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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山的森林火車

2011-12-31 00:00:00徐巖
鴨綠江 2011年10期


  徐巖,1966年生,吉林九臺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爾濱指揮學校。1987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十月》《作家》《天涯》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三百多萬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并譯介法國和日本,著作有《臨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圖河》等多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合同制作家,現(xiàn)供職于省公安邊防總隊政治部。
  
  男人去小鎮(zhèn),最近的事。他想利用周末的時間去。他打聽好了,一路的長途汽車,大概要四個多小時。車跑的都是柏油路,只有二三十米那么長的一小段沙土路。汽車就在那段沙土路上向南拐一個彎,穿過一片楊樹林,再徑直地駛往那個小鎮(zhèn)。
  小鎮(zhèn)的名字十分好記,叫大楊樹。特點也好記,不管是石頭房子還是木頭房子,都坐落在山腳下。分布有些星羅棋布,也有些散亂,但唯獨有一個特點便是房子的頂部都拿泥塑了動物,諸如牛馬羊之類,或者彩色的龍鳳呈祥。動物雖小,卻十分逼真,很能看出那些鄉(xiāng)村工匠的手藝。
  男人姓曹,在城里是有官銜的,城市晚報的副刊部主任。他在半年前編報時從自然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照片,拍的就是小鎮(zhèn)的房屋和山景,作者署名暖暖。照片拍的有特點,都是那些山里人住了大約百年的石頭房子和更年老一些的樹冠,黑白分明。男人從十幾張照片里選出兩張,發(fā)在了晚報的副刊上,待報樣出來后按作者的名字和地址寄了出去。那個地址是一所小學校,曹想大山里的小學校會是個啥樣子呢?在給暖暖發(fā)第六幅照片的時候,曹的心動了一下,也不知是什么緣故,照片上拍了暖暖供職的那所大山小學,兩幢木頭房子很舊,被陽光暖著,呈現(xiàn)出古銅色。而這層古銅色剛好跟幾個孩子的臉成一樣的膚色,他們臉上掛著天真的笑,同樣古銅色的操場是孩子們身后的背景。
  就是這樣的大山和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石頭房子,使曹有了一份牽掛,他拿起手機給暖暖發(fā)信息:他想去大山里看看那些孩子。暖暖很晚才回了信息,可能是山里信號不好的緣故。暖暖說,過一陣兒吧,這幾天她要出一趟差。
  曹想暖暖的家一定不是在大山里,她興許是一名去支教的大學生。
  編稿和寫東西之余,曹找出一份吉縣的舊地圖,用一把放大鏡來查看大楊樹的位置。從那個巴掌大點的痕跡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線索,那就是他的一個同學也兼酒友的家曾經(jīng)是那兒的,至少離得很近,八九不離十。曹就翻出他同學的電話,撥過去,說有沒有空喝臺酒呀?對方很高興地答應了。兩人就約好了晚上見面,互相搭訕著定下去一個叫“魚是魚翅是翅”的小酒館,曹的同學說他再叫上一個朋友,對影成三人。
  曹跟他同學還有他同學的朋友坐在小酒館里喝酒時,知道了那個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大楊樹的些許背景,單單有一點就足以讓曹生發(fā)了去看看的興趣。曹的同學說進山得坐很長一段路的森林小火車,其碼要一個半小時。曹將手里的半杯白酒呷進去后,臉上無比通紅且興奮地說,他長這么大還沒坐過森林小火車呢。
  曹的同學說他可是經(jīng)常坐,在上中學的時候,幾乎每周都要坐一個來回。
  曹說一定得去一趟,去大山的深處看讀書的孩子們,去坐一坐森林小火車。
  
  暖暖給曹發(fā)來手機短信說,她每天的工作真是太簡單了,教孩子們寫字讀課本,對著大山拍照片,這些事情挺虛無的。
  曹說,這樣就挺好了,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時間該怎么打發(fā),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度日就更容易,僅這一點就挺值得為你高興的。
  暖暖接著在手機上說,是啊,虛無的一天過后,日子又重新開始。
  曹回復:你的照片拍得很好,不僅描述了你目前生活中的細節(jié)影像,還很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其實,有時候人就是活在一種極其簡單和隨意的生活中,做事沒有目的也很好。
  暖暖說你真要來大山里看我和孩子們嗎?
