴翔、鄭家奎:《從刑事訴訟結構看無罪推定》,《法學》1995年第7期;高洪賓:《從無罪推定看免予起訴的存廢》,《政治與法律》1996年第2期。,但是,隨著刑事訴訟法修改的完成,有批判地確立該原則的思路和觀點實際上被立法所確認,1996年以前有關的討論一定程度地影響了刑事訴訟法的修改,而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反過來又影響了1996年以后的討論,導致討論的重心從我國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演進為我國實際確立了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
立法修改一通過,即有論點指出我國已確立無罪推定原則,是重要的里程碑,有利于解決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問題,且該修改正是圍繞無罪推定的指導思想對我國刑事程序制度作重要調(diào)整、補充與完善的:以交付審判為界線區(qū)分嫌疑人和被告人;廢除免予起訴制度并擴大不起訴范圍;將法院庭前實質(zhì)審查改為程序?qū)彶?規(guī)定疑罪從無⑤鄧祥瑞:《我國刑事訴訟法無罪推定原則的確立》,《中國律師》1996年第5期;張樹軍:《論無罪推定原則及其在我國刑事訴訟中的適用》,《群言》1996年第4期。。也有觀點認為,是在立法上明確排除有罪推定論,宣告符合國情的無罪推定的確立⑥黃太云:《刑事訴訟制度的重大改革——刑事訴訟法修改的幾個重大問題述要》,《中國法學》1996年第2期;呂中亞:《新刑訴法建構起適合國情的“無罪推定”原則》,《法學》1996年第6期。。但同時,有論點揭示,只是規(guī)定罪從判定,淡化了是否一概推定被告人為無罪的問題,因此只是吸收無罪推定的某些因素,而非確立該原則⑦陳光中、嚴端主編:《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與論證》,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從而,討論漸漸聚焦于我國是否已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并形成已完全確立、僅確立了合理內(nèi)核和實質(zhì)并未確立三種基本觀點。
因而,討論的朝向為揭示我國立法確立和貫徹無罪推定的程度。這個過程,主導觀點逐步發(fā)生深化。開始時的觀點只是認為,我國從國情出發(fā),遵循可知論的認識論和實事求是的辯證唯物主義,規(guī)定了與資產(chǎn)階級有區(qū)別的無罪推定原則,從指導思想、文字提法、內(nèi)容涵蓋、具體權利、程序規(guī)則等方面嚴格區(qū)分,采用“不能確定為有罪”而不是“應該推定為無罪”,規(guī)定嫌疑人、被告人如實回答的義務而不是沉默和虛假陳述的權利,可稱為“罪從判定”、“法院統(tǒng)一定罪”、“未經(jīng)依法判決不得定罪”或者“適合國情的無罪推定原則”①王俊民:《“罪從判定”與“無罪推定”——評刑訴法修改增設“罪從判定”的原則》,《法學》1996年第5期;呂中亞:《新刑訴法建構起適合國情的“無罪推定”原則》,《法學》1996年第6期;周繼祥:《談未經(jīng)依法判決不得定罪原則》,《法學雜志》1997年第2期。。后來的討論越來越多地揭示:我國立法修改對無罪推定仍然有所顧慮、有所保留。雖規(guī)定了罪從判定、律師幫助、疑罪從無等,但諸多規(guī)定仍與無罪推定的原則公然對立、發(fā)生背離和存有差距,譬如未賦予沉默權、法院定罪權受侵犯、非法證據(jù)未被排除、存疑不訴和疑罪從無缺乏效力等,因此很難說是已經(jīng)確立該原則,還應通過立法、政策和司法諸層面,規(guī)定無罪推定的含義及嫌疑人、被告人的主體地位與權利保障,以確立要件完備的無罪推定原則②楊明:《論我國刑事訴訟法對無罪推定原則的貫徹與背離》,《法學》1998年第1期;王志毅:《我國刑訴法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嗎?》,《法學天地》1998年第3期;盧勤忠:《試探無罪推定在中國的確立和貫徹問題》,《法學》1998年第10期。。
在整個90年代直至新世紀初,討論始終圍繞確立什么樣的無罪推定原則,但重心呈現(xiàn)一些變化,基本線路是從應該確立什么樣的原則,到實際確立什么樣的原則,再到應該確立什么樣的原則,其分界點即是刑事訴訟法的修改。但需強調(diào)的是,就應該確立什么樣的原則,后期的討論絕不是前期的重復和翻版,而是已站在新的起點和更高的層面上來展開的。經(jīng)過大致是1996至1999年的論爭,主導的結論是,刑事訴訟法修改雖然吸收了無罪推定的精神內(nèi)核,但仍有諸多差距甚至沖突,因此應該繼續(xù)完備地確立該原則且完善相關配套制度。進而,世紀之交的討論基本是在集中規(guī)劃著對該原則的修正與完善??偨Y起來,基本觀點是:確立無罪推定的憲法地位;將“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重新表述為“任何人在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審判確定有罪以前,應推定為無罪”;明確控訴方承擔舉證責任,廢除法院舉證的責任;賦予沉默權,將“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改為“不得強迫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或作不利于己的陳述”;確立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規(guī)定“以非法方法收集的任何證據(jù)不得作為指控犯罪和定案的依據(jù)”;廢除有罪推定的痕跡,如對身份不明者無限期羈押、審判過程退回補偵等;完善不起訴制度,保障無罪推定的效力;將疑罪從無規(guī)定的“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改為“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將“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改為“主動陳述,從速辦理”;等等。顯然,這場討論最終將以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為歸宿。
