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面對面站著。身后,工地正熱火朝天,切割機牙疼似的尖叫,液壓錘拼命撞擊,腳下柏油馬路打擺子一樣顫抖。外甥雙拳緊攥,兩眼噴火,太陽穴上青筋暴脹,血像蛇信子在躥。娘舅躬著背,五官尷尬地扭曲著,滴溜溜一雙鼠眼,狡黠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娘舅說,土生,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出兒。我等著呢。我等著跟你說一句,我可沒壞了章法。
土生十八歲那年開始了他的初戀。大山里的孩子,覺人事兒晚。土生打小帶著小美玩。土生小子,背大筐,小美丫頭,肩小筐,兩人相跟著,小美是土生的跟屁蟲。土生上樹打果,小美在樹底下把衣襟攥成個兜兜,土生打一把,小美撿一把,土生把樹枝搖得刮風(fēng)兒一般,紅燦燦果兒劈劈啪啪砸到小美頭上身上,小美笑得肚子疼。土生上山打柴,小美給他拿著捆柴繩。土生看見個田鼠洞,站到洞口嘩嘩滋了一泡尿。洞子深,小美蹲到洞口,嘩嘩也是一泡尿。等日落回寨子,土生背上的柴捆就吊著只大田鼠,肥嘟嘟的肉,鐘擺似的晃。兩人天天大山里走轉(zhuǎn),小美問土生,大山外邊是什么?土生說,是海。小美問,海什么樣?土生搖頭。他聽娘舅說過山外是海,海什么樣,他沒見過。小美又問,海比咱這山里好嗎?土生說,快點兒長吧,等你長大了,我?guī)闳タ春!P∶谰托λf,你比我大嗎?還不是個小不點兒。
女大十八變,一個眼瞅不見,小美長成了大姑娘。這天土生腰里別把鐮刀下田摟草,走到小美窗戶外邊叫小美,小美,走啦,南坡上草厚,咱今兒上南坡吧。小美不吭聲,小美娘推開窗戶欞子說,土生,你自己個兒去吧,我家小美不去啦。打今兒起,你干什么也別再招呼小美啦。土生一個人上了山。陽坡的土叫太陽拂弄得松軟,小蟲在草棵子里頭唱歌。土生納悶,打不起精神,草也不摟了,枕著鐮刀睡著了。夢里,小美蹦蹦跳跳上了南坡,也不招呼他,哈下腰就摟草。小美的腰多細(xì)呀,草一樣柔,山風(fēng)掀起她的紅襖,草棵子上就像開了一朵大紅花。土生的心擂鼓似的,跳。他說,小美呀!他摟住小美的腰,忽然就醒了,手里抓著一把青草。
小美娘在家里教小美蒸酸魚打糍粑,扯回幾尺藍(lán)布,拿剪子嘶啦嘶啦鉸了,教小美裁衣裳。小美跟娘賭氣,說這些都不時興了,你看看山下,誰還穿家做的衣裳。娘不理小美,照教照做。小美就摔打,拿鐵勺捶鍋沿,抓起剪子,剪子尖朝下,一甩手剁到床板上,跟功夫師傅似的,剁得床板像張大麻臉。她娘喝斥她說,沒章法的丫頭!不打算嫁人啦?想蹲家老哇?小美氣哭了,有話說不出,就想找土生。她娘看得緊,溜了幾次溜不出家門。寫個字條吧,小美只讀到三年級,將將夠?qū)懽约旱拿趾图彝サ刂贰R膊辉剐∶?,前山后山訪訪,哪有小阿妹識文斷字的?頂要緊的是過日子,會縫衣會煮飯,酸魚蒸得油嫩,糍粑打得口滑,然后把自己扎裹得漂漂亮亮的嫁出去,當(dāng)然是嫁給有錢人。最有錢的人娶最美最能干的阿妹,這是寨子千百年的章法。
男人們都下山掙錢去了。近到柳州,遠(yuǎn)到廣州、上海,所有的是一把子力氣。城市正撐開遮天蔽日的腳手架,山里男人的力氣便在城市的高空盡情揮灑。有人寄錢回來蓋了房,也有人回來娶了妻?;貋淼哪腥诉€要出去。男人出去一次,心就野了,寨子就留不住他們了,不光自己走,還把妻也帶了走。寨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連炊煙的味道都稀薄了。
所有下山去的男人,掙下大錢的似乎是土生的娘舅。他包著一隊人馬專給城市蓋樓,在哪兒干活兒,干什么樣的活兒,全憑他一張嘴說了算。誰誰年底拿多少錢,也看他的臉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從不拖欠工錢。年根兒底下,他把自己鎖在工棚里,買一沓大紅紙,包工錢。他親自包。張三李四,誰誰都不一樣。用糨糊粘結(jié)實了,他好拿牙咬,咬緊了糨糊,也咬紅包里的錢。他舍不得呀。咬一嘴,心里就踏實一層。民工們早早就在工棚外邊排隊,嘻嘻哈哈地打逗。他們不操心工錢,只等土生娘舅出來。土生娘舅出來了,一張嘴像女人抹了無邊無沿的口紅,襯著那遍布溝壑般皺紋的老臉,活賽個老妖精。
就這么個老妖精最終娶了小美。娘舅的老婆去年過世了。為治她的病,娘舅花錢流水一般。接她到城里,住進大醫(yī)院,雇了兩個特護,白天晚上地伺候著??赡锞藪甑脕礤X卻掙不來命,這女人受了大半年罪,終是去了。遺體運回山寨,下葬的時候,娘舅哭得死去活來,于是落下了好名聲,都說他疼老婆,舍得在老婆身上花錢。喪事過了頭七,娘舅要回城里去了,前山后山的媒婆子堵著門不讓走。大花小花阿金阿銀,滿山上的阿妹隨他挑,他偏偏挑上了小美。