  曹說是啊,正在選行程,可能這個周末,或者下個周末,只要不編稿就可成行,并說自己手里已經(jīng)有了一張吉縣的舊地圖。
  暖暖說:她也盼著曹編輯來,幫她指點一下怎么能拍出好照片。
  曹說對拍照片他也不是很懂,可以互相探討,或者他可以帶一個報社的同事去,一個很不錯的攝影記者。
  暖暖整整一下午沒有回信息,曹在等待中接到他同學的電話,約他晚上仍舊去那家叫“魚翅”的小酒館喝酒,并說有關(guān)于大楊樹的消息跟他說。
  曹在臨下班前給暖暖又發(fā)了一條信息,好,人多點盼頭總是好事。
  
  曹從城里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了吉縣的秀水鎮(zhèn),據(jù)說再往前面走就是韓家園子林場了。在靠近鐵道線的扳道房門前,曹問清楚了去山里的森林小火車的乘車時間,就去票房子里購票。
  票房子不大,兩間房那樣,磚瓦結(jié)構(gòu)。不論房子的頂部還是墻壁都清一色粉了黃漆。不鮮艷也不難看,是那種純粹的土黃,經(jīng)風雨洗過之后,略微有些斑駁。曹進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人,房子里空蕩蕩的,靠窗的位置僅有兩張木制的座椅,因為光線的黯淡,看不清座椅的顏色。
  曹小聲嘀咕了一句,這算是哪門子的火車站呀,也沒個賣票的。
  曹的話音未落,屋子里突然就有了聲音,早著呢,賣票的時間沒到,至少還得半小時。
  曹仔細辨別后方發(fā)現(xiàn)聲音是從靠窗的位置發(fā)出來的,他就循聲走過去,老半天才看清楚那個人是躺在座椅上說話的。那個人四十歲左右,半邊的臉孔都是暗影,臉上隱約能夠看到些許的胡須和頭上蓬亂的發(fā)絲。曹就湊過去,小聲跟他說,我說的是去山里的森林小火車。那男人聽后坐了起來,說正是呀,進山也沒有別的火車可坐呀,兩塊錢一張票,三站地,就到大楊樹了。
  那人像個伐木工人,更像摟山拾菌子的,一雙洗得發(fā)白的破膠鞋旁邊擱了只柳條筐和一把橫在筐底的短把鐮刀。曹想再問他幾句話時,那人自顧自地吸起了紙煙卷,剛剛看清的半邊臉又被煙霧彌漫住了,瞬間就變得模糊不清。
  曹只好走出去,看遠處的山巒,綠色起伏的山脈一波又一波地展開著,分不清哪是進山的鐵道線。眼前的兩條小鐵軌伸出去沒多遠就看不見了,消隱在黛色的山根下。
  曹從兜里摸出手機,給暖暖發(fā)信息,卻沒有信號,翻出前一天存的兩條,其中一條說,她最近有可能要離開山里一段時間。
  車站的附近有個小飯館,沒掛幌,只是在兩塊不大的窗玻璃上寫了快餐兩個字。字是用紅油漆寫上去的,有點歪歪扭扭,但很醒目,讓你打老遠就能夠看到。曹繞過水泥樁排成的板障子,徑直走過去推開門,迎他的又是個四十歲的男人。男人腰里扎著個圍裙,手上沾了面粉,把他的一張臉襯托得越加黝黑。男人離曹近了一點才張開嘴說話,問曹吃點啥。曹說你有啥主食呀,叨咕叨咕唄。男人說米飯、麻花、手搟面和疙瘩湯,還有餃子,你來啥吧?曹想了想說,就來半斤芹菜餡的水餃,再來一碗白開水。
  小店不大,墻壁都是用整根的圓木壘起來的,縫隙間抹了湖泥草把,看起來很結(jié)實。上面還鉚了些長短不一的鐵釘,有空著的,也有掛著東西的,如土蒜、紅辣椒、蘑菇串等??看暗牡胤竭€插了幾根野雞翎,像是拿膠水粘上去的??偣灿袃蓮堊溃彩窃敬畹?,不大的桌面上嵌著圓形的結(jié)痕。
  餃子很快就煮好端上來了,大肚寬邊,每一個都胖嘟嘟跟小豬羔似的,讓人很有食欲。這是從外觀上看,吃起來則更好,肉餡拌得好,咬一口流油。曹在心里想,還是山里人實惠,做買賣不藏奸。他問了價錢,半斤整好三十個,五塊錢。
  店老板給曹加了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菜,醬油蒜片泡黃瓜條,事先說好不要錢,還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湯,曹知道是代替了他要的那碗白開水。
  
  吃喝期間,曹跟店老板打聽大楊樹鎮(zhèn)的情況,店老板說那可是個好地方,四面環(huán)山呢,一年四季都有風景看。曹說你去過幾回呀?店老板答每個月都去兩趟,給那里的學校和林業(yè)隊送豬肉和加工好了的山野菜。曹聽后跟他打聽學校的老師暖暖,說是個女的,很年輕。店老板說不認識,他每回去學校都直接找那個戴高度近視鏡的老頭,好像是個教導主任,都是他給結(jié)賬。
