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內(nèi)容提要
“草根”出身的田曉堂,意外地得到了副局長的職位。欣喜之余,也備感壓力。局長包云河未事先通氣,竟擅自將投資巨大的潔凈工程項目放到戊兆縣,使田曉堂不滿而又無奈。在潔凈工程上,局長包云河為了早出政績,置群眾利益于不顧,出臺了方案一;田曉堂則另起爐灶,出臺方案二與之抗衡,但無疾而終。分管大財務(wù)和局機關(guān)后,田曉堂似乎有點兒飄飄然,但其內(nèi)心還是難免有些矛盾和迷?!?br/>
十一
這天是周末,田曉堂沒有外出應(yīng)酬,十分難得地待在家里。周雨瑩很高興,提議一家三口去動物園逛逛。田曉堂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他們一家人已好久沒出去游玩了。兩人就把昨晚從外婆家接回來的田童叫了起來,出門直奔動物園。
在動物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田曉堂漸漸就感到有點兒乏味了。轉(zhuǎn)到鳥雀林時,竟意外地碰上了王賢榮一家。田曉堂笑呵呵地說:“這下好了,有人說話了?!本妥寖蓚€女人引著孩子結(jié)伴去游玩,兩個男人則偷起了懶,找了個有樹陰和石凳的僻靜處,坐下來聊天。
閑聊了一會兒,王賢榮忽然湊近田曉堂,壓低嗓音說:“李局長最近又有新動作了?!?br/> 田曉堂問:“什么新動作?”他想王賢榮真是好笑,這里四周沒有一個人,又不怕哪個偷聽,用得著這么神秘兮兮的嗎?
王賢榮說:“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李局長最近和市委分管黨群的孟副書記攀上了關(guān)系,李局長已向孟副書記提出來,想兼任局黨組副書記,解決正縣級。據(jù)說,孟副書記已口頭答應(yīng)他了?!?br/> 田曉堂噢了幾聲,不好說什么。自從包云河將財權(quán)從李東達(dá)手中移交給他后,李東達(dá)倒沒有什么過激的言行,看起來還算平靜。不過田曉堂相信,在這表面的平靜下面肯定不會平靜。
王賢榮又說:“田局長,你們局領(lǐng)導(dǎo)班子已分了工,下一步會不會對中層干部進行調(diào)整?”王賢榮這話問得有點兒吞吞吐吐。
田曉堂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是想從側(cè)面打聽自己最近有沒有提拔為局辦主任的可能。王賢榮一說起個人的進步問題,口齒就會結(jié)巴起來。田曉堂說:“以前沒明確我分管辦公室,我不好貿(mào)然提你的事。但現(xiàn)在既已明確,我向包局長提這個建議就名正言順了。下周我來找個機會和包局長說說。”
王賢榮卻輕輕嘆了口氣,說:“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我有種預(yù)感,包局長心目中的局辦主任人選,只怕不是我?!?br/>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不要因為被包局長多批評幾次,就對自己沒了信心。我個人認(rèn)為,你做局辦主任應(yīng)該是沒有多少懸念的?!?br/> 王賢榮說:“感謝你這么看重我!不過,其他領(lǐng)導(dǎo)可不一定這么認(rèn)為?!?br/> 田曉堂說:“那你說說看,哪個有跟你競爭這個位子的實力?”
王賢榮說:“我覺得……是付全有?!?br/> 田曉堂啞然失笑了,想這個王賢榮真是滑稽、搞笑,就說:“你說別人,我也許還有幾分將信將疑??赡阏f付全有,我認(rèn)為完全沒有可能。付全有不過是個司機,他有何德何能,哪擔(dān)得起局辦主任的重任?我看你呀,是疑心太重?!?br/> 王賢榮笑了笑,說:“但愿我是多疑了?!?br/> 這天上午,田曉堂在包云河辦公室向他匯報了幾項工作后,就提起了幫扶周傳芬一家的事情。田曉堂說:“過去幾年,周傳芬一家一直是我們局里的幫扶對象。今年市里對結(jié)對幫扶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局里本來可以中斷對她家的幫扶。但我覺得周傳芬的家庭非常困難。他們一家人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她男人又患有嚴(yán)重腎病,每個月的治療費用不是個小數(shù)目。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放棄幫扶,對他們一家甩手不管,可能不大合適,也于心不忍?!鼻皫滋?,周傳芬來找過田曉堂,田曉堂答應(yīng)幫她解決一些困難。
包云河望著窗外,目光空洞,似在思索。良久,才說:“市里今年對幫扶政策作了調(diào)整,由幫扶農(nóng)戶改為幫扶村組,由幫助個體解決困難改為幫助群體發(fā)展產(chǎn)業(yè)。我覺得這樣調(diào)整很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既然市里已作了調(diào)整,我們就要按市里的要求去做,與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
田曉堂沒想到包云河是這么個態(tài)度,還說出這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感到很是失望,卻又有點兒不甘心,就說:“市里的要求我們當(dāng)然要照辦,但周傳芬一家的困難屬特殊情況,我們是不是特事特辦,酌情考慮……”
包云河怫然作色道:“曉堂,我們不是民政部門,也不是慈善機構(gòu),像周傳芬家這種情況,全市不知有多少,我們管得過來嗎?她家有困難,可以去找政府,找民政嘛!”
田曉堂對包云河的冷漠十分不解。每年拿點兒錢幫一幫周傳芬一家,對局里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包云河為什么就是不肯答應(yīng)呢?難道,只因為周傳芬一家是郝局長曾經(jīng)幫扶過的,周傳芬又對郝局長充滿了感恩之情,包云河就對周傳芬有反感情緒?田曉堂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只好說:“好的,您的意思我明白了?!?br/> 稍停片刻,田曉堂又說:“您剛才提到我過去做局辦主任,我正要就這個事向您匯報呢。目前局辦主任的崗位還空缺著,已影響到局里的工作了?!?br/> 包云河說:“這個問題是該著手考慮了?!笨跉鈪s很平淡。
田曉堂說:“我個人認(rèn)為,由王賢榮來接任局辦主任是比較合適的。他無論能力,還是資歷,無論辦文,還是辦事,都是能勝任的。我看局里除了他以外,恐怕難找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了?!?br/> 聽田曉堂這么說,包云河竟又拉長臉,去望窗外了,那目光飄忽著,沒有落點。過了很久,他才說:“王賢榮還不夠成熟。據(jù)我觀察,他任勞而不能任怨,時不時愛發(fā)點兒小牢騷。而且,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有點兒管不住自己那張嘴?!?br/> 田曉堂暗暗吃驚,沒想到包云河對王賢榮了解得這么細(xì)致。他急忙辯解道:“人無完人,王賢榮有這些毛病不假,不過也不算什么大的問題,提醒他今后注意就是了。”
包云河卻不想再說王賢榮,畫上句號道:“局辦主任的人選問題,還是先放一放,容我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吧?!?br/> 田曉堂只得作罷,心里很是悻然。他原以為,包云河雖然對王賢榮不太滿意,但在提王賢榮做局辦主任的問題上,應(yīng)該會從大局出發(fā),看主流,看優(yōu)點,成全了王賢榮。他沒想到,包云河竟然揪住王賢榮的一點兒毛病不放,聽那口氣顯然是不大贊成的。他這才感到,王賢榮的憂心忡忡并非多余。
包云河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到潔凈工程上,問:“潔凈工程最近有哪些新進展?”
田曉堂回答道:“進展很快。目前整治區(qū)域內(nèi)的稻場、水渠硬化工作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農(nóng)戶改水、改廁、改圈工作已完成了大半?!?br/> 包云河高興地說:“這就好??磥黻惔悍剿麄児ぷ鬟€是抓得蠻扎實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嘛。你今后要多去戊兆看看,加強督辦。”
田曉堂應(yīng)道:“行啊。我打算明天上午就過去一趟?!?br/> 翌日,田曉堂和鐘林去了戊兆。在姜珊的陪同下,來到工程現(xiàn)場。
站在幾個月前陪包云河走過的那座石橋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令田曉堂不由得為之一振。昔日那種臟亂差的情形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平整、潔凈的水泥稻場和全面硬化的水渠護坡。坡下流水波光粼粼,坡上樹苗新綠初綻。田曉堂看得高興,就不停地向姜珊問這問那。姜珊卻似乎不愛說話,臉色也陰沉沉的。田曉堂感覺姜珊今天的狀態(tài)不大對勁,不免就有些疑惑。
中午回到縣賓館,田曉堂和鐘林商量了一下,決定按計劃給縣局調(diào)撥一部分項目資金。下午,田曉堂安排鐘林繼續(xù)去看工程現(xiàn)場,自己則叫上姜珊,說:“你陪我出去走走吧?!?br/> 下樓時,姜珊問道:“你要去哪里?遠(yuǎn)不遠(yuǎn)?”
田曉堂說:“不遠(yuǎn),就在這縣城里面。不過,可能有點兒難找?!?br/> 姜珊又問:“那是什么地方呢?”
田曉堂笑道:“不用急嘛。上了車我再告訴你吧。”
姜珊說:“這縣城的旮旮旯旯我都熟,沒有哪個地方找不著?!?br/>
田曉堂說:“田荷街?!?br/> 結(jié)果姜珊還真不知道。費盡周折,才找到了田荷街??墒且迅拿麨閯倮妨?。
在勝利路,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平房前掛著一塊醒目的白底紅字匾牌:××社區(qū)活動中心。走到跟前細(xì)瞧,才發(fā)現(xiàn)門楣上方有三個暗淡的浮雕大字:鄭良祠。又發(fā)現(xiàn)門側(cè)有一塊小牌子,上面“文物保護單位”幾個字依稀可辨。田曉堂興奮得大聲叫起來:“沒錯,就是這兒了?!?br/> 姜珊卻越發(fā)狐疑,問:“鄭良祠?鄭良是誰呀?”
田曉堂說:“你真的不知道他?”
姜珊聳聳肩,咧咧嘴,說:“不好意思,我確實不知道?!?br/> 田曉堂介紹道:“鄭良是光緒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893年到戊兆任縣令的,1899年才離任。他在任六年,革舊布新,清正愛民,辦了不少實事,比如他抓綠化、建水庫、興水利,成效卓著,極大地緩解了本地老百姓的旱澇之苦。他不徇私情,執(zhí)法如山,反貪腐不畏高官強權(quán),更是深得民心,被稱為‘硬頸縣令’。他卸任時,戊兆百姓萬人空巷,趕去送行,送行的隊伍一直擺到城北五里之外。鄭良被老百姓的深情所打動,動情地對送行的百姓說,知縣雖去,百歲后魂魄猶思戊兆。又指著路兩旁的小榕樹說,這五百棵榕樹是我和大家一起栽下的,我下次回來探望各位,想必已是枝繁葉茂,到時你們就帶上自家釀的米酒來,請我在這樹下高高興興地喝上一碗?!?br/> 田曉堂說到這里,姜珊已聽得唏噓不已,說:“這位先賢不過是一介封建官吏,尚有這樣的境界和情懷,真是令人景仰?。 ?br/> 田曉堂浩嘆一聲,說:“還有鄭良當(dāng)年親自命名的田荷街,是個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啊,現(xiàn)在卻變成了什么狗屁勝利路。都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當(dāng)年鄭良修筑的眾多水庫、水渠如今仍在澤被后人,戊兆的森林覆蓋率高達(dá)百分之四十,也得益于鄭良當(dāng)年植樹造林打下的基礎(chǔ),可對這位造福戊兆眾生的先人,后人早已集體喪失了記憶。要不是當(dāng)年人們?yōu)榫拺燕嵙级薜倪@處簡陋的鄭良祠尚能保存下來,要不是戊兆縣志對這位好官還有比較詳盡的記載,鄭良只怕真要化為歷史的塵煙,一絲痕跡都無處尋覓了。我若不是從市圖書館里讀到戊兆縣志,又哪能知道戊兆歷史上還有這么一位愛民如子、鐵骨錚錚的官員呢?”
姜珊說:“健忘恐怕是人類的本性吧。好在,這位叫鄭良的先人并不會在意身后是否名垂千古?!?br/> 兩人走進平房,只見里面有大約二十來位老人,圍坐在五六張木桌旁,或下象棋,或打撲克,或搓麻將,屋子里吵吵嚷嚷,十分熱鬧。一個莊嚴(yán)的紀(jì)念之地竟成了百姓打牌消閑的場所,田曉堂覺得十分不妥,卻也無可奈何。兩人進屋后,也沒有人答理他倆。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陳跡不多,唯一能看到的是一副鐫刻在木柱上的楹聯(lián)。那楹聯(lián)是這樣寫的:
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田曉堂在楹聯(lián)前駐足良久,沉思再三。姜珊也凝神靜氣,細(xì)細(xì)品味。
田曉堂說:“這副楹聯(lián)寫得真好,把鄭良的思想和境界揭示得相當(dāng)?shù)轿?。這種可貴的榮辱觀和群眾觀,到今天都不過時??!”
姜珊感慨道:“這位先賢真是太了不起了!今天跟你到這里來,還真是沒有白跑,可謂受益匪淺!”
兩人重返車上,在回賓館途中,都沒有再說話。田曉堂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姜珊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晚飯后,田曉堂回到房間,正歪在床上看《新聞聯(lián)播》,姜珊按門鈴進來了。田曉堂招呼她坐下,見她臉色不大好,不免有些疑惑。
良久,姜珊抬起頭看著田曉堂,說:“我這會兒來找你,是有個重要的情況要對你說?!?br/> 田曉堂感覺腦子里嗡地一響,他預(yù)感到姜珊要說的絕不會是什么好事情。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靜,等她往下說。
姜珊說:“其實,這個情況告不告訴你,我一直挺猶豫的。直到下午隨你去了鄭良祠,聽你介紹了鄭老先人,算是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吧,我才終于下定了決心?!?br/> 姜珊繼續(xù)說:“潔凈工程的施工,陳局長本來是安排我具體抓的,但實際上,我只是掛了個空頭銜。在工程招標(biāo)等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陳局長都找由頭把我支開了。對此我心里自然不大舒服,但陳局長是一把手,他要大權(quán)獨攬我也沒辦法,只要他能把工程搞好,也就不想計較。不想上周就發(fā)現(xiàn)了質(zhì)量問題,幾輛裝著生豬的農(nóng)用車從剛開始使用,但還沒來得及驗收的水泥稻場上走,竟然把稻場壓壞了,幾處地方出現(xiàn)了輕微的塌陷和裂縫,可見工程質(zhì)量有多糟糕。不過,這些你們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陳局長早已安排人把損壞的地方修補好了,對知情人連‘封口費’都發(fā)了。我一直也蒙在鼓里,后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無意中得知的?!?br/> 田曉堂震驚不已。他這才明白今天姜珊為什么不冷不熱,心事重重。這個陳春方,膽子也太大了,做這個涉及千家萬戶的工程都敢敷衍糊弄。他清楚得很,工程質(zhì)量問題的背后大多涉及腐敗,陳春方大概是得了施工隊老板不少的好處,才對工程質(zhì)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只是,紙包不住火,這樣的問題瞞得了一時,哪瞞得長久啊。如今一般人是不敢拿工程質(zhì)量開半點兒玩笑的。陳春方到底是利令智昏呢,還是有恃無恐,居然敢把包云河那么看重的潔凈工程弄成個“豆腐渣”?
田曉堂一臉嚴(yán)肅地說:“你做得很對,就應(yīng)該及時告訴我嘛。你讓我知道了,我們共同來想辦法應(yīng)對,總比你一個人獨自受著煎熬要好些吧?”
聽了這話,姜珊有些感動,眼圈就紅了,哽咽著說:“你不知道,這幾天來,我吃不下,睡不好,那些壓壞了的水泥地面老是在腦海里晃來晃去,晃得我精神都快崩潰了。這個工程名義上畢竟是我負(fù)責(zé)的,搞成了這個樣子,我心里特別難過。我也有點兒害怕。這個問題一旦暴露,我這個名義上的負(fù)責(zé)人是脫不了干系的。我怕人家到時候把責(zé)任一股腦兒全推給我,他倒弄得清清白白,我卻要背黑鍋,當(dāng)替罪羊?!闭f著,姜珊嚶嚶哭泣起來。
田曉堂被姜珊的不安和難過打動了。想姜珊到底年輕,嫩竹扁擔(dān)挑重?fù)?dān),遇上這么個棘手的麻煩,不嚇得六神無主才怪呢。就寬慰道:“有人若想嫁禍于你,也沒那么容易。你放心,還有師兄呢,師兄不會袖手旁觀的。”
姜珊聽了這熱心暖肺的話,忽然撲了過來,一頭扎進田曉堂懷里,哭得更響了。田曉堂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迷迷怔怔地?fù)ё×怂郎剀浀纳碜?。懷中的小女子此刻是那么柔弱和無助,她需要寬闊的胸膛,需要貼心的呵護,來給她慰藉和力量。他想,就讓她在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只要把心頭的壓力通過淚水釋放出來,她就會輕松許多。他的頭輕輕蹭著她的秀發(fā),發(fā)香和體香縈繞著他,他竟然有些迷醉了。
就在他鼓起勇氣,抬頭去尋那顆“紅櫻桃”時,門鈴?fù)蝗欢6_诉说仨懫饋?。這猝不及防的響聲,讓他倆都不由得悚然一驚,趕緊手忙腳亂地分開身子。
待姜珊擦干眼淚,臉上看不出什么痕跡了,田曉堂才去打開門。不想來人卻是陳春方。
陳春方滿身酒氣,進門就打著哈哈說:“田局長啊,對不起。今天縣里召集我們開了一整天會,弄得我實在抽不出時間來陪你,真是不好意思。”
田曉堂說:“你的事兒多,我有姜局長陪著就夠了。姜局長遵照你的指示,陪我可是夠盡心盡力了,不僅白天相依相隨,晚上也不離不棄。這不,她前腳剛進來,你后腳就按響門鈴了?!?br/> 陳春方笑道:“怪不得我按了半天門鈴也不見開門呢,原來你是金屋藏嬌了呀!”
坐下后,姜珊對陳春方報告說:“今天上午田局長去工程現(xiàn)場看了,感到還算滿意,已同意按原計劃給我們撥一部分項目資金?!?br/> 田曉堂暗想姜珊還挺會隨機應(yīng)變的,就接過她的話說:“我回去后,就讓鐘科長給你們辦撥款手續(xù)。”
陳春方連聲表示感謝,說:“田局長,你是財神爺,又是市局聯(lián)系這個工程的,除了項目資金要請你關(guān)照外,還望今后多到戊兆來,對工程建設(shè)加強指導(dǎo),我們一定會虛心接受你的意見?!?br/>
田曉堂就像突然在菜盤里看見了一只蒼蠅,感到一陣惡心。自己被陳春方當(dāng)猴耍著,此時卻又不能把憤怒流露出來,只得含蓄道:“我會經(jīng)常來的。工作主要靠你們做,我不會插手太多。不過你們一定要注意工程質(zhì)量問題……”
田曉堂以為講到工程質(zhì)量,陳春方應(yīng)該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xí)樕笞儯惔悍侥樕巷L(fēng)平浪靜,還頻頻點頭,說:“你提醒得很對,質(zhì)量是工程的生命線啊,當(dāng)然不能有絲毫的放松?!碧飼蕴谜嬗悬c兒氣急敗壞了,心想這家伙的臉皮只怕比牛皮還厚呢。
姜珊大概是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實在不堪忍受了,才找了個借口,逃也似的走了。陳春方卻根本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今晚顯然喝多了,所以談興格外濃。田曉堂厭煩透了,卻又不好趕他走,只得耐著性子聽他高談闊論,偶爾附和兩句。
過足了嘴巴癮,陳春方仍不放過田曉堂,又提出請他去“放松放松”。田曉堂慌忙婉言謝絕,好說歹說,總算把這尊菩薩打發(fā)走了。
陳春方剛走,姜珊的手機短信就來了,問:“他走沒?”
田曉堂回道:“剛走。你真不夠意思,撇下我一人在這里水深火熱的?!?br/> 姜珊說:“呵呵,對不起,我實在受不了?!?br/> 田曉堂調(diào)侃道:“看來,你還是修煉不夠?!?br/> 姜珊說:“我承認(rèn),自己是缺乏忍耐心。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是啊,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這是個不容回避的問題。田曉堂沉思良久,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就感到頭疼得厲害。
他只得給姜珊回短信:“先按兵不動,且容我三思?!?br/> 這天下午,周傳芬來到局里,找到了田曉堂。面對她那窘迫無助的樣子,那滿懷期待的眼神,田曉堂心里很不好受。他只能跟她解釋,因為市里政策調(diào)整,今年局里已不可能繼續(xù)和她家結(jié)對子了。田曉堂又說:“雖然局里不再跟你家搞結(jié)對幫扶,但請你放心,對你家的困難,我們不會甩手不管。這樣吧,我們通過其他渠道,幫你爭取點兒救濟。聽說民政局那邊新設(shè)了一種特困救助資金,我哪天替你去問問……”
周傳芬感激得直抹眼淚,說:“謝謝你了,田局長。這幾年,沒少給你們添麻煩。沒有你們,我那個家只怕早就完了?!?br/> 田曉堂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周傳芬,說:“這是為你家爭取來的五千塊錢,你拿去應(yīng)應(yīng)急。這錢交給你,我還有個條件,那就是請你不要張揚,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好不好?”
周傳芬含淚點了點頭,哽咽道:“田局長,你和郝局長一樣,也是個大好人,做了好事還生怕別人曉得。我這人就是命好,遇上的全是些好人!”
