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誠,1982年7月13日出生于遼寧葫蘆島。畢業(yè)于渤海船舶職業(yè)學(xué)院師范教育系。現(xiàn)為葫蘆島市連山區(qū)寺兒堡九年一貫制學(xué)校語文教研組長。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葫蘆島市文聯(lián)第二屆簽約作家。有小說《二十五里半》《綁票》《接年飯》發(fā)表在《鴨綠江》《兒童文學(xué)》,為《中國教育報》文化版筆記專欄撰寫文學(xué)筆記若干。
貨郎溝柳條家的麻油燈,一直亮著。麻油吱吱燒,燈芯積了炭,火光暗下去。娘喊小兒子柳條去撥一撥燈火。柳條窩在炕頭替哥擦三八大蓋,擦著,擦著,柳條學(xué)哥打槍的樣子,托起槍瞄碗柜上的麻油壇子。柳條正瞄準(zhǔn)呢,娘喊他撥燈芯。柳條嘟囔著嘴,埋怨起了娘。柳條說,都是娘打岔,不然我也崩碎一個小鬼子的腦殼了。娘嗤嗤笑起來,說,柳條,瞄油壇子不算啥,有能耐崩碎幾個小鬼子的烏龜殼。
柳條擦的三八大蓋槍,是哥從鬼子手里奪過來的。柳條聽娘這么一說,來了興致,問娘,你啥時候也讓我去當(dāng)兵,我也想學(xué)哥那樣威武,去敲小鬼子腦殼。娘說,等你長到碗柜那樣高,娘就放你去當(dāng)兵。柳條聽娘這樣說,忽地躥到地上,赤著腳站在碗柜前,和碗柜比身高。一比,還矮著碗柜一拳頭。柳條失望地耷拉下腦袋,抱著槍躥上炕,丟了興致。
燈火暗淡得不行了,娘催促柳條快點撥火。娘說,你哥后半夜就要隨隊伍開拔了,娘得把這雙棉鞋縫出來。娘的話柳條沒聽進(jìn)去,嘟囔著嘴不搭理娘。娘一笑,挪過身子,親自去撥燈芯。燈火重又亮起來。娘估摸時間不早了,加緊了穿針引線,麻繩拉出了一股風(fēng)。
屋門一響,門外閃進(jìn)來一個膀闊腰圓的后生。娘沒抬頭,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大兒子柳樹。柳樹站在地中央,燈火在窗紙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柳樹說,娘啊,不是說不要你縫嗎?眼睛又不好,熬瞎了眼睛就看不見亮光了,好日子在后面呢。柳樹轉(zhuǎn)而又對柳條說,老二,哥不在家,你得看著點娘,可別讓娘再這么點燈熬油的了。
柳條不理哥,嘴巴撅多高。柳樹一看小老二生著氣呢,問娘,娘,小老二撅著的嘴巴子能掛個秤砣不?娘嗤一聲又笑了,說,豈止掛一個秤砣,能拴頭驢。娘和柳樹一起哈哈笑起來。柳條也憋不住,跟著娘和哥一起笑起來。
娘說,柳樹,快坐到炕頭焐焐手。柳樹沒坐到炕頭上去,而是將手伸到了娘屁股底下。娘坐在炕上縫棉鞋,屁股下壓熱了。娘打柳樹的手,說,多大了,還惦記娘的屁股底下。柳樹嘿嘿樂了,說,娘,你咋不說老二,他還鉆你被窩呢?柳條臊紅了臉說,娘,你看看哥,還戰(zhàn)斗英雄呢?娘說,柳樹,你背上槍像棵酸棗樹,打起仗來像頭豹子,咋就在娘眼皮子底下長不大呢?柳樹吸溜一下鼻涕,說,娘,在你屁股底下焐手焐慣了,沒娘的屁股,手還真焐不熱!娘說,出門打仗,手冷了咋辦?總不能把娘的屁股也帶著。柳樹說,娘,在戰(zhàn)壕里摸爬滾打,子彈在頭頂飛來飛去,哪顧得上冷啊熱啊的。
娘的屁股用上了勁,柳樹就覺得手暖暖的。
