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陵
對心性小大問題的思考是伴隨著關(guān)洛之學(xué)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張載 《正蒙》有 《大心》一篇,以為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绑w天下之物”,一方面,作為一種客觀效應(yīng),它證實著 “大心”的必要;另一方面,自先秦以來,它本身就是儒者評價自身境界實現(xiàn)的一個根本標(biāo)準(zhǔn)—— “樂莫大焉”。因此,雖然說的是 “大心”,但 “物”的地位絕不可少, “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不過,張載此 “物”又非指作為見聞對象的周圍事物,物不是 “事”物,而是 “性”物。就 “物”論性,目的在突出性是猶如 “物”一樣的實體。圣人盡性,也就能 “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張載推論,孟子所謂 “盡心則知性知天”,正是告知這一方面的道理。[1](P24)
的確,孟子 “盡心則知性知天”的可能,依賴于他 “萬物皆備于我”的先天設(shè)定。人因此才能經(jīng)由內(nèi)向的盡心而通向天地萬物,終至無一物非我。性、物的合一保證了 “萬物皆備于我”實現(xiàn)的可能,從孟子到張載,利用 “物”來說性是一條方便的路徑,理學(xué)家本來就是接著孟子往下講的。那么,能夠盡物見性,也就能夠盡心知性;而要盡物,則不能以聞見之心為心,“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必須要大其心。大心以盡性為標(biāo)識,心若不 “大”,必然的結(jié)果便是心小性大,不能體驗性與天道。因而,心性的小大便成為理學(xué)家需要關(guān)注的問題。
思考心性的小大,與心與性各自的由來相關(guān)。張載有著名的 “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2](P9)的心性由來說。由于“心”之名包含性與知覺兩方面的內(nèi)容,所以對性與知覺的概念需要作一簡單的辨析。
性在張載是太虛本體與現(xiàn)實氣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并因此形成每一個體、個人的特殊性。從張載所說 “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3](P62)來看, “吾”性即天地之性,但聯(lián)系到他 “君子所性,與天地同流異行而已焉”[4](P23)的又一說法,則知吾性除了與天地之性同一或 “同流”之外,還有 “異行”的源于氣化的部分,而氣化是與物相聯(lián)系的概念。事實上,“氣其一物爾”,只是說氣往往與流行相關(guān),而論存在則不妨說物,故 “今盈天地之間者皆物也”。[5](P329、333)
以性與氣物的同異解釋個體行為的差異性,已經(jīng)超越了孟子當(dāng)年的視域。但是,就 “君子所性”的淵源來說,仍然可以追溯到孟子的先行。孟子認(rèn)為,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6](P355),“性”成為植根于心的仁義禮智的道德實體,此實體由于是生來天分所定,故君子不論是在恩德推行于天下的騰達(dá)之時,還是在只能潔身自好的窮困獨居之時,“君子所性”都是始終如一、不增不減的。孟子雖然也講了與性有別的色、面、背、體這些屬于氣物的部分①參見 《孟子·盡心上》:“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但孟子的基調(diào)畢竟是 “性善”,同時,按照他 “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7](P230)的志統(tǒng)氣說和志即仁義的規(guī)定②參見 《孟子·盡心上》:“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唬骸沃^尚志?’曰:‘仁義而已矣?!?,性、氣雙方在孟子那里就可以是一致而協(xié)調(diào)的。孟子思想在張載“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的說法中可以有所體現(xiàn)。
在孟子,志為仁義之性,而氣亦物也,故志氣關(guān)系也就是性物關(guān)系。氣 “配義與道”,也就是物配性也。孟子引 《詩經(jīng)》和孔子所言的 “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物之 “則”被解釋為美好的德性或仁德[8](P329),表明了物與性的這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由于物之則只能在物中,萬物于是 “皆備于我”——萬物之則 (性)均不出于我心,結(jié)果自然就是 “求仁莫近焉”[9](P350),因此,求我心之物則的反身體驗與盡心知性知天就是同一個過程。實際上,這與《中庸》由 “盡物性”而走向與天地參是同一條心性體驗的道路。
