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學(xué)大師沈從文與曾任民國總理的熊希齡都是從湖南鳳凰走出去的人杰,并且他們有著錯綜復(fù)雜的姻親關(guān)系。熊希齡的幼弟熊燕齡是沈從文的嫡親姨父,也是著名畫家黃永玉的姑父;沈從文的大姐沈岳鑫嫁給了熊希齡的外甥田真一;湘西鎮(zhèn)守使田應(yīng)詔的胞妹田應(yīng)弼差點嫁給了沈從文的父親,后來成了熊希齡四弟熊燾齡的夫人;沈從文的弟弟沈岳荃則和田應(yīng)詔的女兒結(jié)了婚;而熊燕齡曾一心想要沈從文做他的女婿。
沈從文與熊希齡之間同鄉(xiāng)加親戚,有著許多故事,其中最令人不解的,就是不管處于何種困境,沈從文都不愿向熊希齡求助,這又是為何呢?
(一)
1922年夏天,為了爭取人格的獨立與生活的自由,20歲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從偏處一隅的蠻荒之地湘西來到北京。雙腳剛踏上北京的土地,他就立即面臨經(jīng)濟來源斷絕的嚴重威脅。走下火車時,他摸了摸身上,只剩下7塊6毛錢,可他竟大著膽子在北京西河沿的一家小客店住了下來。
其時,他大姐沈岳鑫和姐夫田真一正在北京。幾天后,沈從文終于打聽到他們的住處,立即找上門去。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姐夫關(guān)心地問他。
“我來尋找理想,想讀點書?!鄙驈奈奶煺娴卮鸬馈?br/> “好,好,你來得好。人家?guī)Я斯?、藥弩入山中獵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帶著一腦殼不切實際的幻想入北京城做這份買賣。你這個古怪的鄉(xiāng)下人,膽氣真好!憑你這點膽氣,就有資格來北京城住下,學(xué)習一切,體驗一切了??墒俏业酶嬖V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讓信仰失去!因除了它,你什么也沒有!”姐夫誠懇地對沈從文說。
不久,大姐和姐夫雙雙離開北京回湘西去了,留給沈從文的,除了這番囑咐,只有兩床棉被。此時,沈從文已從西河沿的小客店搬到了酉西會館。會館的管事是他的遠房表哥,住這里可以免交房租。
他來京的目的是求學(xué),于是報考了燕京大學(xué)二年制國文班。但因他僅有高小畢業(yè)的文化程度,甚至連新式的標點符號都不會用,結(jié)果考試時一問三不知,學(xué)校連兩塊錢的報名費都退還了他。
求學(xué)無門的沈從文,只好開始了他艱難的自學(xué)。每天早上走出會館,就一頭扎進京師圖書館看書;如遇閉館,就躲在被窩里讀隨身帶來的一本《史記》和后來得到的一本《圣經(jīng)》。
一起來京求學(xué)的同鄉(xiāng)叔遠終于忍受不了,在來京的4個月后,獨自一人轉(zhuǎn)回湘西老家去了。只有沈從文為了信仰,仍然堅持了下來。
更糟的是,由于此時陳渠珍在湘西的地位發(fā)生了動搖,陷入了困境,原先承諾給沈從文的經(jīng)濟資助中斷了。其時,沈從文的大舅黃鏡銘雖然正在北京香山幫助熊希齡搞香山慈幼院的基本建設(shè),但因住在西郊香山,也沒有能力給這個孤身來京的外甥提供長期援助。
?。ǘ?br/>
經(jīng)濟來源一斷,沈從文的生活就完全陷入了困境。但令人不解的是,沈從文這時為什么沒有向熊希齡這位同鄉(xiāng)加親戚求援,又或者是他曾經(jīng)去求助而沒有成功?
