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6年5月下旬，時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委員長的彭真，離京外出視察工作。在赴山西的火車上，他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你們都勸我順路到老家看一看，我考慮再三，還是不去為好。我那個村里至今派性殘余還沒有消除，我家里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了3口人，親屬心中還有氣，我回去了他們可能會產(chǎn)生別的想法。雖然我很想回去給老母親上墳，但一想到這些問題，還是不回去好。”
　　彭真的家鄉(xiāng)在山西臨汾地區(qū)侯馬市，當彭真一行抵達太原后，中共臨汾地委書記杜五安專程從臨汾趕到太原，代表家鄉(xiāng)人民來請彭真回去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杜五安說：“您不回去看看，就違了家鄉(xiāng)父老和基層干部們的心意，大家會對您有意見的，我回去也不好交代哩！”
　　杜五安這一番話，又撩起彭真深深的思鄉(xiāng)之情，他也感到應該回去看一看。自打1964年那次回鄉(xiāng)至今，已有22個年頭了，自己也已84歲了，再不回鄉(xiāng)看看，以后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彭真考慮再三，最后才同意在從太原去鄭州時，順路在侯馬下車，看望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他風趣地對杜五安說：“你是‘父母官’，又代表鄉(xiāng)親們的意見，不依你們，我就得罪家鄉(xiāng)人民啦！”他隨即同中共山西省委書記李立功和杜五安等訂了“約法三章”：“一、不要預先告訴大家說我回去，免得影響大家的工作和生產(chǎn)；二、不要組織人看望我，我是回去探親的，應當我去看望大家；三、我是順路探親，不在侯馬住宿了，當天就走，我想在火車上請親友們吃頓飯，飯錢我出。端正黨風，我們要帶頭?！彼€特意強調(diào)說：“你們同意這三條我就回去，不同意我就不回去。”
　　李立功、杜五安笑著說：“都依著您！”
　　就這樣，彭真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里——侯馬垤上村。
　　
　　二
　　
　　1986年5月31日下午3時許，一輛淡黃色的旅游車駛進了山西省侯馬市垤上村。車門一開，走下來一位精神矍鑠的高個子老人。
　　村里立時轟動了。幾位耄耋老人驚喜不已：“傅懋恭回來探親啦！”青年人則大聲地喊著：“彭真委員長回來了！”
　　彭真，原名傅懋恭。20世紀20年代中期，17歲的傅懋恭辭別家鄉(xiāng)，走上了職業(yè)革命家的道路。為了黨的秘密工作需要，他便改名換姓叫彭真，這一叫就是六七十年。從此，傅懋恭便以彭真的大名聞名于世，也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了。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聞訊蜂擁而來，把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鄉(xiāng)親們都好?。　迸碚嫦虼蠹矣H切地問好，緊握著鄉(xiāng)親們伸過來的一雙雙手。大家簇擁著彭真來到了他少年時期曾生活過的舊居。
　　這是一座不大的普通農(nóng)家院落，幾間半舊的堂房收拾得干干凈凈，西邊是兩孔經(jīng)過翻修的窯洞。
　　“我就生長在這孔窯洞里?！迸碚嬗檬种钢钙渲械囊豢赘G洞，告訴老伴張潔清，然后領(lǐng)著張潔清等人走進窯洞。墻上掛著兩個鏡框，嵌著彭真父母親的照片，他同張潔清站在一起，默默地凝視一陣，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他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摸摸這里，碰碰那里，許久不忍離去……