周傳芬千恩萬謝地走了。她走后,田曉堂感覺心情特別暢快。那五千塊錢,并不是從別處爭取來的,而是他自己掏的腰包。自從分管大財務(wù)后,時不時有人給他送上個信封,大錢他不敢拿,幾百塊的小錢推辭不掉,才勉強收下。這樣得到的錢自然不會多,積積攢攢,才湊齊了五千塊錢。田曉堂覺得,送給周傳芬是這五千塊錢最好的去處,在她那里它才會發(fā)揮最大的作用。田曉堂自己其實也談不上多富裕,把這筆錢給了周傳芬,盡管這錢是人家奉送的,田曉堂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心疼。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后悔。一想到自己這個善舉,他心里就涌動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快樂和滿足。
田曉堂暗想,贈人玫瑰,還真是手有余香哩!
十二
沒等田曉堂想好怎么應(yīng)對潔凈工程出現(xiàn)的問題,包云河突然決定去戊兆看一看。
在田曉堂的陪同下,包云河來到戊兆,先聽了陳春方的匯報,然后又興致勃勃地去查看現(xiàn)場。
到現(xiàn)場的時候,華世達(dá)也趕過來了。一行人又跨過那座已走過數(shù)次的石橋,踏上從腳下一直綿延開去的水泥稻場,包云河面對眼前的巨大變化,顯得分外興奮。陳春方則不失時機地湊在旁邊,介紹建設(shè)情況,包云河邊聽邊頻頻點頭,目光里滿是對陳春方的欣賞和贊許。
田曉堂又有意地掉在了隊伍的后頭。他看不得陳春方那副得意的樣子,看到陳春方那丑陋的嘴臉和無恥的表演,就感到惱火、惡心,這讓他進一步下定了非把捂著的問題揭發(fā)出來不可的決心。他明白,對此事要講斗爭策略,講迂回藝術(shù),決不可操之過急,意氣用事。而正是這一點,又讓他覺得特別郁悶。揭露工程質(zhì)量問題,明明是件正大光明、正氣凜然的事情,卻不得不去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地做,也真夠憋屈的。他不由得想起了鄭良。鄭老先人當(dāng)年疾惡如仇,用雷霆手段打擊貪官污吏和惡霸,上上下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連他的頂頭上司巡撫大人都得罪了,他的骨頭也真夠硬的,那個“硬頸縣令”的美譽絕非浪得虛名。和這位先賢相比,田曉堂自嘆弗如,暗暗感慨鄭老先人當(dāng)年真是太不容易了??赊D(zhuǎn)念又想:個性強硬固然快意恩仇,卻難免頭破血流,四處樹敵,鄭良最后不是被逼得連官職都辭掉了嗎?或許,還不如適當(dāng)?shù)刂v點兒虛圓靈活,才有利于保全自己,進而實現(xiàn)更大的作為。
從戊兆回來的當(dāng)晚,田曉堂躲在家中的衛(wèi)生間里給姜珊打電話。得知她是一個人在家,才對她說:“我考慮了幾天,也沒想出什么好點子??蛇@事不能再拖了。我看不如這樣,就整一封匿名信吧,這辦法雖然拙了點兒,應(yīng)該還是管用的?!?br/> 姜珊輕聲道:“我聽你的。你說吧,舉報信怎么弄?”
田曉堂說:“自然要以知情群眾的口吻寫,語句不必太通順,還要有些錯別字,但對一些具體細(xì)節(jié)得說清楚,讓人覺得真實可信?!?br/> 姜珊說:“好的。你說信寄給哪些人合適?”
田曉堂說:“不用寄太多,就給唐市長、韓副市長和包局長各寄一份吧。”
姜珊說:“行,我今晚就去辦。”
匿名信寄出后,田曉堂一直在焦灼地等待著。可一連過去了好幾天,卻不見任何動靜。他悄悄觀察包云河,也沒看出一點兒異常,不免有些慌張,暗想:舉報信應(yīng)該早就寄到了啊,就算包云河收到后把信壓下來,不去聲張,可唐市長、韓副市長呢,難道他們對這封信也是無動于衷嗎?
不管田曉堂多么疑惑和焦躁,十天過去了,依然是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驚。田曉堂越來越氣餒,不由得胡亂猜疑起來:莫非那舉報信被半路攔截了?
這期間,姜珊也是一直焦急不安。她發(fā)短信問:“怎么樣?”田曉堂回道:“沒動靜。”想了想,又發(fā)了“沉住氣”三個字過去。他知道姜珊的壓力比他還大,就想用這三個字來鼓勵一下她。其實他自己也快沉不住氣了。
到了第十一天,包云河突然把田曉堂叫了過去,面無表情地拿出兩份材料,冷冷地說:“你看看吧?!碧飼蕴媒舆^材料,一看正是姜珊弄的那個舉報信,心兒不由得狂跳起來。他將信大致翻看了一下,不禁暗自大喜,可表面上卻不露聲色。這兩封一模一樣的信,是分別寄給唐市長和韓副市長的,兩封信上有兩位市長的親筆批示。唐市長批道:質(zhì)量無小事。請云河同志就反映的問題認(rèn)真核查,并將結(jié)果報我。田曉堂知道這個批示的分量不輕,看來問題還是引起了唐生虎的高度重視,特別是那句“將結(jié)果報我”,就有親自督辦的意味,更讓人不敢敷衍、糊弄了。而韓副市長的批示卻很簡單,也很滑頭,就是一句話:轉(zhuǎn)包云河局長閱。不帶一點兒傾向,也沒表什么態(tài)。
見田曉堂抬起了頭,包云河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從信中反映的情況看,不像是編造的。難道真有質(zhì)量問題?你到戊兆去過多次,就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蛛絲馬跡嗎?”
田曉堂卻暗覺好笑。你包云河又不是沒去戊兆看過,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一點兒問題呢?你發(fā)現(xiàn)不了的問題,我又怎么能發(fā)現(xiàn)呢?又想寄給包云河的那封舉報信包云河肯定早就收到了,只不過一直壓著。今天見了唐市長和韓副市長的批示,特別是看到唐市長的批示措詞嚴(yán)厲,再也不敢不聞不問,這才把他叫過來,著手處理這件事。田曉堂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看了信,我感到很震驚。我跟您的預(yù)感一樣,信中反映的問題只怕是真的。只怪我平時督辦不力,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在這里,我先向您作檢討!”
包云河說:“責(zé)任并不在你,在于陳春方。陳春方這個狗東西,膽子還真不小,居然敢日弄我!老子差點兒上了他的當(dāng)!看我怎么收拾他!”
田曉堂看著包云河怒氣沖天的樣子,也不知包云河在他面前發(fā)陳春方的火,是故意做個樣子,還是真的動了氣,就只是不輕不重地說:“陳局長也真是的,這么大個工程,怎能在質(zhì)量上開玩笑呢!”
包云河霍地站起身來,拿上不銹鋼茶杯,大聲說:“走吧,我們現(xiàn)在就去戊兆!”
途中,田曉堂偷偷給姜珊發(fā)短信,發(fā)的是“OK”兩個字母。姜珊立即回短信,只有一個字:“耶!”看到這個字,田曉堂可以想見她喜不自禁、歡呼雀躍的樣子。他暗想,包云河收到寄給自己的舉報信后,應(yīng)該早已找過陳春方,陳春方只怕早已想好應(yīng)對之策了,今天這趟戊兆之行不過是一場“表演秀”而已!又想,包云河是把潔凈工程作為自己的重要政績來打造的,應(yīng)該不會允許在工程質(zhì)量上打折扣,這樣看來問題只怕都出在陳春方身上,包云河事先不一定知情,他對陳春方恨鐵不成鋼,說不定也不是裝的。
到了戊兆縣局,陳春方卻不在局里,姜珊把他倆迎進門,匯報說:“陳局長去了縣政府那邊,剛才華縣長打電話來叫他過去的,據(jù)說有二十多個農(nóng)民上訪,華縣長請他去協(xié)助處理?!?br/> 田曉堂心頭不由得一凜,暗想他們該不是為潔凈工程質(zhì)量問題集體上訪吧。包云河卻沒有多問,站起身來大手一揮,說:“我們干脆也去華縣長那里吧。”
上車時,田曉堂沒有和包云河一起坐奧迪,而是和姜珊一道上了縣局的那輛廣本。在去縣政府的路上,姜珊告訴了他農(nóng)民上訪的實情。他的猜測果然沒錯。這二十多個農(nóng)民,正是沖著工程質(zhì)量問題而來的。上次出現(xiàn)輕微塌陷和裂痕后,陳春方指使施工隊老板用錢封了口,一直沒有人告狀。昨日,另外一個村子又出現(xiàn)了同樣的問題,陳春方準(zhǔn)備像上次那樣處理,不想這次他卻沒有那么好運了。原來,這次出現(xiàn)問題的那個村子歷來民風(fēng)剽悍,有告狀打官司的傳統(tǒng),村民可沒有那么好打發(fā)了。他們把損毀的現(xiàn)場拍成照片,今天上午組織了二十多個人,帶著照片浩浩蕩蕩上訪來了。他們打出“我們不要豆腐渣工程”的大字橫幅,堵住縣政府大門,在門口吵吵嚷嚷,驚動了華世達(dá),引起了華世達(dá)的震怒,這才把陳春方叫過去。姜珊搖頭嘆道:“真沒想到,問題竟會接二連三地暴露出來?!笨h局的司機坐在前面,田曉堂不敢放開說話,只是說:“他呀,真是昏了頭了!”
到了縣政府,見那二十多個農(nóng)民已不再堵門,卻還是圍在一樓信訪局前,不過情緒已平穩(wěn)多了。
上了三樓,老遠(yuǎn)就聽見華世達(dá)在訓(xùn)斥陳春方。田曉堂走在包云河身旁,無意中注意到,聽到華世達(dá)的責(zé)罵聲后,包云河的眉頭蹙得更緊了,臉色也變得越發(fā)陰沉。田曉堂就明白,包云河是對華世達(dá)斥責(zé)陳春方感到不高興了。
來到三樓最西頭的一間接待室門口,華世達(dá)看見他們,才停下對陳春方的斥責(zé),迎過來握手。
坐下后,包云河剜了垂頭喪氣的陳春方一眼,開口就罵:“你狗日的干的好事,上面驚動了唐市長、下面弄得民怨沸騰。你說說看,誰借給你這么大的膽子?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你給老子說實話,不許遮遮掩掩?!?br/> 陳春方覷了包云河一眼,才吞吞吐吐地說起話來。他作了自我批評,但涉及問題實質(zhì)時卻閃爍其詞,一味搪塞。他的意思誰都聽得懂,他是想把責(zé)任往施工隊老板和姜珊身上推呢。他講得嗦,卻沒有誰叫他停下來。
等陳春方終于說完了,包云河忍不住又責(zé)怪了他幾句,口氣卻明顯軟了下來。等包云河罵過,華世達(dá)望著包云河,用商量的口氣說道:“包局長,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去研究一下,拿出個處理意見來,再去接待上訪群眾,說服他們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jié)果。這么多人圍在這里吵吵鬧鬧,妨礙正常辦公不說,影響也不好啊。”
包云河表示同意。于是,華世達(dá)就叫陳春方、姜珊等人先回去,自己引著包云河、田曉堂,以及縣政府辦王主任來到他的辦公室。坐定后,華世達(dá)說:“我先說說個人意見,這次暴露出的問題,性質(zhì)相當(dāng)惡劣,影響也很壞。我建議,為了穩(wěn)定上訪群眾的情緒,對陳春方、姜珊等相關(guān)責(zé)任人立即停職審查,將施工隊老板也控制起來,由縣紀(jì)委、檢察院聯(lián)合開展調(diào)查,將問題背后的黑幕都揭開,給群眾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包局長,你看這樣處理妥嗎?”
包云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說道:“你的意見很好,對這事絕不能姑息遷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是,也不能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dá)嘛!要按程序來,依法依規(guī)處理,不能因為群眾鬧得兇,我們就從重從快。我建議,還是分兩步走吧,第一步先作調(diào)查,待基本情況弄清楚了,第二步再按黨紀(jì)國法,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田曉堂一聽就明白了,華、包兩人對如何處理有了分歧。他該站在哪一邊呢?這種時候,是不能當(dāng)“騎墻派”的。不當(dāng)“騎墻派”,只得罪了一方;若當(dāng)“騎墻派”,很可能兩方都不討好。他的真實想法,當(dāng)然是支持華世達(dá)的處理意見??涩F(xiàn)在,最不能得罪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包云河。包云河那么看重他,他怎能在明里得罪包云河呢?他真是左右為難。但時間容不得他慢慢權(quán)衡,他只得倉促地作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支持包云河。他寬慰自己,只要能馬上著手開展調(diào)查,分兩步走也無礙大局。這么思索了一番,田曉堂抬起頭來,就見包云河、華世達(dá)都在望著他,等著他表態(tài)。包云河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含著某種暗示和期待。田曉堂明白,自己眼下的態(tài)度相當(dāng)關(guān)鍵,將左右甚至決定最終敲定一個什么樣的處理方案。他笑了笑,說:“華縣長和包局長的意見都很好,基本觀點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對這個問題一定要嚴(yán)肅處理。至于怎么處理,我覺得包局長的想法更妥當(dāng)一些。我們既要積極,亦要穩(wěn)妥,既不能包庇壞人,也要謹(jǐn)防傷害無辜!”
華世達(dá)臉色暗了一下,不大高興地說:“我們拿出個不痛不癢的處理意見,在上訪群眾那里只怕通不過吧?”
包云河不以為然地說:“我和你一道去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想只要我們把工作做細(xì)了,群眾還是通情達(dá)理的,不會胡攪蠻纏?!?br/> 華世達(dá)遲疑了一下,只好說:“好吧,那就要辛苦包局長了?!?br/> 包云河看了看表,說:“現(xiàn)在已快十二點了,我有個建議,中午就在政府食堂簡單搞幾桌飯,招待一下上訪的群眾。這樣做,也算是以人為本吧??h政府招待了他們,他們感覺受到了尊重,心理上就會減少一些對立情緒。我們在飯桌上邊喝酒邊和他們溝通,氣氛就融洽多了,也容易化解矛盾,爭取他們的理解!”
華世達(dá)表示贊同,笑道:“姜到底還是老的辣!”馬上安排王主任,“你趕快去安排三桌飯!”
在政府食堂大廳里擺了三桌飯菜,那二十多個上訪農(nóng)民都被請到桌前坐下。他們今天站了半天,又吵又鬧的,早已又累又餓,上了桌就沒講客氣了。等王主任站起來說請大家安靜一下時,很多人早已把幾杯酒灌下了肚。王主任大聲說道:“華縣長今天陪大家吃這頓飯。下面,先請華縣長給大家講幾句?!?br/> 華世達(dá)站起來,環(huán)視了一下全場,朗聲道:“各位農(nóng)民同志們,感謝你們對我們的工作進行監(jiān)督,及時反映我們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辜負(fù)了大家,我在這里代表縣政府,先向大家作個檢討。今天上午,聽了你們反映的情況,我和從市里專程趕過來的包局長緊急磋商,決定馬上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對工程質(zhì)量問題展開全面調(diào)查,然后對相關(guān)責(zé)任人進行嚴(yán)肅處理。請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我們一定會認(rèn)真負(fù)責(zé)地把這事處理好。在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酒,這杯酒,既表達(dá)我的歉意,也表達(dá)我的感謝,更表達(dá)我們嚴(yán)肅處理問題的態(tài)度和決心。請大家共同舉杯,我先干為敬——”說著,華世達(dá)端起小酒杯,朝大家舉了舉,一仰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聽了華世達(dá)這番坦誠的表白,又見人家堂堂一縣之長客客氣氣地給自己敬酒,那些上訪農(nóng)民就有些感動,一個個慌忙把小酒杯里的酒干了。至此,氣氛開始有所緩和了。
王主任又介紹道:“今天,包局長也來陪大家。包局長是從戊兆走出去的領(lǐng)導(dǎo),在座的很多人應(yīng)該都認(rèn)得他……”
沒等王主任把話說完,飯桌上就嚷開了:“認(rèn)得,認(rèn)得!”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人還情緒激動地叫起來:“他是‘包青天’呢,我們怎么不認(rèn)得!”
包云河立即站起身來,用手往下壓了壓,大廳里頓時安靜了許多。包云河一臉深情地說:“鄉(xiāng)親們,大家受累了!得知工程質(zhì)量出了問題,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很不好受,也非常氣憤。剛才華縣長已向大家作了承諾,馬上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抓緊展開調(diào)查。請大家給我們一點兒時間,相信我們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結(jié)果。大家說說看,我們這樣處理行不行?”
滿場卻默然。沒有人回應(yīng),更沒有人表示滿意。稍后,才有兩三個膽大些的農(nóng)民低聲不滿地咕噥了幾句,有的說“你們總是官官相護,誰知你們這次會不會動真格的”,有的說“只怕又是緩兵之計,好把我們打發(fā)走,然后便沒了下文”,有的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當(dāng)官的說話哪回算了數(shù)”。
包云河聽在耳里,暗暗著急,就一拍胸脯,高聲說道:“我包云河做事的風(fēng)格,大家應(yīng)該是有所耳聞的。我這人向來都是雷厲風(fēng)行、敢作敢為的。當(dāng)年,‘蘭霸天’一伙在戊兆無惡不作,何等猖狂。我們準(zhǔn)備向他們開刀時,他們竟然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中裝著一顆帶血的子彈,警告我小心自己的狗頭。我才不怕恐嚇呢,不久就摘除了這顆‘毒瘤’……”
包云河說到這里,忽然聽見有人嗚嗚大哭起來,一看竟然是那個絡(luò)腮胡子。他哭得抽抽搭搭的,就像個孩子似的。
包云河見狀立刻叫道:“二黑子,你狗日的哭什么呢?”包云河顯然認(rèn)得絡(luò)腮胡子。
絡(luò)腮胡子見包云河在關(guān)切地問自己,就哭得越發(fā)傷心了,淚水嘩嘩直流。一屋子的人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望著他。
包云河大步走了過去,來到絡(luò)腮胡子跟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說:“對不起,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包云河轉(zhuǎn)身面向大家,提高嗓門說,“二黑子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啊,他是想起了他那可憐的老婆,才忍不住傷心落淚的。在座的應(yīng)該還記得,八年前,二黑子的老婆在縣城打工,被‘蘭霸天’盯上了,有天晚上‘蘭霸天’一伙把她擄去輪奸了,她老婆受不了這份羞辱,找了一瓶敵敵畏尋了短見。二黑子悲痛欲絕,別著把菜刀去找‘蘭霸天’拼命,可他一個人哪是他們的對手,結(jié)果仇沒有報成,自己卻被打得遍體鱗傷,險些殘了一條腿。這以后,二黑子仍沒有放棄,他找縣上,跑市里,四處鳴冤告狀,可他堅持不懈地告了兩年,‘蘭霸天’仍然逍遙法外。直到他碰到我,事情才有了轉(zhuǎn)機。他見到我時,我們正為找不到有效證據(jù)而苦惱。他提供了‘蘭霸天’等人作惡的重要物證,我們這才打開突破口,將‘蘭霸天’一伙捉拿歸案,為他一家人,也為所有的受害者伸了冤,報了仇!”
包云河說完,大家似乎被鎮(zhèn)住了,大廳里竟變得格外寧靜,只聽得見絡(luò)腮胡子的啜泣聲。突然,絡(luò)腮胡子用衣袖抹了抹滿臉的淚水,激動地說道:“包局長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哪。這幾年,我沒有哪一天不念叨他的。說句實話,當(dāng)時我告了兩年的狀,已經(jīng)告得心灰意冷。那時包局長還是包縣長,我去找他時,隨身帶著農(nóng)藥瓶,準(zhǔn)備一旦又上告無門,就喝幾口農(nóng)藥死在縣政府大院里,追隨我那苦命的老婆而去。不想這次我終于找對了人,包縣長耐心地聽我講完,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請給我們一點兒時間,我們一定會幫你們一家伸張正義。我可以向你保證,決不讓你再來找我第二回。見他話說得這么實在,這么肯定,我頓時對他產(chǎn)生了信任,當(dāng)即決定把老婆臨死前穿的衣物交給他,那衣服上沾有‘蘭霸天’等人的罪證。包縣長說話還真是算數(shù),只過去了五天,就聽廣播里說‘蘭霸天’一伙被抓了。那天我喝了好多酒,跑到老婆的墳頭,笑一陣,又哭一陣……”絡(luò)腮胡子說到這里,環(huán)視了一下滿座的鄉(xiāng)鄰,高聲說,“今天提起這件事,不過是想告訴大家,我們應(yīng)該相信‘包青天’,相信他會為我們做主。當(dāng)年,‘蘭霸天’有數(shù)起命案在身,那么不可一世,都能被他一舉拿下,現(xiàn)在不過是處理幾個偷工減料的家伙,對他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聽他這么一說,滿座的人都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包云河趁機鼓動道:“鄉(xiāng)親們,剛才二黑子說得好,大家應(yīng)該相信我們,相信我包云河,相信華縣長,相信人民政府!相信我們一定能把這個問題處理好!這樣吧,王主任,請你給大家倒上酒,我和華縣長,還有我們市局的田局長,一起來敬大家!”
倒好酒后,包云河、華世達(dá)和田曉堂都舉起杯來。包云河說:“我們?nèi)艘黄鹁创蠹乙槐?,大家要是信得過我們,就請喝下這杯酒!”華世達(dá)也說:“請大家舉杯,我們一起干了!”