其實早在來京之前,沈從文同熊希齡在芷江的家人就十分熟悉。1919年,沈從文曾在芷江做過一陣子屠宰收稅員,并且在芷江縣的熊公館“逗留過一年半左右”的時間,“還在那個院子中享受了一個夏天的清寂和芳馥。并且從樓上那兩個大書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大套林譯小說”,“書籍中還有十來本白棉紙印譜,且引誘了我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的款識。后來才聽黃大舅說,這些印譜都是游擊參將熊老一輩的遺物”(沈從文語)。
由此可以判斷,若說沈從文剛來京時一心只想謀求“獨立”,不愿向熊希齡求助,還勉強說得過去;若說是沈從文曾經(jīng)向熊希齡求援而不得,這似乎不太符合熊希齡這位大慈善家的仁人風范。因為已淡出政壇的熊希齡此時正在大張旗鼓地擴建北京香山慈幼院,收養(yǎng)教育1917年京畿水災(zāi)和1920年北五省旱災(zāi)無人認領(lǐng)的災(zāi)童以及全國各地送來的孤貧兒童。其中有150名是家鄉(xiāng)湘西、湘中、湘南因旱災(zāi)送來的災(zāi)童??梢哉f,作為大慈善家的熊希齡,若真的接到沈從文向他求助,是不會拒絕的。1922年3月,湖南同鄉(xiāng)毛澤東、向警予為了緊急援助在法國勤工儉學(xué)的熊季光、蔡暢等人,就曾冒然前往熊希齡處求助,熊希齡慷慨解囊,令向警予等人感激萬分。
且說生活完全陷入困境的沈從文,在酉西會館住了半年光景,在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就讀的表弟黃村生特意替他在銀閘胡同的一個公寓找了一間小房。這間房是由貯煤間改造而成的,又小又潮,只有一個小窗口,窗口上還釘了4根細木條,房內(nèi)僅能擱一張小小的寫字桌、一張小床,沈從文管它叫作“窄而霉小齋”。
幸好因為表弟黃村生和姐夫田真一的同學(xué)董景天(后來成為周恩來的外交秘書)的關(guān)系,他認識了不少農(nóng)大和燕大的朋友和同鄉(xiāng)?!懊康綗o可奈何的時候,我便成了他們的‘不速之客’,在那里留宿三五天是常事”。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呆在小公寓里為溫飽犯愁。
功成名就后的沈從文在回憶這段生活時說:
“先是在一個小公寓濕霉霉的房間,零下十二攝氏度的寒氣中,學(xué)習不用火爐過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兩天不吃東西,學(xué)習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饑力。再其次是從饑寒交迫、無望無助狀況中,學(xué)習進圖書館自行摸索的閱讀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枝筆,無日無夜寫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給各報章雜志,在毫無結(jié)果等待中,學(xué)習對于工作失敗的抵抗力與適應(yīng)力?!?br/> 懷著對“文學(xué)革命”的信仰,沈從文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作。北京冬天的氣溫降到零下十幾攝氏度,他還是想辦法用舊棉絮裹住雙腿,穿著兩件單衣,坐在桌旁,一面流著鼻血,一面用紅腫的雙手寫作。然而他寄出去的作品大都如泥牛沉海,沒有回音。萬般無奈中,他懷著一絲希望,寫信向幾位知名作家傾述了自己的處境。
郁達夫收到沈從文的來信后,在1924年11月13日專程來“窄而霉小齋”看望了沈從文,回去的當天晚上,便揮筆寫下了那篇題為《給一位文學(xué)青年的公開狀》的著名文章。
郁達夫的文章至少透露出了這樣一個信息:即沈從文在與郁達夫的交談中肯定提到了熊希齡。令人奇怪的是,為什么郁達夫文章中所說的熊希齡“慈和的笑里的尖刀”曾傷透了沈從文的心?對此,沈從文一直不愿直敘其詳,后人也無法解開這個謎。
在郁達夫的關(guān)心和推薦下,自1924年末開始,沈從文以“休蕓蕓”為筆名在《晨報副刊》上連續(xù)發(fā)表了《一封未曾付郵的信》、《遙夜》、《公寓中》、《流光》、《三貝先生家訓(xùn)》、《夜?jié)O》、《屠桌邊》等散文小說。
半個世紀以后,郁達夫的侄女郁風拜訪沈從文時,兩人談及這件往事,郁風說:“沈先生對我說這話時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但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激動,他說那時的情景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后來他拿出5塊錢,同我出去吃了飯,找回來的錢都留給我了。那時的5塊錢,可是相當值錢的啊!”