　　彭真祖籍山東桓臺縣，地處黃河入海處，那是個十年有九年鬧災荒的窮地方。他爺爺一條扁擔挑著彭真的父親和叔父逃荒來到山西，領(lǐng)著兩個幼年的孩子靠在運城鹽池賣苦力為生。彭真的母親共生了9個孩子，養(yǎng)活了8個，彭真是老大。彭真的父親過世得早，17歲那年，彭真辭別母親，踏上了革命的征途?！按饶甘种芯€，游子身上衣”，在那腥風血雨的白色恐怖年代，彭真曾受到國民黨反動派四處搜捕，最后被捕關(guān)押在北平的監(jiān)牢里，一關(guān)就是六七年。老母親掛念著出生入死的兒子，不知流過多少眼淚，受過多少驚嚇。解放后，彭真曾多次將老母親接到北京，但勤勞了一生的老人家每次都因“無事可做”，閑不慣而返回原籍去過農(nóng)家生活，直到去世前仍勞作不輟。1964年彭真回家時，年邁的老母親還叮囑他要秉公辦事，辦好黨的事，辦好國家的事。哪想到，兩年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彭真隨即和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一道被打成“反黨集團”。在那是非顛倒的歲月里，災難頃刻間便降臨到山西侯馬傅家：世代貧苦的農(nóng)民之家被重劃為地主；86歲高齡的革命老媽媽被斗身亡；彭真的大弟弟被揪斗而死；一個侄子被活活打死；全家老少包括不會說話的娃娃，都逃脫不了厄運，一個個都成了“黑幫家屬”，成了專政的對象……
　　“無情未必真豪杰”。如今，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窯洞，想起慈母和一家人的遭遇，彭真的心情怎能平靜？
　　屋里擠滿了人，彭真問了這家問那家，打聽了這個人又打聽那個人。鄉(xiāng)親們向彭真訴說著村里的生產(chǎn)和大伙的生活，彭真一邊聽著，一邊露出笑容，聽說少年時的伙伴這人那人不在世了，他又不禁感嘆唏噓。
　　“屋子里悶熱，大伙兒坐不下，請大伯和鄉(xiāng)親們到院子里說話吧?！币晃淮甯刹亢芸蜌獾貙ε碚嬲f。
　　彭真站起來說：“走吧，到院子里坐，我有幾句話要同父老鄉(xiāng)親們說吶?！?br/>　　
　　三
　　
　　院子里擠了好幾百人，連院門外的小胡同里也站滿了人。被請來坐在彭真身邊的有侯馬市市委書記、當?shù)剜l(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垤上村黨支部書記、村民委員會成員以及過去的老鄰居，還有曾擔任過村干部的人，其中也包括在“文化大革命”中參與批斗過彭真家屬的人。村干部擔心彭真講話大家聽不清，特地給安上了麥克風。
　　“這是地委書記，這次是他叫我回來的，咱這個村子歸他管，請他先講好不好？”彭真笑瞇瞇地指著陪他回村的中共臨汾地委書記杜五安對鄉(xiāng)親們說。
　　“委員長回來探親，是鄉(xiāng)親們多年來的希望，還是請他老人家講話吧?！倍盼灏苍捯粑绰?，院子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講了喜的一面，那我就講一講另外一方面”，彭真站起來說，“前些年咱們這個村子跟其他地方一樣，出了些事情，就是你斗我，我斗你，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是?！北娙她R聲回答。
　　“譬如我家，死了3口人，我母親、老二（彭真的大弟弟）、還有一個侄子，都被斗死了。現(xiàn)在問題已經(jīng)正確解決了。在座的鄉(xiāng)親中，有挨斗的，也有斗人的。怎么辦？是把那個舊仇宿怨都記下來，過去誰斗了我，我斗了誰，都記下來，把這個賬算下去，再傳給兒子、孫子，讓他們也結(jié)仇？這是一個辦法。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那陳芝麻、爛棉花的舊賬解決了，什么你斗了我，我斗了你，統(tǒng)統(tǒng)扔掉，統(tǒng)統(tǒng)拋到村邊的澮河里去，埋到地里去，好不好？”
　　“好，好！”院子里響起更熱烈的掌聲和更歡樂的笑聲。
　　“大家都知道我母親，她老人家怎么樣??？”
　　“她老人家好啊！”眾人齊聲答道。
　　彭真對鄉(xiāng)親們說：“她老人家的確是位好母親，她勞動一輩子，討過飯，過窮苦日子，把我養(yǎng)大，我才能一直革命60多年。我想回來給她老人家上個墳。我這次回來就這么兩件事：第一，看看鄉(xiāng)親們，幫大家解解舊怨，把那些疙瘩、岔兒統(tǒng)統(tǒng)扔掉；第二，到我母親墳上去看一看。這就是我回來要了卻的兩樁心愿?！?br/>　　彭真繼續(xù)說道：“鄉(xiāng)親們是住在一塊兒的鄰居，你家的狗、我家的雞，哪會沒個岔兒？我在家里長到十幾歲才離開，咱農(nóng)民的事情我知道，你把我家的雞傷了，我把你家的狗打了，計較起來沒個完，是不是？”聽了這話，鄉(xiāng)親們又笑了起來?！爸劣凇幕蟾锩?，那又是一回事。‘文化大革命’中給我重定了個階級成分，說我家是地主。實事求是講，我家不是地主，這個窯洞就是證明?，F(xiàn)在它漂亮多了，是翻修了，原來破破爛爛，大家都知道。定我家是地主，不怨你們?！幕蟾锩婚_始就把我抓了起來，你們知道我在外邊干什么呀？定我是地主是康生搗的鬼，這個問題，黨中央已作了結(jié)論，是非已經(jīng)清楚了。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是錯誤的，全國都搞內(nèi)亂，咱這個村、咱這個市、咱這個地區(qū)還能不亂？在座的有挨了打的，有打了人的，包括對我老母親動了手的，對我弟弟、侄子動了手的，還有不是我家的人也挨了打的，主要責任不在村里人身上。當然，我不是說打人就對了，你打了人嘛，干了件不大好的事，需要賠個不是。賠個不是就算了，說一句我打人不對，今后不打了。認識到不對，今后改了也就算了。否則，大家結(jié)怨，對我們這一代不利，于子孫后代有害?！?br/>　　
