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棠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642)
2012 - 03 - 11
教育部2009年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編號:09YJC751030)。
何澤棠(1975-),男,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
山谷詩二史注的詩學(xué)研究
何澤棠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642)
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史季溫《山谷別集詩注》延續(xù)了宋人注宋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引典、釋意、詩學(xué)研究、??狈矫嫒〉昧酥匾删汀6纷⒖偨Y(jié)了黃庭堅詩的重要用典技巧,包括典故的活用、反用、借用、兼用、摘要以及句式的模仿等。二史注特別重視運用“以史證詩”的方法解釋黃庭堅詩,利用各種宋代史料,考證了黃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總結(jié)了題旨,并重點解釋了與時事相關(guān)的詩句。二史注還常常以“心解”的方法揣摩黃庭堅的創(chuàng)作心理,闡發(fā)言外之意。在此基礎(chǔ)上,史容高度評價了《山谷外集》的成就與價值,認為其風(fēng)格高古,不容棄去,并總結(jié)了黃庭堅詩有為而作的命意特點。此外,史容注還對任淵《內(nèi)集注》有所補正,并從事了??惫ぷ鳌?/p>
史容;史季溫;詩歌注釋;用典技巧;以史證詩;詩歌批評
南宋學(xué)者史容,字儀甫,號薌室居士,眉州青神人,生卒年不詳。仕至太中大夫,著有《山谷外集詩注》。史容之孫季溫,官至秘書少監(jiān),著有《山谷別集詩注》。歷代學(xué)者對《山谷外集詩注》評價較高?!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皽Y注《內(nèi)集》,容注《外集》,其大綱皆系于目錄每條之下,使讀者考其歲月,知其遭際,因以推求作詩之本旨,此斷非數(shù)百年后以意編年者所能為?!盵1]當(dāng)代學(xué)者張承鳳撰有《論史容與史季溫及其山谷詩集注》一文,總結(jié)了二史注除注釋字面的詞語、事典和語句出處之外,還進行編年考證、解題,尋繹詩人之旨的長處。本文擬全面探討二史注在詩學(xué)研究方面的學(xué)術(shù)價值,如注典、釋意、詩歌批評、???、補正任淵注等,以期對學(xué)術(shù)界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作一點補充。
《山谷外集》為北宋時李彤所編,共十四卷,其卷一至卷十為黃庭堅自定之《焦尾》、《弊帚》二集,其中卷一至卷七為詩。史容《山谷外集詩注》的注釋對象,正是這部分之詩作。史容起初將這七卷每卷分為二卷,共得十四卷。李彤《山谷外集》的卷十一至卷十四為《南昌集》,皆為詩歌,史容未注。
史容的《山谷外集詩注》,先后有十四卷本和十七卷本兩個系統(tǒng)。嘉定元年(1208)十四卷本初刊于蜀,故稱蜀本。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所藏元刊宋萬卷堂本(從蜀本翻刻而來)是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此本為《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印收入。史容在這個版本的引言中說:“因以少游語冠篇首,其作詩歲月,往往附見,有不可考者,不強為之說也。詩有古、律,悉從舊次;舊多舛誤,略加是正,余且從疑,以俟博識?!盵2]可知這個版本依照的是李彤所編山谷《外集》的舊有次序,也就是說按照古、律詩的分體來編排,卷一至十為古體詩,十一至十四為律詩。