?。ㄈ?br/>
沈從文的散文《遙夜》被北京大學(xué)教授林宰平看到了,于是在“五四”運動六周年紀念日時,這位哲學(xué)教授以“唯剛”為筆名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大學(xué)和學(xué)生》,文中引用了沈從文這篇文章的大段文字,認為他將學(xué)生生活“很曲折的深刻的傳寫出來——《遙夜》全文俱佳——實在能夠感動人”。
隨后,林宰平托人找到沈從文,邀請他到自己家去談了整整一個下午。末了,他語重心長地對沈從文說:“你要找事做,我可以替你想想辦法。一個人僅僅活下來,容易;可是活下來,抱著自己的理想不放,堅持下去,卻很難?!?br/> 接著,他就向徐志摩、陳西瀅等名流舉薦沈從文,還向梁啟超專門講起了沈從文的困難處境。梁啟超聽后,十分感動,就正式把沈從文引薦給自己的朋友熊希齡。
于是,1925年7月下旬,沈從文終于上了香山,在熊希齡的慈幼院里當了一名月薪20元的圖書管理員。有趣的是,沈從文在那樣的艱難處境下獲得香山任職,為什么不是自己主動去向熊希齡要求,反而要通過林宰平和梁啟超的介紹?這也是這兩位同鄉(xiāng)人杰在交往中的一個疑團。
沈從文到香山后,熊希齡把他的住處安置在香山寺前山門天王殿改建的單身職員臨時宿舍里,雖說條件簡陋,但環(huán)境極佳,且正好與熊希齡的雙清別墅相鄰。
熊希齡對沈從文這位晚輩同鄉(xiāng)兼親戚十分關(guān)心。沈從文剛到香山慈幼院不久,熊希齡就把他送到北京大學(xué)專門學(xué)過一段時間圖書管理,由袁同禮教授專門教他編目學(xué)、文獻學(xué)。
熊希齡經(jīng)常用晚上的時間同沈從文一起淡時事、談?wù)軐W(xué)。他們或坐在古松樹下,或坐在經(jīng)過沈從文住所去香山寺廢墟途中的石級上面,或在熊希齡的雙清別墅里,常常暢談到深夜。
這一老一少的長談,往往是熊希齡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由沈從文作答。后來沈從文提到這段情景,認為是熊希齡有意在考他。
一次,熊希齡不經(jīng)意地問沈從文:“你來北京做什么?你大舅(黃鏡銘)曾跟我提起過你,為什么你生活這么艱難不來找我?”
沈從文說:“我想獨立?!?br/> “你在陳渠珍那里不是過得挺好嗎?”
“當兵6年中我眼看上萬無辜平民被殺,除了對被殺的和殺人的留下個愚蠢和殘忍的印象,什么都學(xué)不到!你可想得到,一個機關(guān)300個職員有150個是‘煙槍’,是個什么光景?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來!我想讀點書,半工半讀,讀好書去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么下去實在要不得!”
聽沈從文這么一說,熊希齡不由自主地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同鄉(xiāng)來,連聲說:“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種膽識,北京也歡迎有膽識的青年!”
?。ㄋ模?br/>
沈從文在香山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之后,在感謝熊希齡的同時,慢慢覺得自己和熊府及其香山慈幼院的上層人物格格不入,總感覺到自己是在接受熊希齡的“施恩”,與他當初“想要獨立”而來北京的初衷相悖。雖然熊希齡并沒有認為接收他是出于恩典的意思,雖然熊希齡照樣關(guān)照他,經(jīng)常找他長談,但沈從文的心里還是有了一層疙瘩,總覺得和熊希齡之間有一層隔膜無法消除。特別是沈從文對熊希齡及其周圍一些人生活的上層圈子,總懷有一種混合著自卑與自尊、企羨與不滿的復(fù)雜情緒。
正是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沈從文用略帶輕侮和憤激的筆調(diào),寫下了《用A字記下來的事》這篇小說,專門描繪熊希齡55歲壽辰的盛大壽宴,感到自己是一個“不重要的自己跑來湊趣的客人,壽面、壽酒是搭到別人得一份——就是特為我預(yù)備一份,要我用五點鐘以上的難堪去換取”。
這僅僅是開始,真正導(dǎo)致沈從文不辭而別離開香山的原因是:他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的兩篇有關(guān)香山慈幼院的小說《第二個狒狒》和《棉鞋》。
香山慈幼院當時由曾留學(xué)日本的肖世欽(漢三)任教育股主任。肖世欽是個勢利之徒,對上極盡巴結(jié)之能事,對下則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日偽時期,他當上了河北省偽省府教育局長,做了文化漢奸。因不滿于他的為人,出于義憤,沈從文在《第二個狒狒》里,專為他畫像,并連帶譏諷了慈幼院十八般武器俱全的“武庫窯”。
在文章中,主人公敘及自己和這“第二個狒狒”一道在香山看戲,走進劇場發(fā)現(xiàn)正中一個座位空著,就走過去坐下了,而“第二個狒狒”則只揀后面的座位——他不敢趨前,因為他知道前面的座位是留給“老爺”的。晚上9點,“老爺”果然引了兩個“小玩物”到前排來了,專門留著的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兩個奇麗肉體”。
同時,他還寫下了諸如“他們度日諸事亨通/他們的奶桶充滿/他們的骨髓滋潤/小孩子出去多如羊群”這樣針對香山上層人物和熊希齡之流的詩句。
小說和詩歌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后,立即激怒和得罪了肖世欽和香山慈幼院的部分上層管理人員。肖世欽把沈從文召去,狠狠地教訓(xùn)了一頓,并威脅說有人要給他更難堪的處置。
訓(xùn)完了沈從文,肖世欽用手杖指著沈從文腳上的舊棉鞋,惡悻悻地說:“哼,原來是沈從文。你這鞋子……”
“鞋底爛了,沒有錢買新的,所以沒有換的。”
手杖第二次敲到沈從文腳面上:“你看,你看,這成什么樣子?!”