　　彭真提高嗓音說：“鄉(xiāng)親們，怎么樣？只要分清了這個是非，打了人的，被打的，舊仇宿怨，一筆勾銷，團結(jié)起來向前看，好不好？”
　　“好，好！”又是長時間的鼓掌。
　　有幾個老人聽后非常感動，交口稱贊道：“真是宰相肚里能撐船，不怪能當全國的委員長！”
　　停了一下，彭真繼續(xù)語重心長地說：“大家團結(jié)起來一條心，干什么呢？干社會主義四化，搞社會主義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shè)，大家富裕起來，過好日子。今天，省、地、市、鄉(xiāng)、村的各級干部都在這里，希望垤上村的403戶、1900多口人團結(jié)起來，希望侯馬市、臨汾地區(qū)、全山西省的同志團結(jié)起來，把咱們這里建設(shè)成為社會主義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模范村、模范鄉(xiāng)、模范市、模范地區(qū)?！?br/>　　他還說：“咱們家鄉(xiāng)的自然條件很好，現(xiàn)在中央的政策、國家的形勢都很好，就靠大家齊心協(xié)力地干啦?！?br/>　　聽到這里，許多鄉(xiāng)親流下了眼淚，而曾參與斗爭傅老太太的那幾個人更是后悔不已，直覺得無地自容。
　　
　　四
　　
　　和鄉(xiāng)親們說完話，彭真走出村子，來到澮河岸邊的一個崖頭下，在他母親的墳墓前敬獻了一個花圈?；ㄈΦ木剮蠈懼骸矮I給母親”，落款是：“兒懋恭 媳潔清”。然后，彭真、張潔清這對幾十年患難與共的老夫婦，帶著他們的外孫女小彥，向著老人的墳頭，深深地三鞠躬。
　　掃完墓，彭真來到侯馬市委，再三叮囑地、市領(lǐng)導們，要增強黨性，消除派性，端正黨風，堅持改革，帶領(lǐng)群眾齊心協(xié)力建設(shè)家鄉(xiāng)。在干部們的請求下，他還揮筆書寫了“團結(jié)奮斗，把侯馬建設(shè)得更好”的題詞。
　　回到列車上，彭真自己出錢宴請親友們。
　　在餐室里，該請的親友們都到了，大家圍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懋恭，你這些年可熬過來啦，身子還硬朗吧？”被人攙扶著的年已九旬的表姐一進餐室便拉著彭真的手問道。
　　“硬朗，硬朗。您身體也很好啊！”彭真趕緊扶著老表姐問好，一面為老人剝糖，一面笑著說。
　　“大嫂，多年不見了，我們可想你們啦?！迸碚娴奈迕蔑柡瑹釡I，抓著張潔清的手說。
　　“我們也很想念你們這些老姐妹呢！”張潔清深情地說。
　　“別哭，別哭，來叫太爺爺、太祖母看看你這個小模樣?！迸碚娴囊粋€侄兒媳婦抱著自己那個見了生人被驚哭了的孫子遞給彭真。
　　“哈，我們家有第四代了！”彭真接過重孫子，逗著，“你這個小家伙，趕上了好時候，長得又白又胖，不像我們小時候啦！”
　　彭真在飯桌上，反復囑咐自己的親屬們：“咱這一家人口不少哇，我們一輩，侄子、外甥一輩，還有孫子一輩，重孫子也有啦，可說是四世同堂啦。你們千萬不能因為我回來，就神氣起來，希望咱們家的人，在家鄉(xiāng)建設(shè)中走在前頭?！?br/>　　晚飯后，彭真就要走了。列車開動時，彭真向自發(fā)前來送行的鄉(xiāng)親們深情地揮著手，連聲說：“再見！”鄉(xiāng)親們也隨著列車走著、跑著喊：“委員長以后有機會再回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彭真來到西安。一天晚飯后閑談，他問自己14歲的外孫女小彥：“這次隨爺爺、奶奶回老家探親有什么感想呀？”
　　外孫女頭一歪，笑著念了一首唐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br/>　　聽了這首詩，彭真感慨良久，說：“垤上村就是你的根，你永遠也不要忘記，爺爺就是從那兒走出去的?，F(xiàn)在，爺爺、奶奶老了，為人民服務(wù)的時間不多了，建設(shè)國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啦?！保}圖為彭真回到家鄉(xiāng)與親屬親切交談的情）（責任編輯：徐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