但不論是求我心之物則還是盡心知性知天,都離不開知覺的問題?!八疵饔谑?,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保?0](P294)知覺的明察及施行圍繞的都是仁義本性,到張載也就是物理,所以 “明庶物,察人倫,皆窮理也”。[11](P329)窮理的實踐也就是合性與知覺的過程。張載所說的知覺不等于今日心理學(xué)上所謂感覺的統(tǒng)合或初級的思維,因為感覺或初級的思維在理學(xué)家都屬于見聞之知的范疇,而見聞之知都是桎梏德性的。人只有不受見聞知識的桎梏,使心保持虛明的狀態(tài),才能與仁義本性相合,所謂 “存虛明,久至德,順變化,達(dá)時中,仁之至,義之盡也”。[12](P17)保持心的虛明,能自然達(dá)致德性和仁義。虛明是人的高級知覺能力,屬于神明的境界。不論是虛明還是神明,都在強調(diào)心無時無處不在而不被間隔滯塞的功能,所謂 “利者為神,滯者為物。是故風(fēng)雷有象,不速于心;心御見聞,不弘于性”。③張載這里的 “心御見聞”,陳來先生將其與 “合性與知覺”、“心能盡性”聯(lián)系起來解釋,說:“‘心’不僅從構(gòu)成上說是 ‘合性與知覺’,在功能上,心能通過自己的活動來實現(xiàn)、完成本性的要求,這叫做 ‘心能盡性’。心能超越見聞的局限,窮神知化,這叫做 ‘心御見聞’。”(參見陳來:《宋明理學(xué)》,54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但若從肯定態(tài)理解 “心御見聞”即 “御”為主動,則不但與下句 “不弘于性”聯(lián)系不上,也與前面對 “心能盡性”的解釋不合。況且,從程頤、楊時到朱熹,都是從被動的意義上去看待 “御”字,并與 “不弘于性”構(gòu)成現(xiàn)實的前后關(guān)系——心被御于見聞,則不弘于性,張載也正是針對此才要求 “大心”。[13](P23)利于出入為神,滯塞阻隔為物。風(fēng)雷雖疾,因氣 “象”窒礙而遠(yuǎn)遜于心。但心也不是當(dāng)然清通無礙的,如果被見聞所束縛,則不能弘揚彰顯本性,所以張載提出了 “大心”的 “求養(yǎng)之道”。只有 “大心”才可能打破見聞的窒礙,“知”性 “知”天,實現(xiàn)心性合一。張載說:“求養(yǎng)之道,心只求是而已。蓋心弘則是,不弘則不是,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悟后心常弘,觸理皆在吾術(shù)內(nèi),睹一物又敲點著此心,臨一事又記念著此心,常不為物所牽引去。”[14](P269)
心所求之 “是”是 “心弘”之是,而心大還是心小,又是以能否通物為標(biāo)志的。所以,“萬物皆備于我”只是問題的第一步,因為它還不能解決 “物”能不能 “通”的問題。倘若心小,百物不通,便不能觸知物中之理,心大或心弘,其實是一個于事事處處盡心的問題。就是說,儒家或理學(xué)的盡心,不是禪宗的頓悟,而是遇事通物盡物的實踐。
然而,盡物的實踐并不意味著沉溺于逐物窮理之中而不能自拔?!耙愿F理為盡物,則是亦但據(jù)聞見上推類”,就是以聞見為心,結(jié)果是自小其心。他說:“言盡物者,據(jù)其大總也。今言盡物且未說到窮理,但恐以聞見為心則不足以盡心。人本無心,因物為心,若只以聞見為心,但恐小卻心。今盈天地之間者皆物也,如只據(jù)己之聞見,所接幾何,安能盡天下之物?所以欲盡其心也。”[15](P333)窮理不能局限于見聞,局限于見聞等于自小其心,而不能 “據(jù)其大總”以盡物,從而造成心小物大的弊病。要避免落到這樣的境地,盡物必須使心從狹小見聞中解脫出來,盡心以盡物。張載對于見聞的局限性有清醒的認(rèn)識,不但他的太虛本體不能以見聞?wù)J知,而且見聞之知的局限性本身就是他批判佛老的一個有力武器:“釋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滅天地,以小緣大,以末緣本,其不能窮而謂之幻妄,真所謂疑冰者與!”[16](P26)釋氏的 “心法”在張載就是見聞之心,所以夏蟲的見聞不足于知覺冬天的冰雪,相對于無限的天命和宇宙全體,釋者個體的見聞無論多么豐富,也只能屬于 “小”和 “末”的有限方面,怎么能夠臆斷無限而普遍的天命和太虛本體呢①儒家的解決是 “只有去掉耳目聞見之累,而去盡心,便能知性知天,而盡天下之物,以解決耳目有限萬物無窮的矛盾??梢?,張載基本上是循著盡心—盡性—知天— ‘無一物非我’的向內(nèi)的路線”。參見張立文:《宋明理學(xué)研究》,243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85。?