這使沈從文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心里充滿了屈辱。他忍下滿心氣憤,一聲不響走開了。
文人有文人出氣的方法,事后,沈從文立即又寫下了《棉鞋》這篇小說,實敘了這件事的始末。
小說《棉鞋》發(fā)表以后,進一步激化了沈從文與肖世欽的矛盾。肖世欽把他叫去,當面大罵了一頓,還多次威脅恐嚇沈從文?!兜诙€狒狒》里的兩個“小玩物”也認為沈從文侮辱了她們的人格尊嚴,在背地里“運動”熊希齡,想對沈從文進行報復(fù)。
雖然熊希齡此時根本沒有要處置沈從文的意思,照樣把他當作晚輩來關(guān)心,但敏感而自尊的沈從文似乎預(yù)感到危機已一步一步向他逼來,他更無法忍受肖世欽對他的侮辱與傷害,也無法用自己的人格獨立來繼續(xù)換取熊希齡對他的“恩惠”。他終于無法在香山呆下去了。
沈從文沒有跟慈幼院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向熊希齡告別,挾了自己從山下帶來的一小網(wǎng)籃破書,獨自跑到靜宜園門口,雇了頭小毛驢,下了香山,又住進了“窄而霉小齋”。
?。ㄎ澹?br/>
1980年6月,沈從文接受美國學(xué)者金介甫采訪,金介甫專門問及他為什么會突然離開香山,跟熊希齡不辭而別。沈從文說是為了取得獨立,“也為了其他一些原因”。1981年4月11日,沈從文在《湘江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也說:“我有機會到熊希齡身邊去做事情,那是我們中國的一位總理了,又是我的親戚,他對我很好的。我自己偷偷跑了,離開了……我自己只想寫小說,而且只想獨立寫小說。”
其實沈從文在《給璇若》一詩中透露了他離開香山和熊希齡的真正原因:
難道是怕別人“施恩”,
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云。
獨飄浮于這冷酷的人群?
竟不理旁人的憂慮與掛念,
一任他慪氣或狂癲。
——為的是保持了自己的尊嚴!
他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和人格獨立,拒絕了作為同鄉(xiāng)加親戚的熊希齡的“施恩”。他之所以在自己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寧愿忍饑挨餓也不去向熊希齡求助“乞憐”,就是為了要取得自己支配自己的自由。
這就是沈從文,一個古怪而又倔犟的“鄉(xiāng)下人”。
拒絕了熊希齡“施恩”的沈從文,靠著天才與勤奮,成了一代文豪。
成名后的沈從文,后來多次到熊希齡的北京香山慈幼院講課,同時也對晚年積極投身抗日、毀家紓難、愛國愛民的熊希齡多了一份熱愛和尊敬。
在熊希齡逝世10周年紀念日,沈從文專門寫了兩篇文章,即《芷江縣的熊公館》和《新黨中一個湖南鄉(xiāng)下人和一個湖南人的朋友》,分別發(fā)表在1948年1月3日天津的《大公報》和1948年2月21日北京的《益世報》上,紀念和緬懷熊希齡這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愛國慈善家。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兩篇紀念熊希齡的文章,對沈從文的命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改變了沈從文后半生的命運,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