三人帶頭將酒一飲而盡,絡(luò)腮胡子二話沒說,緊跟著痛快地將酒喝了,其他上訪的農(nóng)民相互觀望了一番,也一個接一個地接受了這杯敬酒。
酒喝下了,包云河卻還有話要說。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冷峻起來,徐徐說道:“大家都喝下了這杯酒,說明還是能夠相信我們的。既然相信我們,就請大家聽我的招呼,吃過飯就回去,等候我們的處理結(jié)果。我在這里還要提醒大家,今后有什么意見和要求,要通過正常的途徑、妥當(dāng)?shù)姆绞絹硐蛏戏从?。就是到縣里來上訪,也不要來這么多人,來一兩個代表就夠了,有理不在人多、不在聲高嘛!更不能動不動就堵大門!嚴(yán)格地講,這也是一種違法行為,是可以抓人的!來這么些人,還堵上政府大門,在這里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希望大家下不為例!”包云河說到最后,已是聲色俱厲了。但話一說完,他的表情馬上又顯得隨和起來了。
吃完飯,二十多個喝得醉醺醺的上訪農(nóng)民就陸陸續(xù)續(xù)散了。
田曉堂想,包云河今天表態(tài)倒也硬邦,只是真能辦到嗎?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包縣長嗎?
十三
回到市里,田曉堂叫來鐘林,細(xì)說了潔凈工程出的問題。鐘林十分吃驚,又有些狐疑,說:“這種工程也沒太多技術(shù)含量,質(zhì)量稍不合格,很快就會穿幫。陳春方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么還要放任施工隊在質(zhì)量上打折扣呢?再說,這項工程不僅包局長十分重視,就連唐市長也很關(guān)注,陳春方對其質(zhì)量應(yīng)該要求得更嚴(yán),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呢?”
田曉堂說:“我也不太明白,陳春方為何要干這種傻事?!?br/> 鐘林走后,田曉堂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低聲給姜珊打電話,姜珊還在為她那幾封告狀信發(fā)揮了威力而興奮,田曉堂嘲笑道:“你還偷著樂呢,只怕馬上就要哭鼻子了?!?br/> 姜珊一驚,問:“怎么啦?莫非陳局長把責(zé)任都推給了我?”
田曉堂說:“上午還是當(dāng)著你的面,陳春方就有些推卸責(zé)任的意思了,難道你沒聽出來?華縣長和包局長目前尚不曉得內(nèi)情,上午研究怎么處理,華縣長還提出先停你和陳春方的職呢。我看你得馬上去找一下華縣長,將情況向他解釋清楚,尋求他的幫助。還有,趕快弄一個情況說明,好對付調(diào)查組的調(diào)查。”
姜珊大概是被他的話嚇著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包局長那里,我要不要也去找一下?或是給他寄一份情況說明?”
田曉堂不假思索地說:“不用了。既不要找他,也不要給他寄什么材料。你牢牢抓住華縣長就行了?!彼フ野坪咏星慌虏坏谑聼o補,還會惹出麻煩來呢。
姜珊說:“行,我聽你的?!?br/> 聽她聲音低沉,田曉堂可以想見她此時那六神無主的樣子,便感覺有些心疼,就又寬慰道:“你也不用太緊張。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相信華縣長會幫你說話的?!?br/> 這天,省廳辦公室主任尤思蜀來到云赭,中午田曉堂跟著包云河去酒店陪他。
坐進包廂里,尤思蜀先介紹了這次過來的意圖,是搞一個專項督辦。事情并不復(fù)雜,尤思蜀的神情就顯得格外輕松。他跟包云河開玩笑道:“包局長,你由副職轉(zhuǎn)了正,職務(wù)、級別上了一個檔次,你的酒量只怕也上了個檔次吧?”
這話就有點兒挑戰(zhàn)的味道了。包云河笑道:“我的酒量再上檔次,也沒法跟尤主任你的海量相比?!?br/> 田曉堂也說:“尤主任素有酒壇不倒翁之稱,我們本想陪你喝個盡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尤思蜀大笑:“你們云赭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個怎么都那么謙虛。謙虛好啊,謙虛使人進步!”
包云河卻又說:“今天你是貴客,我們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是癩蛤蟆墊床角——硬撐,也要舍命陪君子,一陪到底!”
包云河話音未落,田曉堂就拿著酒瓶給尤思蜀斟了滿滿一大杯酒,然后又給包云河和自己各斟了同樣的一滿杯。
包云河站起身來,將酒杯伸過去跟尤思蜀碰了碰,說:“歡迎尤主任來指導(dǎo)工作,我先干為敬!”說著竟將一滿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尤思蜀忙站起來,舉著杯子叫道:“你們嘴上謙虛著,原來不過是想迷惑我啊?!闭f完也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這場酒喝得還算酣暢淋漓,包云河和田曉堂最后都已是醉意朦朧了。
飯局結(jié)束,已是下午上班時分,尤思蜀留在酒店休息,田曉堂和包云河一道回到局里。走上四樓,包云河忽然揚起一張醬紫色的臉,對田曉堂說:“上我那邊去坐坐吧?!碧飼蕴梦⑽⒁徽?,跟著包云河跨進了他的辦公室。
在沙發(fā)上坐下,包云河忽然嘆息一聲,說:“要不是陳春方把潔凈工程搞砸了,這次尤主任過來,領(lǐng)他去戊兆看看該有多好。潔凈工程后續(xù)項目資金,我們得馬上去找省廳爭取呢。尤主任可是在龍澤光廳長跟前說得上話的人?!?br/> 田曉堂說:“尤主任沒提出要去看項目現(xiàn)場吧?只要他不主動提出來,一切都好辦。我們精心準(zhǔn)備一份匯報材料,再搞一個圖片展,同樣也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包云河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很贊同。然后他就張了張手臂,伸了伸腰,四肢舒展地仰躺在沙發(fā)上,整個人就顯出一些疲態(tài)來了,卻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這個陳春方,真不讓人省心哪?!?br/> 田曉堂不好接這個話茬兒,心頭卻有了一種預(yù)感:包云河只怕不是叫他過來閑坐的吧!
果不其然,包云河又道:“調(diào)查組的初步結(jié)論已經(jīng)出來了,主要問題是施工隊層層轉(zhuǎn)包,不講誠信偷工減料。作為管理方,縣局的那個小姜倒是沒有多大責(zé)任,因為她一直置身事外,這樣管理責(zé)任全都落在陳春方頭上了。要說陳春方對質(zhì)量也沒少強調(diào),可那些包工頭陽奉陰違,他也相當(dāng)無奈。陳春方覺得自己好像很委屈,可出了這個問題,他的責(zé)任只怕是推脫不掉的。”
聽了這話,田曉堂暗暗替姜珊松了口氣,心想,看來華世達(dá)已為她說了話。而包云河這番看似隨意的言談,他已聽出些別樣的意味來了。包云河好像在說陳春方責(zé)任不可推卸,其實呢,不過是說陳春方情有可原。
包云河繼續(xù)說:“陳春方闖了這個大禍,不處理怕是不行的??墒牵幚硭疫€真是下不了手。曉堂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說句實話,對陳春方我是存有私心的。嚴(yán)格地說,也不是什么私心,只是人之常情。二十多年來,陳春方一直是我的下級??此愿^,我心痛。要是他丟了帽子,我更心痛啊?!?br/> 包云河把話說得這么直露,田曉堂不免吃驚。包云河言談間透出的濃濃的人情味,讓田曉堂覺得他一下子變得更加真實起來,而想到包云河為陳春方的開脫,田曉堂心里又怪不舒服。
包云河也不管田曉堂做不做聲,往下說道:“要說我和陳春方的關(guān)系,還不僅僅是多年的上下級那么簡單,陳春方曾有兩次幫過我的大忙,其中一次可以說是救了我一命?!卑坪诱f到這里,眼里竟有淚光在閃爍,哽咽了片刻,又說,“我這人是很重感情的,正因為重感情,眼下才左右為難,心有不忍呀……”說完,包云河微微合上眼皮,似乎已疲乏不堪了。
包云河假寐了一會兒,睜開眼,見田曉堂還悶坐著,就輕輕擺了擺手,虛弱地說:“你去吧?!?br/> 田曉堂輕輕退了出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坐在那里是多么局促,因為他幾乎沒怎么說話?;氐阶约旱霓k公室,田曉堂仔細(xì)回想了一遍,這才意識到,包云河今天對他說這番話,只怕是精心選擇了時機的。包云河趁酒后對他說這些,以酒蓋臉,才好把那些不便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如果他田曉堂聽進去了,聽懂了,目的就達(dá)到了,算是沒有白說;如果他聽不進去,包云河權(quán)當(dāng)說的是醉話,過后可以不認(rèn)賬的。這樣就進退自如了。這么一想,包云河的用意就再清楚不過。包云河唱這出苦情計,是在暗示田曉堂要站穩(wěn)立場,替他分憂,在從輕發(fā)落陳春方的問題上出一把力。
讓田曉堂更為意外的是,兩天后,陳春方竟然也跑來找他了。
在一家茶樓見面后,陳春方也不繞圈子,稍事寒暄就一臉苦笑地說:“工程質(zhì)量出了問題,我當(dāng)然罪責(zé)難逃??墒牵乙灿须y言之隱啊。”
田曉堂不露聲色地笑笑,說:“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說說看?!?br/> 陳春方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那個施工隊是誰打了招呼嗎?說出來你不相信,是唐市長!”
田曉堂有些吃驚,問:“唐市長也插手了?這事包局長知道嗎?”
陳春方說:“當(dāng)時,那個施工隊老板拿著唐生虎寫的條子直接來找我。我不敢不買賬,后來就通過招標(biāo)程序,讓那個施工隊中了標(biāo)。這事我一開始也沒跟包局長講,我想包局長應(yīng)該是知道的,不跟他挑明反而更好些。我不聲不響地把這事辦妥了,包局長只會認(rèn)為我會辦事?!?br/> 田曉堂說:“就憑一張便條,你就相信了人家,這里面該不會有詐吧?”
陳春方笑了笑,說:“我開始也有些懷疑,但我把唐生虎留在政府公告上的簽名和便條上的簽名作了比較,發(fā)現(xiàn)筆跡是一致的,也就相信了。我想,那個老板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打著市長的旗號招搖撞騙吧?”
田曉堂沒有做聲,心頭的疑惑卻漸漸放大了。一般來說,大領(lǐng)導(dǎo)出面打這樣的招呼,多是當(dāng)面提出或是電話里交待,很少寫什么條子的。寫條子就會落下把柄,領(lǐng)導(dǎo)才不會那么弱智呢。這么一想,陳春方被那個老板騙了還真有很大的可能性?,F(xiàn)在有些人膽子奇大,而仿冒唐生虎的筆跡也不是什么難事。說不定,陳春方早就清楚自己上當(dāng)了,但他又哪敢聲張!他已拿夠了人家的好處,再說這事聲張出去是樁丑聞,對他有害無益。他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春方又道:“不想那個老板竟瞞著我,將工程悄悄轉(zhuǎn)包給了四個包工頭。我曉得后去制止,可那個老板仗著和唐市長的關(guān)系,對我只是敷衍應(yīng)付。我沒轍,只能默許這種轉(zhuǎn)包行為,要求那四個包工頭抓好質(zhì)量。好在其中三個包工頭還算聽話,只有一個包工頭不講規(guī)矩,暗中搗鬼,這才弄出麻煩來。”
田曉堂知道陳春方這些話虛虛實實,當(dāng)不得真的。他心里明白得很,層層轉(zhuǎn)包,層層盤剝,利潤空間被一再壓縮,最后只有拼命偷工減料,降低成本,這才是導(dǎo)致質(zhì)量問題的根本原因。不過,陳春方?jīng)]能把好質(zhì)量關(guān),有失職的一面,同時只怕也真有無奈的一面。陳春方過去從不跟他提及這些內(nèi)情,今天為何要倒豆子般地和盤托出呢?無非是想借此替自己開脫責(zé)任吧!
果然,陳春方接下來就說:“我現(xiàn)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了。我總不能對調(diào)查組說,施工隊是唐市長介紹來的,他們要胡來,我拿他們也沒辦法。”
田曉堂在心里偷偷笑了。這個陳春方,竟把責(zé)任往施工隊身上推得一干二凈,甚至還拿唐生虎作擋箭牌。而他自己,似乎蒙受了天大的委屈。這真是太可笑了!
田曉堂不好對陳春方說什么,只是言不由衷地勸慰了幾句,就找了個借口,從茶樓脫身出來。
回到家里,田曉堂忽然想,陳春方說什么唐生虎寫條子打招呼,該不是信口胡編的吧?因為,這里面的疑點太多了。又想,陳春方今天來找他,究竟是自己的主意呢,還是包云河授了意?如果包云河授了意,那么今天陳春方找他訴苦,只怕是那天包云河酒后與他談心的一種延續(xù)和補充吧?
田曉堂意識到,只怕又要面對一次痛苦的抉擇了。
十四
這天上午,包云河帶著田曉堂和付全有,驅(qū)車前往省城。
付全有并沒有開車,而是坐上了副駕駛座,開車的是局里的年輕司機小牟。田曉堂與包云河一起坐在后座上,看著坐在前頭的付全有,心里很是不快。他不明白包云河既然讓小牟駕車,還帶上付全有干嗎。上省城也就兩個多小時的高速,用得著兩個司機嗎?莫非,包云河今天不是把付全有作為司機,而是當(dāng)成辦公室主任來用的?一般局長出遠(yuǎn)門,是要帶上辦公室主任的,而辦公室主任通常就坐在副駕駛座上。這么一想,田曉堂就警覺起來。他暗暗考慮,這次出差省城,一定要找個機會,在包云河面前為王賢榮再好好爭取一番。
一路上,包云河和他東拉西扯著。田曉堂心里想著王賢榮的事,就有些心不在焉。說了一通閑話后,包云河忽然壓低聲音說:“市里最近可能要研究調(diào)整一批干部,我有個初步想法,想給你掛個黨組副書記,級別雖然沒變,但排名卻挪到了第二位,這樣更便于你今后開展工作?!?br/> 田曉堂一聽這話,簡直是喜出望外了,連忙顫著聲說道:“感謝您的關(guān)心。只是我還年輕,任副局長時間又不長,也沒干出多少業(yè)績,就怕您這個動議在市里通不過呢!”
包云河笑了一下說:“這個你倒不用太擔(dān)心,我會去做工作的。我一貫主張對年輕人要大膽使用,對佼佼者要破格提拔。我一直堅持一個觀點,一個不善于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年輕干部,不敢于重用年輕干部的領(lǐng)導(dǎo),絕對不是稱職的領(lǐng)導(dǎo)。”
田曉堂就對包云河報以微笑,臉色越發(fā)恭敬起來。他深知,如果自己當(dāng)上了局黨組副書記兼副局長,就成了真正的二把手,把包括李東達(dá)在內(nèi)的其他副局長都甩在身后了,他下一步的升遷目標(biāo)就是局長這樣的顯位了。這么思量著,他不由得欣喜若狂,卻又不敢把這份狂喜流露在臉上,怕包云河覺察了會看輕他,就努力地壓抑著。他想起王賢榮曾說過,李東達(dá)也在覬覦黨組副書記的職位,不過李東達(dá)的胃口更大些,還想解決正縣級。如果確有其事,那他和李東達(dá)只怕還有一場激烈的爭奪呢。
包云河輕咳了兩聲,說:“說到調(diào)整干部,我看局里幾個科室崗位也亟待作些調(diào)整了?!碧飼蕴靡宦犨@話,就想借機提及王賢榮的事,可他嘴剛張開,話還只到喉嚨口,包云河就又說話了,“特別是局辦公室主任,老空缺著也不是個事。我考慮來考慮去,覺得還是提付全有好一些。今天先跟你打聲招呼,你也好有個思想準(zhǔn)備?!?br/> 田曉堂如同被擊了一悶棍,頓時呆了,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包云河還真的敢提出讓付全有做局辦主任,王賢榮的預(yù)感居然應(yīng)驗了。他總算明白了,包云河為什么在“掉鐘事件”后一味責(zé)怪王賢榮,平時局辦公室的工作也不叫王賢榮去辦,而是安排付全有去打理。原來,包云河早就動了念頭,要把付全有提上來,為此不惜打壓王賢榮,抬高付全有,為付全有的提升造輿論、埋伏筆。而包云河之所以花這么長的時間造勢,只怕也是在暗暗等待,等待他田曉堂能揣摸出自己的心思,進而投其所好,主動提名付全有,那樣就更合乎組織程序,包云河也有面子多了。偏偏他田曉堂冥頑不化,眼里只有那個王賢榮,一點兒也不看好付全有,包云河望眼欲穿,也沒等來他的逢迎獻媚,這才不得不直接提出這個動議來。聽包云河那口氣,只不過是跟他通個氣,根本不容商量。這讓他感覺非常窩火。他真想跟包云河爭辯一番,付全有一介司機,就算給你開車多年,想提拔他一下,任個虛職也未嘗不可,只是局辦主任是個干事的重要崗位,付全有哪撿得起?可想到付全有就在車上,現(xiàn)在又是去省城辦事,爭論這個問題既不方便,時機也不對,田曉堂只得忍住沒吱聲,但臉色難免就不大好看了。
包云河似乎并沒打算聽他的表態(tài),早把臉扭過去望著車窗外,也不再說話,車內(nèi)的氣氛頓時變得相當(dāng)壓抑了。田曉堂感覺心口就像被擱上了一塊石頭,悶得發(fā)慌。他突然也明白了,包云河提出讓他做黨組副書記,只怕是個交換條件,既跟支持付全有提拔局辦主任做交換,也跟支持陳春方從輕處理做交換??磥?,這個黨組副書記可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要想得到它,就得放棄很多了。轉(zhuǎn)念又想,黨組副書記對他實在太重要了,如果錯過了這一步,或許后面步步都會錯過,直至影響自己一輩子,他就覺得機不可失,還是應(yīng)該好好把握。一路上這么思來想去,他腦子一刻也沒消停。
到達(dá)省城,田曉堂給尤思蜀打電話,尤思蜀開著玩笑說:“得知你們要來,我早已制訂了周密的接待方案。你們直接去夏威夷吧,我馬上過去?!?br/> 趕到夏威夷大酒店,尤思蜀已候在大堂里了。寒暄一番,尤思蜀帶著他們一行四人上了二樓豪華包間。坐定后,尤思蜀說:“我上午已向龍廳長作了匯報,他答應(yīng)下午三點抽空接待一下你們。怎么樣,還算及時吧?”
包云河感激地說:“當(dāng)然及時啦,一點兒也沒耽誤呢。這還不是靠你尤大主任運作得好?!?br/> 尤思蜀哈哈一笑:“咱們誰跟誰呀!”又說,“上次去云赭,你們太厲害,每頓都把我灌得酩酊大醉。這次你們到了省里,我可得以牙還牙,非把你們喝趴下不可!今天你們哪個敢說不喝,我是決不會答應(yīng)的!”
包云河說:“憑你尤主任的海量,哪知道世上還有個醉字!你喝漏的酒,只怕都能把我們熏倒。我們沒法跟你比,只能甘拜下風(fēng)。再說,下午還要去見龍廳長,喝得面紅耳赤的,也不大好吧!”
尤思蜀說:“龍廳長很隨和的,喝點兒酒去見他也不要緊。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們拼酒了,就開一瓶,總量控制,夠?qū)捤砂桑俊?br/> 包云河只得說好。除去不喝酒的付全有和小牟,還有三人就用大玻璃杯將一瓶酒均分了。
酒酣耳熱時,包云河問尤思蜀:“尤老弟呀,早就聽說你要高升一步,怎么遲遲不見動靜?”
田曉堂知道包云河問這個話是有原因的。尤思蜀是龍澤光的老部下,龍澤光在下面做市委書記時,尤思蜀是市委副秘書長,后來龍澤光榮調(diào)省里,就把他帶過來做了廳辦主任。所以尤思蜀提升副廳長,只怕是遲早的事,廳里關(guān)于他提拔的傳言一直就沒有斷過。
尤思蜀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開著玩笑說:“我這個‘尤’姓和龍廳長的‘龍’姓相比,只是少了一撇,對吧?可廳長的‘廳’字如果少了這一撇,就變成‘一丁’了。我就因為差這一撇,恐怕難得做上廳官,只能是一介白丁而已?,F(xiàn)在干著這個白丁主任,我已很知足了。”
尤思蜀顯然是有顧慮,不便回答這個敏感問題,才用玩笑話搪塞過去。包云河也意識到剛才問得有些唐突了,就打著哈哈說:“如此說文解字,倒也挺有意思的。我今天可是長見識了!”
田曉堂也說:“尤主任信口道來的話,就夠我們玩味半天的?!?br/> 尤思蜀大笑,說:“你們別給我戴高帽子。喝酒喝酒!”
沒怎么鬧酒,一頓飯吃得倒還利索。離席時,尤思蜀意猶未盡地說:“中午沒有喝好,晚上再加補。晚上我可不會放過你們!”
包云河說:“要是下午辦事還順利,我們今天就趕回云赭去算了。酒留著吧,等你今后到了云赭,我們再陪你喝個一醉方休!”
尤思蜀笑道:“這么急著回去干嗎?莫非一個晚上不在家,還有人篡了你的位不成?”
下午三點,尤思蜀帶著包云河和田曉堂準(zhǔn)時來到龍澤光的辦公室。一進門,包云河和田曉堂忙叫“龍廳長好”,清瘦的龍澤光穩(wěn)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嘴里應(yīng)著“好好”,用手示意他倆坐到對面。
尤思蜀給包、田兩人泡上茶,又往龍澤光茶杯里續(xù)了水,就準(zhǔn)備退出去。龍澤光卻叫住他,說:“你不要走嘛。前不久你不是去過云赭嗎,你也坐在這兒聽聽。”
包云河只是把半個屁股挨在沙發(fā)邊沿,腰也塌著,一副謙恭的樣子。見龍澤光把目光投向自己,就想簡要地匯報一下潔凈工程的情況,不想龍澤光卻先開口了:“云河同志現(xiàn)在主了政,小田也做了副手,云赭市局的班子這么一調(diào)整,更有活力了,不錯不錯!小田你今年也就三十出頭吧?”
田曉堂忙答道:“我今年三十四歲,沒什么工作經(jīng)驗,還需要不斷加強學(xué)習(xí)?!?br/> 包云河在一旁介紹說:“曉堂是我們云赭最年輕的市局副局長,挺能干的!”
