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于天津,河北省安平縣人。1970年入伍,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研究館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出版長篇小說三部《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繁花落盡》,散文隨筆集一部《我所喜歡的美麗女人》。中篇小說100多部,短篇小說100多部。2002年獲得天津青年作家大獎的提名獎,與人合作的電視連續(xù)劇《蒼?!帆@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無場次話劇《希望之歌》獲得文化部"群星獎"銀獎;四幕話劇《下一站幸?!?;三集廣播劇《咱們工人》獲得全國廣播劇"政府獎"銀獎。所創(chuàng)作的小品《邂逅》獲得全國戲劇小品比賽銀獎。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
一
省日報要聞部主任張馬來不到四十歲,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形象,有人說他長的極像瞿秋白,架著一副眼睛,白凈的臉,顴骨比較高,把文人的酸氣陡然表現(xiàn)出來。張馬來愛穿淺色衣服,很整潔,衣領(lǐng)熨得很挺拔。特別是他的皮鞋,什么時候看都是錚亮。有次要聞部的人跟他去草原采訪,別人的鞋已經(jīng)沒了模樣,但他的鞋依舊整潔。后來細(xì)心人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藏著塊擦鞋布。張馬來在省日報人緣不錯,很少跟誰爭吵,總是斯斯文文。偶爾笑笑也是點到為止,但笑的聲音卻是朗朗入耳。他寫的一篇本省某國營企業(yè)收購美國一家公司的稿子獲得全省好新聞獎,省委張書記看完這篇稿子批示了足有四百多個字,成為轟動的消息。最有戲劇性的是總編把批示給張馬來看,問道,你看是橫寫的還是豎寫的。張馬來看后不解地回答,是豎寫的呀??偩幒苡行C地小聲說,領(lǐng)導(dǎo)要是橫寫就意味這事放下了,橫著嗎。要是豎寫的,那就是一竿子插到底了。果然,張書記對張馬來的批示在省城熱鬧了許久,一些國營企業(yè)開始熱衷于收購國外的企業(yè)。近日,省日報傳聞張馬來要提拔為報社的副總編,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出他是省委張書記的侄子,只不過低調(diào)處理罷了,究竟是不是沒人知道。結(jié)果,省日報總編忍耐不住,把張馬來喊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泡好了茶,認(rèn)真地尋問張馬來,你真的是張書記侄子嗎。張馬來端詳著總編好久,笑了笑,說,我檔案里都有記載呀,你們可以調(diào)來看啊??偩帞Q著眉毛,不高興地說,你就回答是不是?張馬來站起來說,我要真是那樣,就是您現(xiàn)在的位置了。說完,轉(zhuǎn)身走了也不關(guān)門??偩庉^真,當(dāng)真把張馬來檔案調(diào)來仔細(xì)閱讀,只是知道張馬來是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的碩士生,父母都是河北省安平縣南牛具村地道的農(nóng)民,在親屬欄里沒有看到張書記的名字??偩幱滞ㄟ^內(nèi)線關(guān)系才得知,省委張書記不是河北人,是安徽蕪湖的。
張馬來酷愛游泳,每天上班前都去省體工大隊游泳池泡一會。他只會蛙泳。他妻子是醫(yī)院的婦科大夫,叫馬慧蘭。馬慧蘭曾經(jīng)是二級游泳運動員,每次陪他游泳,都勸他學(xué)學(xué)自由泳,并且手把手教他怎么樣換氣,手臂和小腿怎么擊打水面。張馬來努力學(xué)了半年,怎么也掌握不住要領(lǐng)。馬慧蘭罵他笨,笨得連豬都不如。張馬來是個面子很薄的男人,他質(zhì)問妻子這話什么意思。馬慧蘭笑著回答,就是把豬趕到水里,豬也能劃拉兩下子不至于淹死。張馬來下定決心學(xué)自由泳,他看到馬慧蘭游自由泳時確實很好看,隨著手臂飛舞浪花四濺,左右甩頭,兩個小腿拍打著水面很是瀟灑。可他只要是換了自由泳的姿勢,就開始嗆水,怎么也揮動不起來手臂。索性,他還是老樣子蛙泳,一起一伏地前進倒是自如。馬慧蘭賭氣地說他,你要是不換個姿勢,天天就這樣子,我就不陪你來了。張馬來問,怎么了?馬慧蘭虎著臉說,我嫌你丟人。張馬來漲紅著臉喊道,你別來了,永遠別來了。馬慧蘭也不含糊,甩頭就走,不來就不來了,你跟我喊什么。
張馬來氣呼呼地朝外走,他知道馬慧蘭一直看不起他這個農(nóng)村進城的人。因為馬慧蘭父親是全省著名的中醫(yī)大夫,在中醫(yī)大學(xué)任名譽校長,找他看病的人天天能有一火車,他治療肺病更是一絕。而他父親就是農(nóng)民,兩個親家當(dāng)初見面是在馬慧蘭的家,一個布置得古香古色的房子。馬慧蘭父親過來簡單握握手,淡淡說了一句話,你不要抽煙了,肺部都是黑的,再說你抽的都是劣質(zhì)煙,更是傷肺。說完就回到了自己房間。張馬來在旁邊尷尬得要命,他覺得從頭到腳都冰涼,可父親卻嘿嘿笑著對兒子說,你老丈人怎么知道我肺里都是黑的,我剛在縣醫(yī)院照完片子,人家就這么說的。張馬來二話不說,拽出來在廚房里忙活的馬慧蘭,對她說,你父親這么對待我父親就是作踐我,我告訴你,我從今天起不再登你家的門。你愿意跟我就走,不愿意跟我就留在這。馬慧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張馬來的父親急得直解釋,說,你父親什么也沒跟我說,就是好心告訴我有了肺病。馬慧蘭匆匆進了父親房間,見父親正捧著一本劉力紅寫的《思考中醫(yī)》翻看著。馬慧蘭問,您說什么了?父親納悶地說,沒說什么呀,就說他肺有問題,少抽煙。馬慧蘭說,您肯定說了什么!父親不高興了,說,我說什么重要嗎,你不是自作主張,連你的老公公都領(lǐng)來見面了嗎。馬慧蘭說,您看不起他父親就是看不起他。父親笑了,說,我看不起他有什么意義,以后受的苦你自己知道,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馬慧蘭轉(zhuǎn)身收拾東西跟著張馬來走了,父親在后面繼續(xù)看著那本書。從那時起,張馬來從來不去岳父家,一晃就是十年。馬慧蘭勸解多次也沒用,張馬來死活就是不登門。僵局一直持續(xù)到馬慧蘭父親去世,張馬來才到墓地跟老丈人見了一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實在對不住老人家了,是我胸懷不開闊。馬慧蘭一家人沒有理睬張馬來,冷冷地看著他,只有馬慧蘭訕訕地拽著張馬來悄然離開。
馬慧蘭有輛高爾夫的小轎車,是張馬來得了全國韜奮新聞大獎后買的,天天上下班都讓妻子開。平常星期天,馬慧蘭在家就騎自行車,跟張馬來一起買菜,一起到附近的情人湖遛彎休閑,包括一起到體工大隊去游泳。馬慧蘭每天回來就愛斜在沙發(fā)上呆一會兒,她對張馬來說,就這么呆著舒服。張馬來疼妻子,他特別喜歡孩子,他疼到了馬慧蘭不想要孩子,他就不跟馬慧蘭說一句要孩子的話。妻子累了,斜在沙發(fā)上。只要他在家,一定會遞上一杯微波爐打出來的熱牛奶,太熱了他會吹吹。張馬來愛騎自行車上下班,他覺得自如??伤l(fā)現(xiàn)騎自行車在馬路上的地位每況愈下,經(jīng)常被小轎車和大公交擠上便道。更讓他尷尬的是,遇到開車的熟人見到他總會搖下車窗,詫異地問,你都是要聞部主任了,一個正處級怎么還騎自行車呀?有時候下屬開車過來,十分不理解地對他說,張主任,您是主任騎自行車,我是下屬我開車,這讓我在車?yán)镆膊皇娣?。還有甚者,覺得張馬來在省日報是不是混得不好了。也難怪,這個社會有點兒本事的都開車了。張馬來回家跟馬慧蘭感觸地說,以前騎自行車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現(xiàn)在這些朋友都有好車了,路上沒有人跟你搭訕了,顯得很沒面子。有次,省委宣傳部讓張馬來開個重要會議,他騎自行車到省委大院門口,門衛(wèi)警告說,自行車沒有車位,你隨便放到外邊去吧。后來,張馬來去采訪省國資委,在路口邂逅一位退下來的老主任,兩個人過去很熟悉,張馬來曾經(jīng)給他寫過頭版專訪。這個老主任也騎車,見張馬來后不自然地解釋,我的司機病了,沒辦法,只能騎兩天自行車,體驗體驗過去的新鮮感覺。他這么矜持地一說,張馬來就無話可說,也忙跟老主任解釋,我那車沒壞,最近檢查身體血黏度高,大夫勸我多活動活動。分手以后,張馬來想自己怎么也這樣沒骨氣,騎自行車怎么了,也不說明你比誰矮幾分。
張馬來是自己跟自己斗氣的男人,流的都是倔強不服的血液。他開始大搖大擺地騎著自行車,看到馬路上的小轎車擁擠不堪,蠕動的速度還遠不及他的車輪子時也產(chǎn)生快感,在路上邊騎邊喊。在夏天,看到道邊有賣冰糕的,他隨便下車買根冰糕邊吃邊騎也很愜意。他對馬慧蘭顯擺說,還是騎自行車好,不用擔(dān)心汽油漲價,你看我騎長了,摸摸小腿肚子的肌肉都硬邦邦的,上樓也不喘了,省得到健身房花錢買健康。更重要的是我堅持天天騎自行車上班下班,不容易犯腐敗的錯誤,而且還有利于環(huán)保,沒有尾氣。馬慧蘭聽罷抿嘴吃吃笑著說,騎自行車是讓你小子知道,你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你跟別人沒什么不一樣的。
二