  店老板還跟曹說開森林小火車的是他家親戚,坐車的時候提他可以免票。
  吃完飯后,曹又坐了一會兒,喝剛要來的一碗白開水時,睡在票房子里的那個有胡茬的男人進來了,張口就要了一碗手搟面,強調(diào)說要大碗的,多放辣椒末,鹵子咸點。
  曹看到那男人粗糙的右手伸進了同樣皺巴巴的褲袋里,摸出一張五元面值的紙幣來放到桌子上,左手抓起了桌上的陳醋瓶,往面前的空碟子里倒。
  曹走出小酒館,發(fā)現(xiàn)天暗了不少。
  
  
  幾天前暖暖給曹發(fā)信息說,她的一個學生得了白內(nèi)障,上課時看不清黑板。她求在城里的朋友上網(wǎng)找到一種能根治的藥水,花錢郵購寄來的卻是假藥,害得她的學生眼病反倒加重了。
  暖暖說這世間人真是太壞了,最壞的就是人。
  她得抽空帶那孩子下一趟山,去城里瞧醫(yī)生。
  在曹看來,大山里那幫孩子確實跟暖暖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份,要不然她不會一個人跑到大山深處教書。從那些她拍的照片上便能看出,暖暖作為一個教書匠的生活點滴。
  其中有一張照片拍的是兩個孩子在一根簡易的旗桿下升旗,孩子們的衣著很樸素,面孔也很天真。但是他們卻神情專注,雙手緊緊地抓著扯旗的繩索,注視著旗幟緩緩地升向天空。作為一個報紙的編輯,曹知道什么樣的作品具有凝聚力,從他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起,他就有些愛不釋手了。照片雖說普通,但卻真實,完全沒有刻意擺布的痕跡,它就是大山小學校里的一個場景,總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幕,它真實得甚至使心靈疼痛。
  曹把照片配了文字,加大幅發(fā)表在了他編輯的副刊上。曹在把報紙寄給暖暖的時候,特意在信封的背面寫了一行字,是詩人王小妮的詩《是什么在我心里一過》中的兩句:那些整夜蜷曲在舊草席上的人們/憑借什么悟性/睜開了兩只泥沼一樣的眼睛。
  
  天色稍晚點時,曹等來了進山的森林小火車。
  火車有四節(jié),都是粉著綠漆的木制車廂,里面是木制的座椅。曹發(fā)現(xiàn)火車頭真是特別,黑色的車體有幾個部位刷著紅漆,被很多鐵環(huán)連著。不論車頭還是車廂,都照城里的火車小很多,也包括鐵軌。
  火車司機戴了頂米色的鴨舌帽,脖子上圍了條白毛巾,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看著站臺上的旅客。曹發(fā)現(xiàn)剛剛在小飯點里吃餃子時還只有他跟那個臉上有胡須的男人兩個候車者,這會兒卻是十幾個人了。四節(jié)車廂的門都被上了鎖,只有最后面一節(jié)開著門,供旅客們上下車。而在車門處站了一個穿鐵路制服的年輕女人驗票。說是穿著鐵路制服,卻只有一件上衣,肩上別了加紅黃杠的硬牌,胸前佩著鐵路徽章。
  驗票的女人不算漂亮,但身材挺好,略顯瘦削,穿著打扮干凈利落。尤其是她梳的齊耳短發(fā),讓人看了舒服。曹手里的車票只是一小塊紙板,上面是手寫上去的字,正當間壓了紅印章。因為印油多的緣故,章子壓得模糊了,看不清印章上的字,許是那個人的名字也說不定。
  曹撿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之后,小火車就鳴笛駛發(fā)了,車子穩(wěn)穩(wěn)地駛離月臺之后,開始爬坡。曹坐的是后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本來就沒幾個人,十幾個座位都空著,偏偏坐過來那個驗票的女人,曹知道她就是這趟車的乘務員。沒等曹開口說話,驗票的女人卻先跟他說了話。女人說是從城里來吧,去大楊樹干嗎,不會是走親戚吧?曹說是去看一個朋友。女人便笑了,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塞到曹手里說,可以去這家旅館住,很便宜的,拿這張卡去店主準保給你打八折。
  女人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樹接著說,小旅館很干凈的,都是火炕新被褥,晚上還有熱水洗腳。
  曹發(fā)現(xiàn)女人說話時,微翹的嘴角總是上下移動,似乎肌肉緊張,左臉上有兩?;疑娜赴?。
  曹順便問了一句,住一晚多少錢啊?