自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從未間斷,特別是以刑事訴訟法修改與再修改為契機;進入本世紀后,討論的主題已過渡到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從而形成了新的一次大討論。該主題的形成,主要源自三方面:一是對立法修改未能徹底確立無罪推定的批評,對進一步確立該原則提出了要求和構想;二是對司法實踐無罪推定缺失的揭露,對徹底貫徹該原則提出了強烈呼吁;三是對無罪推定的理論研究無論深度還是廣度都有了顯著提升并取得空前成果,對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有了更科學的理解和成熟的期待。
進入本世紀以來,一方面,對立法確立無罪推定的有限性的批評更為激烈。越來越多的觀點揭示,我國確立的只是法院統(tǒng)一定罪原則,當時立法修改的背景只是為了取消檢察機關免予起訴權、確立法院統(tǒng)一定罪量刑的權力,立法上始終未正式認同該原則,只是將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地位置于不確定的中間狀態(tài),而非承認其本身原始的無罪狀態(tài),沒有真正體現(xiàn)無罪推定精神,且并未確立不受強迫自證其罪、非法證據(jù)排除、禁止重復追訴等,因而我國確立的充其量只是有保留的、相對的、不完整的或者稱中國式的而非根本意義上的無罪推定原則①例如,徐前權、劉冬京:《我國尚未確立無罪推定原則——對我國刑訴法第12條之理解》,《南昌職業(yè)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杜波:《論有保留的無罪推定原則》,《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3年第6期;等等。。另一方面,對實踐貫徹無罪推定的有限性的反思更為深刻。譬如,2001年《人民日報》刊文《無罪推定——我們做得遠不夠》指出,杜培武案和其他時有耳聞的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案件一樣,都在提醒我們:對于貫徹無罪推定,在處理案件時還遠遠做得不夠;無罪推定的意義在于防止過早地和無根據(jù)地把任何人看作罪犯,不允許根據(jù)未經(jīng)充分檢驗的材料和違反程序取得的信息認定一個人有罪,是司法文明的重要標志,體現(xiàn)法律的人文關懷,我們的法制環(huán)境應該自覺接受它,遵守它②施木:《無罪推定——我們做得遠不夠》,《人民日報》2001年10月10日,第10版。;2005年《檢察日報》刊文《為什么無罪推定應當被嚴格遵守》強調(diào),無罪推定是沒有預設前提的刑事法治原則,公民無罪是絕對不容置疑的,其所蘊涵的重大價值是,公民究竟是否無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設任何人在何時何地的任何行為都以無罪為出發(fā)點,沒有例外③王新環(huán):《為什么無罪推定應當被嚴格遵守》,《檢察日報》2005年10月24日,第3版。。越來越多論者揭示,曝光的聶樹斌、佘祥林、趙作海等冤案,如果當時能堅守無罪推定,沒有刑訊逼供,沒有超期羈押,堅持疑罪從無,那么,聶樹斌佘祥林趙作海們的命運就應該改寫了;要防止類似案件再次發(fā)生,關鍵是堅決貫徹無罪推定——一場從立法到執(zhí)法、司法,從外在形式到內(nèi)在觀念的法律變革即將開始④例如,吳珊珊:《呼喚立法推進“無罪推定”》,《人民政壇》2005年第7期;王秀萍:《無罪推定——中國司法的缺失》,《山西高等學校社會科學學報》2006年第7期;舒勝祥:《反思趙作海案不能止于個案》,《廣州日報》2010年5月16日,第6版;張立勇:《要徹底貫徹“無罪推定”和“疑罪從無”》,《中國審判》2011年第4期;楊濤:《2012年:憧憬“無罪推定”落地生根》,《第一財經(jīng)日報》2012年1月4日,第A08版。。
圍繞立法的局限和司法的缺失進行批評的同時,國人普遍意識到了我國在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上與國際公認標準的差距。無罪推定作為現(xiàn)代刑事程序的基石和人權的防衛(wèi)武器,已經(jīng)被一系列國際的及各國的法律文件所公認甚至上升為憲法原則;而我國無論觀念、制度還是實踐都與公認標準存在現(xiàn)實差距,當下公民意識的提高、權利觀念的增強及對生命、自由和人格尊嚴的崇尚,必將成為推動我國法制改革的重要力量,能夠更好地發(fā)揮權利保障與權力制約功能的先進的制度和模式,必然成為我國法制改革的方向,最終的結果將是重新合理厘定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界限,并以法律的形式和名義記錄下來⑤張旭輝:《無罪推定:從觀念到實踐》,《人民檢察》2005年第6期(上)。。在現(xiàn)代法治的國際視野下,國人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的期望有了參照,逐漸地探索如何完備確立與徹底貫徹該原則。