入秋了,張馬來一早跟往常一樣,被馬慧蘭喊起來,然后給妻子取來牛奶,排隊買來新炸出來的油條,回家給妻子都安排停當(dāng)。在妻子的催促下,他照例要看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這是他的任務(wù)。由他采編的新聞消息每年都有十幾條上到新聞聯(lián)播,全省的重大新聞幾乎都是由他報送的。有次,省委張書記會見完一個老撾代表團后留住他,握著他的手說,你就是咱們省的晴雨表,在你這兒盡量不要下雨刮風(fēng),最好是風(fēng)和日麗。張馬來和總編住對門,總編對張馬來這么照顧妻子很是不以為然,說,你知道你為什么能這么照顧你妻子?張馬來說,不知道啊??偩幷f,因為你從農(nóng)村來的,你妻子是老中醫(yī)的千金小姐,你是怕失去她。其實你現(xiàn)在比你妻子強了,不要這么看不起自己,妻子就是天生照顧男人的。張馬來聽了很憤怒,但他聽?wèi)T了,總編總這么率直地對他說話。他有他的解釋,說,我這么精心照顧妻子說明我沒外心啊,保證我沒緋聞。這時,馬慧蘭已經(jīng)把他自行車擺在自家門口,下面就是夫妻雙雙往省體工大隊騎了??偩幙偸遣皇r機地喊一句,又是你的蛙泳啊,會點別的嗎?馬慧蘭也總是應(yīng)著,我正教他自由泳呢。總編也不斷重復(fù)著,他是狗刨出身,就會一個姿勢。兩個人剛騎出沒一個路口,天空就滾上雷了,震得樹葉兒直顫悠。 雷還沒響過癮,風(fēng)就跟著湊熱鬧,把馬慧蘭的裙子卷起老高,弄得馬慧蘭摁了這邊那頭又飄起來。張馬來看了哈哈大笑,說,你別總放些黃色鏡頭啊,現(xiàn)在正打擊這個呢。馬慧蘭虎著臉,說,你還拾樂,早晨起來你都沒提醒我,雨衣都忘帶了……馬慧蘭的話音未落,雨點就砸下來,還夾著冰坨,兩人趕緊躲到臨街的小店里。 雨好像被什么牽制住了,就是不能下痛快嘍,稀稀拉拉的。馬慧蘭等不耐煩了,喊著,干脆我回家拿趟雨衣,你的胃不好,別讓雨水給澆壞了。張馬來頇著嗓門說,算了吧,這雨一時半晌下不來,咱趁著不大湊合走吧,游完了我還得趕到報社開會呢。昨天出了交通事故,五死一傷,省委張書記就怕這個。馬慧蘭邊說邊看外面,不能讓你這么淋著走,我得拿雨衣去,你等著,屁大的功夫我就回來。說著她人已經(jīng)飛出店門。
張馬來追出去想攔,但馬慧蘭的自行車已經(jīng)橫在馬路上。一輛出租車玩命地駛來,他眼睜睜瞅著馬慧蘭叫出租車挑起來,身子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摔在便道的橫桿上,又被狠狠地硌了一下,然后爛泥般地癱在地上。張馬來傻怔了很久,幾個人圍上去把馬慧蘭塞進出租車?yán)飼r,他才緩過勁兒來,發(fā)瘋似的擠上去,吼著,她是我妻子,她是我妻子。在車上,張馬來使勁兒搖著馬慧蘭,眼淚吧嗒吧嗒燙在馬慧蘭的臉頰上。馬慧蘭慢慢地睜開眼,入神地鉚了張馬來一眼,苦笑著說了人生最后一句話:該著我們的緣分就那么短,我就愛看你笑,你笑一個給我看看。張馬來勉強擠出笑靨,馬慧蘭笑了,說,這是你笑得最難看的一次,你留不住我,我去了。其實我不在乎你是農(nóng)村人,為你我連家都舍了。剩下你我真不放心,沒人能像我這么知道你了,你可怎么活呀。她攥著張馬來的手一軟,腦袋一耷拉,就歸了黃泉路。雨終于下來了,密密茫茫,出租車司機急得直捶腦袋,因為前面完全看不清路。車的四周玻璃上流著雨水,一道一道的如是人哭,誰去抹也抹不凈。
張馬來守了五天的靈堂,他找攝影部把馬慧蘭的照片放大得和真人差不多,擺在屋子的正當(dāng)央。他就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相片旁邊,陰沉著臉。誰來了就站起來,陪著朝照片鞠躬,然后坐下,嘴巴跟拴上把大鐵鎖似的。馬慧蘭一家來了,他們一人朝張馬來身上吐一口吐沫。張馬來岳母紅著眼珠,指著他鼻子喝道,就是你害死我女兒的,我咒你一輩子不得好死!馬慧蘭全家這個舉動弄得周圍人愕然,不知所措,勸都不好勸。省日報的人知道,張馬來和馬慧蘭家里人關(guān)系不好,而為了張馬來,馬慧蘭寧肯得罪家里人。張馬來老老實實地讓岳母這么罵著,低著頭,任憑眼淚往下淌。省委張書記派了宣傳部長過來吊唁,宣傳部長對張馬來說,你要是開車起碼能留住她的命,你說呢?張馬來點頭,宣傳部長說,省委組織部已經(jīng)考察你了,準(zhǔn)備提拔你當(dāng)副總編,盡快讓傷心的事情過去。這次張馬來沒點頭,而是說了一句讓周圍人很吃驚的話,我寧肯不當(dāng)副總編,也要讓傷心的事情持久下去。宣傳部長悻悻地甩袖走了,總編旁邊梗著脖子質(zhì)問張馬來,你小子吃戧藥了,這是你的前程,你怎么胡說八道!張馬來拼過來,我一輩子都留著這傷心事情,那是我定的規(guī)矩??偩幋林鴱堮R來鼻子,你他媽的混蛋,你當(dāng)不上副總編比這個更傷心懂嗎。這句話噎得qe54TZkiad5x5SaJT5FU5A==張馬來青紫了臉,總編走出來對四周人說,這小子以后不換個活樣兒,從此往后就是個廢人!
張馬來開始上班了,上班前,他出乎意料地沒有改變繼續(xù)游泳的習(xí)慣,他還一直在努力學(xué)習(xí)自由泳,可游著游著就又變成了蛙泳,氣得他提前半個小時穿衣服走人。一上班,總編就把他召喚到辦公室??偩幰呀?jīng)過了六十歲,省委宣傳部沒讓他馬上退。省日報是一個重要宣傳陣地,總是需要沖鋒陷陣,指揮員不好常換。張馬來能當(dāng)上要聞部主任跟總編有關(guān)系,這個職務(wù)就是提拔的位置,頭版的主任就是省日報的眼睛,眼睛睜不開報社就死了。再有要聞部主任經(jīng)常跟省委領(lǐng)導(dǎo)打交道,見省委張書記的機會比總編都多。很多時候都是張書記跟他個別交代,這個稿子應(yīng)該怎么弄。因為全省幾十張報紙都盯著他,他的稿子就是統(tǒng)一稿,風(fēng)向標(biāo),轉(zhuǎn)載時甚至每個字都不能動。有人說張馬來號省委張書記的脈很準(zhǔn),準(zhǔn)到了張書記都夸他,說張馬來是他腦袋里的一條乖乖蟲。
總編從來不嫉妒張馬來,他知道張馬來是他棋盤上的一枚當(dāng)頭炮,打準(zhǔn)了總能保住自己老帥的位置??偩帉堮R來說,誰把你從助理記者提拔為記者,又從記者任命為要聞部副主任,只有三年就當(dāng)了主任?張馬來說,你找我有重要的事?總編嘆口氣,這個世界真是變得越發(fā)實際了,沒有半點的良心所在。張馬來說,是讓我去外地吧??偩庴@訝地看著張馬來,問誰告訴你小子的?張馬來說,我去,我很想離開這座城市。總編望了望張馬來,語調(diào)很是神秘,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交給你一個極為重要的采訪任務(wù)??偩幑室馔nD一下,然后把一疊子材料推給了張馬來,你去西藏采訪咱們報社的蘇亞書,省委宣傳部領(lǐng)導(dǎo)準(zhǔn)備樹立的新典型。張馬來的臉皮在抖動,心被什么電擊了一下,他入神地翻閱著蘇亞書的材料。蘇亞書曾是他要聞部的部下,后來主動去了群工部當(dāng)了首席記者。她從采訪西藏古鎮(zhèn)江孜藏族同胞的貧困生活開始,到誓愿用自己一輩子來幫助他們脫貧,她一做就是九年,每年去一個月。在這條艱辛孤寂的路上,她從27歲走到36歲,走過了生命中最黃金的歲月,走過了一個女人最燦爛美麗的季節(jié)。張馬來問總編,我什么時候動身?總編說,明天就走,五天回來,你也知道,你的日程不光是我安排的。張馬來站起來走到門口轉(zhuǎn)身問,蘇亞書在那嗎?總編哼了哼,她不在讓你小子干什么去!
張馬來回到要聞部,開了一個碰頭會,說了一下明天去西藏的事。散會后,副主任郭慶關(guān)心地問,是不是再派一個記者跟著你呀,那個地方高原反應(yīng)很厲害的。張馬來搖頭,郭慶湊過來說,蘇亞書知道你妻子去世的消息嗎?張馬來不說話,還是搖頭。郭慶是希望張馬來早點榮升副總編,這樣他就能占住這個全省新聞界的要塞。郭慶的原則是伺候好脾氣倔強的張馬來,起碼能讓張馬來認(rèn)可。張馬來不反對郭慶接任他,但卻不喜歡他的見風(fēng)使舵左右逢源。他對郭慶說過,在要聞部當(dāng)主任后腰一定得挺著,一卑躬屈膝就當(dāng)不成了。有時候連總編的話也未必聽,宣傳部長的能聽未必做,但省委張書記的一定照辦。郭慶對張馬來這種總想做教父的做法很反感,但他總能誠懇地點頭稱是。張馬來看出他的不滿,但就是不揭穿他。兩個人中午到食堂吃飯,郭慶小聲地說,蘇亞書一直惦記著你,這么多年感情沒有變化。張馬來率直地問,你這時候說這話什么意思?郭慶不尷尬,很親切地說,當(dāng)初不是蘇亞書拒絕了你,是她的家。為你,她可是這么多年都沒結(jié)婚,現(xiàn)在怎么著也給人家一個機會吧。張馬來從窗口端著飯盒離開郭慶,朝遠處一個清靜的飯桌走去,回頭跟郭慶說,你別跟著我,我腦子亂。郭慶還是跟過來,再要說什么,張馬來馬上堵住他的嘴,說,如果我當(dāng)上了副總編,我推薦你接我。這人啊,不是總會抓到機遇的,有大量的人就是默默地活著,然后默默地死亡。郭慶連忙表態(tài),我一定抓住這個機遇,也祝你采訪蘇亞書成功。郭慶突然笑著說,你這人有個缺點很嚴(yán)重,就是總把別人看得很壞,而把自己看得很好。
三
晚上,張馬來回到家就窘住了,他環(huán)顧四周,陌生得像另外一個家庭,他頹然地躺在床上,馬慧蘭身上熟悉的氣味兒頓時襲來,張馬來貪婪地捕捉著……他習(xí)慣地端盆熱水,以前都是給妻子泡腳,但現(xiàn)在只能自己泡了。水比每天的都熱,有些發(fā)燙。他慢慢地把腳放進去,他喊了一嗓子馬慧蘭,聲音在墻壁四周彈了彈,有了回響。他想睡一個好覺,明天先飛到成都,休整一晚上,轉(zhuǎn)天再飛西藏拉薩。他洗腳的時候把電話線拔掉了,把手機也關(guān)掉。關(guān)手機是他當(dāng)要聞部主任以來的第一次,總編和宣傳部長都有規(guī)定,他的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開著的,不敢關(guān)掉一秒鐘,哪怕是跟妻子做愛,因為隨時都會有電話打來。后半夜,他接總編和宣傳部長電話是經(jīng)常的事,然后馬上得穿衣服乘車走人,醞釀轉(zhuǎn)天頭版的緊急稿件。這次他可以放心關(guān)手機了,因為他請假了,宣傳部長親自允許的,這段時間不打擾他,讓他安心去西藏采訪蘇亞書,然后重點推出,尋求新華社在全國的傳播。張馬來知道省委張書記三年后就到點了,蘇亞書是他業(yè)績的一部分,這個典型抓好了打響了就能全身而退。張馬來洗完腳,他把被子放好,這以前都是馬慧蘭的活兒。窗簾是開著的,他從來不想拉上。馬慧蘭鬧了很多次,說晚上哪有不拉窗簾的??伤褪窍肟粗棋囊股粗毙?,看著一輪明月。這都是他從小在農(nóng)村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把衣服脫光,身子順在被子里。當(dāng)農(nóng)民的爹告訴他,要想睡得香,就得脫得光。為了這個裸睡,馬慧蘭也別扭,說,你進城這么久了怎么還是農(nóng)民啊,光溜溜的多難堪呀,穿一點兒把該遮上的遮上。張馬來沒有改變,照樣光著身子。他告訴妻子,農(nóng)民也有好習(xí)慣,別總覺得都是城市的好。