龍澤光臉上浮著一抹笑意,說:“我對小田還是有些了解的。前年省廳搞專項調(diào)查,小田參與做了很多工作。云河你把他提上來,是很有眼光的?!?br/> 聽了這話,包云河當(dāng)然很高興,田曉堂更是激動得臉都紅了。他沒想到,龍澤光對他的評價竟然這么好,并且還把這種贊許當(dāng)面講了出來,欣賞之情溢于言表。要知道,領(lǐng)導(dǎo)當(dāng)?shù)揭欢ǚ輧荷?,是不會輕易開口表揚某個下屬的。
龍澤光又問道:“聽小尤上次去了云赭回來說,你們那個潔凈工程搞得很不錯嘛!”
尤思蜀忙說:“確實不錯。我個人覺得,云赭的經(jīng)驗,在全省只怕都有推廣的價值!”
包云河向尤思蜀投去感激的一瞥,對龍澤光介紹道:“我們嚴(yán)格按省廳對農(nóng)村環(huán)境整治項目的相關(guān)要求,堅持規(guī)劃先行,質(zhì)量為本,大力實施潔凈工程,目前……”
包云河還沒說完,龍澤光就打斷他,說:“你們要注意,搞這個項目的根本目的,是讓農(nóng)民群眾得實惠。要通過把有限的資金投進去,讓農(nóng)民群眾得到更多的實惠,讓更多的農(nóng)民群眾得到實惠!”
聽了龍澤光這話,田曉堂心頭不由得一震。他回想起當(dāng)時自己與包云河的兩套方案之爭來了,就想龍澤光只怕更贊同自己的方案二呢。可當(dāng)時包云河、陳春方他們力主方案一的一條重要理由,是方案一更具觀賞性,省廳領(lǐng)導(dǎo)看了會更加滿意,從而愿意下?lián)芨嗟捻椖抠Y金?,F(xiàn)在看來,這條重要理由只怕是站不住腳的。龍澤光最看重的似乎并不是這個。
包云河倒是一點兒也不慌亂,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說:“您的指示我們記住了,回去后一定認(rèn)真落實。”
龍澤光善解人意地說:“我知道你們這次來,是為了這個項目的后續(xù)資金。你們放心,廳里會按原定計劃,分期分批,及時把資金下?lián)芙o你們。請你們一定要確保項目資金發(fā)揮最大效益,真正把好事辦好,實事辦實!”
龍澤光表態(tài)這么干脆,包云河大喜過望,忙連聲表示感謝。
龍澤光突然問起云赭市局在完善服務(wù)職能,改進服務(wù)方式方面有哪些新的探索和嘗試,包云河思考了一下,認(rèn)真作了回答。
田曉堂正奇怪龍澤光為什么單單提到優(yōu)化服務(wù)的問題,就聽龍澤光慢悠悠地說:“看來你們對如何抓好服務(wù)還是作過一些研究的,這很好。最近,省里對我們廳提了要求,要我們在服務(wù)惠民上步子邁大一些。具體講,就是從改革體制、機制入手,組建便民服務(wù)中心,將行政審批事項集中起來,實行一個窗口對外,一站式服務(wù),老百姓辦事再也不用滿城跑,到了中心就能一次性辦結(jié)。廳里的初步想法,是在全省選兩個條件好些的地市,先期試點。興建便民服務(wù)中心所需的資金,省里將會立項予以支持。”
田曉堂聽了暗暗激動起來。他轉(zhuǎn)頭去看包云河,只見包云河已經(jīng)激動得臉色發(fā)紅,兩腿也在抖動,有些結(jié)巴地說:“這個決策實在太英明了。這是一種治本的辦法,相信實施后效果一定不錯的。我冒昧地提個請求,請龍廳長給我們一個機會,把試點放到云赭去,我們一定會按廳里的要求,把試點搞成功!”
龍澤光淡淡地笑了笑,說:“有這個積極的態(tài)度,就很好嘛!至于能不能定在云赭試點,還有待廳黨組研究。你們先做好基礎(chǔ)工作,努力爭取吧!”
龍澤光說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對尤思蜀說:“上午你拿走的那個材料,我想再看看,覺得有個地方還需要斟酌一下?!?br/> 尤思蜀忙說“我這就去拿”,匆匆出去了。包云河想龍澤光只怕是在變相地催他們離開,就和田曉堂一道站起來,對龍澤光說了些客氣話,告辭出來。
兩人來到樓下,正要上車,尤思蜀追出來送他們,問:“你們這就回去呀?”
包云河卻說:“誰說今天就回去?晚上還要請你喝酒呢!我們先去辦點兒事,等會兒再電話聯(lián)系。就這么說定了?!?br/> 尤思蜀嘿嘿直笑,目送他們上了車。
出了省廳院子,田曉堂疑惑地問:“您中午不是說今天就回去嗎,怎么又改了口?”
包云河說:“我哪還有心思趕回去。剛才龍廳長透露了那么重要的信息,我們不能按兵不動啊。我想,要把便民服務(wù)中心的試點爭取到手,關(guān)鍵在龍廳長那里。努力爭取龍廳長的支持,這就是我們當(dāng)前要做的最大的工作?!?br/> 田曉堂沒想到,包云河的反應(yīng)竟是如此敏銳而神速,龍澤光只是吹了點兒風(fēng),他就已開始動手謀劃這個事了,不由得大為佩服。他突然有些明白包云河為什么要留下來請尤思蜀喝酒了,只怕是想向尤思蜀請教如何爭取龍澤光吧。
果然,包云河接著說:“如何爭取龍廳長呢,我看還得向尤主任討討主意。尤主任這人有酒量,也好這一口。他有個特點,不喝酒時嘴巴封得死緊,但酒喝到一定份兒上,就會對你掏心窩子,什么話都敢說了。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和尤主任喝個工作酒,一定要陪好他,讓他喝到位!”
田曉堂說:“尤主任喝酒像喝水,憑我們那點兒酒量,哪是他的對手!”
包云河一臉嚴(yán)肅:“你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只要還沒溜到桌下,就得咬著牙不要命地喝,讓他充分感受到我們的真誠。我已作好打算,晚上喝酒得采取一點兒極端措施。”停頓半晌,又輕嘆了口氣,說,“這是個大項目,省里配套的資金不會少于五千萬。爭取這個項目,對我們實在太重要了。全省十多個地市,試點卻只有兩個,競爭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項目爭取到手?!?br/> 田曉堂說:“我很贊同您的看法,爭取這個項目關(guān)鍵是爭取龍廳長。可據(jù)我所知,龍廳長看似隨和,其實很有個性,做爭取他的工作,只怕有些難度……”
包云河點頭一笑,說:“龍廳長這人是有點兒卓爾不群的味道。想通過送錢來打動他,不僅行不通,還會惹惱他。我們必須另辟蹊徑,另想高招。我想他雖然和別的領(lǐng)導(dǎo)不太一樣,但肯定也有自己的軟肋。我們只要找準(zhǔn)了他的軟肋,就能想出爭取他的有效辦法。而要弄清龍廳長的軟肋,我們沒有別的渠道,唯有寄希望于尤思蜀了。這也就是我如此重視今晚這頓飯局的原因。”
田曉堂說:“說得夸張點兒,成敗只怕就看這頓飯局了!”
包云河說:“沒錯,情況就是這樣!”
晚上的飯局安排在一家頗有檔次的酒店。尤思蜀一進包廂就說:“下午還在龍廳長那里,我就猜到你們今天肯定不會回去,晚上只怕還會請我喝酒。”
包云河就笑,說:“尤主任真是料事如神。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下午龍廳長提到那個便民服務(wù)中心,我想請你幫忙合計合計?!?br/> 尤思蜀笑道:“好哇!這么快你就盯上這個項目啦!不過,龍廳長說話一向謹(jǐn)慎,他既然跟你們透露了這個信息,只怕對云赭已有考慮了。”
聞聽此言,包云河滿心歡喜,酒喝得就更加豪爽。田曉堂因為包云河事先作過交代,端起酒杯來也毫不含糊。見他倆與中午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尤思蜀不依了,說他倆酒風(fēng)不正。包云河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生了氣,就不跟他爭辯,只是一個勁兒地勸酒。尤思蜀果然只是嘴上表示不滿,酒仍然一杯又一杯毫不耽誤地倒進了肚里。
兩瓶酒見底后,尤思蜀還是談笑自若,包云河和田曉堂卻已有些醉態(tài)了。包云河起身搖搖晃晃地出去,尤思蜀一把拉住他,說:“你該不是要開溜吧?”包云河大著舌頭說:“開溜?我丟不起那人!你放心,我去撒一泡尿,馬上回來跟你再喝!”付全有上前去想扶住他,包云河厲聲喝道:“干什么!”
過了一刻鐘,包云河還沒有回來,跟著去的付全有也不見人影,田曉堂有點兒擔(dān)心,就對尤思蜀說也去上個廁所,溜了出來。
進了衛(wèi)生間,卻見包云河正趴在馬桶上哇哇嘔吐,滿屋子飄蕩著難聞的酸餿味。田曉堂有點兒納悶,包云河喝下的酒雖有點兒超量,但還不至于嘔吐吧!他想起包云河說過晚上喝酒時要采取極端措施的話,突然恍悟:包云河只怕是把手指頭伸進喉嚨口,誘使胃里的酒菜翻涌而出的吧。如此將胃放空后,就跟沒飲過酒一樣,又可以放開膽子大喝了。只是這么一折騰,身體傷得可不輕。包云河為了扎扎實實地陪好尤思蜀,竟然采取這種自戕的辦法,連身體都不管不顧了,田曉堂不由得大為感動,對包云河的敬意油然而生??粗坪蛹珙^一抽一抽地吐得痛苦不堪,又見包云河的鬢角已暗生了不少白發(fā),想到包云河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田曉堂就感到心酸起來,有種想哭的感覺。
又想,官場真是有意思。某些重要決策看似在會議桌上敲定,其實往往取決于酒桌。而做好工作也不一定就是靠工作能力,喝酒的本事或許更為重要。當(dāng)然,喝酒也可以算是一種工作能力。
包云河終于吐得一干二凈了,直起腰來,付全有忙給他遞餐巾紙擦嘴。田曉堂見他臉色慘白,看起來十分嚇人,就關(guān)切地說:“您其實犯不著這樣呀!”包云河卻一臉悲壯地反問:“舍不得一身剮,能把人家拉下馬?”包云河在面盆前漱了口,狠狠搓了幾把臉,精神又振作起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很豪氣地?fù)]一揮手說,“走,咱們?nèi)フ倚沼鹊?,再?zhàn)他幾個回合!”
回到酒桌上,包云河果然重振雄風(fēng),又跟尤思蜀叫起陣來。田曉堂卻漸漸力不從心,最后只得歪到包廂里的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田曉堂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四個人簡單吃過早餐,就上車返回云赭。
小車出了省城,快速行駛起來,田曉堂這才向包云河問起昨晚的情況。包云河一臉倦容說:“你醉倒之后,我又跟尤主任拼了一瓶多呢!他媽的,姓尤的太能喝了!簡直是酒桶哩!”
田曉堂問:“那您找他套到一點兒有用的東西沒有?”
包云河憤然道:“這個姓尤的,比泥鰍還滑,喝了那么多酒,嘴巴仍然撬不開。我倒是直言不諱地請他賜教,他卻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觸及正題。后來竟興致勃勃地談起民間收藏來了,還特別談到收藏什么香煙盒子,真是莫名其妙。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臨走時還叫付全有去他車上拿來一本講收藏的小冊子,說看看挺有意思的。”
田曉堂也有些驚訝,問:“那本小冊子呢?”
包云河說:“在付全有的手上。我也沒興趣看。”
付全有頓時顯得有點兒慌張,說:“我找找看。那本書究竟帶上沒有,我不大記得了?!闭f完就在手邊的包里翻找起來。
田曉堂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心想付全有做事真是不牢靠。
好在付全有找了半天,總算還是找到了。田曉堂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本叫《煙標(biāo)收藏》的內(nèi)部小刊。翻看了一下,里面多是些煙標(biāo)收藏愛好者談收藏經(jīng)歷及心得的文章。細(xì)瞧那些作者的大名,都很陌生。其中一個作者署的還是“深林明月”的化名,讓他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包云河說:“其實昨晚喝到最后,尤思蜀也差不多醉了,他在我面前竟然大肆賣弄起來,喝一口酒,就吟一句酒詩,一會兒說‘總道忘憂有杜康,酒逢歡處更難忘’,一會兒說‘遇酒不飲負(fù)主人,遇春不醉還負(fù)春’,一會兒又說‘是醒是醉人莫測,非夢非覺中了然’。哎呀,簡直是詩興大發(fā)呀。我就是不明白,他都這么失態(tài)了,怎么警惕性還那么高,始終不肯吐露一點兒我們需要的東西?!?br/> 田曉堂也覺得蹊蹺。由尤思蜀昨晚醉后賣弄詩文,他忽然聯(lián)想到小冊子上那個富有詩意的“深林明月”,不覺心里一動,問:“尤主任昨晚還提到其他的詩詞沒有?比如,詩句中帶有‘深林’、‘明月’什么的?”
包云河愣了一下,馬上說:“有,有。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離開包廂前,他說要送我們兩樣?xùn)|西,一是那本小冊子,二是王維的一首五言絕句:‘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后兩句不正好嵌有‘深林’、‘明月’四個字嗎!哎,你怎么也知道這 ‘深林’、‘明月’?”
田曉堂笑了笑,翻開那本《煙標(biāo)收藏》的目錄頁,指著上面的“深林明月”四個字給包云河看。包云河大吃一驚,似乎明白了幾分,可細(xì)想?yún)s又什么都不明白,就望著田曉堂,等他說出自己的見解。
田曉堂見包云河已有幾分急不可耐了,心里暗覺好笑。他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尤主任其實已幫了我們的忙了,而且是幫了大忙。”
包云河一臉驚訝,說:“此話怎講?”
田曉堂說:“據(jù)我所知,龍廳長這人頗有幾分自傲,素以瘦竹自喻。您沒見他辦公室里掛的字,就是王安石的那首七律嗎:‘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戎魅巫蛲硖岬降耐蹙S那首詩,也是吟竹的。我想小冊子上的‘深林明月’,只怕就是龍廳長了。龍廳長愛竹,才會從自己喜歡的吟竹詩上取字,作為自己的化名。”
包云河眼睛一亮,試探著問:“這么說,龍廳長也有收藏?zé)煒?biāo)的雅好?”
田曉堂說:“只怕是這樣的。尤主任昨晚送了我們兩樣?xùn)|西,把這兩樣?xùn)|西聯(lián)系起來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他是在向我們透露,龍廳長有一個重要而隱秘的愛好,暗示我們要圍繞這個愛好來做些文章。您說要找準(zhǔn)軟肋,玩煙標(biāo)只怕就是龍廳長的軟肋。俗話說得好,不怕領(lǐng)導(dǎo)覺悟高,就怕領(lǐng)導(dǎo)沒愛好。給龍廳長送錢,他多半不會收,但奉上他感興趣的煙標(biāo),卻不一定就會拒絕。”
包云河氣哼哼地說:“這個尤思蜀,真會故弄玄虛呀,害得我們像猜啞謎,他干嗎不直接告訴我們呢?”
田曉堂笑道:“可能是有顧慮,不便直言吧。我分析,一方面,他是龍廳長帶到廳里來的,在廳里根基不穩(wěn),加之真有可能馬上提副廳長,所以行事就尤為謹(jǐn)慎。另一方面,龍廳長這個愛好一直處于地下狀態(tài),肯定也向尤主任交待過要保密,所以他……”
包云河就感嘆:“這個尤思蜀,不僅酒量過人,而且心機過人,考慮問題真是滴水不漏。我看,他絕非久居人下之輩呀!”
田曉堂贊同道:“他這人也挺夠朋友的,很會處理上上下下的關(guān)系,只怕廳長之類的位子遲早會留一把給他?!?br/> 到了云赭市區(qū),田曉堂忽然收到尤思蜀的短信,上面寫著:“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煙標(biāo)收藏》值得一看。”
田曉堂一看就心領(lǐng)神會,尤思蜀大概是擔(dān)心包云河悟性不夠,不能洞悉其良苦用心,所以特意再向他作個提示。他一邊嘆服尤思蜀考慮事情周密,一邊回了短信:“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材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彼?,尤思蜀是何等聰明之人,看到這首詩,自會懂得他的意思。
回到局里,包云河立即召集局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開了個短會,通報了到省廳跑這一趟的收獲。包云河提出,迅速啟動便民服務(wù)中心籌建工作。會后,包云河把田曉堂叫到辦公室,單獨給他安排了一項特殊任務(wù):收購煙標(biāo)。包云河說:“我給你交個底,不要怕花錢,只要能弄到足以‘殺傷’龍廳長的煙標(biāo),多花點兒銀子也是值得的?!?br/> 田曉堂答應(yīng)道:“我試試看吧。能不能弄到有價值的煙標(biāo),我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彼杏X有些無奈。這種事他真不愿干,可為了那個項目,又不得不委屈自己。
對于煙標(biāo)收藏,田曉堂了解得并不多。當(dāng)晚回到家,他就捧著那本《煙標(biāo)收藏》惡補起來。不想只翻看了幾頁,他就有眼界大開之感。原來,煙標(biāo)和郵票、古幣、火花、連環(huán)畫并稱為民間五大收藏品。很多人愛上煙標(biāo)收藏,是緣于煙標(biāo)圖案絢麗多姿、美輪美奐,內(nèi)容又無所不包,勝讀百科全書。如今,有這個雅好的人已越來越多了。他特別用心地研讀了“深林明月”的那篇文章,這才知道龍澤光愛上煙標(biāo)收藏是受其父的熏陶,龍澤光本人也有了近三十年的收藏史,其收藏的煙標(biāo)數(shù)量已達(dá)三萬多種。在龍澤光眼里,煙標(biāo)收藏已不只是一份愛好,還成了他“精神世界的重要寄托,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龍澤光居然把這份愛好看得如此神圣而重要,田曉堂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正看得專心,周雨瑩回來了,一進門就滿臉喜氣地告訴他,昨晚終于逮著機會,陪唐市長夫人打了半宿麻將。周雨瑩說:“她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而且挺平易近人的?!?br/> 田曉堂失聲笑了起來,說:“她跟你年齡相仿,哪用得上平易近人這個詞??!”
周雨瑩也不辯解,繼續(xù)說自己的:“昨晚打了四個半小時,輸了兩千多,真是痛快!”
田曉堂皺了皺眉,他有些心疼那錢。又想周雨瑩這話真有意思,輸了錢居然還說痛快。事實上,她去打牌的目的就是為了輸錢。如果輸錢少了,她還高興不起來呢。
見田曉堂拿本《煙標(biāo)收藏》在看,周雨瑩覺得有點兒奇怪,問:“你什么時候?qū)κ詹匾瞾砹伺d趣?”
田曉堂不想跟她多說,就支吾道:“一個朋友送的書,隨便翻翻?!?br/>
十五
接下來的幾天,田曉堂四處打電話,托熟人、朋友幫他尋找愛好煙標(biāo)收藏的人。很快,就聯(lián)系到了幾位??筛麄兘佑|一番后,田曉堂卻大失所望,因為這些人的煙標(biāo)藏品價值不太高。這時,劉向來又介紹他認(rèn)識了市民間收藏協(xié)會的會長,會長熱心地向他引薦了幾位在本市煙標(biāo)收藏界名氣最響的人物。這幾個人手頭的煙標(biāo)倒是不乏精品,可問題是人家根本不愿賣給他。他們收藏?zé)煒?biāo)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獲利。只有一個開鞋店的倪老板因為生意虧損急等錢用,還愿意跟他坐下來談,不料卻是獅子大張口,經(jīng)反復(fù)討價還價,最后總算談妥用六萬買下其所有藏品。田曉堂正打算向包云河匯報后就成交,倪老板卻突然打了電話來,說一個朋友已借給他一筆錢,他臨時改主意不賣煙標(biāo)了,田曉堂一聽大為光火,把桌子擂得嘭嘭直響。
田曉堂這才意識到,辦成這事的難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大。他正準(zhǔn)備去找包云河匯報,包云河卻打電話過來叫他了。
在包云河的辦公室坐下,包云河一張嘴就道:“怎么樣?”
田曉堂就如實說了情況。包云河聽罷,緊鎖眉頭,沉吟良久,才下定決心說:“就咬住那個姓倪的吧。他六萬不賣,我們再給他往上加。只要不突破十萬,多少錢都可以談。這事要盡快敲定,我們才好去找龍廳長。不能再拖了,再拖要誤大事?!?br/> 田曉堂真不想再去找那個言而無信的倪老板,可又不得不答應(yīng)下來:“好吧,我再去跟他磨磨嘴皮子?!?br/> 包云河仰靠在沙發(fā)背上,微瞇著眼說:“我最近想到了一個新的思路,如果便民服務(wù)中心項目能上馬,我們干脆把局機關(guān)也搬過去,將便民服務(wù)中心和新的機關(guān)辦公大樓捆綁在一起,下面幾層用作便民服務(wù),其他樓層則用來機關(guān)辦公,這樣可謂一舉兩得。”
田曉堂很是意外,沒想到包云河竟然想搞這么個大動作。不過,機關(guān)搬遷并非易事。市里有些單位喊搬遷喊了好多年,可就是一直動不了工。田曉堂說:“您這個思路很好,但做起來只怕有些困難。最大的問題,一是資金從哪里來,二是上面允不允許這樣捆綁?”