小美和土生是有約定的。土生也下山了,娘舅勸他下山,說在山里猴年馬月也混不出個人樣,叫土生跟他去當(dāng)個泥瓦匠,說干個三年五載,門道摸清了,就接娘舅的班。娘舅沒后人,巴望著土生給他養(yǎng)老送終。土生搖頭,自己跑到鄉(xiāng)上報名參了軍,公安消防部隊。臨走那天晚上,他來到小美窗戶外邊。小美娘把住窗戶欞子叫他倆隔著窗戶過過話。土生說,小美,我要走了。小美半天不言語,土生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土生又說,小美,你說話哇。小美開了口,話音里帶著哭腔說,怎么就當(dāng)了兵?救火的事,危險。土生笑笑說,不怕。我有膽子有力氣,不信干不出個響動來。小美說,你這人,注定了要驚天動地。土生說,我走了,你等我。小美娘在旁邊撇嘴說,拿什么等你?小美不管她娘,從窗戶里頭探出身來,一把抓住土生的手說,咱說定了,我等你。月亮照著小美銀盤子一樣的臉,有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土生到了部隊上。中隊領(lǐng)導(dǎo)叫他到炊事班。土生說,要燒飯我就不下山了。軟磨硬泡進了戰(zhàn)斗班。戰(zhàn)斗班苦哇。訓(xùn)練。爬墻角上七樓,二十多米高的鋼筋水泥大樓,沒抓手,只能蹬著墻縫往上攀。大腳趾摳進墻縫支撐全身,稍有不慎就會踩空。四十五天的集訓(xùn),土生的大腳趾一直鮮血淋淋,襪子粘在腳上,晚上要把襪子泡濕才敢脫,一脫,撕皮拉肉地疼。他咬著牙。等他磨破了四雙膠鞋、兩套作訓(xùn)服,他終于成了部隊的業(yè)務(wù)尖子、戰(zhàn)斗班長。他在大火里沖殺。消防車上二百多件器材,他如數(shù)家珍。各種危險化學(xué)品燃燒后的處置辦法,他爛熟于心。他甚至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到火災(zāi)現(xiàn)場,一看火焰的顏色,就知道是什么引起了大火。土生的大名在這座城市里響當(dāng)當(dāng)。
可山寨卻忘了他。山太高寨太遠(yuǎn),網(wǎng)絡(luò)不通,手機沒信號,電話線也扯不進去,土生只能給小美寫信。每天都寫。寫他怎么樣從燃燒的汽車?yán)锉吵鲐砣藖?,寫他怎么樣只憑一根救護大繩,單人徒手攀上五樓陽臺,攔腰抱住一個輕生的考生。也寫他第一次看見大海。他所在的城市瀕臨渤海。他寫道,小美呀,這世上再沒有比海更寬的地界啦。那個寬呀,把眼光放出去,沒有山擋著,也沒有樹擋著,眼光箭一樣就射出去了,想收都收不回來。那時候你那心呀,就覺得也放出去啦,放呀放呀,那個亮敞呀,再不想收回來。郵遞員一周上一次山,上山半天,下山半天,給小美背來七封信,下周,又是七封。土生卻收不到小美的回信。土生納悶,小美怎么樣了呢?不會寫的字可以畫畫呀。后來土生得了嘉獎,消防鋼鐵衛(wèi)士,幾千人的大會土生第一回上臺,領(lǐng)了證書下來,轉(zhuǎn)身就給小美寄去了。土生不知道,證書和信都是小美娘收了,她不給小美看,連拆也不拆,就丟進火塘了。
三年。三年后在這座城市的大街上,土生遇見了小美。小美在逛街,穿著絲質(zhì)的大花裙子,粉紅的高跟鞋,拎著一只白色羊皮小坤包,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土生,連忙往人堆兒里扎。土生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她穿家做的衣裳還是穿時髦服裝,土生都能一眼就認(rèn)出她來。
你?怎么到城里來了?
我……我嫁人了。
嫁,嫁人了?你嫁誰了?
那人你認(rèn)識。你娘舅。土生 ,我是你舅媽了。小美突然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捶打土生的胸膛。土生啊,你為什么一去沒消息?你為什么連個信都不給我捎?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苦嗎?我娘沒了。她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逼著我嫁。嫁給你娘舅,嫁給他的錢。臨死她跟我說,我有了好日子過,她才閉得上眼!小美就這樣在當(dāng)街嚎啕大哭,土生的胸膛被她捶得哐哐響,像空了一樣。
土生找了娘舅來。面對面站著。娘舅的工地正打樁,液壓錘拼命撞擊,腳下柏油馬路打擺子一樣顫抖。娘舅問,土生,你要怎樣?