他失眠了,開開燈,翻開報紙找困的感覺。猛然間看到晚報頭版上的特大新聞?wù)掌翘K亞書。晚報和省日報經(jīng)常搶稿子,晚報率先登出蘇亞書的照片,肯定是吮到了什么政治味道。旁邊是一行特大號宋體字:黨報記者蘇亞書在海內(nèi)外讀者和慈善家的支持下,她十七次深入氣候條件惡劣、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的西藏江孜古鎮(zhèn),興建了一所希望小學(xué),建立了四個孤兒班,幫助學(xué)齡孤兒順利完成九年義務(wù)教育,目前又有三個孤兒班和女子班正在籌建中。張馬來沒有為這個消息不高興,而是認(rèn)真觀看著蘇亞書的照片。照片上,蘇亞書騎在一頭碩大的牦牛上,陽光照射在她的臉上。蘇亞書說不出來的好看,清爽爽,白凈凈的,特別是鼻子高高的,挺拔而光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很大很深,溫和,透著一股神韻。他很少這么端詳過女人,馬慧蘭在醫(yī)院公認(rèn)是漂亮的,使他不愿意再去欣賞別的女人。
在機場,郭慶主動過來送他。郭慶說,我昨晚斗膽說了一句話,害得我一夜沒睡好。張馬來說,你說什么了。郭慶說,你知道的。張馬來說,我也可能是這樣,但對你不是。以后你有什么就說,不必跟我講究。郭慶說,好,蘇亞書給我打電話,你知道我和她在大學(xué)是同班同學(xué),她不希望你去,你要去,她馬上就回來。張馬來動氣了,說,我去怎么了。郭慶湊近說,她說你去了怕影響你的仕途。張馬來撇嘴了,影響我什么,這是省委宣傳部派給我的活兒。郭慶說,我理解就是你剛喪偶,悲痛之時去看她,有嚼舌頭的人。張馬來聽到候機廳在催促乘客登機,就拍了拍郭慶肩膀,說,以后我和她通話,不用你當(dāng)傳聲筒了。飛機起飛后就顛簸,自從馬慧蘭去世后,張馬來就有了眩暈癥。張馬來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緊閉眼睛,讓自己盡量不想別的,可滿腦子都是蘇亞書的影子。
張馬來到報社的第三年就跟蘇亞書談戀愛了,一談就如火如荼。蘇亞書曾經(jīng)為他流過兩次產(chǎn),最后那次,張馬來提出結(jié)婚。因為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走了,張馬來很心疼。蘇亞書對張馬來說,我一提結(jié)婚,家里肯定不同意。張馬來很納悶,問,為什么?蘇亞書說,我家里有背景。張馬來撲哧笑了,說,什么背景不能結(jié)婚?蘇亞書說,不能說。張馬來說,那你跟誰結(jié)婚家里能同意呢。蘇亞書說,那得家里人定。張馬來突然明白了,說,因為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蘇亞書率直地說,有點。張馬來惱火了,反駁道,那農(nóng)民的兒子只能跟農(nóng)民的女兒結(jié)婚了?蘇亞書緊緊抱住張馬來說,我家里就這樣,有時候婚姻是政治的,我左右不了。張馬來問,不能結(jié)婚那你愛我干什么呢?蘇亞書已經(jīng)滿臉是淚,回答,我知道不能愛你,但我無法控制自己。張馬來不依不饒,問,如果我父親也是有背景的,那你能嫁給我嗎。蘇亞書想了想說,那看你的背景和我的背景能不能相容,相反也不能。張馬來跳起來,什么年代了還有這個,你這是坑我,你讓我的愛情還沒結(jié)婚就進了墳?zāi)?。張馬來迅速斷絕與蘇亞書的一切來往,他找到總編說,你要不把蘇亞書調(diào)離要聞部,要不把我調(diào)走。總編堅決地回應(yīng)道,你不能走,蘇亞書可以走。張馬來問總編,蘇亞書有什么背景?總編說,不知道。張馬來說,不就是一個高官嗎?總編說,你肯定和蘇亞書不合適,其實她男朋友早就訂好了,她不肯告訴你。張馬來問,誰?總編說,你等著看就知道了。張馬來轉(zhuǎn)臉就跟馬慧蘭談上了戀愛,他一直等著蘇亞書結(jié)婚,看究竟誰是他的繼承人。可一等就是十年,蘇亞書一直單身。張馬來費盡心機開始調(diào)查蘇亞書的背景,十年過去了,只知道蛛絲馬跡,那就是蘇亞書的父親確實是一個神秘高層。
四
成都到了,來的時候省城還穿著T恤,可到了成都天說涼就涼起來。張馬來被四川新聞同道接在車上,他看見這里的樹木在蛻化,綠顏色在逐漸引退,而黃顏色在層林盡染。到了賓館,張馬來意外地接到省委宣傳部長的電話,說,你的任命已經(jīng)上會過了,你回來就會是副總編的位置。張馬來的心砰地一下,血液噴生出來。部長說,這也是張書記打了電話督促我們的,你這幾年的要聞部主任也不容易。張馬來問,部長就要告訴我這個嗎。部長不緊不慢地說,要把蘇亞書宣傳好,兩個點要準(zhǔn),一個是在西藏的背景,一個是這么多年的志愿扶貧。你要多寫民族的情感,多寫蘇亞書的堅持。張馬來說,我知道了。部長好像還有話說,張馬來就拿著手機等著,終于部長說,知道你和蘇亞書的關(guān)系,你寫完了不用你的名字,用郭慶報道。張馬來一驚,問,我和蘇亞書什么關(guān)系?部長說,她一個人過日子很苦,你一個人也很煎熬,我不說了。部長掛斷電話,張馬來久久不能平靜下來,他思考著蘇亞書的背景是不是出來發(fā)酵了。他很想給蘇亞書打個電話,但撥了撥又放下。張馬來把蘇亞書的事跡材料翻看完,蘇亞書幾乎是用苦行僧的辦法走過了十年的路程。他還是撥通了蘇亞書的電話,那頭蘇亞書輕輕地問,你什么時候到?。繌堮R來問,你在哪呢?蘇亞書說,我已經(jīng)從江孜到了拉薩,明天去機場接你。張馬來想不出來說什么,就默默地等著對方接著說。蘇亞書說,我知道馬慧蘭不幸的消息。張馬來說,你一直沒有見過她。蘇亞書說,我見過,比我漂亮。張馬來問,當(dāng)初你怎么有了去西藏扶貧這個想法?蘇亞書說,我是跟著中國百名記者志愿扶貧團來到江孜,一路上我把帶的食物、錢都送給貧窮的人,還悄悄地躲到一邊流淚。張馬來說,你沒受過這樣的苦,所以你看了受不了,換我就好多了。蘇亞書說,也可能你說得對,我從小就在蜜罐里泡起來的。張馬來說,當(dāng)初我看你碗里有飯粒的時候,我拿過來吃光,你曾經(jīng)說我是餓死鬼托生。蘇亞書說,在江孜,我在飯桌上不想吃飯也不想說話,很憂傷。我不停地追問為什么會是這樣。在賓館休息時,我去了一個采訪對象的家,親自走了孩子上學(xué)的那條路。我單程走了四個多小時,趟過了五條齊腰深的河。孩子的阿爸告訴我,每年雨季河水上漲都會有上學(xué)的孩子被沖走。我孩子有可能今天上學(xué)還在,明天上學(xué),發(fā)大水了就回不來了。
蘇亞書有些哽咽,張馬來聽到成都的新聞同道在門外敲門,催他去吃飯。張馬來說,咱們在西藏見吧,有什么話再說。張馬來聽到對方掛斷了電話,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他習(xí)慣地看看窗外,窗外的海棠樹在痛苦的秋色中凋零。成都新聞同道帶他去寬窄巷吃飯,說那里的川味麻辣能把你全身的毛孔張開,讓你身體里堆積已久的濕氣隨著這鏗鏘有力散去。一路上,同道開車拐來拐去,張馬來的思緒也翻來覆去。他一直在譴責(zé)自己,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報社要聞部一晃十幾年了,好像還那么血氣方剛,況且這張臭嘴總不饒人,專揭人家的瘡疤。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張馬來知道得罪的人在慢慢尋機會報復(fù)自己。一個月前,他申報高級記者職稱,半數(shù)評委聯(lián)袂投了反對票,于是名落孫山。盡管張馬來采寫的稿子被新華社多次采用,全國發(fā)通稿,在全省聲名顯赫,可至今只能是面對失敗。自己當(dāng)了副總編,樹敵會更多,會有多少提前挖好的坑等著他跳,看著他跳進去被插好的蒺藜扎得遍體鱗傷。
黃昏了,夕陽像個熟透的西紅柿,桔紅色把四周云彩都點著了,散發(fā)著一種艷麗。老成都的味道很濃,古老的房子、街道,傳統(tǒng)的茶館,自由自在談天說地的成都人好像沒什么愁事。張馬來和成都同道走進了寬窄巷,同道輕車熟路地找了一家棒棒雞店。他曾經(jīng)吃過,也許愿帶著馬慧蘭過來吃。馬慧蘭跟他拉鉤上吊了,因為張馬來總是許愿,但不能成行。他和成都同道坐下來,同道看到了他胳膊上戴著的黑紗圈,問,老人不幸了?張馬來說,是我妻子。同道愕然地說,妻子也戴黑紗嗎?張馬來說,我怕摘下來對不住她。同道嘖嘖著,現(xiàn)在男人都恨不得老婆死了,找個小的該多享受啊。張馬來黑著臉,同道連忙道歉,這時候廚房里抑揚頓挫的棒擊聲緩緩地升騰出來,他又接到蘇亞書的電話,說,成都的棒棒雞不錯,在寬窄巷里吃最好。張馬來眼睛一熱,說,我正在這吃呢。蘇亞書輕聲哦了一聲,說,你好好吃吧。同道笑著問,一個女人的聲音?張馬來敷衍說,是我娘。同道愣了愣,說,那聲音很甜美啊。
當(dāng)晚,張馬來在賓館打開筆記本電腦習(xí)慣性地寫日記,發(fā)現(xiàn)轉(zhuǎn)天是禮拜六,而這天恰是他的生日。他記得當(dāng)初跟蘇亞書第一次約會也是星期六,也是他生日。他馬上翻閱到那天的日記,上面寫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要約一個漂亮女人吃飯,要吃火鍋,不要肥牛,要瘦瘦精精的羊肉片。不要放辣子,我吃辣子屁眼兒疼,解大便都火燒火燎的。晚上我和那個漂亮女人吃完了火鍋就偷偷接吻,都是大蒜的味道。漂亮女人抱怨我,說,她從小到大從來不吃大蒜,只有農(nóng)民才愛吃大蒜。我當(dāng)時就翻臉,獨自一個人走了,外邊下著大雨。我看到那個漂亮女人在后邊追我,說,我吃還不行,沒你我怎么回去呀。張馬來看罷撲哧笑了,這是他在馬慧蘭去世后頭次綻開笑容。張馬來很內(nèi)疚,他覺得自己背叛了,怎么能這么快就把妻子忘掉,開始破出情感堤壩的縫隙呢。
五