柳樹又對炕上擦槍的柳條說,老二,哥走后,你可要照看好娘。柳條把槍遞給哥,拍著胸脯向哥保證,沒問題。娘縫好最后一針線,咬斷麻繩,托著兩只棉鞋,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柳樹說,娘,我要走了,天亮前得趕到伏擊地點。
柳樹從娘手里摸過一只鞋就要穿。不想,娘奪了回去。娘說,兒子,今兒晚上,你就踏踏實實坐在炕沿上,老老實實讓娘把這雙棉鞋給你穿上。柳條也幫娘說話,說,哥,你就聽娘的吧,娘叨念一晚上了,要親手給你穿這雙鞋。柳樹乖乖地坐到炕沿上去。娘蹲下身子,脫下柳樹腳上幾乎爛掉的單鞋,穿上嶄新的棉鞋。
娘給柳樹穿上一只鞋,念叨,穿娘鞋,翻戰(zhàn)壕,小鬼子,打不著。
娘給柳樹穿上另一只鞋,又念叨,穿娘鞋,翻戰(zhàn)壕,小鬼子,打不著……
伏擊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第二個晚上,柳樹被一個游擊隊員送回了貨郎溝。柳樹犧牲了。娘又一次點起了麻油燈。柳樹躺在炕上,臉色烏青,身子凍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子彈穿過的地方纏著紗布,白色的紗布叫血染透了,紫紅的顏色,和黑夜一般。娘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下,看著死去的大兒子,說,柳條,去燒一鍋熱水,娘給你哥洗身子。柳條咬著嘴唇,雙眼貯滿淚水??粗缫粍硬粍拥靥稍诳簧希@個十六歲的男孩子體味到了死亡的含義。柳條到院子里,摸黑抱來一捆干柴,在灶下引燃了。亮光從灶口照出來,在灶間劃出一塊明黃色,像一盞麻油燈。
娘給大兒子脫衣服。娘解開柳樹的衣扣,摸到了兒子涼滑滑的胸口。娘的手在兒子的胸口來回?fù)崦路鹨业揭唤z活著的體溫。無奈,柳樹全身都是冰冷一團(tuán)。
娘想起了十年前,給男人柳百順擦身子的情形。貨郎溝管販牲口叫走牲口,柳百順就是個走牲口的。那個狗年月,小日本已在東北橫行霸道了。柳百順到關(guān)里販驢歸來,趕著三頭驢,剛出山海關(guān)進(jìn)綏中縣城,三頭驢就讓日本兵劫了。柳百順說了一籮筐好話,到頭還是挨了日本兵一頓槍托。鼻青臉腫的柳百順,被日本兵拉到憲兵隊,給日本人殺驢。那三頭驢是柳百順親手殺的。殺了驢,柳百順還要給日本人煮驢肉湯。到后來,日本兵敲著柳百順的腦門,嗚哩哇啦罵了一頓娘,才放了柳百順。受了日本人侮辱的柳百順,連家都沒回,半路上就投了鄭桂林將軍的義勇軍。后來,柳百順在九門口戰(zhàn)斗中,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了。柳百順的尸體運回貨郎溝,柳樹娘也是在這盞麻油燈下,清洗了柳百順的身子,干干凈凈地埋掉了。
水開了。柳條找來洗臉的盆子,又生怕盆子里沾染了污泥,臟了哥的身子。于是,柳條拿清水涮了一遍又一遍。娘沒哭,柳條也沒哭。柳條不是不想哭,是不能哭。哥走前囑咐過柳條,在家照顧好娘。哥走了,柳條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柳條一哭,娘就會更傷心。柳條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能哭,要好好照顧娘。