蜀本面世之后,史容又對詩注進行了修訂。后蜀本底板被毀。淳祐十年(1250),史季溫將修訂后的《外集詩注》重刊于閩,共十七卷,故稱閩本。十七卷本比十四卷本的流傳更為廣泛,明初至清刊本,皆屬閩本系統(tǒng)。上海古籍出版社黃寶華點校的《山谷詩集注》與中華書局劉尚榮校點的《黃庭堅詩集注》,采用的也都是這個版本。與十四卷本相比,十七卷本的一個明顯區(qū)別在于改分體為編年。史容亦在這個版本的引言中說道:“因以少游語冠于篇首,其作詩歲月,別行詮次,有不可考者,悉皆附見,舊多舛誤,略加是正,余且從疑,以俟博識?!盵3]501
《山谷別集》為黃庭堅的裔孫黃□所編,乃詩文合集,分體編排,其中卷一為詩,共七十六首。史季溫《山谷別集詩注》的注釋對象,就是卷一之詩。史季溫將其拆分為上、下兩卷,改分體為編年,但其詩篇總數(shù)少于黃□本?!秳e集詩注》的成書年代已不可考,與《外集詩注》的閩本合刊問世。
(一)對典故的承襲
繼承和襲用古代文獻中的典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特色,自李善《文選注》以來,征引語詞典故的出處就是詩歌注釋的基本目標(biāo)。錢文子在《薌室史氏注山谷外集詩序》中敘述其主要內(nèi)容云:
史公儀甫遂繼而為之注,上自六經(jīng)、諸子、歷代之史,下及釋老之藏、稗官之錄,語所關(guān)涉,無不盡究?!溆谏焦戎姡认な枥?,無復(fù)凝結(jié),而古文舊事,因公之注所發(fā)明者多矣![3]499
由此可見,闡釋辭章典故的來歷與出處,同樣也是《山谷外集詩注》的主要內(nèi)容。征引語詞典故的出處,對解釋詩意非常重要。詩人用典最基本的方法是正用(或稱“直用”),即直接使用原詞語或故事的意義,注釋者只要將其出處引出,便可大致明白詩句的意義。二史對山谷詩承襲前人典故的分析如下:
1.摘用:在詩歌中模仿和摘用古人的語言,兩字而下為字,三字而上為語,這在二史的注釋中有一個專門的術(shù)語,稱為“摘其字”或“用其字”,即從原語詞中摘取部分而用。如《乞貓》“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史容注:《南史》何承天云:鳳凰將九子。此摘其字[3]701。
2.句式的模仿:二史稱之為“仿其語”。如《薛樂道自南陽來入都留宿會飲作詩餞行》“射策一矢中”,史容注:“《易·旅》之‘六五’曰:射雉,一矢亡。此仿其語。”[3]536這說明了山谷對《周易》中爻辭語式的模仿。任淵《內(nèi)集注》注重的是山谷對前人詩歌句式的模仿,此處史容則補充了對散文句式的模仿。又如《壓沙寺梨花》“壓沙寺后千株雪”,史季溫注:“東坡詩:普慈寺后千竿竹。此句相類?!盵3]1073這里指出了山谷詩對蘇詩句式的效仿。
3.意義的模仿:即對前人句意的承襲化用,二史將其稱為“仿其意”。如《史天休中散挽詞》云:“山川英氣消磨盡,昨日華堂作土山?!笔芳緶刈ⅲ骸安茏咏ㄔ姡荷嫒A屋處,零落歸丘山。山谷蓋仿此意?!盵3]1122這是對曹植詩意的模仿。
(二)對典故的變化生新
闡釋詩歌對典故的繼承與襲用,這不過是一般詩注的平常之法。詩人用典,除正用之外,還有許多高級用典技巧,表達意義更加委婉曲折。宋代的一些詩歌注釋者,如任淵注《山谷內(nèi)集》、趙次公注杜甫、蘇軾詩,都能分析高級的用典技巧。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詩學(xué)闡釋,除了解釋更深遠委婉的詩意之外,還能總結(jié)詩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從而寓詩學(xué)研究于詩歌注釋中。