因而, “今所言盡物,蓋欲盡心耳”。[17](P333)見聞不能盡物,盡物只能在盡心中實現(xiàn),原因就在心既體物不遺,又能弘道盡性。心與性的主客觀定位是既要求 “大”心,又嚴(yán)守性、物、道的客觀性,既能夠超越見聞的障蔽,又要與佛老的虛幻空無劃清界限。張載的名言便是:“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 ‘非道弘人’也。”[18](P22)盡性的結(jié)果是心、性、道的統(tǒng)一,物則在外圍起著依托和保證的作用。盡性過程的全部展開,是由盡己性到盡人性物性,由性到命到天。人和性與天道的相通,最后的證明是體物成物。張載說:“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莫不性諸道,命諸天。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至于命,然后能成己成物,不失其道?!雹诙疟H鹣壬忉審堓d這段話說:“我們一定要以 ‘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天道原理為自己的性分—— ‘莫不性諸道’,以天地萬物的流行意義為自己生命歷程的根本意義—— ‘命諸天’,我關(guān)懷天下萬物之心未有隔閡,因萬物必有所感,故將因感知我的關(guān)懷而獲得生命的慰藉,也就是這樣我們完成自己也順成萬物而駐于有道的境界中—— ‘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至于命,然后能成己成物,不失其道?!眳⒁姸疟H穑骸侗彼稳鍖W(xué)》,84~85頁,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05。[19](P22)在這里,“我體物”——我既以物為體則我不可能遺物;“物體我”——物既以我為體則知物不可能遺我。如此邏輯關(guān)系的成立,在于萬物之性莫不源于天道,人物之命莫不源于天生,所以,從生成論的角度說,人物、性命本來就是一體。從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到張載的 “我體物”與 “物體我”,宇宙生成的客觀必然已轉(zhuǎn)向我與物在主觀情感體驗中的雙重交往關(guān)系。這種交往說明,大心而盡性的實踐是從盡 (己)性開始,以成己成物和與道為一作為最后的歸宿的。
可以說,成物盡物的實現(xiàn)保證了心、性的一致性,從而不致出現(xiàn)心性小大不一的問題。但是,從盡心的過程性來說,所面對的是性物一體背景下的天道和萬物,就此而言,心小性大又像是不能避免的,所謂 “性又大于心,方知得性,便未說盡性。須有次敘,便去知得性,性即天也”。[20](P311)心方知性還未盡性時,性不僅有心已知已盡的部分,還有心未知未盡的部分,從而出現(xiàn)心小性大的問題。大心有 “次敘”意味著盡性需要一個量的積累,“性即天”的命題則突出了性體一方普遍無限的意義。
二程不使用 “大心”的概念,這與張載有別。究其緣由,可能是 “大心”的主觀性太強,二程則主張當(dāng)好即好,不應(yīng)強求。程頤與張載在洛陽有一段對話,或許可以作為理解這一問題的參照:“正叔言:‘人志于王道,是天下之公議,反以為私說,何也?’子厚言:‘只為心不大,心大則做得大。’正叔言: ‘只是做一喜好之事為之,不知只是合做。’”[21](P112)王道政治歷來為儒家所主張,屬于公天下的道理,但現(xiàn)在卻成為私家之見,是為何?張載以大心——心夠不夠大(公)為解,卻不得程頤認(rèn)可。后者認(rèn)為行王道乃是出于本心喜好,自然為之而非大心強求,為做而做。反對強求執(zhí)著,這應(yīng)當(dāng)是程頤從佛老那里吸取的教益。
同時,二程不言 “大心”,還在于心、性、天本來一致,重點不在 “大”而在 “通”,而且是以道去通。在實際的心性體驗中,程頤認(rèn)為,天所代表的無限性意義,是由性物的一體來支撐的。這從他所主張的心無限量、心性為一的觀點中可以合理推導(dǎo)出來。如對于弟子 “心之妙用有限量否”的疑問,程頤從 “人有限量”出發(fā)回答說:“心即性也。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論其所主為心,其實只是一個道。茍能通之以道,又豈有限量?天下更無性外之物。若云有限量,除是性外有物使得。”[22](P204)