  女人說不貴,二十塊錢,供一頓免費的早餐。
  曹說二十塊錢還能打八折啊,是夠便宜的。
  小火車一直向北,穿山林呼嘯而行,車窗外除卻閃過去的層層山巒外,還不時地有一拉溜的蜂房和養(yǎng)蜂人的窩棚。蓋滿了馬架子的鋸木場工棚和碼得高聳入云的木頭垛,還有建在河邊的鹿場及其一段一段的防火隔離帶,夾雜在綠色的林帶和褐色的土壤之間,極為顯眼。
  其實,這些山巒都屬于黑龍江小興安嶺余脈,雖說是脫離了大山的主體,卻依然有原來的氣勢,即便是到了山根下,也仍舊郁郁蔥蔥,蒼茫肅穆。曹知道那個叫大楊樹的小鎮(zhèn)子便隱在其中,他只是聽人說起過大山里的林場和林區(qū)人家,但還沒有真正去拜訪過,這回跟女教師暖暖相識,也是偶然。曹相信,有時候生命和時間的交替也是這個世界的一個主題。所以他才有了想去大山深處看看的想法,才有了某種把自己迷失于某處的想法。
  拿了把條帚掃過車廂地板的女乘務員滿車廂轉(zhuǎn)了一圈后,又返回身坐在了曹的身邊跟他拉話。女人說還是頭一回坐咱這森林小火車吧,覺得新鮮是不是?曹扭過身子有些詫異地問女人怎么就知道他是頭回坐森林小火車。女人答得很干脆,她說觀察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城里人。曹說怎么講呢?女人笑了笑接著說,舉手投足,舉手投足之間就能夠看出來,況且你上了車后總是不錯眼珠地朝車窗外邊看,你瞧那幾個。女人邊說邊拿手指坐在附近的幾個旅客,他們都是經(jīng)常跑山的人,上了車就睡覺,養(yǎng)足精神好做活計。曹打眼望過去,果真就有幾個旅客歪在靠背椅上睡著,任憑列車的顛簸也干擾不了他們。
  曹覺得應該跟這個年輕的女乘務員說說話,人家是小火車的主人,對自己一個外鄉(xiāng)人又這么熱情,沒道理不說說話的。曹就笑了一下說,妹子在山里住著嗎?女人說是呀,打小起就住在山里,上初中念書前住在十八站林場的周家營伐木組,初中后才隨母親搬到大楊樹的。
  曹說那你這工作是咋回事呀?瞧你身上的制服可蠻氣派的,實打?qū)嵉某怨偌绎埖蔫F路職工吧。
  女人依舊笑了一下,方說,鐵路職工倒不假,但卻是臨時的。原來有兩個老列車員來著,其中的一個突然間就病倒了,說是得了很嚴重的肺氣腫,你說奇怪不,咱這大山里空氣多新鮮呀,咋就能得那種病呢,又不是生活在礦山里。她這一病倒,另一個列車員是咱的堂姐,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跟林業(yè)局管事的提建議,臨時找一個先頂著。不是跟咱熟嗎,又閑在家里沒事干,就來頂崗了,沒想到這一頂便是大半年的時間,那姐姐還沒病愈呢。
  曹說看來妹子你的福氣來了,換句話說就是時來運轉(zhuǎn),要吃官家飯了。
  女人說這話怎么說呢?
  曹說就是說你有轉(zhuǎn)正的機會唄,這種概率起碼有百分之四十。
  曹說完后兩個人竟都兀自地笑了。
  
  曹在給大山里的小學女教師暖暖發(fā)了第三幅照片后,收到了暖暖給他寄來的一幅作者像,這是應曹的要求寄給他的。曹在信里跟暖暖說下次給城市晚報寄稿一定要寄張作者像來,看能不能配她的攝影作品一塊發(fā)出來,以饗讀者。暖暖滿足了曹的愿望,但卻在信的附言里強調(diào)說,寄作者像可以,但一定不要在報上發(fā)表,語氣十分懇切。
  照片上是一個特別清純的女孩,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大眼睛,披肩發(fā)。眼睛看著遠處的大山笑著,正好露出小巧的牙齒。
  曹把暖暖的作者像別在了工作臺的玻璃隔板上,使自己能在編稿子累了喝茶時一眼就看見。曹想這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從大城市里走出來,愛好攝影,且只身一人來到大山深處,跟一群貧窮樸實的孩子為伍。
  
  曹就給暖暖發(fā)信息,說他想搞一篇紀實性的報道,關(guān)于城市青年大學生到山區(qū)支教的題材。
  信息發(fā)出去后一整天都沒有收到回信,曹想可能暖暖又是低調(diào),不想讓人說她工作上那點事情。
  曹就決定找空閑去看看,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后沒多久,在稅務局當稅收員的表弟出了點事,因為幫助一個哥們逃稅,說白了就是出謀劃策,被稅務機關(guān)的監(jiān)察部門抓了把柄,差一點兒就被革了職。是曹找了政府機關(guān)的一個哥們出面請表弟的單位領(lǐng)導和監(jiān)察部門的人吃飯,又塞了些錢,才算把這件事擺平。