歸結起來,基本構想是從立法上明確確立無罪推定并保障其實效,同時推動其憲法化,具體舉措包括:確立沉默權制度,嫌疑人、被告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改革強制措施,取保候?qū)彊嗬?,建立候?qū)徚b押司法審查機制,嫌疑人、被告人不受任意逮捕與拘禁;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和律師的辯護權得到有效保障;確立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嚴禁刑訊與非法取證,合理排除非法證據(jù)的可采性和確立對非法取證的程序性制裁;改革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確立排除合理懷疑標準;調(diào)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避免成為誘供和逼供的依據(jù)及偵查機關淪為審判機關的嫌疑;以審判中心主義為著力點重塑訴訟構造,并推動嫌疑人、被告人權利憲法化,為無罪推定提供憲法支持和制度保障;等等⑥程遠:《無罪推定原則在我國的命運》,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邵鳳清、蔣清華:《論刑事訴訟法再修改應準確表述無罪推定原則》,《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李永玉:《無罪推定與革命》,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等等。。
當然,關于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除了主張應當確立國際社會公認標準的無罪推定原則外,也有認為實行無罪推定是必然趨勢,但可能有一個過程,當前只能確立適合我國的無罪推定原則,特別是沉默權、非法證據(jù)排除等,應充分考慮現(xiàn)實國情和具體需要①江涌:《我國無罪推定原則的矛盾反思》,《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龍宗智、秦宗文:《我國要不要確立徹底的“無罪推定”原則》,《檢察日報》2005年2月3日;楊宇冠:《重論無罪推定》,《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但無論如何,國人對無罪推定意義的認識在逐漸深化,對無罪推定原理的理解在不斷拓展,對無罪推定原則的確立在不斷提出更新更高的期望。本世紀以來圍繞無罪推定討論的顯著變化,就是更多地從揭示其原理的角度,來論證其意義,自然而然地導出應當將該原則進行到底的結論。有關的討論揭示,無罪推定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法律原則,在刑事程序場域具有不可動搖的核心地位,各國立法例雖存在不同表述,但基本內(nèi)涵是相同的,即任何人在沒有充分證據(jù)證明并由法院依法判決確定有罪以前應作為無罪公民來對待;作為一項關于正義的命題,該原則具有無條件性和排他性,我國應充分肯定其價值并促成其堂堂正正邁進法律的殿堂。不僅如此,對無罪推定僅停留在部門法層面認識是不夠的,其所表現(xiàn)的不僅是一條法律原則,而且是重要的人權準則,應從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多維角度出發(fā)闡釋其深厚的哲學基礎、價值底蘊及在當代中國的意義和使命;隨著人類社會民主、人權、法治的發(fā)展,無罪推定的內(nèi)涵在不斷拓展,無罪推定原則為我們提供了把握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結構性關系的寶貴路徑?,F(xiàn)代刑事程序應當遵循的哲學是權力的歉抑性、權力控制及國家對訴訟主體的權利關照,加強對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權保障是刑事程序的發(fā)展趨勢,也是民主法治的必由之路。無罪推定的立法化和憲法化不僅與實事求是不矛盾,與構建和諧社會相符合,且體現(xiàn)人本精神和科學發(fā)展觀,該原則的進一步完善已成為當代中國法治現(xiàn)代化的時代課題②文正邦、孫洪坤:《無罪推定的法哲學思考》,《法商研究》2000年第2期;夏錦文:《無罪推定原則的意義解讀》,《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尤廣輝、時延安:《無罪推定原則之多維分析》,《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2年第6期;徐陽:《無罪推定與刑事訴訟中的“國家權力哲學”》,《政治與法律》2003年第3期;易延友:《論無罪推定的涵義與刑事訴訟法的完善》,《政法論壇》2012年第1期。。