二史亦能在任淵《山谷內(nèi)集詩注》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探索山谷的一些用典技巧,作了重要的補充,這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兼用:即將兩個以上的典故合在一起使用。如《廖袁州次韻見答并寄黃靖國再生傳次韻寄之》云:“傳聞治境無戾虎”,史容注:《戰(zhàn)國策·秦策二》云:陳軫曰:“有兩虎爭人而斗者,管莊子將刺之。管與止之曰:‘虎者,戾蟲,人者,甘餌也。’注云:戾,貪也。兼用后漢宋均為九江太守,虎渡江事?!盵3]807這是兼用了《戰(zhàn)國策》的“戾虎”與東漢宋均的典故,以贊美吏治的清正廉明。
2.借用:即借某語詞的字面,卻將其用于另一語境當(dāng)中,意義與原出處相比有所變化。如《劉明仲墨竹賦》:“組練十幅,煙寒雨昏,乃為能盡之?!笔啡葑ⅲ骸啊蹲髠鳌は骞辍罚簬浗M甲三百,被練三千。此借使其字。”[3]504在《左傳》中,“組練”指的是將士的衣甲服裝;而在山谷賦中,這個字面相同的詞則被用來指代作畫用的絹帛。
3.反用:即反其意而用,為典故更換反義詞,或者在典故中增減否定詞,以造成與原來的典故語意相反的效果。如《丙寅十四首效韋蘇州》其二:“高柳極有思,向風(fēng)招游人?!笔啡葑ⅲ骸巴酥姡簵罨ㄓ芮v無才思。此反而用之?!盵3]570又如《奉答圣思講論語長句》“公庭囂訟百蟲鳴”,史季溫注:“謝靈運詩:虛館絕爭訟,空庭來鳥雀。此反其意?!盵3]1083在這些例子中,山谷有意做翻案文章,逆用原出處之意,以達到推陳出新的目的,使詩意煥然一新。
4.對山谷詩中典故的暗用、活用,二史也能注出。如“百年草樹至今青”,史容注:用老杜“齊魯青未了”之意[3]587。杜詩之“青”用指地域之廣,山谷將其移為指時間之長,用法甚活,而二者字面只出現(xiàn)了一個相同的字眼“青”,“青”字甚常見。史容讀書廣博,且能體會杜甫、黃庭堅的用心,故在看似不經(jīng)意之處,將黃庭堅活用之意注出。
又如《思山齋》云:“有時蟬蛻書幾邊,夢到五湖千里外?!笔芳緶刈ⅲ骸鞍讟诽臁都男泻啞吩娫疲骸嗜硕鄩麸嫞嚾硕鄩舨?。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此蓋仿其意也?!盵3]1128這里山谷模仿了白居易的詩意,但同樣沒有出現(xiàn)重復(fù)的詞匯,被史季溫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用意。
(一)“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的結(jié)合:考釋本事
孟子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詩歌解釋觀是分別提出的,但在釋詩的實踐之中,兩者是緊密聯(lián)系的。特別是“知人論世”一般不能獨立發(fā)揮作用,必須作為“以意逆志”的基礎(chǔ),與“以意逆志”結(jié)合在一起使用,才能準(zhǔn)確地解釋詩意。自孟子之后,釋詩者皆能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解釋詩意。宋詩好議論,作者時常議論時事。就黃庭堅而言,他的官職雖然常在葉縣尉、北京國子監(jiān)教授、太和知縣一類中下級官職之間徘徊,最高不過校書郎、著作佐郎、國史編修官一類,與王安石、蘇軾相比,未能直接接觸朝遷的重大訣議,與時政的距離相對較遠。但黃庭堅受蘇軾影響較深,在政治上傾向舊黨,而且黃庭堅作為一個剛毅木訥的傳統(tǒng)儒家學(xué)者,心系天下,且不平則鳴,對政壇的不合理現(xiàn)象常予譏諷、鞭撻,并時常關(guān)心百姓的疾苦。上述情況在詩中都時有體現(xiàn),史容、史季溫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通過考證本事從而解釋與時事相關(guān)的詩意。