  從周一到周五,一禮拜沒干正經(jīng)事,就跟那幫稅爺們周旋了。曹簡直羞愧難當,弄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這么多年一直是跟文稿報紙打交道,比不得社里那些記者同仁,為人處事的能力圓滑無比。通過表弟這件事曹很驚訝,原來這世間的各類事情都是有規(guī)則的,就是所謂的游戲規(guī)則。
  周末下稿時,曹特意選了一幅伐木工人抬木頭的照片,題名為“喊山”記,作為這一期晚報副刊的刊頭,沒想到送審的時候卻遭了槍斃。他拿著照片去找了主管業(yè)務的副主編,問為啥就不能發(fā),那個副主編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跟他說,咱這是城市晚報,不能老是發(fā)一些脫離城市的作品。
  副主編的一句話,差一點沒把曹的鼻子給氣歪了,若不是那個副主編的年紀比他長幾歲,曹非得掄他一耳光不可。
  坐在辦公室里,曹覺到了心中的郁悶,胸腔里像積存了一團火,烤著肺腑,使自己產(chǎn)生了一大團無法理清的愁緒。他知道,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糾葛。
  曹最終還是把心里的無名火壓了下去。他琢磨著世間本無事,是庸人自擾之吧。經(jīng)過表弟這件事情之后,曹的內(nèi)心里更加充滿了要去暖暖供職的大山深處去看一看的念頭。
  
  車到大楊樹后,曹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大楊樹火車站跟想象中的不一樣。并非是一個繁華熱鬧的火車站,它僅僅是個火車??奎c而已。兩間矮得不能再矮的木頭碼起來的粉了黃漆的票房子,坐落在一堆碎石當間,房頂上插了面雨水洗白的小紅旗,正呼啦啦的隨風而舞。
  森林小火車僅停了兩分鐘,便拉了一聲汽笛繼續(xù)朝大山深處爬行,就像是一條剛睡醒的綠色蜈蚣,晃動著朝前蠕動。讓曹感到心儀的是小火車節(jié)與節(jié)之間的相環(huán)著的鐵鏈,發(fā)出的碰撞聲,一直傳出去很遠。
  小火車開走后,鎮(zhèn)子便于夕陽的余暉中顯露出來,遠遠近近全部都是木頂木墻的木刻楞房。打遠了望,古色古香,真是好看。曹走下碎石鋪的站臺,沿一條彎曲的羊腸小道朝鎮(zhèn)里走,滿鼻子都蕩漾著一種濃重的花粉氣,曹后來才知道那種花香是罌粟謝了花蕊后,結(jié)煙葫蘆時彌散出來的味道。
  沿途是一條黃砂石的街道,有三米左右寬窄,極為平展。道兩旁每隔十幾米就碼了一大垛砍好的干柴。每家每戶的門就掩在柴垛的一旁,都是上好的木板雕鑿而成,上面涂了油漆,摳了門把手,鑲了銅環(huán)的。一路走過去,顯然而見貼在門框上已經(jīng)斑駁了的對聯(lián)和紅喜字,老氣卻襯托著福分。
  曹沒有去拍路經(jīng)的任何一扇門,他想就這么一直走下去,從鎮(zhèn)西走到鎮(zhèn)東,或者再拐到鎮(zhèn)北去,反正他是想親自找到暖暖當代課教師的那所大山小學。他有把握找到那所學校,因為作為學校便會有門牌,哪怕是簡易的手書的門牌也好,但肯定會有的。
  曹禁不住心里跳了一下,他想不好真正見了暖暖自己會怎么說,跟她握手還是僅僅點個頭。雖說是相互間信息發(fā)了幾個月,但人卻沒有真正地見上一面,這種情況其實就是歸屬于陌生那一類。而兩個陌生人相見,又存在著男女間的性別差異,肯定會很緊張,很唐突。曹這么想著,內(nèi)心深處難免就有了些許的緊張,他覺得手心里都是汗了,那些細密的汗珠順著掌紋慢慢地流動。
  曹走到中街的時候,他看見了坐落在道左邊的一幢紅瓦頂?shù)哪痉孔?,在眾多簡樸的木刻楞房里特別顯眼,而且大門更是用鐵欄桿圍起來,根根欄桿之間穿了粉過油漆的鐵絲線。曹走過去仔細盯著門框上的木牌看,讓他失望的是這不是學校,是鎮(zhèn)衛(wèi)生所。曹拿手欲拍欄桿時,恰好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女人,穿了白大褂,到院子里翻撿晾在木板上的藥草。曹便高聲地跟女人打招呼,他說妹子你好,我能跟你打聽個地兒嗎?女人抬起頭來看著曹,半天才說您找誰呀?
  曹便問鎮(zhèn)小學校怎么走?
  女人笑瞇瞇地說你能告訴我你找誰嗎?
  曹沉吟了半晌方說,找一個從城里來做代課教師的女孩,我只知道她喜歡攝影,就是拍照片,她有個筆名叫暖暖。
  女人說你來得真不巧,一個月前鎮(zhèn)小學就關(guān)門停課了,據(jù)說是學校里出了點事情。
  曹驚愣了一下,又接著問道,是出了什么事呢,你知道那些教師都在哪嗎?