從成都到拉薩飛了一個半小時,他看到了望不到邊的山巒,都鋪著白雪。從候機室取出行李,走出大廳,他以為能看到蘇亞書,卻沒有人影。他忙給蘇亞書打電話,蘇亞書說,你得走出柵欄,我在那等你。張馬來本來以為自己的高原反應(yīng)很重,但走起路來不覺得艱難。看到蘇亞書穿著一身白色風(fēng)衣,頭發(fā)飄蕩著,她的身材挺拔,顯得人也豐姿綽約。他看到蘇亞書要擁抱他,就下意識地想伸出手,發(fā)現(xiàn)人家就是過來握了握手,姿態(tài)依然那么矜持。蘇亞書的臉上很沉寂,將他介紹給一個藏族小伙子拉巴,說咱們不去拉薩,直接去江孜吧,估計得四個小時。你一上車就吸氧,要不然你會難受的。張馬來說,我沒感覺。蘇亞書笑了,說,所有的感覺都不會馬上有的,你得等等。這句話說得很曖昧,說得張馬來也跟著傻笑。拉巴給張馬來雙手奉上一條潔白的哈達,說,你是蘇老師的男朋友,你就是我們江孜的貴客。張馬來聽他說男朋友三個字很意外,蘇亞書也不解釋。
三人上了車,張馬來看看天湛藍湛藍的像是海水,白云幾乎飄到自己的頭頂上。張馬來問,這次你給江孜帶來什么?蘇亞書說,用咱報社讀者捐贈的6萬元善款,采購了文體用品和生活物資,估計能送給7所學(xué)校,還有400多戶貧困家庭。拉巴贊美著,蘇老師是我們的神女,我們有不少孩子見了她都會跪下的。張馬來看見蘇亞書的臉上泛著光彩,鼻翼一鼓一鼓,8evT8yF6NqE+TU6qZQYJu/2EjGVYrQ2xCZswV6fEflY=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抖動。張馬來問蘇亞書,你能說幾句藏語嗎?拉巴說,能說,蘇老師就是寫藏文差點兒。蘇亞書對拉巴說,你今天怎么這么多話。拉巴激動地說,你們在江孜結(jié)婚吧,我們會給你們按照藏族的風(fēng)俗舉辦,喝青稞酒,吃酥油茶,然后給你們擺貢品,山神、河神、村神、井神,一個都不差。我們請法師給你們祝福,讓蘇老師多生孩子,個個都像我們這么健壯。你們也要祭祀神靈,我也給你們唱歌,一定要在河邊上唱,讓河里的所有生命都為你們的婚禮高興。拉巴滔滔不絕,蘇亞書也不制止,只是在笑。張馬來警覺到蘇亞書愿意拉巴這么說,張馬來在走神,他恍惚看到馬慧蘭在路邊一閃而過,投來一束凄楚的目光。
三個半小時的山路,沿途峰巒迭起,山路崎嶇。海拔3700米讓張馬來頭疼,他開始使勁兒吸氧,但依舊難受。汽車每行進十秒就有一個大的轉(zhuǎn)彎,顛得人五臟六腑翻江倒海。拉巴不得不幾次停車下來,張馬來開始嘔吐,幾乎把所有能吐的東西全吐出來了。張馬來懇請道,能不能緩緩再走?蘇亞書說,你要堅持,一定天黑前到江孜。車?yán)^續(xù)朝前走著,蘇亞書悄悄把手伸過來,緊緊攥住張馬來的手。她對張馬來說,你可以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這樣舒服。張馬來把頭靠在蘇亞書的肩膀上,他吮到了那股久違的香味。蘇亞書愛灑香水,開始張馬來不適應(yīng)總是打噴嚏。蘇亞書說,你什么時候不打噴嚏了就適應(yīng)我了。張馬來說,你能不能不灑香水。蘇亞書回答,不行,我是女人就愛香水。后來馬慧蘭也灑香水,但總不是蘇亞書的味道,后來他去打聽,并且反復(fù)驗證才知道蘇亞書的香水叫愛馬仕尼羅河,一千多塊一小瓶。后來,他出國買回來一瓶給馬慧蘭,馬慧蘭不高興地說,買這么貴的干什么,你又不是大款。張馬來和蘇亞書談戀愛的兩年,一切都是張馬來順從蘇亞書。比如,睡前必須洗澡,而且蘇亞書要看著他洗,洗不干凈了她過來幫著洗,洗的都是男人隱蔽的地方。蘇亞書說,臭男人就是指這些臟地方。張馬來沒和蘇亞書好以前三天換一雙襪子,戀愛以后一天換一雙,晚上要洗干凈后掛上晾干。張馬來吃面條愛哧溜哧溜的,他爹他娘就這么吃,而且愛吃大蒜。蘇亞書就制止,一定不能出聲響。張馬來稍微不注意就要吃出動靜,蘇亞書就用不跟他做愛來懲罰他,當(dāng)然大蒜是不能再吃了。還有剪指甲,張馬來忘了剪,蘇亞書就會強迫給他剪,直到把他指甲剪禿嚕了為止。有次,蘇亞書把張馬來的腳趾甲剪出了血,疼得張馬來嗷嗷直叫,蘇亞書在一旁無動于衷,說了一句,這就是你不衛(wèi)生的結(jié)果。張馬來知道他和蘇亞書不是衛(wèi)生不衛(wèi)生的差異,而是在于出身。當(dāng)張馬來和馬慧蘭結(jié)婚以后,最讓張馬來感動的是馬慧蘭從不強迫他什么,盡管他吃面條山響對方也熟視無睹。
天黑前終于到了江孜,老城街上最多的是牛羊,吃喝拉撒旁若無人。城里有三條街道,盡頭就是田地。蘇亞書住宿的地方是拉巴的家,房間里不很寬敞,白墻紅檐黑門框,里外收拾得很利落。拉巴的母親緊緊地抱著拉巴的弟弟,看樣子也就是十歲。蘇亞書過去對拉巴的母親說,你放開他吧,今天不讓他上學(xué)了。拉巴忙活做飯,蘇亞書對張馬來說,大嫂不愿意讓拉巴的弟弟上學(xué),她說一邊拜佛一邊紡線不好,讓孩子紡線,她能專心拜佛。我給了她一百塊,讓她給拉巴弟弟上交學(xué)費,她就打酒給拉巴的父親喝,說一個酒鬼正缺酒錢。晚上吃的是臘牛肉,蘇亞書特意給張馬來炒了一個黃瓜木耳雞蛋。張馬來胃口漲得滿滿的,根本吃不下去,但還是強忍著朝下吞。吃完飯,拉巴過來問蘇亞書,晚上怎么睡?蘇亞書說,我和他一起睡,但要兩床被子。張馬來沒說話,他看到只有一間小房,只能他和蘇亞書一起了。沒多久,張馬來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外邊開始打雷,震得耳膜都疼。拉巴的母親趕緊抱著孩子念佛,聲音很大,似乎是在喊。蘇亞書對張馬來說,她說是上天報應(yīng)她,都是心不誠。張馬來躺在小床上,蘇亞書湊過來說,你也來了,意思也到了,你明天轉(zhuǎn)轉(zhuǎn),后天就走吧。張馬來問,你呢?蘇亞書說,我得把拉巴的母親工作做通了,讓拉巴的弟弟上學(xué)。張馬來說,做不通呢?蘇亞書說,沒有做不通的,因為我比她的決心還大。兩個人靠得很近,張馬來借著微弱的燈光能看到蘇亞書潔白的額頭,他說,在高原上心臟負(fù)荷加倍,很容易衰竭,肺也受不了,長期缺氧智力也下降,你這是為什么呢。蘇亞書親吻了一下張馬來說,我這是最后一次了,因為你回來了。張馬來的心悸了半天,蘇亞書說,我是因為沒有和你結(jié)婚,才這么苦行自己。我知道我的愛心不足,我屈服了家里。你知道我得知你和馬慧蘭結(jié)婚的消息后想做什么嗎,就是到西藏。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我就在江孜這里看到了一群孩子大白天在街上唱歌,無憂無慮。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簧蠈W(xué),他們說沒有錢。我說,我讓你們上。孩子們就給我跪下了,這一跪我一輩子心痛。張馬來迷迷糊糊地睡了,在夢里都是蘇亞書騎馬,后邊是馬慧蘭被她牽著,四周都是茫茫戈壁,都是風(fēng)沙滾地。
轉(zhuǎn)天,張馬來在一所學(xué)校整整呆了一天,聽蘇亞書給孩子講課唱歌。他居然看到了拉巴的弟弟,他詫異地問蘇亞書,你怎么能做通他母親的工作?蘇亞書說,她們說我是神女,當(dāng)然我能做通了,我明天跟你一起走。蘇亞書一直在用藏語唱,快放學(xué)了,他聽到蘇亞書對孩子們說,最后我們用漢話唱一遍。蘇亞書對張馬來說,這是一首藏族人唱秋收的歌曲,每次大人唱的時候,都會有喇嘛跟著唱呢。蘇亞書唱道:得到了,得到了,從大嘴的天那里我們贏得了收成,從小嘴的人那里我們贏得了收成,從寒霜底下我們贏得了收成,從冰雹下面我們贏得了收成。從學(xué)校出來,張馬來問蘇亞書說,你贏得了什么?蘇亞書嫣然一笑,我贏得了你呀。
兩個人離開江孜這天,天陰了,還是拉巴開車。張馬來看到蘇亞書依依不舍地站在拉巴的家前,突然淚雨滂沱,張馬來覺得蘇亞書確實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拉巴的母親還有那個醉鬼的阿爸都站在那,小弟弟說是上學(xué)去了。拉巴的阿爸笑著拿過來一個金屬盤子,上邊有一個牛頭。阿爸說,神女,我不喝酒了,聽你話。但你還會回來嗎?蘇亞書說,不會來了。阿爸笑著說,好好,你嫁人了,你要是嫁人就不是神女了,那我還會喝酒的。汽車開動了,張馬來回頭望,見足有好幾百人在后面像海水般地涌來,其中有大批的孩子。拉巴問,是不是停停?蘇亞書急速地喊著,快開,你停了我就走不了了。
六
半個月后,蘇亞書的事跡在省日報頭版刊登,一時間全省的新聞關(guān)注點都集中在蘇亞書的身上。張馬來連夜寫出了一萬字的報道,他在導(dǎo)語中這么寫到蘇亞書:多次進江孜,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汗,遇到過多少危險難以計數(shù),但蘇亞書從沒有想過退縮。在全省,委托蘇亞書幫助江孜的人越聚越多,募集到的善款已經(jīng)累計超過千萬元。她對每一個捐贈者莊嚴(yán)承諾,只要我生命還在,定會每年如期抵達江孜親手做好該做的一切。蘇亞書不允許自己有一分錢用之不當(dāng)。她堅持三個雷打不動的原則:每一筆善款的實施要親力親為,不委托中間環(huán)節(jié),每一筆捐款都要由受助者親手簽收并回復(fù)捐資人,一切費用自負(fù)不浪費一分錢。蘇亞書把博大的母愛播撒在了貧困的江孜,播種在了藏族孩子的心里??既朊褡宕髮W(xué)的孤兒嘎巴給蘇亞書信中說,現(xiàn)在我可以自信地面對每一天,因為有人正在遠方惦念我,關(guān)切地注視我,隨時幫助我……我心中的媽媽。
張馬來寫完后天已經(jīng)亮了,他推開窗戶看到了樹木的葉子都落光了,地上鋪得厚厚的像是蓋了一層被子,也像是染上的云彩。遠處的群山還顯示出一點兒黛色,抹了一色薄薄的橘黃色,那是晨光折射出來的。他給蘇亞書打個電話,問,你還看不看我寫的報道?蘇亞書沒理會,而是說,你要是從悲痛中掙脫出來了,那我們就接著談戀愛吧。張馬來看著桌子上的馬慧蘭,問,你的家庭不是不允許我和你嗎。蘇亞書哼了哼,現(xiàn)在行了。張馬來說,我還是農(nóng)民的兒子,怎么現(xiàn)在行了呢。蘇亞書說,你現(xiàn)在是副總編了,夠他們的等級了。張馬來憋得慌,納悶地問,婚姻還有等級嗎。蘇亞書說,在他們眼里有。張馬來好奇地問,能說出你的背景嗎?蘇亞書說,結(jié)婚了自然就知道了。張馬來不隱晦地問,我父親母親能和你家里見面嗎?蘇亞書說,當(dāng)然了,這也可能是我家里撈取到的最好的政治資本。張馬來說,容我再等等。蘇亞書說,你等什么呢?張馬來說,等我忘掉了馬慧蘭。那頭蘇亞書嘶吼著,等你忘掉馬慧蘭,我就死了!
