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給了丹麥女導(dǎo)演蘇珊娜·比爾的影片《更好的世界》（In a Better World，2010）。這部影片被認為“在每一個方面都不落俗套”。它所處理的主要是日常生活中的暴力，這是一種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然而卻可能會造成重大后果。兩個人為一點瑣事吵架，結(jié)果卻鬧出人命。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每個角落都在發(fā)生。
　　丹麥的這部影片有一個國際化的生活背景，安東是一名外科醫(yī)生，身為瑞典人在丹麥定居，工作卻在千里之外的非洲某難民營。他穿梭在荒涼干燥的沙漠與如景如畫的丹麥海濱城市之間，一再令觀眾陷入時空倒錯。他的手術(shù)臺上，不時地躺著被切開肚子的孕婦，這只是因為當(dāng)?shù)匾粋€叫做“大個兒”（big man）的人，與其他人打賭，看看年輕孕婦肚子里懷著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人們對此敢怒不敢言。作為醫(yī)生，安東的工作限于將這些女性開膛的肚子再次縫上。
　　這是一種沒有必要的惡，情節(jié)惡劣卻沒有根基：作惡者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絲毫沒有考慮到這樣去做的結(jié)果，給他人造成的嚴重傷害。他像是一個盲者，完全缺乏某種能力及某些器官，來想象他人的遭罪，體驗他人所遭受的痛苦。他在這個世界上“獨來獨往”，逞一時之興，想要怎樣便怎樣。他表達自己不可侵犯的方式，就是去侵犯別人，以此為樂。在那個時刻任何人不要阻攔他，否則就是“不識時務(wù)”。
　　這種惡不管在非洲還是在丹麥同樣存在。不僅在成年人當(dāng)中存在，在孩子之間也經(jīng)常發(fā)生。安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伊萊亞斯12歲，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受人欺負。他自行車的氣門芯經(jīng)常被人拔掉，在路上走會被人無端攔住，在班上提及他的名字甚至都是一片哄笑。人們嘲笑他的理由有：瑞典人的身份，他的長相，他的牙齒。他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幫他出了氣，兩人陷入被警察調(diào)查的麻煩之中。
　　學(xué)校孩童們之間的這種恃強凌弱，令人想起那部德國影片《浪潮》（2008）。其中那個綽號叫做“軟腳蝦”的男孩，也被他的同學(xué)們欺負得抬不起頭來，后來在極權(quán)主義試驗中找到了歸宿。上世紀80年代有一部蘇聯(lián)影片《丑八怪》（又譯《稻草人》，1986），也將孩子之間的勃險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她）并非人們想象得那樣純潔無瑕。成年人力圖加以掩飾的惡行惡習(xí)，在孩童那里暴露得一覽無余。
　　安東的小兒子大約兩三歲，在兒童游樂場與一起玩的孩子發(fā)生爭執(zhí)，這本來是常事。但是那孩子壯碩的家長走過來，不由分說在安東的臉上連扇幾次：“不要碰我的孩子?！边@之后他也沒有心滿意足地離去，接著將氣撒到自己的小家伙頭上。他暴躁的身體中埋藏著太多的戾氣，恨不得將整個世界都當(dāng)做他的出氣筒。
　　這就是我所說的“瑣碎之惡”。它是一種沒有根基、沒有必要的惡，以一種瑣瑣碎碎的方式，遍布和侵蝕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他不能將生命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的生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不知道眼前的狀況與未來的狀況是不可分割的。傷及他人便是傷及自己，傷及眼前也是傷及未來。某種情況像那個寓言里所說的，洪水中青蛙馱蝎子過河，蝎子也認為不能將青蛙蜇死，那樣它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但是到了湍湍激流的中途，蝎子還是蜇了青蛙，雙雙沉入水中。青蛙臨死前發(fā)問：“為什么要蜇我？”蝎子回答：“因為我控制不住?！?br/>　　在這樣一種攻擊行為的底部，蹲伏著虛無主義的種子。