  女人拿手抖摟了幾下身上的白大褂,竟有一些草藥屑落到地上。然后她低著頭說,具體啥事情她也不清楚,可以去問住在鎮(zhèn)東頭也就是學校旁邊的郭老伯,他一直在學校打更敲鐘來著,據(jù)說學校散了之后,他就回家了。
  曹問清了郭老伯住的大概位置,就緊了腳朝那兒奔。
  六月的大山,黃昏來得極其快捷,一些花翅膀的蝴蝶爭相朝著樹林里飛舞。曹想難道它們也有巢穴嗎?夜鳥歸巢一說,可能也適應這些弱小的昆蟲。曹找到給學校打更的郭老伯家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天空即便暗下來,卻也有著幾縷淺白的月光,雖說談不上月色如水,也能讓行人辨得清腳下的路徑及其走向。
  曹輕拍郭老伯家的大門,一連幾次都沒有回應,他只好推開木門走進去。稀疏而散淡的月光下,可見院落里的幾樣家什,諸如石滾、抬筐和伐木用的長把鋸等。他推開屋門時被一大團煙氣罩了,連著后退好幾步才把整個身子散出來,待煙氣散盡曹就瞧見了手里拿了把鐵勺盯著他看的一個矮個子老頭。
  兩人坐在院子里兩只小木凳上拉話時,曹跟老人說明了來意,他說他就是想看看暖暖,看看那些在山里讀書的孩子們。
  郭老伯吸著曹給他點上的紙煙,很沉悶地說,他不知道那個女崽叫暖暖,只是從她脖子上經(jīng)常掛著一架照相機才斷定她是暖暖。郭老伯說他知道那會照相的女孩姓王,學校出了事情也跟她有關(guān)系。
  曹又吃了一驚。待郭老伯跟他道出事情的原委后,曹更加吃驚了。
  那個叫暖暖的女孩姓王,確實是從城里來山區(qū)小學支教的,跟其他來山區(qū)支教的老師不一樣的是,她是以個人的名義來大楊樹的。她不要一分錢的報酬,除了教孩子們美術(shù)課外,還給孩子們免費拍照片,短短大半年時間就跟學生們相處得很好了。
  至于出了那件事情是跟校長老陳有關(guān)。老陳已經(jīng)很多年不教課了,是整個學校的行政業(yè)務一把手。他很欣賞城里來支教的代課教師暖暖,對她總是高看一眼,除卻平時的噓寒問暖外,還時不常地從家里給暖暖帶來一些山里的吃食,什么腌肉啊松樹籽啊還有炒熟的核桃榛子之類,都是短缺而名貴的吃食,很少的一小袋就要賣幾十塊錢的。校長老陳總是跟其他幾位老師表揚暖暖,說人家是舍棄大城市的優(yōu)越生活來支教的,最值得一提的是人家是自愿的,是不要報酬的。但是老陳這人好酒,酒喝多了容易鬧點事,平時酒場少,多數(shù)是在家里喝,即便喝多了也鬧不到哪去。
  曹很驚訝的是這回老陳酒喝多了卻回校調(diào)戲住單身宿舍的暖暖。
  一臉氣憤的郭老伯把吸剩的煙蒂扔到腳下狠踩了幾下說,酒后起色心,真他媽不是東西。打老早俺就瞧著陳校長不地道,兩只蛤蟆眼架副破眼鏡整天賊溜溜的,專打女老師的主意。
  接下來郭老伯又說了些關(guān)于陳校長克扣教師和他工錢及補助費的瑣事,曹卻沒有聽進去,他只是反復在心里想老陳當時的舉動。憤怒跟郭老伯灶間里的煙氣般一下子就彌漫了曹的心房,他把手里的半支煙卷捏了個粉碎,在院子里來回走了三圈,才重新坐下來。
  
  通過跟郭老伯拉話,曹知道了暖暖被欺負的經(jīng)過,并說事情發(fā)生后鎮(zhèn)公安所插了手,他打聽到鎮(zhèn)公安所就在鎮(zhèn)子的北邊,靠近伐木場的地方。
  跟郭老伯分手后,曹順著郭老伯所指的方向,徑直去了鎮(zhèn)公安所。這時候天色更加暗了,瓦藍的天空上懸了幾顆星,似亮非亮的,被一些游移的云層遮來擋去。曹來得巧,鎮(zhèn)公安所的兩間木屋里仍舊亮著燈,并有人影晃動。曹鼓足了勇氣敲了房門,在等人出來時他就著窗玻璃上透出的燈光看見懸在公安所門前墻壁上的牌子寫得很清楚,十八站林業(yè)局大楊樹林業(yè)公安執(zhí)勤點,曹恍然大悟,這所謂的公安所原來是林業(yè)局的執(zhí)勤點啊。
  一分鐘左右,房門開了,一個瘦高個的男人把曹讓進屋里,問清來由之后給他倒了杯白開水。男人說他姓秦,是個治安員,今天輪到他值班。秦治安員看了曹的記者證后笑呵呵地說,不是要寫文章見報吧?曹也笑著說,絕對不是,是一個親戚托他來看看的,主要是打聽一下情況。