通之以 “道”要告訴的內(nèi)容,是心、性、天的一致,而道本身作為這種一致的承擔(dān)者,提供的是天下無性外之物和心無限量的思想。在這里,天下無性外之物強調(diào)了性體的普遍必然,心無限量則突出了心體妙用的無處不在,二者從不同角度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jié)論。當(dāng)然,這并不否認(rèn)它們之間的差別:性即天道,它不存在還需要以道通之的問題;后者只是對心是如此。心說到底是人心,人心之“形”是有限量的,說無限量是因為心之妙用能沖破形氣的束縛,自覺實現(xiàn)對道的體悟。正是以此為坐標(biāo),天人各方才可以一以貫之。①后來朱熹將此 “限量”具體化為人的形氣和見聞的障蔽:“故人之本心,其體廓然,亦無限量,惟其梏于形氣之私,滯于見聞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盡。人能即事即物窮究其理,至于一日會貫通徹而無所遺焉,則有以全其本心廓然之體,而吾之所以為性,與天之所以為天者,皆不外乎此而一以貫之矣?!保▍⒁?《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第7冊,1242頁,上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總體而言,這既是從張載的大心、也是從程頤的心性天一致接續(xù)下來的。
就是說,形氣的束縛與心體的無限量或 “大心”屬于沖突的關(guān)系,性、天客觀方面的無限量,實際上依賴于即物窮理、盡心去蔽的主觀作為。如果不能恰當(dāng)認(rèn)識心性雙方的關(guān)系,心滯于知識見聞,則無法超越經(jīng)驗知識的桎梏而上升到與性、天相通的 “大心”的境界,心小性大問題的出現(xiàn)也就不可避免。程頤對此實際上也有所認(rèn)識?!哆z書》記載說:“正叔言:‘不當(dāng)以體會為非心,以體會為非心,故有心小性大之說。圣人之神,與天為一,安得有二?至于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莫不在此。此心即與天地?zé)o異,不可小了他,不可將心滯在知識上,故反以心為小?!保?3](P22)
“體會”可以說是從形而上方面說的 “大心”,把大心的形而上方面排除在外,也就意味著將心滯在知識上,陷泥于見聞中,導(dǎo)致心小性大的痼疾,結(jié)果便不能像圣人的神明那樣與性體天道相通。 《中庸》有 “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 “誠”的境界,心、性、天完全一致。在此完全一致基礎(chǔ)上的心,便是超越見聞桎梏的大心。楊時所以會在這一段話后注上張載的 “心御見聞,不弘于性”,就是想要說明,要避免出現(xiàn)心小性大的問題,心不為見聞所束縛是必需的條件。
程頤批評的 “以體會為非心”的 “心小性大”之說,朱熹推斷是已經(jīng)失傳的張載的觀點。倘如此,則與張載的 “大心”說是明顯沖突的,即變成見聞 “小心”而不是天地 “大心”了。朱熹于此也頗感迷惑,但他認(rèn)為這是張載思想自身本有的矛盾。一方面,當(dāng)張載以 “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 ‘非道弘人’也”解說孔子的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時,心與性是一致的,意思很好。但另一方面,張載對“心御見聞,不弘于性”現(xiàn)象的揭示,固然在強調(diào)心不當(dāng)為見聞所御,但同時也等于承認(rèn)了存在心、性分離的事實。
《朱子語類》記載:
問:“‘不當(dāng)以體會為非心,故有心小性大之說’,如何是體會 ?”曰:“此必是橫渠有此語,今其書中失之矣。橫渠云 ‘心御見聞,不弘於性’,卻做兩般說。渠說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處云:‘心能檢其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非道弘人也。’此意卻好。又不知它當(dāng)初把此心、性作如何分?橫渠說話有差處,多如此?!保?4](P2502)
朱熹與弟子的討論曾多次觸及張載 “心小性大”的問題。但從議論的緣起說,朱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當(dāng)以體會為非心”的究竟,只是認(rèn)為它本是辟橫渠 “心小性大”之說。由于張載所說與朱熹堅持的 “心性則一,豈有小大”[25](P2502)的原則不符,所以朱熹認(rèn)為張載說話 “有差處”。
張載分割心、性的 “差處”,受到程頤和朱熹的批評,程頤自己傳承下來的思想,在朱熹眼中都是堅持心性一致的,心之本體正體現(xiàn)于其中。參看 《朱子語類》:
因看程子語錄 “心小性大,心不弘于性,滯于知思”說,及上蔡云 “心有止”說,遂云:“心有何窮盡?只得此本然之體,推而應(yīng)事接物皆是。故于此知性之無所不有,知天亦以此。因省李先生云:‘盡心者,如孟子見齊王問樂,則便對云云;言貨、色,則便對云云,每遇一事,便有以處置將去,此是盡心?!f時之不曉,蓋此乃盡心之效如此,得此本然之心,則皆推得去無窮也?!保?6](P1426-1427)
“心不弘于性,滯于知思”就是張載的 “心御見聞,不弘于性”和 “心小性大”,應(yīng)當(dāng)都是程頤 《語錄》中評論張載觀點時所提及。至于謝良佐的 “心有止”說,則是針對人慮事而心先受困的現(xiàn)象作出的概括。
“心有止”在謝良佐是一種事實判斷,但由于太虛本體無窮盡,故學(xué)生有 “太虛無盡,心有止,安得合一”之問。謝良佐的回答是:“心有止,只為用他,若不用,則何止?”[27](P577)就 是說,心忙于日用常行和所見所聞,自然是有止,即止于見聞經(jīng)驗。倘若能使心不勞累于日用,而保持在清純虛靜的狀態(tài),則能與太虛合一而無止。當(dāng)然,“不用”心屬于圣人的境界,他稱自己尚未及也。退回到二十年前,謝良佐去見程頤時,程頤問他 “近日事如何”?他以 《周易·系辭》的 “天下何思何慮”作答,認(rèn)為自己已達(dá)到了一種見事而無他念的境界,能夠自在地應(yīng)對接物。程頤的評說是雖有此理,謝氏卻 “發(fā)得太早在”,使他受到觸動,以為正是程頤此語把他從禪家的邊緣挽救回來,此后留意工夫,斷不敢再輕易說達(dá)到 “何思何慮”的境地。
但是,謝良佐畢竟還是感到不透徹,所以造成工夫上的自我拘束,致使見聞知識漸長而不能放開,二十年來感覺就像做夢一樣。他最終的覺醒,是認(rèn)為應(yīng)遵循程顥所說,即按 “某煞用工夫,見理后須放開”來調(diào)節(jié),要避免的是 “不放開只是守,開又近于放倒”的兩個極端。其實,心有止與無止并非完全沖突,利用見聞又超越見聞以體會太虛是可以銜接的,恰當(dāng)?shù)倪x擇就是由 “有禮以節(jié)之”的不自在進(jìn)達(dá) “有樂以樂之”的自在放開。[28](P577)可能考慮到這一情況,程學(xué)的 “止”與張載的 “御”在朱熹便要求有所區(qū)分。學(xué)生問:“橫渠言 ‘心御見聞,不弘于性’,則又是心小性大也?!敝祆浠卮鹫f:“‘御’字不可作 ‘止’字與‘當(dāng)’字解,御有梏之意。云心梏于見聞,反不弘于性耳?!保?9](P1422)“止”相對而言還是心自己的主動,“梏”則意味著心已完全被外物所束縛,失去了主動性,自然也就談不上對本性的弘揚了。