包云河顯得胸有成竹,說:“資金不會有太大問題。我們這個機關(guān)大院正處在繁華的商業(yè)中心,如果拍賣得好,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賣舊院子的錢加上便民服務(wù)中心的項目資金,節(jié)約一點兒用應(yīng)該差不多了。不過,如果僅靠賣舊院子的錢單獨來修新機關(guān),那肯定是不夠的。至于上面允不允許這樣捆綁建設(shè),暫且不去管它。干事業(yè)有時就得踩一點兒紅線,冒一點兒風(fēng)險。中規(guī)中矩,怕這怕那,就什么事也別想干成了。”
田曉堂硬著頭皮去跟倪老板見了面。事實上,倪老板也是個視煙標(biāo)如命的人,要不是手頭實在緊張,絕不會想到賣掉它們,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一緩過勁兒來,他就拿定主意,人家即便出價再高,他也不會將自己心愛的煙標(biāo)拱手相讓了。當(dāng)田曉堂提出價格還可以再商量時,倪老板根本不動心,又不想被他過多糾纏,就故意喊出了十五萬的天價。田曉堂一聽就知道倪老板沒有誠意,卻還是心懷僥幸,再三懇求倪老板做些讓步,倪老板卻寸步不讓,一口咬定沒有十五萬一切免談。田曉堂見實在談不攏,只得怏怏而退。
包云河催得越來越緊,可事情卻毫無眉目,田曉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天,他坐在辦公室苦思對策,想了半日仍一籌莫展。忽然想起自己托民政局的熟人替周傳芬爭取到了一份特困救助,眼下得趕緊把申請表給她送過去,就決定先放下煙標(biāo)的事情,往周傳芬家跑一趟。
周傳芬的家他每年都要來幾回,所以并不陌生。每次走進那棟低矮、陰暗的屋子,每次見到她那個渾身浮腫、氣若游絲的老公,他的心情就沒法輕松。今天也不例外。他一進門,就看到那個病懨懨的男人睡在躺椅上,不時發(fā)出呻吟聲。男人看見他,勉強擠出一絲干澀的笑,掙扎著想坐起來,田曉堂趕忙說:“老王,你躺著吧,不必客氣!”周傳芬聽到動靜,從里屋走出來,熱情地招呼田曉堂坐下,給他泡上一杯熱茶。喝了一口茶,田曉堂問:“老王的病好些了嗎?”
說到老公的病情,周傳芬神色就黯然了,說:“還是那個老樣子。在家喝點兒中藥,勉強對付著?!?br/> 田曉堂的心不由得一緊。他聽懂了周傳芬不好說出口的言外之意。因為住不起院,老王的病只能慢慢拖著。如今醫(yī)院收費猛于虎,長期住院治療,哪個普通百姓承受得起?更何況她家一貧如洗,她老公又是多年的老病號,早已欠下了不少的外債。
田曉堂又問起她兒子的情況。周傳芬告訴他,家里這個樣子,兒子實在沒心思念書,就到一家汽車修理廠當(dāng)學(xué)徒工去了。田曉堂記得,幾年前她兒子輟過一次學(xué),在郝局長的幫助下曾復(fù)了學(xué),現(xiàn)在卻再度輟學(xué),顯然已沒有返回課堂的可能了。而她兒子,才不過十六歲啊!田曉堂覺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卻不好說什么,只得轉(zhuǎn)移話題,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將特困救助申請表遞給周傳芬。
周傳芬和老王自是感激萬分。聽說辦這個救助申請須層層蓋章,手續(xù)還挺麻煩,周傳芬就有些發(fā)憷。田曉堂心想,讓她上這部門、那單位去辦手續(xù)還真是有些為難,不如干脆將好事做到底,安排甘來生替她跑一跑算了。周傳芬聽他說要幫自己去辦手續(xù),才放下心來,卻又過意不去,連聲說:“田局長,太麻煩你了!太麻煩你了!”
田曉堂說:“沒事,沒事!辦申請還需要戶口本和身份證,你把家里的戶口本和你們兩口子的身份證找出來,我拿去復(fù)印幾份?!?br/> 周傳芬說了聲好的,連忙去堂屋最深處的五屜柜里翻尋。屋內(nèi)光線實在太暗了,她只好把屜子抽了出來,抱到門口,擱在地上,借著天光細(xì)看。見屜子被兩大本硬皮畫冊塞得滿滿的,她就把畫冊拿起來放到一邊,再去騰空了的屜中查找。這時,田曉堂的目光被那畫冊吸引了,走過去不經(jīng)意地翻開,卻一下子驚呆了:里面竟然貼著煙標(biāo)!匆匆把兩本冊子瀏覽了一遍,發(fā)現(xiàn)居然全是煙標(biāo)藏品!田曉堂按捺住心頭的狂喜,不露聲色地說:“這么多煙標(biāo)啊,真是稀奇!”
周傳芬側(cè)過頭瞥了一眼,淡然道:“噢,這些煙標(biāo)是我家老王以前收廢品時收來的。當(dāng)時他收了幾麻袋舊書,這幾本煙標(biāo)就混在舊書里。老王覺得這些煙標(biāo)挺好看的,積攢起來肯定不容易,當(dāng)廢紙賣了太可惜,再說也賣不了幾個錢,就揀出來了。對了,除了這兩本外,還有兩本放在別處。”說著,周傳芬又進屋抱出了兩本冊子。
田曉堂看著這厚厚的四本煙標(biāo)冊,滿心歡喜,正不知該怎么向周傳芬開口索要,周傳芬卻主動說:“這些煙標(biāo)在屋里擱了這些年,也沒有什么用,只是兒子小時候疊紙飛機玩還派了點兒用場。田局長你若喜歡,就拿走好了,也幫我們騰了屜子!”
回去的路上,田曉堂看著身旁的煙標(biāo)冊,仍感覺有些不真實,像在做夢。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吧!又想,如果不是自己熱心幫周傳芬一家申請?zhí)乩Ь戎执饝?yīng)干脆幫她去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他哪有機會知道,她家那口破舊的五屜柜里竟藏著這么多煙標(biāo)寶貝呀。這真是好心方得好報啊,而且回報得這么及時,這么豐厚!
回到辦公室,田曉堂對照那本《煙標(biāo)收藏》,還有從網(wǎng)上下載的一些資料,仔細(xì)研究四本冊子上的煙標(biāo),不由得發(fā)出一聲聲驚嘆,感覺自己真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原來這些煙標(biāo)中不乏珍品,既有一些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老煙標(biāo),如一枚印有“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加字煙標(biāo)就相當(dāng)珍貴,又有一些不尋常的成套煙標(biāo),如一套十二枚的《金陵十二釵》煙標(biāo)就極富收藏價值?!吧盍置髟隆痹谀瞧恼轮?,正好特別提及這套《金陵十二釵》,稱一直為未能擁有這套煙標(biāo)精品而深感遺憾。欣賞完四本煙標(biāo)藏品,田曉堂樂滋滋地想,夠了,夠了,用這些煙標(biāo)去進攻龍澤光,殺傷力已足夠了!
田曉堂暗想,這煙標(biāo)的原主人,只怕是位資深的煙標(biāo)收藏家了。收集這些來自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煙標(biāo),該要耗費多少心血和精力啊。而對這些煙標(biāo),他必定是愛不釋手吧??上У氖?,不知什么原因,這些來之不易的煙標(biāo)竟被視作廢品,差點兒化為了紙漿。雖然僥幸未毀,輾轉(zhuǎn)到他田曉堂手中,卻又要被用作敲門磚了。
可是,該怎么向包云河說起這些煙標(biāo)呢?要是實話實說,告訴包云河這些煙標(biāo)是從周傳芬那兒偶然發(fā)現(xiàn)的,可以不用花錢,包云河一定高興壞了,認(rèn)為他真會辦事。他不花一分錢就辦成這么一件大事,在包云河心目中的分量無疑會大大加重,這對他當(dāng)然太有利了。可田曉堂卻不愿意那么做,不想把這些煙標(biāo)作為自己的鋪路石。周傳芬一家太需要錢了,需要大把大把的錢,他要借助這些煙標(biāo),幫她家獲取一筆不菲的收入。這個機會太難得了!而要這樣做,就只能對包云河編一套瞎話了。
包云河看罷四大本煙標(biāo),又聽田曉堂介紹了這些煙標(biāo)如何珍貴,不由得大喜過望,說:“雖然破費了八萬,但是物有所值。我想,僅憑這些煙標(biāo),那個項目就有了八九成把握!”
可是,該怎么向龍澤光開口呢?兩人又犯了難。龍澤光這個愛好一直藏著掖著,不為人知,如果龍澤光問起他們怎么會知道他有這個愛好,該怎樣回答呢?總不能供出尤思蜀吧。事實上,尤思蜀什么也沒明說啊。
無奈之下,田曉堂只得給尤思蜀發(fā)短信,含蓄地說:“我們想來拜見龍廳長。”
尤思蜀回短信問:“都準(zhǔn)備好啦?”
田曉堂說:“準(zhǔn)備好了,只是不知該怎么跟他開口。”
田曉堂想這話的意思尤思蜀肯定懂得。可過了好半天,尤思蜀卻不回話。正在忐忑時,手機滴滴響了兩聲,尤思蜀終于回話了,回的是:“上周六的省報不妨找來讀讀吧。”
田曉堂覺得這話實在有些費解,又想這里頭只怕大有玄機,就趕緊找到一份上周六的省報匆匆瀏覽起來??蓮牡谝话娣降谑?,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東西,不免有些泄氣了。又想尤思蜀不會跟他開玩笑,這省報上必定是有些名堂的,于是又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再去細(xì)讀省報上的各篇文章,連中縫廣告也不放過。這樣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半日,看得頭昏眼花,終于在第十五版“文化與生活”??习l(fā)現(xiàn)了一條幾十字的簡訊:
我省煙標(biāo)收藏協(xié)會成立
本報訊(通訊員宋秋芳)昨日上午,我省煙標(biāo)收藏協(xié)會正式成立,古顯玉當(dāng)選為會長,龍澤光、陳家云等當(dāng)選為副會長。據(jù)悉,該協(xié)會將在“十一”期間舉辦迎國慶煙標(biāo)展活動。
這條簡訊上的龍澤光,顯然就是龍廳長了。讀了這條簡訊,田曉堂頓覺眼前一亮,總算明白尤思蜀的良苦用心了。
有省報簡訊作由頭,包云河見到龍澤光后,就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煙標(biāo)收藏上來了。剛開始,聽包云河說看了省報上的那條簡訊,龍澤光還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有點兒不悅,但聽包云河說他父親生前曾有五年的煙標(biāo)收藏史時,龍澤光眼里就放光了,說:“是嗎?你父親也喜好這個呀!這一點跟我老父太相似了。我老父從二十二歲起就開始收藏?zé)煒?biāo),今年他已九十二歲高齡,算起來跟煙標(biāo)結(jié)緣已有七十年了。我就是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才漸漸喜歡上的?!?br/> 包云河一臉真誠地說:“您在令尊熏陶下,竟也成了煙標(biāo)收藏大家。而我天資愚鈍,朽木難雕,至今對煙標(biāo)也沒培養(yǎng)出半點兒興趣來。我父親留下的幾本煙標(biāo),放在我手上實在是明珠暗投了。我深知,讓父親生前視為珍寶的煙標(biāo)蓬頭垢面地堆在屋角,無人理睬,這是對他老人家的最大不敬??梢恢庇挚嘤谡也坏秸嬲眠@煙標(biāo),和它相當(dāng)投緣的人,這都快成我的一塊心病了。今天,我覺得這個心病只怕是要去掉了。因為,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可以托付我父親那些煙標(biāo)的人。這個人,就是龍廳長您?。 ?br/> 龍澤光連連擺手,說:“不不不,君子不掠人之美!”
包云河從腳邊的紙袋里捧出厚厚四本煙標(biāo)冊,輕輕放到茶幾上,堅持說:“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這些煙標(biāo)放在我那里,就像被皇上遺棄的宮女,而到了您這兒,就搖身一變,成了被皇上百般恩寵的嬪妃。所以,留下這些煙標(biāo),供您鑒賞、研究,不是掠人之美,而是成人之美呀!我父親九泉之下有知,也會備感欣慰的!”
話已至此,龍澤光不好再推讓,就翻開冊子賞看起來。看著看著,竟情不自禁地?fù)艄?jié)叫好了。一會兒說:“哎呀,這套《五虎將》煙標(biāo),將三國時代蜀軍五虎上將表現(xiàn)得真是栩栩如生啊?!币粫河终f:“哎呀,你父親收集到的蓮花煙標(biāo),只怕有一百多種呢,真是堪稱奇跡!”
當(dāng)那套《金陵十二釵》現(xiàn)身時,龍澤光激動得雙手發(fā)起抖來,眼里閃爍著淚光,動情地說:“朝思暮想幾十年啊,今天,今天總算一睹真容了!”過了好久,他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又興致勃勃地對包云河說:“你看這套煙標(biāo),用這種美妙絕倫的詩與畫形式,刻畫了富有典型性格的紅樓人物,以高超的國畫藝術(shù)把十二群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紅學(xué)家的七言律詩更是錦上添花。這套《金陵十二釵》當(dāng)屬煙標(biāo)中的佼佼者,我一直是夢寐以求而不可得。我曾跟一個外地同道協(xié)商,為換取他一套《金陵十二釵》,可以答應(yīng)他在我的三萬多種煙標(biāo)中任意挑選三十套,可他就是不干!”
看完四本煙標(biāo),龍澤光仍然興奮難抑,感慨道:“其實,煙標(biāo)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枚小小的煙標(biāo),都有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和一種深厚的文化。說收藏?zé)煒?biāo)可以享受藝術(shù)、陶冶情操,還真不是虛妄之言呢!”
包云河連連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
龍澤光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踱了幾步,又說:“煙標(biāo)帶給我的,還遠(yuǎn)不止這一點。說起來,我對煙標(biāo)是滿懷感激的。這些年來,正是這份愛好,幫我磨煉了心性,也給了我許多慰藉,讓我面對塵世的喧囂和仕途的沉浮能夠保持平和的心境,暢達(dá)時不以物喜,失意時不以己悲,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云河啊,咱們做行政工作的,還是可以有自己的一點兒私人愛好。古人說玩物喪志,我看也未必,有時玩物其實也能明志呢!”
龍澤光這番話,已經(jīng)是敞開心扉了。包云河在感到受寵若驚之余,自是暗喜不已。
包云河從龍澤光辦公室退出來,下樓回到奧迪車上。早已在車?yán)锏鹊眯募被鹆堑奶飼蕴妹柷闆r如何,包云河興奮地說:“一切盡在意料之中?!睂⒁娒娴倪^程簡要介紹了一番,說,“龍廳長平時說話多穩(wěn)重啊,今天大概是興奮得忘了形,竟然有些失態(tài),還跟我推心置腹起來了!”
田曉堂笑道:“這就好!就需要這種效果?。 ?br/>
十六
總算辦成了一件大事,田曉堂暗暗松了口氣。有了空閑,便又琢磨起了局辦主任的人選問題。他清楚,包云河只怕是鐵了心要讓付全有坐上這個位子,但他還是決心去跟包云河盡力爭一爭,為王賢榮說說公道話。他深知這樣做只會惹惱包云河,對自己半點兒好處都沒有,他也不想輕易冒犯包云河,可是包云河讓一個司機做局辦主任也太離譜了點兒,他如果不加以阻止,一味保持沉默,會感到良心不安的,也覺得太對不起王賢榮了。再說,他剛替包云河辦了一件大事,包云河這兩天正高興,對他田曉堂也更加倚重,這個當(dāng)口去找包云河談這個事,說不定包云河趁著心情爽,就將他的勸說一下子聽進去了呢。
在去找包云河之前,田曉堂想先找一下付全有的什么碴兒,為自己跟包云河進一步交涉作些鋪墊。正當(dāng)他為找不到事由發(fā)愁時,不想機會就送上門來了。這天包云河看了市里關(guān)于加強網(wǎng)站建設(shè)的文件,批示道:網(wǎng)站是一個單位的重要窗口,是外界了解我局工作的重要渠道。請付全有同志注重我局網(wǎng)站的更新,將局內(nèi)相關(guān)文件材料及時上網(wǎng)。包云河已把付全有當(dāng)作了準(zhǔn)局辦主任,什么事就直接批給了付全有。付全有看到這個批示后,急于表現(xiàn)自己,既沒請教王賢榮,也沒請示他田曉堂,就自作主張地安排人將今年以來所發(fā)的文件全都搬上了網(wǎng)站。田曉堂點開網(wǎng)站瀏覽了一遍,立即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悄悄叫來王賢榮,讓王賢榮去了一趟市保密局。王賢榮有個同學(xué)在那兒上班。第二天市保密局就過來了三個人,說在貴單位網(wǎng)站上發(fā)現(xiàn)了不允許公開的文件,現(xiàn)前來調(diào)查,弄清情況后要嚴(yán)肅追查經(jīng)辦人的責(zé)任,在全市通報批評。他們沒用怎么查,就發(fā)現(xiàn)責(zé)任在付全有身上。付全有當(dāng)時臉都嚇白了。包云河知道后大為光火,怪付全有沒腦子,不會辦事。見目的已達(dá)到,田曉堂就把保密局來的人拉進酒店包廂,請求他們高抬貴手,放過付全有,并表態(tài)說一定以此為戒,認(rèn)真整改,堅決杜絕類似事情再次發(fā)生。保密局的人吃飽喝足了,又得了幾條好煙,也就松了口,送了個人情。
發(fā)生了這件事,田曉堂去見包云河底氣就更足了。他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包局長,付全有居然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看來他真是不適合做辦公室工作啊。我鄭重地建議您,重新考慮局辦主任的人選。付全有顯然是不行的!”
包云河本來笑瞇瞇的,聽了這話臉立馬就拉了下來,挺不高興地說:“局里是你當(dāng)家呢,還是我當(dāng)家?如果連個辦公室主任都搞不定,我這個一把手還有什么權(quán)威可言?”
這明顯是氣話了,而且說得很欠水平。田曉堂十分惱火,就頂撞道:“您是一把手,選用干部您有提名權(quán),其他副職也應(yīng)該尊重您的意見。但是,您完全不顧副職的建議和勸說,硬要搞‘一言堂’,弄得大家都有想法,也不一定就通得過。我向您再重申一遍我的觀點,付全有根本不適合,王賢榮倒是可以勝任的!”
包云河十分詫異,沒想到田曉堂今天口氣竟然這么沖,就火冒三丈地說:“這事你就不要跟我較勁了,我是不會改變初衷的。你想替局里當(dāng)家做主,也不是不可以,但總得等到你哪天做了局長之后吧!”
田曉堂今天總算是見識了包云河的霸蠻。看來包云河曾被稱作“包霸天”,只怕并非虛言。包云河這些咄咄逼人的話,把田曉堂深深地激怒了,他感覺全身的熱血都奔向了頭頂,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那些激憤的、過頭的話來不及經(jīng)大腦過濾,就慌不擇路地脫口而出了:“您實在油鹽不進,硬要一錯到底,我也拿您沒辦法。但是,讓付全有做局辦主任,我就沒法做這個聯(lián)系辦公室工作的副局長。到時我只有一個辦法,辭去副局長的職務(wù)!我不干了還不行嗎!”
包云河頓時瞠目結(jié)舌,氣得說不出話來。田曉堂居然以撂擔(dān)子相要挾,這是包云河萬萬沒想到的。可不等包云河完全反應(yīng)過來,田曉堂早已起了身,氣哼哼地拂袖而去了。
田曉堂走后,包云河傻了似的呆坐在那兒,半天都沒有動彈。
黨組會是兩天后召開的。進會議室時,田曉堂心中彌漫著深深的絕望情緒。坐下來后,他誰也不看,誰也不理,耷拉著腦袋,心不在焉地翻看著一本時政雜志。
不想會議開始不久,包云河才講了幾句話,田曉堂就抬起了頭,瞪大了眼。包云河提出的局辦主任人選,竟然不是付全有,而是王賢榮!不過,付全有也沒有被遺忘,提議解決正科級別。
兩項提議都順利通過了表決。
田曉堂心頭卻掀起了風(fēng)暴。包云河怎么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呢?是真正認(rèn)識到自己錯了,還是迫于壓力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無論是哪種情況,包云河都算已尊重了自己的意見,自己的勸諫發(fā)揮了最大的作用。為此,他應(yīng)該感謝包云河,并拿出一種高姿態(tài)來,為那天的出言不遜表示歉意。
會后,田曉堂立即去了包云河辦公室,言辭懇切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意思。包云河的反應(yīng)似乎很平淡,徐徐說道:“其實,我倆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你看好王賢榮,主要考慮的是辦公室這個崗位的特點,我提議付全有呢,主要考慮的是中層干部結(jié)構(gòu)問題。但我最終還是接受了你的意見。”
田曉堂說:“謝謝您。您有這種胸懷和度量,真是難得!”
包云河淡淡一笑,說:“你就別奉承我了。那天你把話都說絕了,連副局長都可以棄之不干,我還能不依了你嗎?我不依了你,就會成千古罪人呢!”
包云河似乎是一本正經(jīng)的,卻又好像在半開玩笑,田曉堂就揣摩了半天。包云河這樣說,無疑是在抱怨他了。不過,用心體味,又覺察到包云河的話里似乎還帶有一絲贊賞的成分。他心頭不免就有些疑惑。
這次究竟把包云河得罪到什么程度,田曉堂心里還沒底,但把付全有得罪盡了,卻是顯而易見的。甘來生悄悄告訴田曉堂,付全有在背后罵過他,罵得很難聽,田曉堂大度地笑了笑,說:“別管他!”
開黨組會的第二天,李東達(dá)端著個不銹鋼茶杯過來串門了。坐下后,只是慢吞吞喝茶水,并不急于說話。田曉堂卻坐不住了,心想自己的定力到底不如人家,正要無話找話打破沉悶,李東達(d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你真是不容易啊!”