土生的腦子轉(zhuǎn)不動了,不知道自己要怎樣。突然,他聞到一股味,刺鼻,是甲烷。完全下意識,他不用動腦子也能在第一時間嗅出是甲烷。不好!他大吼一聲,話音還未落地,身后嘭的一聲就躥起十幾米高的火焰,他和娘舅都被熱浪一巴掌拍倒在地。
土生趴在地上,看見十幾米高的火焰是從馬路側(cè)邊一個圓孔噴射出來的。剛才娘舅的民工一直就用液壓錘對付那個地方,一定是擊穿了天然氣主干管,才造成這么厲害的燃?xì)庑孤┖腿紵?。娘舅趴在他旁邊,哆哆嗦嗦地問,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土生說,天然氣泄漏!你擊穿了主干管!娘舅慌得哆嗦成一團,癱在地上拾不起個兒來。土生喝道,趕快起來!你得馬上辦兩件事。第一打119報警;第二,組織你的民工撤退,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說完,土生一躍而起,通過強烈的輻射熱,觀察火災(zāi)事故現(xiàn)場。
泄漏點東側(cè)十米的地方是一處停車場,停放著四十余部汽車,靠近泄漏點的兩部車,耐不住高溫炙烤,已經(jīng)起火燃燒,火舌瘋狂地舔著車體,車門和車頂?shù)匿摪孱D時綿軟得像面餅?zāi)菢泳砬?。泄漏點南側(cè)三十米有一片新建的居民小區(qū),十幾棟高層錯落排列,大約有上千戶人家。泄漏點北側(cè)三十八米處有架空高壓電纜。土生迅速思考著滅火方案。天然氣與空氣混合后能形成爆炸性混合物,遇熱源或明火極易發(fā)生爆炸,當(dāng)前的處置措施應(yīng)該是偵查警戒、疏散群眾、冷卻控制、關(guān)閥斷氣。
救火車鳴叫著沖進現(xiàn)場。天然氣搶險隊來到現(xiàn)場。土生的身影立即融入到大火中。
爆炸。泄漏出的天然氣隨時都可能爆炸。所有的人都得到這一警告,所有的人都在奔逃。一百米之外拉起警戒線,居民們被疏散到安全地帶。四支水槍對泄漏點周邊堵截冷卻,防止火勢威脅架空高壓電纜和居民區(qū)。泄漏管線開始降壓,當(dāng)管道壓力下降后,五支高壓直流水槍立即噴射出迅猛的水柱。
娘舅守在警戒線外頭。他不能逃。眼看著他的外甥在火里,他不能離開。濃煙滾滾,水柱交叉,消防隊員在奔跑。娘舅看不見土生。奪人命的大火啊!在火里的那個人,那個從廣西大山里下來的人,身上流著的血有他一份兒啊!娘舅拼命地喊,喊土生,土生!土生??!他拼命地捶打自己的頭?;枇祟^啦!糊涂油蒙了心啦!千哄萬騙地要這孩子下山!要是還在山上,青山綠水的,哪里能撞上這般大火!窮就窮吧,總有命呀!縱然堆成了金山銀山,沒有了這孩子,要錢當(dāng)燒紙?。⊥辽?!土生!我那親人??!
土生聽不見。土生專心致志地滅火,他的心里眼里只有火。輸氣管閥門部分關(guān)閉。他知道主干道減壓極其困難,它比普通管道壓力大,最易發(fā)生管道回火,那樣更容易發(fā)生爆炸。撲滅這場大火將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他必須堅持。他緊握水槍,迅猛的水流產(chǎn)生強大的后坐力。他雙腿叉開,兩腳像釘子,釘牢在泄漏點。他的衣服已經(jīng)被水浸透了。烈焰騰空,形成十五米高的火柱,炙烤著他,他的手和臉刀割般疼痛。他仍然釘牢在泄漏點。三個小時,他始終釘牢在泄漏點。
火勢逐漸減弱了,輸氣管閥門終于全部關(guān)閉。消防隊員們還在用水槍對現(xiàn)場進行冷卻,一輛警車開了過來。警察尋找肇事人,民工指認(rèn)了娘舅。警察帶娘舅上車,娘舅兩手扒著警車車門喊叫土生。土生分開圍觀的人群,和娘舅面對面站著。
娘舅哇哇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土生啊,回山吧。你不回山,我就是進去也不安呀。
土生說,我不回去。你也看見了,消防隊就是我的大山。我滅火,我救人,這么活著,我覺著值得!
娘舅說,大火無情啊土生。娘舅求你了。
土生說,我也托你個事。
娘舅連忙問,什么事?你快說。千事萬事我都依你。
土生說,等你出來了,帶小美去一趟海邊吧。
警車鳴著笛開走了。土生默默地注視著它的背影。突然,土生的身上響起噼噼啪啪的綻裂聲,他的衣褲像樹上的枯葉,一片片剝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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