總編在張馬來的報道上批示,寫得很精彩。宣傳部長批示,寫出了我們要說的話,甚至我們沒想到的話。而作為報道者的張馬來沒有署名,署名的是郭慶。報道刊登后的第三天,張馬來悄然登上了省日報副總編的位置。半夜,電話鈴聲響起,張馬來習(xí)慣性地看號碼,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的。他拾起話筒,聽到對方罵了一句街,很下流,然后就是嘿嘿笑著,說,你一個窮棒子兒子當(dāng)副總,你一準(zhǔn)賣身了吧,你那身子板行嗎。你知道蘇亞書被我睡過嗎,她的屁股后面有塊黑痣。她最喜歡騎在男人上邊,她覺得像是騎馬。你跟她能做多少時間啊,沒半個小時你就慘了。張馬來耐心地聽他發(fā)泄完了,然后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你信嗎,你半年內(nèi)一準(zhǔn)得癌癥,是膀胱癌,尿不出尿來,活活把你小子憋死!張馬來說完沒撂電話,就這么等著,對方從牙縫里罵了一句街。張馬來說,我這有高檔的錄音分析機,是省安全局給我安裝的。我肯定能知道你是誰,也會找到你,我也知道你在公用電話亭打的,我也能查出來。安全局在每個電話亭都安了攝像頭,你小子等著,知道你是誰以后我就把你慢慢整死。對方掛斷電話,張馬來實在想不出這是誰,他看窗外的月亮挺亮,夜空中沒有一顆星星。
七
自從馬慧蘭去世后,張馬來開始開高爾夫車了。他繼續(xù)去省體工隊游泳,還是蛙泳,游了一個小時就上來換衣服。這天他剛下池子,就意外看到馬慧蘭的哥哥馬勝利走過來,臉上也沒有笑模樣。馬勝利說,我妹妹不是讓你學(xué)自由泳嗎?張馬來爬上岸,馬勝利說,換個姿勢就得學(xué)會換氣,會換氣了就學(xué)會了。張馬來說,就是不會換,一換就憋氣。馬勝利說,我在外邊等你。張馬來換著衣服,他想象不出來馬勝利找他干什么。在馬家,唯有馬勝利對他還算好點兒,起碼見了面能說幾句話,但也是搭訕幾句就走。馬慧蘭跟哥哥感情最深,她對張馬來說,小時候兩個人都得了軟骨病,哥哥總是背她出去玩兒,瘋夠了才回來。坐在馬勝利的保時捷車?yán)?,馬勝利說,能不能給我們煤炭進出口公司做個采訪?張馬來很吃驚,因為馬勝利是這個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公司做得很大,省委張書記去了三次,足能說明重視。但馬勝利從來沒找過張馬來,見了面也不談公司任何事情。張馬來說,直接說出你的想法吧。馬勝利也不隱晦,說,好,我公司最近遇到了出口的麻煩,欠著賬,但給外人的感覺一定是盈利。張馬來說,怕股票跌。馬勝利說,那不重要,是怕人家催著我還賬,一家不怕,三家一起來我就完蛋了。張馬來問,上個月省委張書記去不還說公司盈利四個億嗎?馬勝利說,不說盈利張書記能去嗎,現(xiàn)在哪有領(lǐng)導(dǎo)去虧損企業(yè)的。張馬來不說話了,馬勝利說,爭取下個禮拜一見報,頭版二條就行。張馬來說,我做不了頭版的主,那都是總編和省委宣傳部定。馬勝利說,你那點權(quán)力我知道,副總編了,定個二條不成問題。張馬來覺得這個熱山芋,無論如何不能接。他說,你賬上欠了多少錢?馬勝利搖下車窗戶,點上一顆煙,慢慢回答,三個多億吧。張馬來說,我不幫助你。馬勝利說,你就只管發(fā)消息,發(fā)的消息就是公司引進新的環(huán)保設(shè)備,從此港口不再污染。張馬來問,這個有假嗎。馬勝利信誓旦旦地說,沒有,你可以去港口看,白襯衣不讓你沾污點。張馬來下了車,說,明天我去,一切我看了再說。馬勝利把后半截?zé)熅砣映鲕嚧?,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說了。我妹妹為你死了,你也該為馬家做點什么。車開走了,幾步后又倒回來,馬勝利搖開窗戶說,你學(xué)會自由泳的關(guān)鍵是換氣,我曾經(jīng)是三級運動員,有時間我教教你。
轉(zhuǎn)天上班,張馬來走進了新安置的副總編辦公室。郭慶敲門進來,拿過幾個需要發(fā)的重點稿子遞給張馬來。張馬來端詳著郭慶,他腦子里飛快地閃著昨晚那個電話。郭慶說,你怎么了?張馬來說,我當(dāng)上副總編,誰最嫉恨我?郭慶想了想,說,不知道。張馬來笑了,我就知道你這么回答。郭慶說,真的不知道,你沒有明顯的敵人。張馬來說,我跟蘇亞書要是結(jié)婚意外嗎?郭慶說,看你什么時候,要是現(xiàn)在就意外。張馬來問,那你看我什么時候和她結(jié)婚就不意外呢。郭慶說,兩年吧,這就看蘇亞書能不能接受。張馬來說,兩年我就能忘了馬慧蘭嗎?郭慶說,你忘不了,但你能接受蘇亞書了。張馬來問,蘇亞書的父親是誰呢,這么大的能量能讓他閨女跟我斷絕關(guān)系,而且蘇亞書竟然會接受。郭慶說,聽說是部隊的一個軍區(qū)司令員。張馬來豎起耳朵,這個消息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馬上問,你怎么知道的呢?郭慶對張馬來說,你窗臺上的花該澆水了,底部都枯涸了。張馬來看了看,確實那幾盆花都耷拉著腦袋,這是他前任副總編的產(chǎn)物,喜歡養(yǎng)花,總弄得窗臺姹紫嫣紅。張馬來對郭慶說,你摸摸煤炭進出口公司的情況,一定要悄悄地摸,我要真實的。郭慶說,那是你大舅子的。張馬來說,不管誰的,弄清楚了告訴我。
快下班了,蘇亞書打來電話,說,晚上跟我出去坐坐,上一家新開的啤酒屋叫舒克,在你家后門的那塊。你坐我車去,還是我坐你車?張馬來說,我坐你的吧,我還能喝點酒。再說你的車好,我坐著也舒服。
夜色濃了,風(fēng)拍在臉上有些冷,不知不覺到了深秋。蘇亞書開車過來讓張馬來一驚,就是簡單的夏利。張馬來說,你怎么開這么一個車,過不去五萬吧。蘇亞書也不解釋,到了啤酒屋,張馬來記得來過。原先是個大車間,被改造成一個豪華而雅致的環(huán)境,充滿了德國風(fēng)情。兩個人走進啤酒屋,寬敞的廳里人不太多,張馬來找個玻璃窗前的空位子坐下,蘇亞書去衛(wèi)生間方便離席,張馬來看著窗外流動的車燈,以及匆匆忙忙的路人。這時,郭慶的電話就頂了進來,說,給你調(diào)查清楚了,煤炭進出口公司實行了擴張式的發(fā)展。馬勝利這人膽子很大,敢想敢做,抓住機會就大干,可從來沒有盲干。每年提出一個計劃,都很切實。我采訪過不少企業(yè)家,不少是撞上大運,然后就自命不凡,最后一敗涂地。馬勝利確是有頭腦有經(jīng)驗,聽說他可能提拔省外經(jīng)貿(mào)委的主任。我懷疑他背后有高人指點,或者有靠山。蘇亞書回來,手里舉著兩杯黑啤酒。張馬來在啤酒屋的燈光下打量著蘇亞書,她素面朝天,沒有化妝,僅是嘴唇淡淡抹了一絲淺紅。女人嘴唇一紅,就把臉的風(fēng)韻都襯托出來了。她著了一件黑色的厚重長裙,白皙的脖領(lǐng)處掛著一縷銀白色的小十字架,多少流露些修女的圣潔。張馬來覺得女人風(fēng)流是天生的,但能做到風(fēng)情是后天形成。蘇亞書比馬慧蘭更會吸引男人,在這點兒上張馬來從來不去比較,他知道女人和女人是不能比的,比了就容易失落。他對蘇亞書說,你開車就別喝了。蘇亞書不在乎地說,就為了喝酒,回去你開車送我不就得了。張馬來突然問,你父親是哪個軍區(qū)的司令員???蘇亞書呵呵笑著,所答非所問地說,知道你和馬慧蘭結(jié)婚那天我去了哪?我去了日本,家里死活找不到我,最后通過海關(guān)知道我去了日本,派了一個下屬去在名古屋找到了我。張馬來知道蘇亞書不愿意回答他提出的問題,這也是糾結(jié)在他心里的扣子。和蘇亞書戀愛時,每次做愛他都疲倦地癱在床上,蘇亞書冷靜地看著他說,不管多么強大的男人,每次和女人做愛都是徹底的失敗者,就像你這個樣子。說完,蘇亞書勝利般地微笑。她接著說,做愛和做人一個意思,男人與女人較量,男人始終也會是失敗者。那時,張馬來曾經(jīng)流露過念頭,離開強勢的蘇亞書,找一個也來自農(nóng)村的女人結(jié)婚,心里會溫和下來。當(dāng)馬慧蘭說她父親是個中醫(yī)大夫時,張馬來多少好受些,但沒想到他見到爹時竟然留下這么一句鄙視的話,而且他當(dāng)時看到了馬慧蘭父親的表情,那就是從骨子里看不起。他捉摸不透,一個老中醫(yī)怎么能歧視農(nóng)村人呢。
有人在彈古典吉他,音調(diào)很溫柔。蘇亞書已經(jīng)喝了半杯啤酒了,她問張馬來,我不理解你為什么離開我半年就結(jié)婚了,你說過愛我一輩子的,我就把你這話信以為真,把你的欺騙當(dāng)成真誠。張馬來也開始喝啤酒,其實他滴酒不沾,他悻悻地說,是你斷絕了關(guān)系,給我的解釋是你父親不同意。蘇亞書狠狠地說,我說了你就不等我嗎。張馬來固執(zhí)地問,我就想知道你父親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讓你斷絕跟我的關(guān)系,你就這么聽話,其實你是個聽不進任何人意見的女人。蘇亞書已經(jīng)把一杯啤酒全喝完了,又讓服務(wù)員端過來兩大杯。蘇亞書瞇縫著眼睛,你想聽嗎,那我告訴你全部真相,我父親就是省委張書記。張馬來拿啤酒的杯子陡然灑了,蘇亞書說,我小時候在大舅家長大,因為大舅喜歡我。我大舅是軍區(qū)的參謀長,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母親實在想念我,就堅持把我從大舅家要了回來。結(jié)果,大舅思念我過度得了抑郁癥,最后自殺了。母親很內(nèi)疚,患了胰腺癌,半年后也撒手人寰。父親后來娶了后老伴兒,怕我和繼母過不來就讓我獨身生活。到后來,我愛上了你。父親心疼我,派人去調(diào)查你。結(jié)果從你老家回來的人告訴我父親,你父親因為聚眾賭博蹲過監(jiān)獄,出來后又去賭博被人砍掉了四個手指。你嫂子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跑了,你哥哥去了岳父家,把人家四間房子燒了三間,其中燒死了你岳母。你哥哥判了無期徒刑,現(xiàn)在雖然減到二十年,但還要在里邊呆上至少十年。張馬來臉色慘白,心碎得像一鍋豆腐渣子。他嘴唇哆嗦著,眼睛里都是火。他顫抖著問,你還要說什么,說我母親為我父親的賭博哭瞎了一只眼睛,說我妹妹三十多歲了到現(xiàn)在沒人敢娶?蘇亞書毫不示弱地說,是你非逼著我要說的。張馬來噌地站起來,擲地有聲,我們不談了,你是省委張書記的閨女,我更不會娶你。我是從這么一個亂七八糟的家庭走出來的,我知道你父親疼你,我也不想連累你,咱們各自好自為之吧。張馬來大步走出了啤酒屋,他沒有回頭,他知道蘇亞書的眼睛會火燒般地盯著他后背。
這時候,張馬來知道了當(dāng)初馬慧蘭父親的表情,肯定也是知道了這個情況。他懷念馬慧蘭,正是馬慧蘭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他。