1.闡釋作詩背景
與山谷詩相關(guān)的重大歷史事件,史容十分重視。如《和謝公定征南謠》題下,史容結(jié)合了宋神宗時期的邊疆政策說明了這首詩和答的背景,重點介紹了王安石主政時為主征討交趾,使兩廣之民窮困潦倒的情況[3]609。
史季溫的解題,也善于聯(lián)系時事,且更富于啟發(fā)性。如《觀秘閣蘇子美題壁及……》史季溫注:
按《國史》,仁宗慶歷四年,朋黨滋盛。參政范仲淹不自安,出為陜西河?xùn)|路宣撫使。樞密副使富弼出為河北宣撫使。劉巽、蘇舜欽并除名勒停。王洙、刁約、江休復(fù)、王益柔、周延雋、章岷、呂溱、周延遜、宋敏求、徐綬并皆斥逐。先是,杜衍、范仲淹、富弼等同執(zhí)政,多引用一時聞人,欲更張庶事。御史中丞王拱宸等不便其所為,諷其屬魚周詢、劉元珣,劾奏舜欽等。同時斥逐者,多知名士。上以為過薄,而拱宸等方自喜曰:“吾一舉網(wǎng)盡矣。”[3]1096
本詩是元祐元年山谷為校書郎時所作,贊揚蘇舜欽的書法與文章,繼而感嘆其命運之沉浮。蘇舜欽與山谷皆深受朋黨小人之害,遭際類似,因此史季溫詳引《國史》與歐陽修《蘇子美墓志銘》中有關(guān)蘇舜欽受王拱宸等朋黨迫害的記述,意在啟發(fā)讀者將蘇、黃二人的命運加以對照,從而折射山谷在元祐黨禍中的命運。
2.解釋與時事相關(guān)的句意
宋詩好議論,作為宋詩代表人物的蘇軾與黃庭堅的議論又有所不同。蘇軾議論時事,比較直接,黃庭堅對此甚至有“好罵”之評。而山谷詩之議論,則以下筆曲折、命意深遠而著稱。熙寧變法、元祐黨禍等時事在山谷詩中常常得到反映,卻“怨”而不怒,以用典與比興等深婉而不迫切之詞委曲道出,普通讀者難窺其用意所在。二史則能結(jié)合時事,反復(fù)推敲出山谷本意。
如《再次韻呈廖明略》“君既不能如鐘世美,匭函上書動天子。”這兩句看似簡單,實則包含了強烈的反諷,然而山谷只是點到為止,詩意耐人咀嚼。史容詳引《神宗實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九朝通略》、《黨事始末》等各書與鐘世美的相關(guān)記載,重點在于介紹鐘與王安石的交情:鐘在熙寧年間得到王安石提拔汲引,于是在元豐年間為建議復(fù)用王安石,并在靖中建國元年一再呼吁恢復(fù)王安石的各種政策。最后,史容指出山谷詩命意在于嘲笑鐘世美這種螳臂當(dāng)車的行為[3]675-676。史容注詳引的各種史料,能夠為準(zhǔn)確理解詩意提供有力的佐證。
史容還了解當(dāng)時的一些傳聞?wù)乒?,對此作出解釋。如《衛(wèi)南》“白鳥自多人自少” 史容注:
嘗聞東坡知登州,有一主簿白事不已,公頗倦,漫云:“晚可見過?!敝鞑静粶y其意,至晚獨入,公強出見之。因閱杜詩,問云:“江湖多白鳥,天地足青蠅。白鳥鷗鷺之屬耶?”主簿曰:“白鳥乃蚊蚋,以況贓吏。江湖之間距朝廷遠,多贓吏耳。天地之間,君子少而小人多?!惫锤挠^厚待之[3]711-712。
對這一類的細小傳聞,若非史容用心訪察,實難得之,山谷詩意亦難明了。
(二)“以意逆志”:對言外之意的心解
上文已述,“知人論世”往往不能脫離“以意逆志”單獨使用,而反過來“以意逆志”卻可以拋開“知人論世”單獨運用。這是因為有些詩句未必與時事相關(guān),只是作者一時一地之感觸。解釋這類詩句,關(guān)鍵在于聯(lián)系上下文,反復(fù)咀嚼,發(fā)揮注釋者本身的藝術(shù)想象力,從而揣摩作者的味外之旨。這對注釋者本人的詩學(xué)修養(yǎng)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史容對于山谷詩中一些命意深遠的優(yōu)秀詩作,能依靠心解之力,從簡練含蓄的詩句中,反復(fù)品味出山谷的言外之意。