同時,從程學(xué)系統(tǒng)的討論可知,小大問題并非僅限于心性自身,它也關(guān)聯(lián)著太虛和天道。易學(xué)中本來有天地之心的概念,朱熹認(rèn)為可從性情的角度予以認(rèn)識,即分為所以為春夏秋冬的原因與造化發(fā)用的具體過程。但由此一來,性恐只占心之一部,故學(xué)生有 “恐心大性小”的疑問。朱熹解答說:“此不可以小大論。若以能為春夏秋冬者為性,亦未是。只是所以為此者,是合下有此道理。謂如以鏡子為心,其光之照見物處便是情,其所以能光者是性。因甚把木板子來,卻照不見?為他元 沒 這光底道理。”[30](P2423)不能 把 性理解成心中 “能為”春夏秋冬的部分,性是所以有春夏秋冬的本來道理,天地之心在這里就是性,心性沒有小大的問題。以鏡子譬心,本質(zhì)是反光照物的性能 (性),實際照見事物就是性之發(fā)用即情,心之由性到情是一個順序遞進(jìn)的關(guān)系。木板子不具有反光照物的性能,也就不能是心,當(dāng)然就沒有實際照見物處 (情)。心性的一致性保證了不致出現(xiàn)心大性小的問題。
在朱熹看來,還有其他方面的大心與小心之說,這不是從張載,而是從先秦荀子處來。荀子當(dāng)年曾講過 “君子大心則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jié)”[31](P42),“大心”與 “小心”雙方各有其所用,一指敬天而順道,一指懼義而有節(jié)。朱熹發(fā)揮說:“心只是放寬平便大,不要先有一私意隔礙,便大。心大則自然不急迫。如有禍患之來,亦未須驚恐;或有所獲,亦未有便歡喜在。少間亦未必,禍更轉(zhuǎn)為福,福更轉(zhuǎn)為禍。荀子言:‘君子大心則天而道,小心則畏義而節(jié)?!w君子心大則是天心,心小則文王之翼翼,皆為好也?!保?2](P2447-2448)
張載倡導(dǎo) “大心”,但除了要求超越見聞的桎梏外,并未詳說如何才能 “大”。而且從其盡物、盡心、弘道的要求來看,主觀執(zhí)著的色彩非常濃厚,而朱熹則承襲了程頤的自然為之之路。朱熹認(rèn)為,放寬心而無私意,便不會被外物所縛,心便自然能大,這明顯帶有老莊清靜自然的因素。事實上,朱熹認(rèn)為比起舊時的諸公,自己才真正 “理會得莊老底意思”①弟子問朱熹:“晉宋時人多說莊老,然恐其亦未足以盡莊老之實說?!敝祆浯鹪唬骸爱?dāng)時諸公只是借他言語來,蓋覆那滅棄禮法之行爾。據(jù)其心下污濁紛擾如此,如何理會得莊老底意思!”參見 《朱子語類》,325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大心講天道天心,與天性為一;小心講人道禮法,則與人性為一,就后者論,則又是與老莊不同之處。
總之,從張載、二程到朱熹的心性小大之辨,不論其具體涉及的是心小性大、心大性小,還是心大心小,一條貫穿的軸線仍然是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此處的天人已不是漢唐時期的外向型天人,而是轉(zhuǎn)向從內(nèi)在的心性關(guān)系上進(jìn)行討論。從天心到人心,不論心可以弘揚得多么 “大”,依存于萬物的性體的一方始終是心發(fā)揮作用最充實的內(nèi)涵。心不應(yīng)比性小,但也不能比性大,心體與性體是互相發(fā)明的關(guān)系,心性小大問題的實質(zhì)就在于心性的一致性。當(dāng)然,心性的一致不就是二者的等同,它是以心體的主觀性合于性體的客觀性為基礎(chǔ)的。如果心脫離了性體而獨自尊大,不再受到性體的制約,則必然造成心體的空疏,心性合一的形上學(xué)體系也就從根本上遭到了破壞。
[1][2][3][4][5][11][12][13][14][15][16][17][18][19][20]張載:《正蒙》,《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6][7][8][9][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21][22][23]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
[24][25][26][29][30][32]朱熹:《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
[27][28]謝良佐:《上蔡語錄》,第698冊,文淵閣 《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31]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