田曉堂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卻又隱約猜出了一點兒什么,含糊道:“唉,哪個都不容易!”
李東達(dá)說:“我知道,要不是你跟老包又吵又鬧,王賢榮肯定靠邊站,付全有可就得逞了?!?br/> 田曉堂說:“即使我不跟他唱反調(diào),我想黨組會上也是難得通過的。”
李東達(dá)不以為然地說:“只要上了黨組會,多半就能通過。誰愿意做那個惡人,當(dāng)面跟老包撕破臉?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種膽氣的!你想想吧,只要是一把手的提議,幾時被副職們否決過?”
田曉堂一想也是,不覺就感到有些悲哀。
李東達(dá)冷冷一笑,恨恨地說:“老包也真是搞笑,竟想用一個半文盲的司機來做辦公室主任。幸好你阻止了他,不然,那個阿斗真的走馬上了任,還不知要鬧出多少精彩笑話來呢!”
田曉堂明白了,李東達(dá)這是在向他表示聲援和致敬,心里不免覺得好笑。又想,如果李東達(dá)知道他倆已成了爭奪黨組副書記職位的對手,李東達(dá)還會對他這樣示好嗎?不過,想到包云河許下的愿,田曉堂就有些黯然。當(dāng)時包云河承諾給他加封一頂黨組副書記的帽子,是有交換條件的,那就是支持付全有做局辦主任。現(xiàn)在,因他極力反對,付全有未能如愿,包云河跟他有了隔閡,那個承諾還能算數(shù)嗎?
田曉堂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不久市里開始在各單位大規(guī)??疾旄刹浚瑓s沒有考察到局里來,包云河也不再對他提起黨組副書記的事。很快市里集中研究了一批干部,他和李東達(dá)自然都沒戲。對這個結(jié)果雖然早就有預(yù)感,但一切塵埃落定,田曉堂心里還是有些難過。不過,他一點兒也不后悔。
這天,包云河在局里召開專題會,研究潔凈工程質(zhì)量問題如何處理。鐘林因為代表局里參加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情況掌握得最詳細(xì),就由他先介紹情況。不想鐘林一開口就說:“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情況比預(yù)想的還要糟?!弊髁司唧w匯報后,鐘林提出建議:責(zé)成施工隊老板對存在嚴(yán)重質(zhì)量問題的七公里長的水泥稻場全部返工重修,并說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解決問題,消除隱患。
鐘林說完,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田曉堂注意到,包云河的臉已拉得老長,臉色變得十分陰冷,便明白包云河一定是怒火中燒了。從內(nèi)心講,他很贊同鐘林的建議,也很欽佩鐘林的仗義執(zhí)言。他真想站出來,表示一下對鐘林的支持和聲援??伤种?,今天恐怕不能這樣做。前不久他已將包云河得罪過一回了,而且看起來得罪得不輕,如果這次又公然頂撞,那就是雪上加霜,就有可能由量變到質(zhì)變,招致包云河對他徹底失望,進而徹底拋棄。他必須適可而止,作點兒妥協(xié)。再說,包云河為這質(zhì)量問題,早已跟他作過暗示,打過招呼了,他也不能不拿出點兒姿態(tài)來。不過,要他昧著良心說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還是十分痛苦和郁悶的。但這種明哲保身又實在是迫不得已。換個角度講,這也算是一種迂回之術(shù)、虛圓之道吧。
包云河點名讓大家發(fā)言,卻沒有一個與會者拿出鮮明的態(tài)度來,就連李東達(dá)也是避實就虛、含含糊糊、顧左右而言他。輪到田曉堂發(fā)言時,鐘林就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滿以為他會呼應(yīng)一下自己。不想田曉堂卻說:“具體怎么處理,我建議還要講個實事求是,講個顧全大局,要考慮政治影響,考慮一方穩(wěn)定,考慮處理方案的可操作性……”他這番話看似很原則,又好像很含糊,其實意思不難揣摩。聽了他的發(fā)言,鐘林的目光就暗淡下來,而包云河的目光卻陡然一亮,并向他微微點頭,回報以欣慰的笑容。
大家發(fā)言完了,包云河清清嗓子,正要開口講話,鐘林卻霍地站起來,怒氣沖沖地說:“看來大家沒有深入現(xiàn)場,對問題的嚴(yán)重性還是估計不足啊。我建議讓大家都到戊兆去實地看一看,再來討論這個問題,我想就不會這么不痛不癢了。”
鐘林作出這個舉動,讓田曉堂大感意外。他仿佛看見了那個跟包云河怒發(fā)沖冠、針鋒相對的自己,不由得對鐘林產(chǎn)生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對他的血性和勇氣大為欽佩,又不免對自己剛才的發(fā)言感到羞愧了??捎窒?,鐘林這么沖動,這么怒不可遏,又能改變什么呢?除了改變大家對他的看法,影響他自身的處境,恐怕什么也改變不了。
果然,包云河黑著臉作總結(jié)講話時,根本就沒提及鐘林那個返工重修的想法,更沒理睬他讓大家去現(xiàn)場研究問題的建議。包云河一錘定音地確定了四個字的處理意見:“認(rèn)真整改”。所謂“認(rèn)真整改”,說白了就是修修補補。
十七
這天下午,尤思蜀給包云河打來電話,說云赭已被正式確定為便民服務(wù)中心項目的兩個試點地市之一,向包云河表示祝賀,并說哪天一定要敲他一頓。包云河連聲表示感謝,說本周就到省城來擺上一桌,好好地答謝一下勞苦功高的尤主任。尤思蜀哈哈大笑,說專門過來設(shè)宴就不必了,這頓酒還是留著今后到云赭來喝吧。接完電話,包云河興奮得有些坐不住,決定馬上著手開展選址工作。他在開發(fā)區(qū)跑了好幾天,看了幾處地方,挑來揀去,總算敲定了一宗地。
一天,包云河興沖沖地帶著田曉堂去看那塊地。到達(dá)現(xiàn)場,田曉堂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正是周傳芬所在的那個村。
包云河一手叉腰,一手遙指遠(yuǎn)處,比畫道:“就是這片菜地,我們征用一百畝。我看了一下,大概有九戶農(nóng)民需要遷走?!?br/> 田曉堂順著包云河的手指望去,粗略一估算,發(fā)現(xiàn)他說的一百畝地剛好把周傳芬的房子圈進去,心里就莫名地一緊,也不知道搬遷對于周傳芬的家庭來講,究竟是福還是禍。
包云河滿臉放光地說:“哎呀,這可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呢?!碧飼蕴冒敌Γ憧粗械?,哪個又敢說不是風(fēng)水寶地!包云河又道,“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大變樣了。我初步考慮,要么不動手,動手就要搞得氣派一些。主樓我看就建十五層,裝三部電梯。主樓前面修個中型廣場,后面建一幢附樓,可以做內(nèi)部招待所,也可以租出去做賓館酒店。不過,攤子鋪這么大了,資金就有些吃緊。缺口怎么辦?我想了個辦法,干脆拉兩個二級單位進來,賣了他們的舊院,又可籌到一筆款子?!?br/> 田曉堂暗暗驚嘆,包云河真是大手筆、大氣魄呀!看著包云河那副躊躇滿志、運籌帷幄的樣子,他想,當(dāng)一個為官者將自己親手設(shè)計的宏偉藍(lán)圖一步步變?yōu)楝F(xiàn)實的時候,心中一定充滿了支配權(quán)力的快意,一定涌動著創(chuàng)造偉業(yè)的豪情。而這種快意和豪情所帶來的強烈滿足感和成就感,是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可以替代的。又想包云河做成這件大事,只怕是具有紀(jì)念碑意義的,這不僅會成為包云河的一大政績,為他個人升遷鋪平道路,而且還會讓他在本局發(fā)展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忽略不了的一個人物。
包云河接著說:“我想確定一個原則,就是決不舉債搞建設(shè)。當(dāng)然,這種思想早已不時興了,但我仍要強調(diào)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搞好資本營運,注重精打細(xì)算,讓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既確保大樓蓋起來,又不留下任何債務(wù)。”
田曉堂點頭道:“您這種想法,我覺得很好。這是對事業(yè)、對后人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他說的是真心話,包云河提出搞建設(shè)而不舉債,十分難得。
在包云河的催促下,籌建工作進展很快。半月后,拆遷動員工作就啟動了??紤]到這項工作很棘手,包云河就把拆遷事務(wù)委托給了開發(fā)區(qū)拆遷辦,田曉堂則緊密配合他們。他和拆遷辦的幾員干將天天泡在拆遷戶家里,磨破了嘴皮,說盡了好話,整整忙了一個月,總算和八戶拆遷戶簽下了拆遷協(xié)議,只剩下最后一戶沒簽了。
這剩下的最后一戶,就是周傳芬。
在拆遷工作組還沒上門之前,田曉堂一個人先去了一趟周傳芬家。
周傳芬一見到他,就說:“田局長你來得正好,我正想這兩天去找你呢。”
田曉堂問:“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周傳芬遲疑了一下,才說:“我還真不知該怎么開口講。你們在這兒建大樓,按說我沒有道理不支持。你們是我家的大恩人,從郝局長到你,這些年來給了我們那么多的幫助和照顧,我真是感激不盡。我如果不支持你們,就太不知好歹了。可是,我又相當(dāng)為難。我家的情況你是清楚的,哪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呀。現(xiàn)在這房子雖說不怎么樣,好歹還算有個窩,如果被拆遷了,又只補那么一點兒錢,我哪買得起遷建小區(qū)的單元房?到時候,我們只怕就無家可歸了。”周傳芬說著,眼里已涌滿了淚水。
田曉堂只覺心往下一沉。周傳芬說的,他知道都是實情。這次一旦拆遷,她家不僅沒房住,而且也沒地種了,基本的生存都會成問題。更何況,她家里還有個重病號呢。田曉堂對她充滿了同情,卻又感覺很無奈。他不可能把她家的房子和菜地保留下來,也很難單獨對她家提高拆遷補償標(biāo)準(zhǔn)。他只能說:“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你家有困難,我再來幫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多少解決一點兒?!彼焐线@么說,心里其實一點兒底也沒有。
周傳芬聽了他的話,一邊抽噎一邊點頭。田曉堂想到進屋半天,一直沒聽見老王的動靜,就問:“老王呢?”
周傳芬說:“他呀,又躺到醫(yī)院去了。前兩天,他的病情陡然加重,不住院不行了。幸好你上次幫我們掙來了那幾萬塊錢,不然,拿什么去住院!”
田曉堂說:“那錢是怎么來的,你沒在外頭亂說吧?”田曉堂當(dāng)時將八萬現(xiàn)金交給周傳芬,只模糊地說這是賣那些煙標(biāo)換來的,并一再吩咐她不要四處張揚。
周傳芬說:“我哪敢聲張啊。為了給老王治病,這幾年我找親朋好友挪借了好幾萬。這些親戚朋友都不富裕,如果我把這事張揚出去了,他們上門找我討錢,我該怎么辦?”
田曉堂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找了包云河,請求他特事特辦,在統(tǒng)一的補償標(biāo)準(zhǔn)之外,對周傳芬家采取某種變通方式,再增加一點兒補償。
包云河翻看著桌上的文件,對田曉堂的話似聽非聽。田曉堂說完了,他也不表態(tài)。直到一本文件都翻遍了,才生硬地說:“凡事都要講規(guī)矩。她家有特殊情況,別人就沒個特殊情況?如果大家都講情況特殊,都要求照顧,那拆遷協(xié)議就沒法簽了。我們可不要帶頭壞了規(guī)矩,壞了規(guī)矩后患無窮?!?br/> 田曉堂十分失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悶悶不樂地枯坐著,半天沒有動彈??煜掳鄷r,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掏出一看,是姜珊打過來的。他想起已有好長時間沒去戊兆,也沒和姜珊聯(lián)系過了。接通電話,姜珊開玩笑說:“田局長,潔凈工程出了麻煩,你也很少來了,師妹在這邊受盡煎熬,也不來關(guān)心一下!”
田曉堂朗聲笑了起來,說:“最近一直在開發(fā)區(qū)那邊抓拆遷,沒日沒夜的,還真是顧不上。不過,你說我不關(guān)心你,倒是大大地冤枉師兄了。就在昨天,我還向鐘科長問起你呢。”
姜珊那邊半晌沒出聲。田曉堂暗想:莫非自己這半真半假的討好話讓她受了感動?他就覺得女人真是感性動物,幾句乖話就把她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他不動聲色地問:“怎么啦?怎么不吱聲了?”
姜珊這才又說話,嗓音果然低沉下來,也不再是那種調(diào)侃的口氣,而有了傾訴衷腸的味道:“師兄你不知道,這些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啊。陳局長對我滿肚子意見,不給我一點兒好臉色,還在外面散布謠言,說我仗著和華縣長有特殊關(guān)系,把責(zé)任全推給了他,自己倒撇得一干二凈。他這人怎么這樣呢?這不是血口噴人嗎?陳局長這人,過去感覺雖不太好,但還算過得去吧??蛇@回,他做得實在太損了?!?br/> 田曉堂倒不覺得意外,說:“狗急了還跳墻呢!他現(xiàn)在不咬你咬誰?”
姜珊說:“他這幾天的確是焦頭爛額,可也不能因此就亂咬一氣呀。華縣長不肯放過他,要免掉他的局長職務(wù),調(diào)往別處做普通干部。包局長聞訊后,趕過來跟華縣長打招呼,要求不撤陳局長的職。華縣長卻說這樣處理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不然還要立案查處呢,硬是不買包局長的賬。包局長一氣之下,就跟華縣長吵了起來,說如果你們戊兆容不下他,我就把他調(diào)到市局去。”
田曉堂吃驚不小。包云河袒護陳春方,竟到了如此不顧影響、不計后果的地步,甚至可以說有些瘋狂了。包云河并不是個感情用事的人,但眼下卻能做出這種毫無理智之舉,這說明他把與陳春方的私情看得格外的重。也不知包云河說要把陳春方調(diào)到市局,究竟是氣話呢,還是真實想法。他又不便向姜珊打聽,就只是說:“看來陳春方在你們局里只怕是待不下去了,被華縣長發(fā)配去做普通干部,他肯定不甘心,可真是被包局長弄到市局來,又能怎樣呢,還不是至多做個中層干部!”
姜珊說:“是啊,他能保住工作就不錯了。一個應(yīng)該受處分的人,難道還想提拔不成!”
田曉堂開起了玩笑:“陳春方一走,局長的位子可就空出來了。機會難得啊,你不妨朝這個位子努一把力,爭取把個副字抹去算了!”
姜珊嗔道:“你真會拿師妹尋開心!我就是把頭想扁了,也不會去打這個主意!”
田曉堂可以想見她說這話時,撅著嘴佯裝生氣的樣子,心頭就掠過一股異樣的感覺。
陳春方將要調(diào)到市局的消息,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傳開了。田曉堂暗想,看來包云河這回是跟華世達(dá)較上勁了,非得把這口氣賭贏不可。只是陳春方到了市局,又該怎么安排呢?真的就做個平調(diào)的中層干部嗎?
田曉堂和拆遷辦的人一道去周傳芬家動員拆遷。周傳芬這天還算平靜,她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補償款能不能適當(dāng)增加一些,二是能不能幫她找一個崗位。田曉堂表態(tài),第一條不好答復(fù),第二條倒是可以承諾,在項目竣工后聘她做保潔員,同時也可雇她兒子來做保安,并答應(yīng)將這一點寫進拆遷協(xié)議。周傳芬聽他這么一說,沉默了半晌,就答應(yīng)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當(dāng)她拿起筆,右手卻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來。簽完字,她還是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田曉堂沒想到,周傳芬的拆遷動員竟是如此順利。周傳芬的通情達(dá)理和顧全大局,讓他深受感動,卻又覺得十分歉疚和不安。他考慮再三,才拿定主意,違反一次財經(jīng)紀(jì)律,跑到一家下屬單位,向這家單位的頭頭裴自主提出“化緣”兩萬,說是用于局辦的同志們外出“培訓(xùn)”。裴自主和田曉堂私交不錯,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裴自主心里明白得很,田曉堂要這筆錢肯定不是為了什么“培訓(xùn)”,只怕是有些開支局里不好報賬,才想到找他求援。不過他也清楚,送給田曉堂兩萬塊錢自己并不吃虧。田曉堂管著局里的資金,今后撥什么經(jīng)費時給他適當(dāng)傾斜一點兒,他就不止多得兩萬。田曉堂把錢拿到手后說:“發(fā)票你自己想辦法?!迸嶙灾餍Φ溃骸爱?dāng)然是我們想辦法,你只管放心好了。”
田曉堂把兩萬塊錢直接送到了周傳芬家里,稱這是給她家新增的補償款,又叮囑她注意保密,不可對外聲張。做完這件事,田曉堂才覺得心里踏實了些。
九戶拆遷戶的拆遷協(xié)議全部簽完,包云河大為高興。一周后,他就放心地去歐洲學(xué)習(xí)考察了。付全有以照顧他為名,也一同前往。機關(guān)里便有人說起了風(fēng)涼話,說包云河未能把付全有扶上局辦主任的位子,心里還是有些愧意,這次才特意帶付全有出國去玩一趟,以示安慰,亦作補償。
十八
包云河從歐洲回來,一上班就打電話過來,叫田曉堂去一下。
田曉堂從容地喝了幾口茶,喝得渾身舒坦了,才起身不緊不慢地往走廊上走。他其實是故意磨蹭這么一下,當(dāng)然也不可拖得太久。到了包云河辦公室門前,他輕輕叩了叩門,里面馬上傳出回應(yīng)聲:“請——進!”用的是普通話的語調(diào),顯得很客氣,很有修養(yǎng)。他不由得一怔。過去包云河可不是這樣的。過去包云河只會說:“誰呀?進來進來!”口氣總是生硬的,甚至有些不耐煩。沒想到去了一趟歐洲,竟然也學(xué)得了一些文明禮儀,變得紳士起來。誰說出國“學(xué)習(xí)考察”無甚鳥用,包云河去了這一趟,回來都會禮貌地說“請進”了,收獲還不夠大嗎?
進門后,田曉堂問起在歐洲的見聞,包云河頗有興致地作了些介紹。講到興奮處,兩只手還伸出來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包云河呱呱地講了半天,仍然意猶未盡,又感嘆道:“出國什么都好,就是中國話沒地方說,憋得我呀,真是難受死了!”田曉堂在心里笑了,今天包云河幾乎成了個話癆,原來是為了彌補周游歐洲時說不成中國話的損失?。∮窒氚坪悠綍r發(fā)號施令慣了,說什么話總有人聽,有人奉承叫好,去了歐洲卻連話也說不成了,他哪受得了這份寂寞!幸好他在歐洲只待了一周,如果時間長了,只怕會要他的命的!
說過歐洲見聞,包云河神情忽然嚴(yán)肅起來,說:“市委組織部已原則同意我局配備一名工會主席。你可能也聽到了議論,說陳春方要進市局機關(guān)來。我的初步想法,把陳春方作為工會主席人選上報。陳春方近段時間在工作上是有點兒失誤,但看他這些年來的工作表現(xiàn),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能力強,口碑也還好。我們不能因他一時失誤,就把人家一棒子打死吧?無論用哪個干部,難免會有一些不同看法,這很正常。我們用人一定要看主流,看優(yōu)點,不可求全責(zé)備。一個有缺點的干部,有可能不是一個好干部,但一個沒有任何缺點的干部,只怕也不會是好干部。這是我的觀點,有些武斷了??傊?,我覺得提名陳春方還是可行的。再說,早在一年前他就被提名為副局長人選,在組織部備過案。現(xiàn)在提出這個動議,對他來說已是遲來的愛了!”
田曉堂很是吃驚。他一直以為陳春方到市局來只會是平調(diào),萬萬沒有想到包云河竟然還要提拔他。包云河說了這么多,不過是在替陳春方辯護。顯然,包云河也感覺到提拔陳春方在局領(lǐng)導(dǎo)班子中只怕會有不小的阻力,所以才主動尋求田曉堂的支持。
包云河看了田曉堂一眼,見他表情曖昧,笑了笑說:“我打算下午開黨組會議一議,在會前先跟你商量一下。我想聽聽,你對這事是怎么看的?”
田曉堂在心里暗笑,這哪是跟他商量,分明是逼他表態(tài)嘛。如果自己不表態(tài)支持,包云河肯定不會放過他。可要他表態(tài)支持,心里又一百個不情愿。怎么辦呢?田曉堂一下子又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思前想后,還是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可他又不想把話說得那么痛快,就說:“我想,提拔陳春方在局內(nèi)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多非議吧,他畢竟也是多年的正科級干部了。倒是將來組織部公示后,就怕有人揪住潔凈工程不放,一個勁兒地告他的狀……”
聽他這么一說,包云河的表情就有了幾分輕松,笑道:“舉報倒不用怕,我會做好工作的?!?br/> 下午黨組會上,面對包云河投過來的暗示的目光,田曉堂只得第一個表了態(tài),李東達(dá)緊接著發(fā)言,也表示贊同。田曉堂沒想到李東達(dá)今天的態(tài)度竟會這么積極。他不明白李東達(dá)這樣做是出于什么目的。莫非李東達(dá)覬覦已久的正縣級黨組副書記已有了一定把握,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不想得罪包云河?還是因為他本身就不討厭陳春方,一年前他又和陳春方一道成為提拔對象卻均未如愿,兩人算是“同為天涯淪落人”,他對陳春方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田曉堂和李東達(dá)都表態(tài)同意,其他人就不好怎么說了。會議很快就散了。
會后,田曉堂忽然又感到有點兒后悔,覺得自己不該在會上帶頭附和包云河??蓡栴}是,即便他不投贊成票,包云河也有辦法把陳春方扶上工會主席的位子。這讓他真是沮喪不已。
半個月后,走完一系列組織程序,陳春方順利擔(dān)任了工會主席。那個副局長的職位仍舊空缺。田曉堂暗暗琢磨,要是潔凈工程不出問題,陳春方只怕就直接升任副局長了。包云河讓他當(dāng)個工會主席,這既是拉了他一把,同時也算是給他一個小小的懲罰吧。也說不定,包云河的本意是想讓陳春方做副局長,只是在市里通不過,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不過,陳春方在工會主席的位子上大概只會過渡一下。那個空缺的副局長職位,只怕就是為他預(yù)留著的吧?