如《食筍十韻》“洛下斑竹筍,花時壓鮭菜。一束酬千金,掉頭不肯賣。我來白下聚,此族富庖宰。……如償食竹債。”史容注:“《楞嚴(yán)經(jīng)》云:身為畜生,酬其宿債。詩意謂牛羊食竹,及死為筍、為人所食,若償債然。又用《傳燈錄》‘死為菌,令人食之’之意?!盵3]879山谷此詩有打趣的味道,若非史容結(jié)合佛典的出處,發(fā)揚山谷的言外之意,難解其中深趣。
史季溫則側(cè)重總結(jié)全篇的意旨。如七絕《梅花》:“障羞半面依篁竹,隨意淡妝窺野塘。飄泊風(fēng)塵少滋味,一枝猶傍故人香?!笔芳緶刈ⅲ骸按搜噪m飄泊風(fēng)塵而清香不改,山谷蓋以自況也?!盵3]1084-1085又如七絕《題太和南塔寺壁》:“熏爐茶鼎暫來同,寒日鴉啼柿葉風(fēng)。萬事盡還杯酒里,百年俱在大槐中?!笔芳緶刈⒊觥按蠡薄钡某鎏帯澳峡乱粔簟惫适轮?,還進一步說明了自己對詩歌寓意的判斷:“山谷平生薄名利、輕富貴之心,由此可見。”[3]1085在這兩個例子中,史季溫將詩篇內(nèi)容與山谷本人的品質(zhì)聯(lián)系起來,啟發(fā)了讀者的聯(lián)想。
對一些長篇的古詩,史季溫除總括全篇大意之外,還將詩篇劃分為幾個層次,分段說明各層次的意義。如五古《觀秘閣蘇子美題壁及中人張侯家墨跡十九紙率同舍錢才翁學(xué)士賦之》,史季溫注:“是篇始則美蘇公之才,中則伸蘇公之冤,終則嘆人才之難,謂當(dāng)愛護詩人,箴規(guī)美刺之體備矣?!盵3]1100由史季溫注不僅可以明白全詩的大意,而且還可以理清山谷寫作的思路層次。
上文已述,二史注在引典與釋意方面成就卓著。二史注的這些內(nèi)容,決定了他們必須全面研究山谷詩的技法與形式,從而對山谷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評論總結(jié),特別是對《山谷外集》、《別集》中的全部作品作整體觀照之后,自然會對詩集的整體風(fēng)格與成就、地位等作出評判。
(一)總論《山谷外集》:風(fēng)格高古、不容棄去
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序》云:
山谷自言欲效莊周分其詩文為內(nèi)、外篇,意固有在,非去此取彼。今《內(nèi)集》詩已有注,而《外集》未也,疑若有所去取焉者,茲豈山谷之意哉?秦少游與李德叟簡云:“黃魯直過此,為留兩日,其《弊帚》、《焦尾》兩編,文章高古,邈然有二漢之風(fēng),今時交游中以文墨自業(yè)者,未見其比?!薄督刮病贰ⅰ侗字恪芳础锻饧吩娢囊?,其為時輩所推如此。建炎間,山谷之甥洪玉父為胡少汲編《豫章集》,獨取元祐入館后所作,蓋必有謂,未可據(jù)依。此續(xù)注之不得已也[3]501。
此處史容引用了秦觀對《山谷外集》的評論,認為《外集》詩有“高古”的特點,與《內(nèi)集》相比,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不可棄去。所謂“高古”,與“尖新”、“纖巧”一類的字眼對立,指的是詩歌風(fēng)格上承建安風(fēng)骨、盛唐氣象,形成自然渾成、境界高遠、意味渾厚、氣象渾融、難以句摘的特點,特別是在用語方面,多用古樸、簡拙甚至于通俗一類的語言,而不主張纖巧流麗。宋代大多數(shù)論詩者認為山谷詩莊重典雅,屬“高古”一路。如徐積就說過:“魯直詩極奇古可畏?!盵4]陳善《捫虱新語》下集卷三則云:“歐陽公詩,猶有國初唐人風(fēng)氣。公能變國朝文格,而不能變詩格,及荊公、蘇、黃輩出,然后詩格遂極于高古?!盵5]