八
煤炭進出口公司落座在國際大廈的十三層,這一層大約有二十幾間房子。張馬來走出電梯口,迎面就是用金字鑲嵌的公司大名。張馬來走進馬勝利的辦公室,在他后面是一幅碩大的歐洲地圖。馬勝利說,聽說你現(xiàn)在和蘇亞書舊情復(fù)燃了。張馬來詫異地看著馬勝利,馬勝利說,我理解,你曾經(jīng)被蘇亞書無情拋棄過,但也不見得就憎恨她。我知道你對我妹妹不錯,但也不要守身如玉。蘇亞書能等你這么多年也不容易,人家背景又這么深。張馬來問,什么背景?馬勝利說,你問我,這不就笑話了嗎。張馬來說,我真不知道。馬勝利說,那我也不知道。張馬來問,你欠了這么多錢,上面知道嗎。馬勝利說,知道,這不是我無能,是上面逼我去境外發(fā)展,而且也不管是輸是贏,要的就是名聲,引進外資多少多少。說著,馬勝利站在地圖前,像是個五星上將在描述作戰(zhàn)計劃。他說,你看到那幅歐洲地圖了嗎?現(xiàn)在煤炭出口的地方主要是歐洲,而且是英國德國奧地利法國,德國占了三成。咱這兒的煤炭質(zhì)量特別好,可以說供不應(yīng)求。這種煤燃燒的時間長,而且到最后也能發(fā)出一定的熱量。關(guān)鍵是沒有什么污染和異常氣味,極其清潔。歐洲人能選中它絕非偶然。因為世界能產(chǎn)這種煤的,除了越南,就是咱這了。依我的主張就這么多,物以稀為貴??缮厦娣且以隽?,我這兒沒有就從山西和內(nèi)蒙進過來,這樣就等于咱們成了中轉(zhuǎn)站,給成本增加了很多,虧空立馬就開始了。我的貨給了歐洲,歐洲現(xiàn)在金融危急還沒緩過來,錢就打不過來,我就欠著山西和內(nèi)蒙的。你走時,可以看看會客室都是從山西和內(nèi)蒙來的人,我就得對人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張馬來不屑地說,我就是登了你公司的消息,能緩解他們嗎。馬勝利搖頭回答,不能,但起碼能讓上面暫時緩解了,認(rèn)為我把錢投放到了新的環(huán)保設(shè)備上,也能讓老百姓知道在港口不用戴防塵口罩了。張馬來不解地問,這能頂什么用啊,你關(guān)鍵是得把歐洲欠你的錢要過來,還給山西和內(nèi)蒙。馬勝利說,這有個時間差,其實歐洲的錢昨天已經(jīng)到了,我就是故意先不給。張馬來脫口說,為什么,你愿意天天看著人家討債。張馬來說,我想讓銀行給我貸款,不這么讓人逼著,銀行會松口嗎。張馬來感覺到馬勝利下了一盤很大的圍棋,把所有的人當(dāng)成棋子,他也已經(jīng)被馬勝利圍了起來。
有個漂亮女人端著杯咖啡走進來,咖啡很香,香得能酥骨頭。她把咖啡放在張馬來面前的桌上,輕聲說,涼了就不好喝了。張馬來輕輕抿一口,胃里頓時迷漫著一種高級咖啡豆的香氣。馬勝利介紹說,這是我秘書小葉,她父親是你的總編。張馬來愕然地看著小葉,看著小葉不知所措。馬勝利說,不能這么看女人,何況你還是我妹夫呢。張馬來沒聽說過總編的女兒在馬勝利這,只是聽說在德國波恩留學(xué)考博士呢。小葉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張馬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不是在德國波恩考博士嗎。馬勝利說,考什么博士,去年就讓我弄過來了。張馬來不樂意了,說,那你直接找總編不就完了,找我過什么手啊。馬勝利說,就是總編讓找你的,因為只有你出面寫才能成為重要新聞發(fā)在頭版上。霸氣的張馬來惱火了,說,你能不能把你底牌全亮出來,我討厭這么藏著掖著的!馬勝利說,好,煤炭可以說是咱省的主要經(jīng)濟動脈,咱的煤炭一咳嗽,全國的煤炭就會發(fā)燒。我在碼頭上已經(jīng)開始儲存,我等著煤價兩個月后的上漲,然后開始賺錢。我現(xiàn)在就是造成困難的局面,你在報道上可以流露出來,感覺我在這么困難的境遇下還在投資環(huán)保,這點要鮮明地突出出來,也隱晦地提到企業(yè)的發(fā)展與環(huán)保之間是很難選擇的,這就要靠企業(yè)家的政治素質(zhì)。馬勝利高談闊論,盡管語言鮮活,但張馬來聽不進去,馬勝利察覺出來,問,你對我的觀點不感興趣?張馬來說,后天我去港口看看,怎么寫不用你教我。說完也不等馬勝利答復(fù)扭頭就走出辦公室。
馬勝利在后邊小聲地說,操你媽的。張馬來憤然回來,上前揪住馬勝利的衣領(lǐng)說,你罵誰!馬勝利青筋暴露,說,罵你怎么了,有誰敢這么揪我衣領(lǐng)子,省委張書記也不敢,你小子敢。你知道嗎,就你那倒霉家庭,我妹妹差點兒離開你這個窮棒子。張馬來兩手頓時痙攣著,說,不可能,馬慧蘭不是你這種人。馬勝利冷笑著對張馬來說,你母親哭瞎了眼,我妹妹跑過去看,看見你爹在賭博,最后把你妹妹也要賭進去,回來就哭著跟我說,我要離開張馬來,他家太可怕了。張馬來說,你在胡編!馬勝利說,你知道你爹賭博時什么毛病,有尿了不去茅房,當(dāng)著我妹妹面兒就拿個臉盆尿尿。我妹妹說了你爹幾句,你爹沖她吼,你還不回去,你不回去連你也賭進去。張馬來怔住了,他知道那次馬慧蘭回家看母親回來后情緒一直不好,但從來沒聽她說過什么,他也不知道爹賭博已經(jīng)到了如此下流的程度。張馬來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天崩地裂。他知道馬慧蘭委屈了自己,自己也委屈了自己,為了這個農(nóng)民賭博家庭,先是蘇亞書,后是馬慧蘭。他不能選擇農(nóng)民這個出身,他哪次回家,看到母親那只哭瞎了的眼睛就掉淚。他知道父親欺騙了他,因為哪次回去父親都不賭博,都裝得很老實,只是訴說自己的貧困,等著兒子給他錢。母親從不當(dāng)著他面提他父親,張馬來每次問母親,父親還賭不賭?母親都堅決地?fù)u頭,說,早戒掉了。
開完社務(wù)會,總編留下張馬來說,省委宣傳部要宣傳蘇亞書的事跡,準(zhǔn)備組織一個演講團,你主持,蘇亞書主講,請西藏江孜的人也過來。部長提議,宣傳一定要有過渡,逐漸形成高潮。再有就是投石問路,看看觀眾怎么看待。張馬來拒絕,說,我不主持,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偩幮χf,有什么復(fù)雜,你的悲痛遲早要過去的,蘇亞書是最合適你的人選。張馬來猛然問,她父親同意嗎,我可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孩子,我爹又賭博成性,進過大牢。總編愣了一會問,你知道她父親是誰了?張馬來存心地問,誰呀?總編氣哼哼地,你知道了就別搗亂我,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張馬來氣不打一處來,下馬威地問,我寫煤炭進出口公司馬勝利的稿子,您看怎么發(fā)?總編翹著腿,兩只眼睛不動聲色地鉚著張馬來,是馬勝利找你的吧,這里有什么背景?張馬來一時摸不到脈搏,沉悶著??偩幘徛卣f,馬勝利能干,我不反對。但這人人品差,利欲熏心,突出的就是跑官。省里幾個主管領(lǐng)導(dǎo)他都多少次地跑,明里暗里要官。至于他送過什么禮,傳說很多,手段也很高明,我沒證據(jù)。就憑借這點,我認(rèn)為你大張旗鼓地宣傳他就不適宜。張馬來插話,他要跑什么官?總編說,他要當(dāng)副省長知道嗎。張馬來意識到傳說的他要當(dāng)省經(jīng)委主任還是低估了,他悟出來,這篇報道不那么簡單,馬勝利還有預(yù)謀在里邊。張馬來問,那就不發(fā)了?總編瞇縫著眼睛,說,不,可以發(fā),要發(fā)在二版。張馬來純粹是口快,問,那你閨女交得了差嗎??偩幩坪踉诘戎@句話,說,你知道你還不成熟嗎?張馬來沒說話,總編睜開眼,你就是缺乏韜光養(yǎng)晦,總覺得自己拿了致命武器,結(jié)果一交火才發(fā)現(xiàn)早就過時了。我閨女左右不了我,她能得到什么是她的事,她在我這得不到。張馬來還是不得要領(lǐng),問,那還發(fā)什么呢?總編說,你總讓我把話說明白了,張書記是希望這桿大旗不倒,現(xiàn)在是換屆關(guān)鍵時刻,他要是出問題,張書記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師范大學(xué)禮堂,底下的學(xué)生很多。不知道是學(xué)校組織得好,還是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蘇亞書的演講在一片熱烈掌聲中走下來,她低著頭,兩只眼睛紅紅的。張馬來給了她一張紙巾便走上了講壇,他動情地說,我去過江孜,知道很多孩子住在大山深處,每天步行一兩個小時來上學(xué)。連日降雨使得道路泥濘,他們不得不脫下旅游鞋,換上雨靴,阻止泥水不停地溜進鞋子。我在教室里看到還有不少孩子打著赤腳,衣衫破爛?;璋档慕淌依飻[著幾張課桌、幾條長凳。幾十個孩子有站有坐,大聲地朗讀課文。每學(xué)期十幾塊的文具費用依然是貧困學(xué)生不小的開支。幾毛錢一支的鉛筆,他們平時根本舍不得用。復(fù)習(xí)功課只是拿一塊石頭在地面上寫寫畫畫。我親眼目睹這里孩子們的生存環(huán)境和學(xué)習(xí)條件,是蘇亞書把博大的母愛播撒在了青藏高原的江孜,播種在了藏族孩子的心里,孩子們見到她親切喊阿媽,正是蘇亞書用無私的奉獻改變了無數(shù)藏族孩子的命運,成就了一份超越血緣、地域、民族的人間大愛。臺下一千多大學(xué)生掌聲雷動,張馬來走下來的時候,蘇亞書過來緊緊抱住了他。蘇亞書哽咽著說,我真不是作秀,我就是在那找到了自己。張馬來想掙脫她,他看見不遠處的省委宣傳部長,可蘇亞書絲毫不放。部長擺擺手走了,后臺的人也知趣地散了。蘇亞書抬起頭溫柔親吻了張馬來,弄得張馬來找不到濕潤的舌頭。好久,張馬來慢慢放開蘇亞書,說,我上去說的也不是表演,我也是真的那么想,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是我是個記仇的人,你家里說我父親的話我銘刻在心。蘇亞書揉著紅腫的眼睛,你就記仇吧,反正我抓住你就不放了。張馬來說,昨天我聽到一個消息,馬慧蘭也因為我的家庭差點兒離開我,我很難過。蘇亞書說,你這是自卑。張馬來說,我就是翻身農(nóng)奴,翻身了屁股后頭還有農(nóng)奴主烙的印記。
兩個人走出禮堂,見很多學(xué)生在后臺口等著,手里拿著本子懇求,簽個字吧。蘇亞書被明星般地包圍著,人越來越多,一些男學(xué)生在喊著,我愛你美人,但我做不到。當(dāng)蘇亞書沖出包圍圈時,早已看不到張馬來。給張馬來打電話,聽到的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蘇亞書在馬路上孤寂地走著,下雨了,她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喃喃著,我感動了這么多人,怎么就感動不了你呢。