建國以來,很少有法律問題像無罪推定這樣被廣泛、深刻和持續(xù)地討論。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充分展示了國人對嫌疑人、被告人的地位和權利的重視,對國家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態(tài)度和方法的重視,實質(zhì)上也是對國家如何對待公民這一根本命題的重視。無罪推定,作為刑事程序中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訴訟權利,其實也是作為任何人的基本人權。畢竟,任何人都可能成為嫌疑人、被告人。也許對于國家追訴權力機關連同那些奮戰(zhàn)在刑事追訴第一線的國家工作人員來說,此時為了權力行使的方便,并不贊同完備確立和徹底貫徹無罪推定原則,甚至極力反對無罪推定的各項制度和措施,但是,假如有一天,極有可能地,當你也成為嫌疑人、被告人,那一刻你還會反對無罪推定嗎?!無罪推定,不僅僅是具體的嫌疑人、被告人的需要,更是任何人的需要,是公民抵御國家權力對個人權利不法侵犯的需要。無罪推定的精神、原理和制度,構成了法治社會調(diào)整個人與國家關系的一項重要機制,其意義遠遠不局限于刑事程序?qū)用?,而應該被擴展至憲政層面,成為任何人均享有的一項基本人權,成為任何國家有義務捍衛(wèi)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
綜觀建國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的學術、立法與實踐,可以發(fā)現(xiàn):首先,立法向前邁進的每一步,都是和學術的討論分不開的,無罪推定在我國的制度化有賴于學術上的準備和推動,學術引導和刺激立法,立法反過來又會激勵學術的進展。其次,立法的向前跨越必將帶動實踐,但實踐未必總是取得立法的預期效果,這和立法上對無罪推定制度化的程度及其科學性、合理性有關;當然,有關的實踐也可能填補立法的某些缺陷并刺激立法和為立法積攢經(jīng)驗。與此同時,實踐為學術提供了重要的命題,而學術上的討論又將繼續(xù)刺激立法和評價實踐。因此,在學術、立法和實踐之間,形成了交織激勵、相互影響的關系鏈。建國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正是在這三者的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實現(xiàn)進步和取得成效的。當然,縱觀歷史,我們還發(fā)現(xiàn),建國以來圍繞無罪推定的討論,學術受制于政治的跡象相當明顯,某種意義上,政治的需要影響甚至主導了無罪推定和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問題的結論;可喜的是,國人表現(xiàn)出來的獨立于政治的學術自覺日漸增強。反思當下,無罪推定的立法尚未完成其使命,有關的實踐也存在諸多有待討論有待解決的地方,學術上圍繞如何對待嫌疑人、被告人的討論與探索也還有很大空間,但不管怎樣,已經(jīng)提出來的如何將無罪推定進行到底的命題,已經(jīng)成為當下立法和實踐不得不好好面對、努力實現(xiàn)的目標。
就在建國前夜,《世界人權宣言》神圣地宣稱,將無罪推定作為所有人民和所有國家努力實現(xiàn)的一項共同標準,以期每一個人和社會機構經(jīng)常銘念,努力通過教誨和教育促進對權利和自由的尊重,并通過漸進措施使其得到普遍和有效的承認和遵行?!豆駲嗬驼螜嗬麌H公約》進一步強調(diào),只有創(chuàng)造了使人人可以享有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才能實現(xiàn)人類享有公民及政治自由和免于恐懼和匱乏的自由的理想。兩年前,我國發(fā)布《國家人權行動計劃》聲明實現(xiàn)充分的人權是中國人民和中國政府的目標,將嚴禁刑訊逼供與非法拘禁、防止錯誤羈押與超期羈押、保障嫌疑人與被告人獲得公正審判和律師辯護權,確定為中國政府促進和保護人權的工作目標和具體措施,并繼續(xù)進行立法、司法和行政的改革,使國內(nèi)法更好地與國際公約相銜接。但對于當下中國來說,作為任何人均需要的無罪推定,仍然是一項未竟的使命和事業(yè)①最新通過的《刑事訴訟法》將“保障人權”明確寫進去,并一定程度上圍繞“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精神改革相關刑事程序制度,但實質(zhì)上仍未徹底確立與貫徹無罪推定原則。一項關于“如何看刑事訴訟法此次大修”的調(diào)查結果顯示,不少人認為“‘無罪推定’仍未寫入,還有很大改進空間”,對此,有專家指出“無罪推定原則的法定化仍然是無法回避的問題”。參見李艷紅:《無罪推定亮點與空間并存》,《北京日報》2011年8月31日,第18版。,需要以一種更為積極、開放和理性的姿態(tài),將其確立為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現(xiàn)實目標,實施具體的國家人權行動,從刑事程序領域乃至憲政層面去實現(xiàn)。
【責任編輯:許玉蘭;責任校對:許玉蘭,楊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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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2)04-0169-13
2012—02—27
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項目“無罪的法理與實踐——以無罪裁判為中心”(07SFB3017);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變革社會的程序理想——建國以來的刑事程序建設與實踐研究”(09G—12);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刑事程序模式研究”(12000—3161103)
謝進杰(1978—),男,廣東汕頭人,法學博士,中山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廣州510275),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