  曹找出一本簡易的案卷,說白了就是個中小學生用的筆記本,外面釘了黑色的硬紙殼。大致掃了一眼后曹心里清楚了不少,校長老陳是借著酒勁做出了傷風敗俗的丑事,而女代課教師王桂玲,也就是暖暖,則奮起反抗,與校長老陳進行了抗爭。事情發(fā)生后,校長老陳想私了這件事,當然這是老陳在公安所里邊交待的。老陳拿出了兩千塊錢給暖暖,想作為精神損失費,并許諾如果暖暖不告發(fā)他,將聘其做大楊樹小學常年的代課教師,按正規(guī)教師標準發(fā)放工資。結(jié)果均遭拒絕,被暖暖罵了回去,最終是暖暖來公安所報了案。
  秦治安員告訴曹說校長老陳為此被縣教委給革了職,現(xiàn)賦閑在家反省呢,學校也被解散一律擴充到了附近的翠欒林場小學。曹問王桂玲也就是暖暖的下落,秦治安員想了想說,好像是回了城里,她城里的地址咱所長那兒有,他記得很清楚,當時特意讓那個姓王的女教師給留的,說日后以備案件所需。
  秦治安員很熱情,有著山里人的質(zhì)樸和實在,撥通了一個電話就把暖暖在城里的電話要來了。
  曹把包里的兩盒好牌子的紙煙留給秦治安員后,便出了治安所大門,按照小火車上那個女乘務員說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山里小旅館,登記住宿之后,要了兩大盤餃子,飽飽的吃了一頓。
  曹躺倒在床上的時候,他覺到了整個身心的疲累。跟暖暖短短兩個月的信息往來,一幕一幕,仿佛游戲一樣,歷歷在目。他來山里見一個作者的興奮感已經(jīng)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蕩然無存。曹想他一定要回城里去找暖暖,見個面,如若她是個仍舊沒人疼愛的小女孩,在她有傷痛之時,作為兄長一定伸出自己的手,拉住她,不至于在她最落寞的時候,孤獨無助。
  曹隨后就想到了那些照片,有著大山和石頭房子的黑白照片,那些景色便是暖暖青春活力的最好的注腳。
  回城里的第二周,曹找到了蝸居在槐花巷胡同6號的暖暖。
  女孩真就長了兩顆好看的虎牙,一頭油黑的披肩發(fā),只是面色蒼白,沒有一絲笑容。
  暖暖說我猜到了你能夠來找我,一定是這樣。說著話的當口,暖暖回身從一張小八仙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大沓照片來,攤在桌子上給曹看。照片都是黑白的版本,百分之九十拍的是山里的學校和讀書的孩子還有那些有棱有角的石頭房子。暖暖在那些照片的背面都分別寫了幾行小字:時光流淌、生命流淌、一切流淌。
  曹手里捏著一張暖暖拍的山里孩子往簡易籃球筐里投球的照片,孩子的眼神清澈如水,背后的大山蒼翠如海,太簡樸又太感人。曹想可能就是這樣的畫面才讓暖暖獻出了她的激情和淚水,這算不得是人世間的滄桑,只有磨難和經(jīng)歷交融于心靈,過去的時光才能成為震撼人的歷史印記。
  曹小心翼翼地問暖暖老陳校長的事情。曹說那個老家伙需要人狠狠地教訓他一次。曹說完話就在手指間夾著煙卷,等著暖暖回話。暖暖卻一臉平靜地說,也不怪陳校長,他不喝酒時絕對是個好人。曹聽了暖暖的話很吃驚,說可他想非禮你呀。暖暖接著給曹講了她在大楊樹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
  暖暖找出一張她和一個男人的合影,用手指著上面那個下頦上有胡須的男人告訴曹說是她男朋友。曹說看上去人挺好的,就是偏瘦了些。暖暖說他死了。曹被暖暖的話嚇了一跳,眼光狐疑地瞧著她。暖暖說一年前的事,他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畫家,專攻山水畫,不到三十歲就已經(jīng)有幾十幅作品在國內(nèi)獲獎。曹更加小心地問暖暖,他是怎么死的呢?暖暖說吸毒,他因交友不慎認識了一個吸毒的哥們,由好奇而到染上毒癮,漸漸地不可自拔。
  接下來暖暖跟曹說的話更讓他感到驚心,暖暖說她由阻擋到勸說,做了很長時間的無用功后最終竟然變成了與其同流合污,也吸食了一點點,就在她也即將染上毒癮時,警察出現(xiàn)了,把兩人都送進了戒毒所,男友在戒毒所里忍受不了管理跳圍墻逃跑時觸電網(wǎng)身亡。暖暖說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發(fā)生得很快,她跟男朋友被送進去才兩天,因為她是初次犯錯,被處以罰款和批評教育后被放了出來,而她被放出來的第五天男友就出了事。