張馬來開著馬慧蘭的那輛高爾夫車,在雨中行駛著。車窗沒關(guān)上,風(fēng)夾雜著雨水平撲了進來,寂寞的車廂里顯得更加冷清。張馬來擰開音響,聽琵琶做響,那是著名的古曲《四面埋伏》。霸王項羽在和漢王劉邦捉對廝殺,驚天動地,草木皆兵。他想起馬慧蘭,這首曲子他愛聽,可每次在車上聽都被馬慧蘭換掉。馬慧蘭說,別這么折磨自己,在報社你怎么緊張我不管,到了我這你就是輕松。張馬來曾經(jīng)對馬慧蘭說,我從小就這么緊張,看爹在牌桌上這么吆五喝六,要賬的天天跑到家里鬧,急了的還有抱我走的,把我藏在豬圈里,等我爹還了錢再把我拽出來,我身上常常是豬糞的味道?;厝ヒ院?,我娘就給我一遍遍地洗。我爹還照樣在賭桌上打,連句問我的話都沒有。我上學(xué)了,因為這個緣故我就讓人看不起。好不容易到了大學(xué),我就下狠心藏住這件事,以為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家事,可才僅僅兩個月,班里人就知道我是賭徒的兒子,家里窮得就剩下四垛墻壁了。我來到這個城市,考進了報社,守口如瓶,可還是露出了蛛絲馬跡。馬慧蘭說,我嫌棄過你嗎?張馬來說,我就是覺得四面埋伏,到處都是追兵。張馬來看前面玻璃上總有雨水,刷子晃來晃去也刷不下去,覺得嘴角有些咸,才知道是自己在流淚。
九
秋天的太陽很清晰,散發(fā)著熱量,像電爐子。
張馬來一早在省體工隊游泳池開始變換自由泳的姿勢,發(fā)覺居然能換氣了,只是兩條腿在水面上打不開。再有就是游的距離很短,沒幾下子就開始憋氣了。他想起馬慧蘭提醒的一定要睜開眼,只有睜開眼了才能游的長遠。一想起馬慧蘭,張馬來的情緒就低落,開始爬上池邊去換衣服。走出游泳池門口,看見馬勝利的秘書小葉開車等著他。小葉說,馬總說請你上午去碼頭,他正好也在那陪著省領(lǐng)導(dǎo)。張馬來問,哪個省領(lǐng)導(dǎo)?小葉說,他不說的我從來不過問。張馬來選擇坐在小葉身后,小葉緩慢地啟動了車,問,聽說你就會蛙泳?張馬來沒有回答,小葉找了個話題,說,那天聽了你和蘇亞書的演講,很感動人。張馬來覺得小葉表情很假,背后隱藏著什么,張馬來依舊沒搭茬。你能不能說點話,能不能不讓我這么尷尬著?小葉淺淺笑著,車駛過一架立交橋,能俯視遠處的田野。深秋的季節(jié),廣袤的大地上顏色也成熟起來,錯落有致。二十多分鐘的高速行駛,車進入了港口。兩個人一直沒怎么說話,到了港口,看到一片開闊的海面,小葉突然動情地說,我到公司報到后,馬總說,到公司來,按規(guī)矩第一天必須到港口熟悉業(yè)務(wù),你跟我去吧。路上他對我介紹說,公司成立的初期,業(yè)務(wù)大部分在碼頭。而公司僅有兩輛不起眼的破車,當(dāng)時通訊設(shè)備又很落伍。員工們就甘心騎自行車往來于六十多公里的路途,頂風(fēng)冒雪不說,腳下那份艱難,路途那份甘苦,沒有一種精神,是不會完成的。馬總說,其實美國總是提倡一種美國精神,我們中國一提精神就遭別人白眼……張馬來打斷她的激動,問,馬勝利給你多少錢?讓你這么吹捧他?小葉問,我這是吹捧他嗎?張馬來說,我后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這是和一個資深記者對話,用不著這么裝腔做事。小葉把車停下轉(zhuǎn)過身,那雙眼睛發(fā)沉。她說,我說正經(jīng)話你不愿意聽,逼著我說不正經(jīng)話,然后你就高興了,就認(rèn)為我真誠了。這個社會現(xiàn)在就這樣,究竟哪出毛病了!對當(dāng)官的都懷疑,認(rèn)為沒一個好官,是官就貪,是官就色。
一艘艘輪船在眼簾中挺立,透過船的縫隙,看見一泓無邊的海水,被風(fēng)吹動著,翻著濁浪。有魚鷗在追逐著浪花,翅膀沾上海水但依然能漂亮地在空中劃出弧度。小葉說,知道你妻子出車禍去世了,但你還是找個女人吧,能陪伴你的。張馬來問,我的事是聽你父親說的呢,還是你們馬總。小葉沒有理會,把張馬來帶上一艘貨輪,沿著彎曲小梯,往艙頂一直攀登。張馬來頓住腳,俯身看去,成千上萬噸煤炭調(diào)運到深深的艙底,那烏亮亮的寶貝在蔚藍色的海水映襯下燦燦的。小葉問,看碼頭干凈嗎?張馬來說,不應(yīng)該這樣嗎。小葉悻悻地說,以前這里都是煤塵,我每次回去洗澡都能洗出很多,頭發(fā)需要洗三次才能舒服。張馬來問,馬勝利怎么舍得拿出這么多錢來做環(huán)保,他可是個典型的葛朗臺。小葉說,我不愿意你這么說他,這是他的企業(yè)形象。他有潔癖,他的企業(yè)也干凈。
張馬來隨著小葉走進一間寬敞的客艙,驚異地發(fā)現(xiàn)省委張書記的杜秘書,再往里看見張書記和馬勝利正在喝著咖啡,濃濃的咖啡豆香飄在艙里與吹來的海風(fēng)相融合,讓人陶醉。杜秘書與張馬來熟絡(luò),因為張馬來跟張書記打交道比較多,都得經(jīng)杜秘書。杜秘書走過來,說張書記知道你要來在等你。杜秘書說著,張書記已經(jīng)喊張馬來的名字,他打著哈哈,說,本來我要走了,聽說張副總編來了就不走了。張馬來趕緊上前跟張書記握手,馬勝利吩咐小葉給張馬來端來一杯咖啡。張書記拉張馬來在他跟前坐下,馬勝利有些猶豫,不知道坐哪,張書記說,你也坐著。于是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張馬來環(huán)視一下,看到了不少熟人,有主管企業(yè)的一位副省長,還有發(fā)改委、國資委和銀行的頭頭腦腦。張書記并沒有馬上跟張馬來說話,他好像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兼并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再猶豫了,我為這事兩個晚上沒睡好覺。馬勝利說,我可沒說死,我上面還有國家煤炭進出口總局。張書記不高興地說,你屁股坐在省里,關(guān)鍵時刻要執(zhí)行地方的安排。馬勝利顯得失魂落魄,說,兼并的土產(chǎn)進出口公司和畜牧業(yè)進出口公司都欠債兩億多,這四億的窟窿我怎么補,把我家底都揮霍上,那我還怎么活呢。明擺著應(yīng)該一加一等于二,可現(xiàn)在一加一等于零。張書記提高了聲調(diào),你怎么成了小廟里的和尚,這兩個公司看起來是包袱,可前景光明啊。副省長插話,土產(chǎn)公司光藥材這一項就是兩個億的資產(chǎn),咱省的藥材基地在全國都掛上名,就是他們出口份額小施展不開。張書記說,畜牧業(yè)公司的養(yǎng)豬存欄數(shù)也不差,他們吃虧在小本經(jīng)營上,邁不開步。你別看這兩個公司虧本,就是有金子都挖不出來,讓你兼并就是通吃,打開出口的大門,進口也是你的強項啊,這么多年你的人脈廣,結(jié)識的外國關(guān)系多,這也是省委考驗?zāi)愕臅r候。馬勝利不說話了,張馬來坐在那很難受,他不知道這是誰的安排。馬勝利讓小葉接他過來,是馬勝利的想法,可張書記在這等著他,又好像是張書記讓馬勝利招呼他。或許這還有什么,張馬來想離開,卻被張書記看出。張書記說,今天是看馬總環(huán)保的,確實很有效果,讓我們每個人都穿著白襯衣過來,現(xiàn)在起碼還沒看見有落煤塵的。副省長笑著,過去我來都成非洲難民了,回去得洗三天澡。
張書記帶著張馬來走出客艙,緊貼在欄桿上,海風(fēng)很大,刮在臉上像是有人在抽打。杜秘書帶著一件風(fēng)衣要過來,被張書記揮手拒絕了。透過窗戶,張馬來看見馬勝利在看著他們的背影。張書記說,我很心疼亞書,她畢竟是我親閨女。可又不能當(dāng)眾公布這件事,對我對亞書都不好。當(dāng)初是我不同意她嫁給你的,因為你的家庭太糟糕了,我怕她承受不住,當(dāng)然對你也不公平,我向你檢討。張馬來看見張書記的臉始終朝著大海,兩只手緊緊握住欄桿不肯離開。張書記說,我過三年換屆就退了,退了就把亞書的關(guān)系公開,不讓她再等了。其實你和我都知道,亞書后來沒結(jié)婚不是找不到,一個是向我抗議,一個是眷戀著你。你現(xiàn)在一個人了,應(yīng)該到了和她團聚的時候,我內(nèi)疚的心也能緩解了。張書記轉(zhuǎn)過臉看著張馬來,張馬來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說話,可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說。張書記生氣地說,你倒是表態(tài)呀。張馬來突然找到回答的靈感,說,我和亞書結(jié)婚的時候,您必須公開對亞書的身份,這可能是她最想得到的。張書記馬上回答,不行,這不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必須三年以后。說完,張書記轉(zhuǎn)身走了,走得很快,杜秘書在后邊都跟不上。
張馬來是坐馬勝利車回去的,換成了小葉開車。車廂里誰也不說話,只聽見車輪壓在馬路上的沙沙聲。下車了,馬勝利問了句,談崩了?張馬來說,本來就沒談一起。馬勝利笑了笑,跟我一樣,但我必須要兼并這兩個公司。張馬來說,今天是你安排的。馬勝利說,我能安排什么,安排了跟不安排一樣。
十
張馬來磕磕絆絆回到家,房間里空曠曠的。他覺得頭疼,脹得厲害,便用冷水去使勁兒澆頭,可越澆越發(fā)暈。他躺在床上,眼看著從窗戶外瀉進來的月光從床的這頭靜靜地慢慢地移到床的那端。他心里煩,想找個人打電話,翻開電話本,那么多的名字沒有一個能暢快溝通的。張馬來孤獨,腦子亂成一片。他想起馬慧蘭,就舉著馬慧蘭的遺像交談著,說,你這時候出車禍走了,就等于把我晾在沙灘上活活曬死。他翻身下床,給家里打電話,他希望是母親接。結(jié)果是父親接的,父親關(guān)切地問,兒子出啥事了?你要出啥事了,你爹就活不成了。張馬來悻悻地說,我找我娘。父親說,你娘早睡了。張馬來狠狠地說,你能不能不上牌桌了。父親說,我發(fā)誓,我早不上了,你聽誰胡咧咧了。張馬來喊著,你那是胡說八道,你能離開牌桌太陽就能從西邊出來。父親那頭不說了,張馬來說,你非得把家里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才能罷手嗎,你知道我為你頂著多大的雷子。父親說,我真的不賭了。張馬來說,我給你的錢夠花了,你就覺得天天這么活著舒服,你糟蹋一家子人還不夠啊,告訴你,你這么死了我不埋你,讓你臭了尸!父親說,我知道給你添麻煩了,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我再賭就不是人了。張馬來說,我不聽,你跟我說了多少次了,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信你的。父親說,這次是當(dāng)真了,鄉(xiāng)長找我,現(xiàn)在連縣長都找我,說你現(xiàn)在要娶一個當(dāng)大官的閨女,我再賭就丟當(dāng)大官的臉了。張馬來一驚,問,這是真的?父親說,我是總跟你說瞎話,可這次絕對不敢了,鄉(xiāng)上的派出所把我的那幾個賭友都教訓(xùn)了,誰再跟我上牌桌就抓誰進拘留所,罰款四萬呢。這時候母親接過電話,喜滋滋地說,兒啊,你妹妹對象有了,不少人提親,最后找了一個縣上派出所的,雖然離過婚,但小伙子很精神的。張馬來眼前一黑一黑的,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連忙撂下電話。