山谷本人雖然沒有直接說過作詩為文追求高古,但其論藝術(shù)之境,確實亦重“高古”二字,無論是論詩歌還是書法,都曾用過這個字眼。論詩如《別集》卷五《與蘇子瞻書》中,山谷評價謝師厚道:“暮年無所用心,更屬全功于詩,益高古可愛?!盵6]151論書如《與胡逸老書十》云:“公好書如嗜欲,要須蟬蛻塵埃之間,玩思高古,乃可以垂世傳后耳。”[6]1197可見山谷亦將高古作為一種自覺的藝術(shù)追求。山谷的作品的確也能體現(xiàn)“高古”的特點,如呂本中在《童蒙詩訓(xùn)》中指出:“或稱魯直‘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語十年燈’,以為極至。魯直自以此猶砌合,須‘石吾甚愛之,勿使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此乃可言至耳。然如魯直《百里大夫?!吩娕c《快閣》詩,已自見成就處也?!盵7]“石吾甚愛之……”一首即《內(nèi)集》中的《題山谷石牛洞》,用語古拙,但山谷本人認為最自然,最能體現(xiàn)自己風(fēng)格?!犊扉w》即《登快閣》,屬于《弊帚》、《焦尾》集中的作品,《百里大夫?!肥巧焦雀缙诘摹赌喜分械淖髌罚踔劣谖词杖胧啡莸摹渡焦韧饧娮ⅰ分?。呂本中認為《外集》中這兩首詩也不能忽視,能夠體現(xiàn)山谷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代表其主要成就?!锻饧分械脑姼柽€有不少相似的作品,可見《內(nèi)集》、《外集》之分,并非完全以水平來衡量。
由此,史容進一步認為山谷將自己的詩文作品分為內(nèi)、外集,并非厚此薄彼,而是另有深意,旨在模仿《莊子》的《內(nèi)》、《外》篇之分,揭示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主要風(fēng)格。因此史容反對洪炎只編《內(nèi)集》、不顧《外集》的做法,繼任淵注《內(nèi)集》之后,為《外集》作注,顯示了對《外集》的推崇。
(二)論立意:有為而作
上文已述,二史在釋意之時,常常聯(lián)系時事背景來解釋詩意。與此相關(guān),二史在評論山谷詩時,常常使用“有所因”、“有所寄”等字眼,意在說明山谷詩“有為而作”的特點。自從《尚書·堯典》、《毛詩序》提出“詩言志”的觀點以來,詩人往往強調(diào)“有為而作”,山谷詩亦不例外。與前代詩人相較而言,山谷詩不像杜詩那樣與社會現(xiàn)實有廣泛的聯(lián)系,以至于有“詩史”之稱;亦不像白居易旗幟鮮明地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觀點,試圖以詩歌干預(yù)政治。即使與同代詩人相比,山谷詩亦不像蘇軾詩那樣直接議論朝政,以至于釀成“烏臺詩案”。但這并不代表黃庭堅將主要精力放在吟詠風(fēng)月、抒寫性情方面。黃庭堅作為一個正直的讀書人,雖然在朝中地位不高,但處于新舊黨爭的旋渦之中,對時局常深有感觸,而非漠不關(guān)心。而且,黃庭堅對不良的政治風(fēng)氣,決不同流合污,而是潔身自好,不惜得罪異見人士,晚年貶居黔南、宜州之禍,與此不無關(guān)系。這一類的情況,在山谷詩中常常得到體現(xiàn)。黃庭堅秉承“詩言志”的詩教傳統(tǒng),常常發(fā)表自己對時局、人物的見解,但這類見解又不是如蘇軾般的直抒胸臆,甚至流于好罵,而是以曲折的筆觸娓娓道來,感觸既深,命筆又曲折有致,變化無常,遂令人回味無窮,形成了“有味”的風(fēng)格。二史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予以詳析。
如《次韻奉送公定》“燕趙游俠子,長安輕薄兒??竦羧缟啵竦蔷偶壾?。覆手云雨翻,立談光陰移。歃血盟父子,指天出肝脾。從來國器重,見謂骨相奇。筑巖發(fā)夢寐,獵渭非熊螭。百工改繩墨,一世擅文詞。全人脰肩肩,甕盎嫵且宜?!笔啡葑ⅲ?/p>
《莊子·德充符》篇云:闉跂、支離、無脤說衛(wèi)靈公,靈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盎大癭說齊桓公,桓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蹲ⅰ吩疲浩橐恍詣t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山谷詩意謂熙寧用人非賢而謂之賢,賢則指為不肖也。所謂“游俠子”、“輕薄兒”,蓋言當(dāng)時新進少年趨時茍合,以口舌捷給,躐等進用,雖歃血而盟,自謂披腹而出肝脾,其言皆不足信也。王介甫素有重名,稱為“國器”,其遇主得時,如起于筑巖、釣渭,而改制立法,自眩文詞,附已者超遷之,語不合意,輒擯斥不用,所謂悅闉跂、支離、甕盎大癭,而全視之無疾者,乃詆為丑惡也?!肚凹贰渡褡谕煸~》固云‘筑釣收賢輔?!嗽姾I諷,非一過可了,故詳言之[3]598。