這個人自己從來沒有被恰當(dāng)?shù)貙Υ^，沒有生命被尊重被珍視的體驗，他因此也不知道尊重別人，感受不到他人的生命與自己的生命一樣，是同等重要的，不可抹殺的。當(dāng)他覺得自己一文不名的時候，他也會覺得別人一錢不值。他被忽視得太久，他的怨氣不知不覺地在生長，直到將自己長為一根尖銳的刺。只有在刺痛別人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價值”。他與周圍7967fbc850e5ae07f445e2df43d2283e9cc58272c4a2cc3bbbfa0dce9b05c75c人的關(guān)系，便建立在這種不停地互相攻擊和某種“戰(zhàn)爭”狀態(tài)之中。他習(xí)慣生活在一種密不透風(fēng)的狀態(tài)，既沒有感受力也沒有透視力，無暇顧及自己行為的后果。
　　非洲的那位“大個”其實也是如此。他的行為輕浮隨意、滿不在乎，這讓我想起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所說，“不僅僅是暴行的殘忍，同時還有暴行被實施時的輕率?！苯菘嗽娙撕蒸敳幸皇钻P(guān)于阿基米德的詩，也道出了某種真相。那位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死于誤闖進來的入侵士兵之手，詩人這樣形容這位士兵：“他輕輕一捋/殺死了圓，正切/和橫切之點/以至無窮”（《殺死阿基米德的下士》）。
　　愚蠢的家長還沒有結(jié)束他的蠢行。當(dāng)時不還手的安東，事后帶著三個孩子（加上克里斯蒂安）前往他工作的汽車修理站，這位修理工居然還要發(fā)威，吼叫著“你這個瑞典人滾回地獄去”，接著又扇了安東的嘴巴，聲音清晰響亮，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時安東的態(tài)度，成為整個影片的核心。也許因為此，這部影片被稱為“在每一個方面不落俗套”。其實只要在某個重要的方面“不落俗套”就行了：它構(gòu)成對于這個世界上流行做法的矯正。
　　安東對兒子解釋說：“他是個白癡。如果我去打他，我一樣是個大白癡。我會去坐牢，你將沒有父親。他贏了。”兒子問：“你怕他嗎？”答曰“這不是問題所在”。哦，一個人做某件事情，應(yīng)該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為了其他什么理由，尤其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有時候，事情的不同方面就是這樣含混不清地攪在一起。實際上太多事情也不可能僅僅歸結(jié)為怕與不怕的問題。在這個“怕”的問題之外，還有其他不同的考慮。一個人行為的理由，在某種意義上，比他的行為本身更值得看重。
　　面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安東一字一句地說：“我?guī)Ш⒆觽儊?，就是要告訴他們——我不怕你。”“你是如此一個大白癡，當(dāng)我?guī)Ш⒆觽儊淼臅r候，你卻不道歉，卻繼續(xù)好斗。”“這不能夠傷害我，我沒事?！弊詈筮@句話真正將那位粗魯?shù)募一锛づ?，安東的做法讓他感到自己徹底失敗。他提高嗓門在喊：“我不能傷害你？那正是我想要做到的?！泵鎸δ泻兊膽崙嵅黄?，安東開導(dǎo)說：“他迷失了。他是個白癡，不值得我們花時間?！弊屢粋€白癡占據(jù)甚至為此付出自身生命，這真是一個劃不來的主意。也許，一個人不僅要選擇好他的朋友，也要選擇好他的敵人。
　　當(dāng)然這可能值得討論，同時也要設(shè)定主題的嚴格限制——針對什么樣的惡，人們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才是更為恰當(dāng)?shù)摹Ｖ辽龠@部影片提供了某個參照，不能掉進“瑣碎之惡”的陷阱，不能拿自己的生命與這種沒有根基、沒有來由的惡下賭注或互相交換。對于少年克里斯蒂安來說，他還需要經(jīng)過一段歷練之后才能明白——因為咽不下這口氣，他用家里儲存的火藥去炸那個修理工的汽車，差點搭上了好友伊萊亞斯與自己的兩條命。安東讓他明白，原來“生命與死亡只有一層面紗之隔”?！拔乙彩莻€白癡”，克里斯蒂安在影片結(jié)束時說道。
　　比較起來，同樣獲得奧斯卡提名的日本電影《告白》（Confes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