天暖暖的,烤得窗戶有了一抹羞色。
張馬來醒了,他按照慣例去省體工隊游泳,突然找到了兩條腿拍打水面的感覺,而且覺得游了半天也能睜眼了,而且換氣也有了規(guī)律,不用憋得紫青。在報社辦公室,張馬來努力忘卻昨晚發(fā)生的一切,仔細(xì)翻閱郭慶寫馬勝利的材料,覺得馬勝利確實很有寫頭。他居然把一個國有企業(yè)搞得那么紅紅火火,而且上下打點,左右逢源。領(lǐng)導(dǎo)班子團結(jié),沒有內(nèi)訌,沒有拆臺,也沒有誰爭權(quán)奪勢。他具有決策的高水準(zhǔn),對市場的預(yù)測能力,以及對國內(nèi)外煤價的估算,對煤炭業(yè)的前瞻都獨具匠心。其實他是學(xué)企業(yè)管理的,他去美國進修的科目與煤炭也沒有任何牽連。他回國后,一旦擔(dān)任決策人物,迅速轉(zhuǎn)化為內(nèi)行,很快熟悉煤炭業(yè)務(wù),成為這個領(lǐng)域里的一流專家。張馬來覺得省委張書記讓他兼并兩個進出口公司有道理,他把郭慶喊來,說,你可以寫了,主要是寫怎么打開進出口這兩扇大門的,占領(lǐng)市場份額是稿子的靈魂。正說著總編進來,說,馬勝利的稿子有變化,還是放一版,但不是頭條。內(nèi)容還要加一條,就是煤炭進出口公司及時兼并其他兩個虧損公司,攜手共創(chuàng)市場輝煌。郭慶看著張馬來咂著嘴,問,那里邊的靈魂是兼并還是你說的占領(lǐng)市場。張馬來搖搖頭,無奈地說,那就寫兼并吧。郭慶笑著,你變得挺快??偩幰坏裳?,報紙是干什么的,就是吹喇叭。說著,把一張稿紙放在張馬來桌上,說,我的主編后記已經(jīng)寫完了。郭慶驚訝地說,我稿子還沒寫,您的后記就寫完了??偩帉鶓c說,你小子出去,我和馬來說點事。郭慶訕訕地走了,總編對張馬來說,蘇亞書的事上頭很重視,要你和她去西藏,在那里做巡回演講。張馬來問,是給我和她創(chuàng)造機會吧??偩幷f,你能不能正經(jīng)八百地想事,這是你的絕佳機會。張馬來問,什么機會?總編說,我快退休了,你想你是什么機會呀。
就在張馬來獨自在辦公室發(fā)愣的時候,蘇亞書敲門進來。蘇亞書就在他的眼前,近得能看見蘇亞書白皙的臉上那一道道藍脈,能吮到蘇亞書身上特殊的香氣。蘇亞書幾乎癱在他懷里,喃喃著,我等你都快等瘋了。張馬來下意識地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十年來,兩個人過去的情感都淡薄了,可當(dāng)張馬來從后面摟住蘇亞書的腰時,覺得那么快就回來了。蘇亞書的腰還是那么堅挺,他的手朝上挪了挪,就碰見蘇亞書腰后那塊柔軟的肌膚。他的手發(fā)燙,從手燙到了臉熱。他想,既然這么多人都熱衷此事,我還堅持干什么呢。蘇亞書說,去拉薩的機票買好了,后天的。張馬來說,我可有高原反應(yīng)。蘇亞書親吻著張馬來,人一簡單就快樂了,一世故就變老了。我去西藏就是尋找簡單,看著孩子們純真的表情,我的精神就得到安慰了。一回來就感到喘不過氣,人跟人都裝著純真,但不知道想著什么。張馬來把蘇亞書放在沙發(fā)上,他覺得自己猛然間冷靜下來,他問,你能辨別出什么是裝的什么是真的嗎。蘇亞書那手一直抓著張馬來沒放,她說,當(dāng)然能,就是江孜孩子的臉,一對比就一目了然。張馬來說,你父親找到了我。蘇亞書不耐煩地說,他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說著,蘇亞書又撲進張馬來懷抱,這時郭慶推門進來。蘇亞書不管不顧,張馬來問郭慶,有什么事?郭慶饒有興趣地看著,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張馬來問,這好看嗎。郭慶說,好看。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張馬來去西藏前,約了馬勝利去馬慧蘭的墓地。一早,張馬來在墓地前愕然看到了馬勝利的一家人。馬勝利說,我家和你和解了,但你要為馬家贖罪。張馬來問,贖什么罪?馬勝利說,我妹妹畢竟是為你死的。張馬來看見墓碑上馬慧蘭的照片,馬慧蘭冷冷地看著他。張馬來說,我做什么?馬勝利說,你會成為張書記的乘龍快婿,我的命運掌握在你手里。張馬來大笑,說,我自己都幫助不了自己,怎么能幫助你。馬勝利說,我兼并可以,但必須要給我優(yōu)惠政策。張馬來說,你跟我說這個沒用。馬勝利說,我說了張書記不聽,只有你還能跟他說。張馬來說,我說了他就聽我的?馬勝利說,起碼能聽進去。張馬來說,你要什么優(yōu)惠政策。馬勝利說,兩個公司欠銀行的錢,我要六年以后還。張馬來說,張書記給你幾年。馬勝利說,兩年。張馬來問,一年利息多少錢?馬勝利說,一年是七千萬。張馬來給馬慧蘭的墓地深深鞠躬,膝蓋骨一軟撲通跪下。他沒有聽見后面任何動靜,意外地回頭看去,馬勝利率一家人都給馬慧蘭跪下,秋風(fēng)吹起,吹動著周邊的枯草像是人的腦袋來回擺動。
十一
離開拉薩前一天,蘇亞書說,咱倆去趟納木錯湖吧,那是我敬慕的地方,去了三次還想再去,藏語意為天湖。張馬來在網(wǎng)上看過納木錯湖的一張照片,當(dāng)時就震撼了。作者是從高處拍攝的,有一抹藍,如從天空中墜落的一泓清碧,藍得透明,像是碧玉鑲在山谷里。天空上的藍是明媚的,納木錯湖的藍是清新的,甚至是青澀的,純潔得讓人羞愧自己內(nèi)心的詭異。張馬來在拉薩音像店里特意買了一盤磁帶,都是西藏風(fēng)格的歌曲,其中有李娜的《青藏高原》。他對蘇亞書說,我覺得李娜聲音有些空靈,當(dāng)然更多的是純凈。蘇亞書跟拉薩的接待方要了一輛車,對方很熱情,請了一個拉薩旅游公司的著名導(dǎo)游開車。車開起來并不輕松。因為修路車子始終在顛簸中,車窗外不時閃過的是草地、牛羊,還有牦牛皮的帳篷,這時候李娜的《青藏高原》開始發(fā)酵,純美的聲音在車?yán)飶浡?。過了羊八井,導(dǎo)游指著窗外的連綿起伏的群山告訴張馬來,這就是唐古拉山山脈,海拔得5000多米呢??赡苁撬奶崾荆瑥堮R來的高原反應(yīng)頃刻就表現(xiàn)出來,腦袋疼得像是有人敲打,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讓車停下來,他站在車外邊大口大口地喘氣,蘇亞書告訴張馬來唱歌,于是張馬來就唱《青藏高原》,唱得蘇亞書笑個不停。張馬來好像嗓子眼被什么東西打通了,豁然暢通起來。
車開到了唐古拉山口,張馬來好像兩腿有了力量。那里立著一個碑,清楚地告訴已經(jīng)到了海拔5190多米。那里聚攏著很多人照相,張馬來卻跑到了山口,他知道那張吸引他的照片就是在這里拍攝到的納木錯湖。果然,他看到了與照片上一樣的景象。納木錯湖平躺在藍天雪山之間,天和地在納木錯湖中銜接上了,誕生了一塊寶玉。顏色確實很藍,藍得令人戰(zhàn)栗,張馬來很想從這里飛過去,在鏡面般的湖面上飛翔,找到一塊深處潛下去。他朝納木錯湖扯脖子喊了一聲,很快就被山谷的風(fēng)淹沒了。他又喊,發(fā)現(xiàn)也有人跟著他喊,蘇亞書慌忙跑過來,對他搖著手說不要喊,你把4d92ba62494eb2a2477912c0bd9a2dea氣力喊完了,就走不動道了。果然張馬來下來的時候艱難極了,他知道對神圣的納木錯湖是不能喊的。你要是想看它,你就靜靜地看,讓你的心與湖水在一起蕩漾。蘇亞書不顧導(dǎo)游的存在,偎依在他懷里,儼然已是情人的姿態(tài),她說納木錯湖能把天地合一,也能把你浮躁的心安靜下來。張馬來心情很復(fù)雜,他在拉薩沒有跟蘇亞書做愛,盡管兩個人在一張床上,他也看到了蘇亞書穿的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他的理由是高原反應(yīng),實在做不來。他覺得自己被逼上這條路,已經(jīng)身不由己。馬慧蘭走了沒幾個月,拒絕也是理所當(dāng)然。蘇亞書不高興,也不理睬張馬來,扭頭自己睡了,她看到在張馬來的行李箱里有馬慧蘭的遺像。
兩個人走近納木錯湖,先看到成群的山羊在綠草覆蓋的山坡上吃著草,很是愜意,悠閑。納木錯湖能讓人在靠近它的時候靜心斂氣,也能叫羊群自由自在。站在湖畔,張馬來發(fā)現(xiàn)湖水是洶涌的,一點也不靜謐。湖水泛著浪花向他撲來,他仿佛站在海岸上。蘇亞書告訴他,納木錯湖看著安靜,實際上接近它就知道它是涌動的,一年四季不斷地涌動,把浪花拍在岸邊,蕩起嘩嘩的水聲。張馬來意識到自己處在漩渦里,他周圍能抓的沒有多少。湖邊都是卵石,被風(fēng)吹和水洗得很干凈。張馬來脫下鞋走上去很舒服,他突然看見蘇亞書在流淚。蘇亞書說,我想起了我母親,我沒有親人,父親又這么不近情理,我只有你了。兩個人在那里站立著很久,納木錯湖的風(fēng)是那么柔和,張馬來覺得眸子清爽了許多。原本頭疼的腦袋在慢慢變輕,高原反應(yīng)也在美麗的景色中退走了。這時候,蘇亞書的手機響了,張馬來沒在意,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很遠,已經(jīng)與那片羊群融合在一起。蘇亞書跑過來,對張馬來急促地說,你手機關(guān)了,打到我這里。你父親被賭博追債的人砍掉了兩只手,現(xiàn)在在醫(yī)院搶救呢。追債人也逮住了,可拒不交代砍掉的兩只手扔在哪,大夫說已經(jīng)過了能縫合上的時間。張馬來問,我父親兩只手沒了。蘇亞書說,沒了。張馬來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無意識地說,砍了好,沒有兩手好。說著,他就唱起了《青藏高原》,歌聲隨著風(fēng)吹變遠了,變沒了,似乎風(fēng)也在跟他和聲,但顯然唱得比他更動聽。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