除此詩外,山谷詩多處諷刺熙寧年間濫拔后進人物,并表達了對王安石熙寧變法的不滿。這段詩句用了多個古代典故以影現(xiàn)實,“游俠子”、“輕薄兒”指一步登天的所謂少年才士。王安石濫用此等人物,故以“國器”反諷之。悅闉跂、支離、甕盎大癭等,謂以丑為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視全人其脰肩肩,則正好反過來,以美為丑。山谷對熙寧時局不滿,認為當(dāng)時黑白顛倒,是非不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因此在詩中發(fā)出了強烈的諷刺。若非史容既了解時事,亦明白黃庭堅的態(tài)度,反復(fù)揣摩,難明詩中深意。同時史容進一步指出了山谷非徒頤寫性情,乃有為而作。
(三)釋詩體
《山谷外集》中還涉及了山谷詩作的一些特殊詩體,史容對這些體裁的源流與形式特征也一一交代清楚。如《八音歌贈晁堯民》,史容注:“《詩苑類格》云:陳沈炯為此體?!盵3]669指出了八音歌源自陳代的沈炯。在《巖下放言五首》注中,史容說明了山谷的《放言》來自于古代的連珠體,在《二十八宿歌贈別無咎》注中則總結(jié)了山谷獨創(chuàng)的新體——二十八宿歌,在《定交詩二首效鮑明遠體呈晁無咎》注中,史容指出了山谷詩題中的“鮑明遠體”實際上是“建除體”,并介紹了此體的形式特征。在《壽圣觀道士黃至明開小隱軒太守徐公為題曰快軒庭堅集句詠之》注中,史容道出了山谷此詩為集句詩,并陳述了山谷對集句詩的看法——將其比作“百家衣”,其法貴速而不貴巧。
二史后來居上,還能對任淵《山谷內(nèi)集詩注》內(nèi)容進行補充和修正。例如《二月二日曉夢會于廬陵西齋作寄陳適用》“海牛壓風(fēng)簾”,史容注:“‘海牛’,犀也?!肚凹酚性娫疲汉E汉燂L(fēng)不開。蓋用張君房《脞說》:蕭學(xué)士夢中賦《曉寒歌》云:海牛壓簾風(fēng)不入。前注偶不及此。”[3]797這是補充了任淵注中的疏漏失注之處。又如《和曹子方雜言》“冷卿小塢頗藏春”,史容注:“《語錄》:京師謂宗正為‘冷卿’,謂其管玉牒。……《前集·雜言》云:往時盡醉冷卿酒。舊注謂‘冷卿’如‘冰廳’之類,恐未必然?!盵3]1016這是指出了任淵對“冷卿”理解的錯誤,應(yīng)為閑散官職,而非地點。
宋代詩歌注釋在解釋詩意之余,還注重文獻整理工作,校勘便是其中的重點。任淵的《內(nèi)集注》已有此例,二史注則后出轉(zhuǎn)精。史容用以??钡牟牧习ǎ?/p>
1.黃□《山谷年譜》中所載山谷手書真跡。如《思親汝州作》史容注:“又按黃氏《年譜》載:玉山汪氏有山谷此詩真跡,題云《戊申九月到汝州時鎮(zhèn)相富鄭公》,今詩言‘歲晚’,必是拘留至此時也,而首句與集中不同,云:‘風(fēng)力霜威侵短衣?!盵3]552
2.其余手段獲得的山谷真跡。如《送徐隱父宰余干》,史容注:“山谷真跡稿本:地方百里古諸侯,嚬笑陰晴民具瞻?!摹?,又改‘冷霜’,‘皆廉’改‘凈廉’。第五句‘樽前桃李親朋友’注云:改此。次篇‘瑞世’改‘下瑞’,‘同生’改‘同兄’?!盵3]861
3.佚名的《纂異》。這是一本專門收錄黃詩各種版本異文的著作,作者不詳?!锻饧纷⒊3R闷渲械男?背晒?。如《還家呈伯氏》“四時驅(qū)逼少須臾,兩鬢飄零成老丑?!笔啡葑ⅲ骸啊蹲氘悺肥癖咀鳎核臅r略無一日閑,兩鬢已落年少后?!盵3]529-530同詩“心似次山羞曲肘”,史容注:“《纂異》蜀本下句作:忽與督郵較升斗。”[3]530
史容注對這些黃詩異文的引用,有利于讀者相互對比,以體會作者斟酌推敲的工夫所在。