  暖暖終于掉下了兩大顆清淚,淚水無比晶瑩,順著她那張好看的臉頰淌下來,再滴到桌面上。
  之后的沉默,持續(xù)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室內(nèi)的靜覆蓋了分分秒秒的沉悶。
  
  曹選了些照片回去,都是暖暖拍的大山里的故事,鏡頭從簡陋的教室開始,越過了松濤陣陣的山巒,最后在古樸斑駁的石頭房子上定格。照片拍的都很飽含深情,色彩的選取和基調(diào)的拿捏表現(xiàn)出了很平實的人性之純良情感。曹說要一張張地把它們都發(fā)出來,讓讀者們盡可能地了解山里的孩子和他們的生活。
  暖暖說她不會再回大楊樹了,那兒的一切都會使她心痛。本來失去男朋友,自己涉足毒品就讓她心灰意懶,想到最純凈的大山里消隱一段時間,對自己進行心靈的救贖,沒想到又遇到了校長老陳醉酒的事,無疑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鹽。
  曹問暖暖今后是咋打算的?暖暖吸著一根曹留在桌上的紙煙,狠吸兩口后說,走一步看一步唄。
  就是暖暖的這句話,讓曹的心一時間揪了起來。
  曹回到報社后,在他編輯的報紙副刊上把暖暖的照片登了一幅出來,并專門找一個功底扎實的詩人給配了幾句短詩。報紙出來后,他揣上一份特意坐公交車去槐花巷看暖暖,卻遭了閉門羹。曹在門縫上拿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給他的簡短留言,大意說她去工作了,在燕莎夜總會。
  曹沒有驚訝,前幾天兩人分手時暖暖吸他煙卷的情景還在曹的腦海里閃現(xiàn)呢,經(jīng)歷了刀鑿斧砍的生活之創(chuàng)后,這個女孩的心或變得萎靡或變得開朗,總之她會在一番重新思索后,邁出她新的步履。
  曹通過電話很快就查到了燕莎夜總會的地址,他決定稍晚點便去看看她。
  曹在夜總會附近的一家面館吃了簡單的晚餐,再吸兩根煙,等到夜色真正降臨后,才仗著膽進了夜總會的大門。被服務生引進一間小包房后,他張口就說請幫我找暖暖。沒想到服務生聽了他的話后真就轉(zhuǎn)身出去了,兩分鐘后便帶了個女孩進來。讓曹更感到驚訝的是被找來的女孩真就是他要找的王桂玲,也就是拍照片的暖暖。
  兩人都羞紅了臉。
  還是暖暖先開口說話,暖暖說知道你會來,才留了那張紙條。
  曹說這工作不是太好干是不是?
  暖暖說陪唱歌跳舞喝啤酒,不太好干但能夠賺錢,暫時是很適合自己的。
  曹沒再說什么,他把報樣拿出來遞給暖暖,包房微弱的燈光下隱約能看到那幅被放大了兩倍的照片的輪廓,仍舊是大山做背景的石頭房子,曹知道那是暖暖代課半年的大山小學。暖暖沒有看報紙,她獨自開了一瓶剛叫的啤酒,對著嘴一大口就喝下去一少半,然后她抹了抹嘴角的酒沫,跟曹說,她要拼命賺錢,等攢夠了錢自己去大楊樹開幼兒園。
  微弱的燈光下,暖暖的臉跟一只紅富士蘋果似的,竟是那么的鮮艷。
  曹陪著暖暖說了一小時的話,喝光了叫上來的幾瓶啤酒后,方跟她告辭。臨走時曹掏出身上帶的一千多塊錢全都放在了茶幾上,跟暖暖說,賺錢可以,但必須學會保護自己,絕不能拿自己的人品開玩笑。
  暖暖有些微醉,靠到曹的身邊拉住他的手說,哥你就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出夜總會門,曹就被迎頭吹過來的風襲了一下,感覺很涼,他拿手一抹,發(fā)覺自己的額頭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想,這丫頭脾氣挺犟的,想干啥九頭牛拉不回呢。等她真有一天去了大楊樹開幼兒園,自己就再去一趟,就坐那個森林小火車,哐啷哐啷地一直朝著云彩升起的方向走,閉上眼睛,繼續(xù)自己的尋覓之旅,說不定就會有篇好文章見報呢。
  
  責任編輯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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