陳春方做了工會主席不久,鐘林來找過田曉堂一次。那天,鐘林像個怨婦一樣發(fā)了一通牢騷,田曉堂不好多說什么,只能用些大道理委婉相勸。見鐘林神情有些恍惚,不免暗自擔(dān)心起來。
田曉堂沒想到,自己那句玩笑話還應(yīng)驗了,姜珊果真接替了陳春方。田曉堂就覺得華世達(dá)用人還真是大膽,姜珊畢竟年輕了些。他給她發(fā)去短信,表示祝賀。她回道:“謝謝師兄!我沒思想準(zhǔn)備,很有壓力,夜不能寐?!彼{(diào)侃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不必過于擔(dān)心。失眠可不好,容易讓人長皺紋,把人催老變丑。”姜珊說:“本來就又老又丑,無所謂的?!碧飼蕴貌挥傻霉笮Γ职l(fā)去一條短信:“在師兄眼里,你可是咱們云赭的蔣雯麗呢。”在國內(nèi)眾多女演員中,他最喜歡的就是蔣雯麗了。短信發(fā)過去后,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姜珊很快回話:“謝謝抬舉!光是為了師兄,我也要力爭天天睡個好覺!”這話就有點兒耐人尋味了。田曉堂不敢再往深處說了,岔開話題:“今后遇上什么困難只管跟我講,我可以幫你參謀參謀。”姜珊大概是對他的畏縮有點兒失望,過了兩分鐘才回了一句:“今后少不了要向你請教!”兩人又彬彬有禮起來,就顯得有些生分了。
一天晚上,田曉堂和劉向來在一家茶樓小聚。劉向來告訴田曉堂,陳春方這次未受處分反倒提拔,是唐生虎在背后起了決定性作用。劉向來說這個情況是組織部的一位朋友悄悄告訴他的。田曉堂這才意識到,自己把陳春方的不正當(dāng)提拔想得太簡單了。包云河就是再霸道,再有本事,憑其一己之力,是很難擺平華世達(dá)的,更擺不平組織部和市委。如果包云河請動了唐生虎,唐生虎再出面說說話,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只是,唐生虎憑什么要替陳春方說話?難道僅僅是看包云河的面子?不大可能吧。莫非,那個施工隊老板真是唐生虎介紹去的?那個便條上真是唐生虎的筆跡?
這事讓田曉堂很受刺激,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想,看來要在官場站穩(wěn)腳跟,進而有所作為,最好還是在上面找到一個靠山。這靠山越大越好。李東達(dá)據(jù)說靠上了孟副書記,可這靠山還是小了點兒,而鐘林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靠山,所以他們想有所進步,簡直比登天還難。陳春方因接受了唐生虎介紹的施工隊,無意中攀上了唐生虎這個大靠山,所以哪怕是帶病提拔,竟也暢通無阻。事實就是如此,有無過硬的靠山,往往決定著你的仕途沉浮和命運走向啊。田曉堂原本對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搞人身依附的行為嗤之以鼻,對周雨瑩熱衷于走夫人路線也不以為然??擅鎸@殘酷的現(xiàn)實,他也有些動搖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周雨瑩卻還沒回來。直到過了十一點,她才跨進門。還在換著拖鞋,她就喜滋滋地說:“我剛才在唐市長家打了一場麻將,還見到了唐市長!”
田曉堂有些吃驚,問:“唐市長在家?”
周雨瑩說:“他回得較晚。我提到你,他還表揚你了呢!”
原來,這天晚上唐生虎夫人邀請她和周青,干脆到家里去打麻將。打到十點多鐘,唐生虎回了家,他夫人忙介紹周雨瑩,周雨瑩則不失時機地說:“我是田曉堂的愛人?!碧粕⒀劾镆涣粒f:“噢!小田不錯,筆頭子挺厲害的!”
田曉堂聽了難免有點兒激動。他突然想,既然唐生虎對他還保持著不錯的印象,何不抓緊時機,趕快靠上去。他對周雨瑩說了自己的想法,她卻說:“現(xiàn)在就帶你去唐市長家,火候還不到呢。是不是還等些日子,等我和他夫人的關(guān)系再深了一層,和唐市長也更加熟絡(luò)了,再一起登門拜訪,效果只怕會好一些。”
“欲速則不達(dá)”的道理,田曉堂當(dāng)然懂得。他雖然著急,卻也只好慢慢等待。
半個月后,市委關(guān)書記終于調(diào)走了。不過并非調(diào)往外省,而是調(diào)到省里一個部門任了個閑職,這就有點兒貶謫的意味了。卻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關(guān)書記的去向,人們更感興趣的是誰來接任這個市委書記。唐生虎被一致看好,據(jù)說省委已找他談過話了,可任命卻一直不見宣布。面對這種形勢,田曉堂不由得焦急起來,他想要是能搶在唐生虎擔(dān)任市委書記之前和他搭上關(guān)系,那就再好不過了??蓡栴}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由頭,使上唐市長家登門拜訪變得順理成章。周雨瑩說:“唐市長最近好像特別忙,前天我在他家打麻將,他回來得很晚,進門后只望我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一頭扎進書房,再也不見出來。眼下是個特殊時期,我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田曉堂一想她說得也在理,只得暗自嘆氣。
不想過了兩天,機會竟不請自來了。
這天田曉堂和周雨瑩剛吃過晚飯,突然接到周青的電話。周雨瑩以為她又是約自己去陪唐市長夫人打麻將,可她在電話中急匆匆地說:“唐市長有急事找你老公呢,你們馬上趕到唐市長家去。”
兩人哪敢怠慢,慌忙搭了輛出租車直奔過去。一路上,田曉堂滿心忐忑,他猜不出唐生虎會有什么急事需要找他,也不知道跑這一趟究竟是福還是禍。
按響唐市長家的門鈴時,田曉堂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唐市長夫人過來開了門,把他倆迎進屋里。周雨瑩向她介紹了田曉堂,她對田曉堂笑道:“我家老唐剛才點名要找你。也不知道是個什么事,反正他的事情多,天天不睡覺也忙不完?!碧飼蕴冒迪耄剖虚L夫人看起來好年輕啊,不曉得底細(xì)的人,只怕會以為她是唐生虎的女兒呢。又想唐生虎一直沒有露面,莫非他不在家?正這么尋思著,唐市長夫人說:“我們兩個女人就在這客廳里拉拉家常。田局長你去書房吧,老唐在書房里?!闭f著就起身把田曉堂引往書房。
唐生虎正坐在桌前批改著什么,見他進來只是抬了一下眼皮,說了聲“好,好,坐吧”,就又埋頭去寫寫畫畫了。
田曉堂不免有些局促不安。也不知過了多久,唐生虎總算忙完了,這才揉著發(fā)酸的右手,抬起頭來跟他說話。唐生虎嘴角掛著笑意,說:“怎么樣?最近有點兒忙吧?”
單獨跟唐生虎這么近距離地接觸,田曉堂難免有點兒緊張。見唐生虎臉上帶笑,說話也親切,這才放松了些。他暗想,別看唐生虎在外頭不茍言笑,在家里倒還挺和藹的,便答道:“也說不上忙。不像您,這么晚了還在加班加點。”他正琢磨著,是不是借這個機會簡要匯報一下自己的工作情況,不想唐生虎卻岔開了話題,說:“今天找你來,是想請你幫我個忙?!?br/> 田曉堂沒想到如此客氣的話會從唐生虎的嘴里吐出來,感到十分意外,忙磕磕巴巴地說:“承蒙唐市長您看得起,能為您服務(wù)我不勝榮幸。有什么任務(wù)您只管吩咐吧,我一定竭盡全力,把您安排的事做好?!?br/> 唐生虎點點頭,說:“是這樣的。明天要上報一個材料,具體點兒說就是我個人的述職報告,要求全面陳述我擔(dān)任市長這四年來的工作。任務(wù)早就布置下去了,政府辦的一幫秀才們忙活了一個星期,修改了四五遍,可我還是覺得像差了點兒火候?,F(xiàn)在時間已非常緊了,我不敢再叫政府辦的人去弄,怕誤了事。這樣就想到了你,你的筆頭功夫還是不錯的,起草的材料也能對我的胃口。只好辛苦你一下,連夜替我修改潤色。我先把想法跟你說一說,提供幾份基礎(chǔ)材料,你再回去著手修改?!?br/> 田曉堂答道:“我盡最大努力試一試吧,爭取能讓您滿意!”他心頭涌起一陣狂喜。沒想到唐生虎竟然撇開政府辦的秘書班子,把這么重要而又緊急的材料任務(wù)交給他。看來,唐生虎對他的筆頭功夫幾乎有些迷信了。他想,要是把這份材料弄好了,讓唐生虎感到格外滿意了,今后就不愁沒機會靠上唐生虎。
唐生虎講了一些具體要求,把桌上那份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遞給田曉堂,又說:“這事要注意保密,不要對任何人講,包括云河同志。對你愛人也要交待好,讓她不要傳出去。明天上午八點鐘,你帶著改好的材料,直接去我辦公室吧?!?br/> 田曉堂答應(yīng)道:“好的,您放心吧。”
田曉堂退出書房,唐生虎也跟著他來到客廳。周雨瑩見了唐生虎,忙站起身來,甜甜地叫了聲:“唐市長!”
唐生虎笑道:“小田今天晚上被我借用一回,可能連覺也睡不成了。小周你沒意見吧?”
周雨瑩笑吟吟地說:“沒意見,沒意見,高興還來不及呢。唐市長您天天晚上給他派任務(wù),我都沒意見。”
唐生虎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天天晚上給他派任務(wù)?那也太不人道了吧。我如果真那么做了,你背后不知會怎么罵我呢。”
唐生虎居然也有這么風(fēng)趣幽默的時候,田曉堂頗感意外。兩人告辭,走到玄關(guān)處,唐生虎與田曉堂握了手,低聲道:“拜托了!”田曉堂真有點兒受寵若驚了,慌忙回答:“您放心好了?!碧粕⒕秃c頭:“辛苦辛苦!”兩人打開門跨了出來,回過頭正要說再見,那鐵門卻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田曉堂就愣住了,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但在下樓時,他馬上就恍悟了。唐生虎匆匆關(guān)上門,只怕是顧及影響吧。
下了樓,周雨瑩興奮地說:“真沒想到唐市長這么客氣,這么平易近人!”
田曉堂笑道:“你說唐市長平易近人,倒還恰如其分。你上次說他夫人也平易近人,就有點兒搞笑了!”
周雨瑩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剛才來時太匆忙了,竟然空著手,我們應(yīng)該帶上點兒好煙好酒的?!?br/>
田曉堂卻說:“眼下拿不拿煙酒,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他想,堂堂一市之長安排一個下屬修改一下材料,完全可以公事公辦,哪用得著這么慎重和客氣?看今天唐生虎的重視程度,這份述職材料顯然特別重要,唐生虎簡直是把它當(dāng)作私事來辦的。那么,這述職材料究竟派什么用場呢?田曉堂想了想,忽然醒悟過來,這份材料只怕與唐生虎的個人前途密切相關(guān),很可能就是上報到省委組織部,供省委領(lǐng)導(dǎo)在研究市委書記人選時作參考用的。想到這里田曉堂越發(fā)激動和興奮。把這份材料弄好了,他也算是唐生虎這次擢升的有功之臣了。這樣一來,唐生虎這棵大樹只怕就靠定了。
第二天上午,田曉堂按時趕到唐生虎的辦公室。昨晚腦汁絞盡,通宵未眠,他早已累得夠戧。他又不想讓唐生虎看出自己的疲態(tài),出門前就用熱水狠狠地搓了幾把臉,見到唐生虎時他看上去氣色還是不錯。唐生虎對外屋的秘書交待道:“無論哪個來找,一律擋在外面?!泵貢B聲說好。唐生虎又關(guān)了手機,這才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認(rèn)真地看材料。見唐生虎眉頭緊鎖,坐在一旁的田曉堂心里難免直打鼓。好在唐生虎看著看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田曉堂這才稍稍放心了些。
看完材料,唐生虎抬起頭,含笑道:“不錯,不錯!你把我的意圖領(lǐng)會得很好嘛。經(jīng)你這么一改,立意就高多了。重新提煉的幾個小標(biāo)題既有深度,又有新意,也很符合中央精神。跟你說句實話吧,這份材料讓我心一直懸著呢,現(xiàn)在總算可以放下了。不過,還有幾處小問題,需要改動一下?!闭f著,唐生虎翻開稿子,將他認(rèn)為存在問題的地方一一指出來,提出了修改意見。田曉堂已將材料電子版拷了U盤,就在唐生虎辦公室的電腦上按唐生虎的意見直接進行修改,然后再交給唐生虎審看。唐生虎看后又挑出了幾點小毛病,田曉堂馬上按他的要求一一改正。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修訂,到上午十點鐘,材料總算定了稿,田曉堂這才松了口氣。
忙完材料,唐生虎并沒有馬上讓田曉堂走,又和他聊了一陣。唐生虎說:“我以前想把你弄過來給我做秘書,可你不大樂意,我也不好強求啊?,F(xiàn)在我真有點兒后悔了,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不霸蠻一點兒,強行把你要過來!”
田曉堂的臉不由得紅了,激動地說:“唐市長,您真是太抬舉我了!我何德何能,值得您這般看重!我當(dāng)時其實是怕干不好,誤了您的大事,才沒敢來您身邊工作?!?br/> 唐生虎笑了起來,說:“還挺謙虛嘛。年輕人,謙虛一點兒好??!”
田曉堂告辭時,唐生虎又說:“小田啊,回去好好干吧!今后要是有空,晚上也可以上我家去坐坐,別只讓小周一個人去嘛!我也不是天天都那么忙的?!?br/> 田曉堂心里暖融融的,忙說:“我一定加倍努力。我會去看您的,只是您實在太忙,我真不忍心打擾?。 ?br/> 唐生虎慈祥地笑著說:“你去不算打擾,隨時歡迎!”
從市政府回到家里,田曉堂躺在床上想補個覺,可他哪里睡得著?;叵霃淖蛱焱砩系浇裉焐衔绨l(fā)生的事情,他真懷疑是做了一場夢。萬萬沒有想到,只是一夜之間,他和唐生虎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原以為高不可攀的唐生虎,竟是如此容易接近,如此富有人情味!田曉堂忽然意識到,過去其實是有機會進一步接觸唐生虎,并早日贏得其青睞的。只怪他那時太懵懂無知了,白白錯過了機會。
十九
不久,傳言變成了現(xiàn)實,唐生虎順利升任云赭市委書記。代市長則由原常務(wù)副市長接任,而坊間盛傳有望接任市長的孟副書記卻意外地調(diào)走了。田曉堂暗想,李東達(dá)的靠山不在了,那個正縣級黨組副書記的美夢只怕是要破滅了。再觀察李東達(dá),發(fā)現(xiàn)他臉上像是掛著一層霜。田曉堂又想,包云河曾許諾讓自己兼任黨組副書記,只是后來再也閉口不談,他原本對此沒作任何指望了,但現(xiàn)在形勢已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他跟唐生虎的關(guān)系發(fā)展有了巨大飛躍,辦成這件事自然又有了希望,甚至弄個正縣級的黨組副書記也不是沒有可能。田曉堂思來想去,卻又覺得剛剛和唐生虎拉上關(guān)系,就去向人家提要求,未免唐突了些,只怕會引起唐生虎的反感和警覺,再說今后真是把唐生虎靠穩(wěn)了,那做不做什么黨組副書記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他要么對唐生虎不開口,要開口就應(yīng)該爭取更有實權(quán)的位子,至少是個不太冷門的市直部門一把手。
按包云河的要求,田曉堂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撲到開發(fā)區(qū)。兩個月后,各項規(guī)劃設(shè)計全部完成,總投資七千萬元的主樓土建工程開始面向社會公開招標(biāo)。包云河跑到市委,向唐生虎匯報了工作進展,唐生虎顯得很感興趣,答應(yīng)第二天去項目現(xiàn)場看一看。
翌日上午,包云河和田曉堂早早地等候在市委大院里。八點二十分,唐生虎準(zhǔn)時下樓,遠(yuǎn)遠(yuǎn)地沖包云河、田曉堂揚了揚手,就一頭鉆進自己的奧迪車?yán)铩0坪雍吞飼蕴泌s忙上車,催司機小牟開動車子,走在前面為唐生虎的車隊帶路。
到達(dá)項目現(xiàn)場,包云河沒等車停穩(wěn),就急忙開門跳下,奔向后面的奧迪,田曉堂也緊隨其后。包云河跑過去殷勤地打開右側(cè)車門,唐生虎躬身從容地下了車。包云河忙說:“唐書記辛苦了!”唐生虎伸出手來,和包云河握了一下,臉上似笑非笑的。田曉堂趨前一步,親熱地叫道:“唐書記您好!”唐生虎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卻看不出多少熱情,幾乎是用鼻子哼了一聲:“好好!”也不跟他握手,就別過頭,和包云河等人說話去了。
田曉堂一下子僵住了,臉上笑得有點兒尷尬。他萬萬沒有想到,唐生虎今天對他竟是這么個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他滿以為,唐生虎見了他會很高興,親熱地跟他打招呼。他實在想不透,才過去了兩個多月,唐生虎怎么像換了一個人呢?兩個多月前,在唐生虎的家中和辦公室,唐生虎就像一個慈祥的長者,對他是那么親切,又那么隨和,還主動邀請他去家里做客,似乎已把他當(dāng)作了自己人,讓他真是受寵若驚,欣喜若狂。唐生虎可是云赭地面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啊,人家能這樣對待他一個小小的副縣級年輕干部,真是非常難得了。難怪他當(dāng)時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場夢?,F(xiàn)在看來,還真是好夢不長啊。這不,唐生虎突然就變了臉,看見他就像不認(rèn)得似的,連笑容也不肯施舍一個了。
唐生虎在現(xiàn)場只逗留了幾分鐘,就匆匆離去了。田曉堂跟著包云河回到局里,那份郁悶卻一直堵在心口。他仍在揣摩,唐生虎的態(tài)度為什么會陡然變了。難道,當(dāng)時唐生虎對他那么親切,只不過是作出一種姿態(tài),以促使他盡心盡力弄那份述職材料,現(xiàn)在事情早做完了,唐生虎用不著他了,也就不需要再答理他啦?要不,就是如今唐生虎坐了云赭市的第一把交椅,架子更大了,為了彰顯官儀官威,就更加吝嗇笑容,對他也舍不得露個笑臉了?或者,是他這兩個多月一直沒去唐生虎家拜訪一次,好不容易拉上的關(guān)系未能及時鞏固,唐生虎貴人多忘事,跟他又生疏起來了?也說不定,唐生虎說歡迎他去家里坐坐,其實是一種暗示,可他一直沒有悟透這一點,更沒有作出積極的回應(yīng),唐生虎煩他不開竅,所以才懶得理睬他!田曉堂這么胡思亂想了半天,卻沒有理出一點兒頭緒來。
招標(biāo)公告發(fā)布后,先后有十多家公司報名競標(biāo)。田曉堂查看這些公司的資料,發(fā)現(xiàn)具有資質(zhì),實力較為雄厚的有兩家公司,一家叫天成,另一家叫新一。他分析了一番,暗想如果天成公司真想角逐這個工程,那多半就非他們莫屬了。對天成公司,他多少有些耳聞。近幾年,天成公司在云赭包攬了不少大型工程,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天成公司的老板樸天成,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市政協(xié)常委。樸天成之所以能風(fēng)生水起,據(jù)說靠山就是唐生虎。至于新一公司和該公司老板王季發(fā),田曉堂還比較陌生,只知道這家公司過去一直在戊兆發(fā)展,今年才轉(zhuǎn)到云赭市區(qū)來。
不久,樸天成、王季發(fā)分別來拜訪了包云河和田曉堂。
樸天成是個大胖子,坐在沙發(fā)上一直不停地挪來挪去,好像屁股上生了褥瘡似的。田曉堂怎么看他都像個暴發(fā)戶。樸天成一邊挪動屁股一邊跟田曉堂說話,無非說些請他關(guān)照之類。田曉堂清楚,自己的關(guān)照其實有限。對這種投資較大的工程,就是包云河只怕也做不了多大的主,必定會有更大的領(lǐng)導(dǎo)插手,最終還是由更大的領(lǐng)導(dǎo)說了算。田曉堂也看出來了,樸天成表面上似乎還算謙恭,其實骨子里是有些傲慢的。樸天成對拿下主樓土建工程,只怕已是志在必得了。
王季發(fā)則戴著副無框眼鏡,皮膚又白凈,看起來就文質(zhì)彬彬的,像個大學(xué)教授。田曉堂怎么看他都不像生意人,心里便生出了幾分好感。只是再有好感也沒用,看目前的形勢,新一公司只怕很難中標(biāo)了。田曉堂當(dāng)然不會道出這些內(nèi)情,只是客客氣氣地跟王季發(fā)說些套話,又客客氣氣地送他出門,心里卻莫名地替王季發(fā)感到有些遺憾。
這天黃昏,田曉堂難得地早早下班回家。吃過飯,他忽然心生一念:今晚有空閑,何不上唐生虎家坐坐去?自從那天唐生虎在項目現(xiàn)場對他不大理睬后,他一直感覺十分壓抑,又滿腹狐疑,很想找個機會弄清真相。而最好的試探辦法,就是去唐生虎家里拜訪一次。事實上,周雨瑩多次催他去唐生虎家,可他這兩個多月確實有點兒忙,難得脫開身,加上他對上門去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仍有些抵觸心理,態(tài)度不那么積極,便一拖再拖,始終還是沒有去成。周雨瑩為此埋怨他幾回了。那天在項目現(xiàn)場的情形,他是不敢告訴她的。
田曉堂對周雨瑩講了自己的想法,周雨瑩高興地說:“行啊。我早就勸你去拜一拜,你就是榆木腦殼不開竅。該有多少人巴結(jié)唐書記啊,你老不去,人家哪能還記得你!”