柳條洗凈了盆,舀了一瓢開水,再舀一瓢冷水。柳條端著一盆冷熱適中的清水,來到娘的近前。娘正拿梳子給哥梳頭發(fā)。哥的頭發(fā)里沾滿了泥土。娘一根頭發(fā)一根頭發(fā)地翻,一粒泥土一粒泥土地揀。柳條在娘的身后說,娘,水來了。娘像是沒聽見柳條的話,依然給柳樹梳著頭發(fā)。柳條就沒再打擾娘,他悄悄地將水盆放在娘的身邊。燈火暗下去了。柳條沒用娘提醒,拿起撥火棍,撥去了燈芯的積炭,將燈火撥得很亮。撥完火,柳條蹲到娘身邊去,給娘打起了下手。
娘給兒子穿上了柳百順生前常穿的衣褂,整整齊齊的。柳樹干干凈凈地躺在炕上,一塵不染。頭枕在娘盤起的大腿上,腳上穿著那雙棉鞋,仿佛不是死掉了,是累過頭兒了,暫且在娘的懷里歇一歇,偷走一點娘的體溫。
麻油燈燒到了深夜。柳條撥了幾次火,火苗依舊奄奄一息。娘說,老二,別撥了,該添油了。柳條跳下地,到碗柜的壇子里舀一匙子麻油,添到麻油燈的肚子里?;鸸庥至疗饋怼D锸且o大兒子點一晚上的長明燈。娘倆坐在燈下,看著火光一閃一跳。
柳條說,娘,不要怕,我來照顧你,我答應(yīng)了哥的。娘看著柳條,聽著老兒子充滿男人味道的話,發(fā)現(xiàn)柳條一夜之間長大了。娘騰出一只手來,像撫摸柳樹的胸膛一樣,撫摸起了柳條的腦袋。娘說,柳條,你想當(dāng)一個像你哥一樣的英雄嗎?柳條說,娘,我想??墒牵?,我當(dāng)不了英雄了。娘說,為啥?柳條說,娘,爹走了,哥走了,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得替爹和哥照顧你一輩子,我答應(yīng)了哥的。娘說,傻老兒,娘不用誰照顧,娘想讓小老兒也當(dāng)個英雄。
娘倆嘰嘰咕咕,說了大半夜的話。不知不覺間,遠(yuǎn)處傳來了頭遍雞啼,一壺?zé)粲鸵部彀靖闪恕?br/> 娘下地翻箱倒柜,給柳條找出一件過年才穿的干凈衣裳。柳條說,娘,這衣裳等我回來穿吧。娘說,傻老兒,新衣不穿,壓在柜子底下也爛掉了。柳條就直挺挺地站在地上,讓娘給穿上過年才穿的干凈衣裳。
寒冬臘月的遼西,黎明前是濃得化不開的一團(tuán)黑墨,冷風(fēng)是一柄殺人不見血的刀子。
村口,柳條和娘迎著刀子站在黑墨里,等送柳樹回村來的游擊隊員。怕引起注意,麻油燈提在娘手上,沒點。娘忽然跑回家去。柳條不知道娘想起了什么,翹著腳看著娘灰黑色的影子進(jìn)了村,很快又從村里跑出來。娘手里捧著哥穿的那雙棉鞋。鞋上還沾著哥的污血。娘說,柳條,你這一走,山高水長,娘來不及縫一雙合腳的鞋給你穿了,帶上你哥的這雙鞋,等你長高了,腳長大了,就拿出來穿。柳條說,娘,這鞋還是給哥穿去吧,土里冷,別凍了哥的腳丫子。娘說,傻老兒,你拿著這鞋,看見鞋了,就看見了爹,看見了娘,看見了哥……好老兒,揣著它。
娘將沾著大兒子血的棉鞋塞進(jìn)了老兒子遠(yuǎn)征的行囊。柳條說,娘,我一定會在個子長高了、腳板長大了、穿得上這雙鞋的時候,回到您身邊來。您也要好好活下去,到那時,您要像給我哥穿上這雙鞋一樣,給我也穿上這雙鞋。
娘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天亮前,柳條跟著游擊隊員走了。柳條走在高大的游擊隊員的身旁,顯得那樣矮小。娘淚眼婆娑地說,傻老兒,娘眼不瞎,娘何嘗不知道,你還沒有長到和碗柜一般高呀……小兒子走遠(yuǎn)了,娘還站在那里,一直高高地舉著那盞沒有點燃的麻油燈,仿佛是要給小兒子照一點火亮。
責(zé)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