史季溫則長于理校。如《題學(xué)海寺》題下史季溫注:“‘學(xué)?!忠墒恰X?!??!赌曜V》有《題覺海寺詩》,元豐癸亥太和作?!盵3]1084“學(xué)”、“ 覺”二字,因形近而誤,且有作詩年代與地點為證,史季溫的推測不無道理。
[1]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329.
[2] (宋)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引[M]//山谷外集詩注.《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卷首4-5.
[3] (宋)黃庭堅.山谷詩集注[M].(宋)任淵,史容,史季溫,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傅璇琮.黃庭堅和江西詩派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8:2.
[5] (宋)陳善.捫虱新語[M].宋詩話全編:第6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5577.
[6] (宋)黃庭堅.黃庭堅全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修訂版.
[7] (宋)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M].宋詩話全編:第3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2896.
PoemResearchonAnnotationsofShanguwaijiandShangubieji
HE Ze-tang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42, China)
In Shi Rong’s Annotations of Shanguwaiji and Shangubieji, the authors continue using the technique of literary quotation and summarize the technique into different categories, and they also use history to explain Huang Tingjian’s poems, using various historical data to confirm the backgrounds of poems and explain the historical part of the poems; the authors also use “mind-reading” skills to explore Huang’s intentions. On that basis, Shi Rong speaks highly of the value of Shanguwaiji and summarizes the features of Huang’s works. What’s more, Shi Rong corrected and collated Ren Yuan’s Neijizhu.
Shi Rong; Shi Jiwen; poem annotation; technique of literary quotation; demonstrating meaning of poem by history; poem criticism
I206.2
A
1009-105X(2012)02-01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