田曉堂說:“你看是不是給唐書記家里打個電話?一是看他們兩口子在不在家,有沒有空;二是表示一種禮貌,招呼不打一個就貿(mào)然上門,總不太好?!逼鋵嵥€有另一層心思,打電話也是一種試探,如果唐生虎不愿見他,就會找個托辭謝絕登門。
周雨瑩想了想,說:“電話當(dāng)然要打。不過,現(xiàn)在時間尚早,唐書記多半還沒回去。據(jù)我了解,他一般回家都在晚上十點左右。我看不如我們先去買點兒煙酒什么的,等到十點以后再打電話,那樣更牢靠一些?!?br/> 田曉堂笑道:“你考慮得倒是挺周到的。好吧,我們先去買點兒禮品??罩秩タ偸遣淮蠛线m。不過,唐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好煙好酒了?!?br/> 周雨瑩說:“他家里的禮品就是堆成山,我們也得帶上點兒煙酒。這是個禮數(shù)問題。拜菩薩就得燒香,如果不燒香,反倒會得罪了菩薩!”
田曉堂開玩笑說:“上次我替他熬通宵改材料,也算是幫了他的大忙,他沒怎么感謝我,現(xiàn)在反倒讓我?guī)еY品去看他。這世界還講不講道理啊!”
周雨瑩撇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那你就不去嘛!人家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改個材料算什么,送點兒煙酒又算什么,人家隨便幫你說一句話,對你可就是天大的忙!你想想吧,如果唐書記不點頭,你能坐上這副局長的位子?”
田曉堂感到理屈詞窮了,忙辯解道:“我不過是說句玩笑話,你還當(dāng)了真了!”
熬到晚上十點二十分,周雨瑩才打了那個電話。聽她說她和田曉堂想過去坐坐,看一看唐書記,唐書記夫人說:“老唐剛回來,我去問問他,看他晚上還辦不辦公。你稍等,別擱電話。”片刻過后,唐書記夫人又拿起話筒說,“老唐說了,歡迎你們來。”
見沒有被拒絕,田曉堂才稍微放心了些。兩人趕忙打的過去,一路上,田曉堂都在考慮等會兒見了面該說些什么。按響唐家門鈴時,田曉堂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他還不知道唐生虎見到他會是個什么態(tài)度。如果還是像在項目現(xiàn)場那樣不冷不熱,那他今晚可真就顏面掃地了。
唐書記夫人過來開了門,見周雨瑩手上提著兩包東西,就責(zé)怪起來:“都是老朋友了,還這么客氣干什么!”說著把他倆讓進屋里。倒上茶后,她說,“田局長你去書房吧,老唐在書房里?!?br/> 田曉堂來到書房門口,只見門虛掩著,里面卻傳出一陣說笑聲。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原來還有別的客人呀,這人是誰呢?該不會是相識的人吧?他遲疑了片刻,才輕輕叩了叩門。唐生虎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是小田吧?快進來呀!”田曉堂輕輕推開門,叫了聲:“唐書記!”唐生虎坐在書桌后面,笑得很慈祥:“好,好!坐吧,坐吧?!币娞粕⑦@個樣子,田曉堂心里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卻又越發(fā)迷惑起來。不過他沒時間細(xì)想這些,轉(zhuǎn)身往沙發(fā)那邊挪去,這才看見深陷在沙發(fā)里的客人不是別人,竟然是前兩天剛找過他的大胖子樸天成。田曉堂覺得有點兒尷尬,走過去跟樸天成打了聲招呼,在另一把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唐生虎略顯驚訝地說:“你們認(rèn)識呀?哦,好好!”
田曉堂本來早已想好了跟唐生虎怎么說話,可樸天成在場,他想好的那些話都不便說了,不由得暗暗有些懊惱。唐生虎笑道:“我剛才正在跟天成討論中國的房價問題,小田你也發(fā)表一下高見。”
唐生虎和樸天成繼續(xù)談?wù)撝?,田曉堂只得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時不時也插上幾句,不過他卻老是走神。他注意到,樸天成跟唐生虎說話時,屁股也是挪來挪去的,像是沙發(fā)上有釘子似的,顯得非常隨便??磥順闾斐珊吞粕⒌年P(guān)系,還真是不同尋常啊。蹊蹺的是,他怎么會在唐生虎的書房里遇上樸天成呢?一般來說,領(lǐng)導(dǎo)都是忌諱拜訪他的人撞在一起的。按常理,如果樸天成在周雨瑩打那個電話時就已登了門,唐生虎應(yīng)該找個由頭讓田曉堂改日再來拜訪;如果樸天成是在周雨瑩打過電話之后才到的不速之客,那唐生虎也應(yīng)該讓田曉堂先在客廳候著,等樸天成談完后再把他叫進書房去??裳巯逻@種情況,分明是唐生虎有意讓他和樸天成撞在一起的。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為了向他傳遞一個信息,樸天成跟我不是外人,那個工程得考慮讓天成公司中標(biāo)。想到這里,田曉堂忽然意識到,樸天成恰好和他同一時間前來拜訪唐生虎,世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只怕是得知他要來,唐生虎才打電話把樸天成叫過來的吧!
聽他倆閑聊著,田曉堂漸漸感到興味索然了。好在樸天成接過一個電話,就先告辭走了。田曉堂見時間不早,打算稍坐片刻也就離開。唐生虎卻沒有一絲倦態(tài),似乎不經(jīng)意地向他問起便民服務(wù)中心項目的籌建情況,田曉堂一一作了回答。他以為唐生虎接下來會說到天成公司競標(biāo)的事,可唐生虎并沒有說,甚至連樸天成三個字都沒有提,好像樸天成剛才并沒有在這里挪來挪去地一坐半天。田曉堂馬上又覺出自己的淺薄了。唐生虎只需讓他看見樸天成在這里待過就足夠了,哪還用費什么口舌?
問過情況,唐生虎說:“你主抓這個項目,看來工作做得蠻不錯嘛!你年輕,腦子又靈活,今后要大力支持云河同志,多給他當(dāng)參謀,出點子……”
田曉堂連連點頭,表態(tài)道:“我一定遵照您的要求,支持包局長把局里的工作做好,讓市委放心,讓您放心。”他暗暗感覺唐生虎這話有弦外之音??磥?,唐生虎到底還是不放心,忍不住要對他旁敲側(cè)擊地提醒一番。唐生虎吩咐他給包云河多當(dāng)參謀,出點子,而眼下要當(dāng)?shù)母邊?,要出的金點子,還不就是讓天成公司順利中標(biāo)!
唐生虎顯得很滿意,頷首道:“好,好!小田真是不錯,好好干吧!”
告辭時,唐生虎送至玄關(guān),瞟見了地上的兩包東西,沖夫人暗暗使了個眼色,他夫人會意,去儲藏室提來一盒禮品,遞給周雨瑩,讓她帶回去。周雨瑩慌忙擺手,不敢接?xùn)|西。田曉堂也頗覺意外,忙說:“唐書記您太客氣了,我們哪受得起!”唐生虎笑了,說:“要說客氣,也是你們講客氣在先。我不收你們的東西吧,顯得不近人情了。收了吧,又過意不去。所以我想在領(lǐng)受你們心意的同時,作點兒回贈,這樣就扯平了。古人早就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周你就拿著吧!”一席話說得合情合理,情真意切,田曉堂和周雨瑩大為感動,連聲道謝,拉開門退出門外。還沒等兩人轉(zhuǎn)過身來,那鐵門砰的一聲,迅即而又無情地關(guān)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鐵門一聲悶響,讓田曉堂心頭一震,突然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唐生虎對他的態(tài)度其實一直并沒有多少改變,那天在項目現(xiàn)場之所以待他不冷不熱,只不過是刻意要在公開場合跟他保持一定距離。就像出了這道鐵門,唐生虎就絕不會跟他說一句熱乎話一樣。唐生虎這樣做,當(dāng)然是大有深意的。唐生虎這樣的廳級干部、地方大員,對老百姓需要顯出熱情,那叫作風(fēng)親民;對副手和直接下屬需要顯得隨和,那叫作風(fēng)民主;而對田曉堂這類不大不小的干部,則需要拿拿架子,顯示威嚴(yán),那叫作風(fēng)潑辣。如果唐生虎對其他干部不大答理,唯獨對他流露出親熱,就很容易讓人看出兩人關(guān)系的特殊。兩人的不尋常關(guān)系這么輕易地暴露出來,讓別人認(rèn)定他是唐生虎的人,對他不一定是好事。最起碼,樹大招風(fēng),他會成為眾矢之的,招致有些人的嫉妒和忌恨,被一些人當(dāng)作假想敵,視為仕途上的競爭對手。甚至,有人覺得他擋了道,就會暗暗對他使損招,下絆子,置于死地而后快。那樣,他在官場上的風(fēng)險就增加了許多。田曉堂想起包云河在當(dāng)局長之前將自己與唐生虎的關(guān)系隱藏得那么深,確實是一種高明之舉。如果李東達(dá)早就知曉了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還不跟包云河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那樣一來包云河任局長只怕就沒那么一帆風(fēng)順了。
兩人下樓,周雨瑩說:“哪有上門送禮還回贈的?看來唐書記真沒把咱們當(dāng)外人?!?br/> 田曉堂笑道:“大概也是他家禮品多得放不下,請我們幫他處理掉一點兒吧。”
周雨瑩將禮品盒提得高高的,說:“我倒要看看,這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剛才帶了兩條軟中華,兩瓶茅臺酒,我想這盒東西的價值應(yīng)該不會超過那些煙酒吧?!彼椭鴺堑赖臒艄?,仔細(xì)打量那個禮品盒。田曉堂也把頭湊過去細(xì)看。
禮品盒上全是外文,打開一看,里面裝著兩瓶洋酒,酒瓶的造型十分別致。田曉堂心里暗暗吃驚,說道:“這洋酒肯定也是別人送給他的。單是從這酒瓶和紙盒的精致程度看,檔次也不會低。這種酒價錢自然是不菲的。我估計,這兩瓶酒只怕是路易十三之類的高檔酒,少則近萬,多則數(shù)萬?!?br/> 周雨瑩大驚,說:“這么貴?玉液瓊漿呀。他們把這洋酒送給我們,豈不是虧大了?”
田曉堂啞然失笑了:“你真是沒見過世面。人家哪會在乎這點兒東西呀。”
二十
翌日上午,包云河把田曉堂叫了過去。閑扯幾句后,包云河說:“還有四天,就要進行公開競標(biāo)了,對目前報名的公司,你有什么看法?”
顯然,包云河在探他的口氣。田曉堂從容答道:“我覺得實力最強的還是天成公司和新一公司,而天成公司的實力還略勝一籌。據(jù)我了解,天成公司近年來在云赭做了不少大型工程,質(zhì)量都還不錯。我想,我們這個工程也交給他們?nèi)プ觯赡芨判囊恍??!?br/> 包云河連連點頭,笑容一下子爬得滿臉都是。“我也作過一些分析,天成公司的實力確實是強一些??磥?,我倆是不謀而合啊。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去操作吧。雖說是公開招標(biāo),我們也得把主動權(quán)抓在自己手里,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br/> 田曉堂笑道:“行啊,我按您的意見去落實?!彼?,哪是什么不謀而合,肯定是唐生虎也對包云河打過招呼了。包云河大概沒料到唐生虎會對他作暗示,剛才只怕還有些擔(dān)心他不支持天成公司呢,沒想到他竟主動開口投天成公司的贊成票,包云河頓時放了心,難免就有點兒喜形于色了。
田曉堂離開時,包云河起身把他送到門邊,還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笑得有點兒意味深長。田曉堂便有些激動了,暗想包云河這么一拍一笑,是欣賞他的識時務(wù),贊許他的練達(dá)呢,還是有別的意思?會不會是發(fā)現(xiàn)了他與唐生虎交往的蛛絲馬跡?他就想,應(yīng)該讓包云河知道他與唐生虎的關(guān)系確實非同尋常了,這樣包云河才不會小覷他。但又不能讓包云河知道得太清楚。如果讓包云河曉得唐生虎對他相當(dāng)信任,包云河心頭肯定是酸溜溜的,暗地里也會防他一手了。他越過包云河這個直接上級,去跟更大的上級唐生虎套近乎、拉關(guān)系,這本來就是犯了大忌的。
天成公司攬下主樓土建工程,至此已經(jīng)毫無懸念了。不想就在公開競標(biāo)的前兩天,突然又節(jié)外生枝。
這天下午快下班時,包云河過來叫田曉堂:“走,我們一起上宏瑞去,尤主任來了?!?br/> 田曉堂有些奇怪:“尤主任過來啦?他到了才跟您聯(lián)系???”
包云河微皺著眉說:“是啊,真是有些蹊蹺。以前他過來,哪次不是還未出門電話就先到了。剛才他在電話中說,他這次來云赭只是辦點兒私事,本不想驚動我們,又怕我們今后知道他來了這里卻沒打聲招呼,會怪罪他,所以還是通報一聲,讓我們不用管他,他自有人接待。你看他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既不想驚動又何必告訴我們,既告訴了我們,又可能不被驚動嗎?”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這個尤思蜀,就會故弄玄虛。不過,上次爭取便民服務(wù)中心那個項目,他可是出了大力的。他這次來,我們還真是不能怠慢,得借這個機會好好感謝他一番呢!”
包云河說:“是該好好答謝人家。只是一想到要跟這個大酒桶拼酒,我就雙膝發(fā)軟,頭皮發(fā)麻!”
田曉堂笑道:“今晚只怕又有一場惡戰(zhàn)!他上次沒把您喝趴下,肯定一直不服氣。再說,我們還欠他一頓酒呢?!?br/> 尤思蜀這次來弄得這么神秘兮兮的,田曉堂無來由地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想包云河只怕也有類似的感覺,只是沒和他點破。
進了宏瑞大酒店五樓房間,包云河和田曉堂都感到有些驚訝,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幾分。跟尤思蜀在一起的,竟是新一公司的老板王季發(fā)。
尤思蜀笑道:“叫你們不用管我嘛。我這次是被季發(fā)老弟強拉過來的,也沒什么公干?!?br/> 包云河一臉的笑:“領(lǐng)導(dǎo)哪還有什么私事!你只要到了云赭地面,無論來干什么,我們都不可怠慢?!?br/> 尤思蜀大笑:“我算什么領(lǐng)導(dǎo),一介白丁而已!”
王季發(fā)給包、田兩人遞上茶水,插嘴道:“思蜀兄還真是被我綁架來的。我到省里辦事,順便去看看他,才知道他的腎結(jié)石又犯了,疼得很難受。他說看過好多醫(yī)生,吃了不少藥,結(jié)石卻始終不見下來。我想起戊兆有個老中醫(yī)用中草藥化解結(jié)石很管用,就推薦他過來治治。他卻不大相信,不肯過來。我左勸右勸,連推帶搡,總算才把他弄上了我的車?!?
包云河說:“感謝你呀王總,幫我們接來了省廳領(lǐng)導(dǎo)!對這個結(jié)石尤主任你可千萬不能大意,這次既來了,就安心地住下來,慢慢治,治好了再一身輕松地回去。中醫(yī)是很神奇的,小偏方也能治大病哩!”
尤思蜀說:“我這算是病急亂投醫(yī)吧。住下來肯定不現(xiàn)實,廳里還有一攤子事呢,再說龍廳長也離不得我。我明天上午去戊兆瞧了病,就直接趕回去?!?br/> 包云河就叫起來:“這么急干什么!好像省廳離了你就不能運轉(zhuǎn),龍廳長離了你就發(fā)不出指示似的!”
尤思蜀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沒辦法。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包云河試探著問:“尤主任你跟王總……”
尤思蜀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哦,我忘了介紹了。季發(fā)和我是老朋友啦!我們已交往了十多年。我認(rèn)識季發(fā),還是因為他舅舅呢。他舅舅王老書記——現(xiàn)在已退了——是龍廳長的老上級,也可以說是他的伯樂。當(dāng)年龍廳長隔些天就去王老書記家坐坐,我也常跟著去,那時季發(fā)就住在他舅舅家里,這樣我倆經(jīng)常碰面,龍廳長和王老書記在書房說話,我就和季發(fā)待在客廳聊天,慢慢就混熟了,直至成了朋友?!?br/> 包云河就笑,說:“王總你和尤主任關(guān)系這么鐵,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俊?br/> 王季發(fā)也笑了一下,說:“不過是些私人交往,怎么好意思向您匯報?!?br/> 進了包廂,包云河問尤思蜀今天喝什么酒,說還欠他一頓酒,今天得還上。尤思蜀連連擺手,臉上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說:“你們喝吧。我今天可是滴酒不沾的。如果碰了酒,結(jié)石肯定會疼得更厲害。這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傻事,我才不干呢!”
包云河、田曉堂一聽這話,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卻仍然你一言我一語地激將尤思蜀還是多少喝一點兒。尤思蜀早已鐵了心,根本不上他們的當(dāng)。見尤思蜀實在不想喝,王季發(fā)又稱不善飲酒,包云河就干脆叫服務(wù)員給在座每人斟上一杯“王老吉”。大家端著“王老吉”相互敬著,氣氛倒也融洽。沒有喝酒的壓力,田曉堂感覺這頓飯吃得還算輕松。但他知道,此時包云河的心頭,只怕根本就輕松不起來!
從酒店出來,包云河說:“曉堂,我們回局里去坐坐吧?!碧飼蕴靡庾R到包云河是要和他商量事情,就答了聲好。
一路上,田曉堂暗想,尤思蜀聲稱這次過來是為了治什么結(jié)石,天曉得是真是假。在這招標(biāo)在即的節(jié)骨眼上,王季發(fā)把尤思蜀搬到云赭來,用意其實已十分明顯了,盡管尤思蜀只字未提王季發(fā)參加競標(biāo)的事,更沒說半句請他們關(guān)照的話。如果只是一個尤思蜀倒還好辦一點兒,可事實上尤思蜀只怕是代表龍澤光來的。沒有龍澤光的授意,尤思蜀這么謹(jǐn)慎的一個人,也不會貿(mào)然來跑這一趟。
在包云河的辦公室坐下,包云河一臉凝重,沉默良久,才苦笑著說:“我原以為,那四本煙標(biāo)對爭取到這個項目起了決定性作用,現(xiàn)在看來,遠(yuǎn)非如此?。 ?br/> 田曉堂一驚,忽然想,龍澤光該不是考慮到這個工程要給王季發(fā)做,才決定將項目放在云赭的吧。他這么尋思著,嘴上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望著包云河,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是不必賣弄聰明說穿的。
包云河又說:“讓王季發(fā)做,也不是不行。問題是,我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樸天成了,樸天成背后又是唐書記。不給王季發(fā)吧,龍廳長那邊又沒法交待?。 卑坪訃@著氣,仰靠在沙發(fā)上,眉心擰成一團。
田曉堂想,這個事的確棘手。顧及了唐生虎吧,就得罪了龍澤光,不僅這個項目資金下?lián)軙新闊医窈笾慌略僖搽y以得到省廳其他項目的支持,那包云河這個局長就沒法干下去了;顧及了龍澤光吧,又冒犯了唐生虎,而包云河的烏紗帽正捏在唐生虎的手上,那包云河的仕途只怕就有些兇險了。左右都得罪不起,誰碰上了這種事都只能拿腳跳。
“你有什么好的建議嗎?”包云河看著田曉堂,把問題拋給了他。
田曉堂不知道包云河是真的感到束手無策,需要他幫著出出點子呢,還是只不過想借此事考一考他。思索了片刻,答道:“我也想不出什么高招來,只有一個不成熟的建議,不知妥否。我覺得,工程交給王季發(fā)去做,可能更合適一些?!?br/> 包云河唔了一聲,急切地問:“那樸天成呢?”
田曉堂笑了笑,說:“這機關(guān)大院到時不是要拍賣嗎?我們讓點兒利,給樸天成算了。還有那個附樓和廣場的建設(shè),也可以交給樸天成去做嘛。這樣,兩個方面都兼顧到了?!?br/> 包云河輕輕搖了搖頭,嘆道:“哪怕我們拿出了這些補救辦法,樸天成也不一定就滿意啊?!?br/> 田曉堂說:“讓他絕對滿意是不可能的。您跟他好好談一談,爭取把他的思想做通,唐書記那邊更要去作一些解釋,賠個禮,求得他的諒解?!?br/> 包云河問:“這工程就非得給王季發(fā),而不能給樸天成嗎?”
田曉堂從容答道:“單就這個項目而言,龍廳長那邊顯然更為重要。沒有龍廳長的支持,項目只怕就玩不轉(zhuǎn)了,甚至有可能無疾而終。唐書記畢竟是地方領(lǐng)導(dǎo),是您的直接上級,加上您和他又有一定的交情,懇求他的諒解,應(yīng)該比去懇求龍廳長要容易得多?!?br/> “你說的倒也有道理?!卑坪狱c著頭說。又愁眉苦臉地思忖了半天,才終于下了決心,“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看來也只好這么辦了。只是,唐書記肯不肯體諒,我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
田曉堂寬慰道:“我想,他應(yīng)該不會太為難您?!?br/> 包云河不置可否,只是苦笑……
?。ㄈ耐辏?br/> 責(zé)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