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主動要交代的嗎?”
“不,沒有。我沒有做過什么?!?br/> “你以為國家安全局會將一個無辜的公民帶到這兒來嗎?”
這是《竊聽風暴》(又譯《他人的生活》,2006)里的開頭部分。被審訊者涉嫌幫助鄰居去了西德,這在當時東德是一樁彌天大罪。有人將這個審訊過程錄了音,作為給學生的示范教材。當錄音帶里放送出折磨和呻吟的聲音,這位名叫魏斯曼的審訊官解釋道:“如果這個人是無辜的,要么大喊大叫,要么哭泣;如果他沉默,就說明他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他是有罪的。”他顯得非常有把握,也很稱職。
然后就發(fā)生了那個著名轉(zhuǎn)變。這個人被派去監(jiān)視、竊聽劇作家和演員(那對伴侶),他得以近距離觀察藝術(shù)家的個人天地。他本人的生活枯燥乏味,住房單調(diào)得跟一座監(jiān)獄差不多,四壁空空,下班之后他只有拿著遙控器看電視,甚至招妓。他希望妓女能夠留下來陪他一晚,但是被拒絕了。沒有人與他談話,他沒有朋友,不能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而當他坐在竊聽機器面前,眼前打開了另外一個新奇的世界。
他從劇作家的書桌上拿走了詩集,讀到這樣的句子:“初秋九月的每一天都是藍色的/我們頭頂著美麗干凈的天空、云朵慢慢移動它的腳步/它是那樣潔白無瑕/只要你從心底里相信/它就一直會在你的身邊。”
當好友艾斯卡自殺,劇作家悲憤難抑,彈奏鋼琴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琴鍵上跳躍著滾燙優(yōu)美的音符,也讓竊聽者本人聽得熱淚盈眶。所有這些藝術(shù)和人性的內(nèi)在光輝,是一切“危險”的根源,也是力量所在。
為美好的事物而感動,魏斯曼先生內(nèi)心的巖石開始松動。此前從來沒有人教會他這些,沒有人將他帶到人類精神活動的瑰寶面前,沒有機會讓他接觸到人心中最為柔軟的部分。他是按照另外一個模式訓練而成的,這對他是一個不幸,但是他還有救。
任何人可以從任何地方重新開始,尋求自身的救贖之路。就像年輕的導演兼編劇所說:“你是有選擇的?!笨吹讲块L大人利用手中權(quán)力強占女演員時,魏斯曼感到本能的厭惡和拒絕。他良心的軟骨并沒有失效。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雖然一個人有他工作上的要求,有他職務上的使命,但是,一個人與他的工作,不可能像兩塊門板那樣合在一起,兩者之間不存在縫隙。因為人不是門板,不是那種失去了生命活力的死東西,僅僅作為實現(xiàn)他人意志的工具。作為一個人,有他與生俱來的良心,有他與生俱來的感受能力,有他基本的是非善惡判斷,也同樣有他自己對于歷史的洞察力以及對于未來的想象力。如果拿掉了這些,這個人就不能稱其為“人”了。
在這個意義上,人心像一條長廊,一個人可以從這頭走到那頭。竊聽專家魏斯曼從一個貧瘠匱乏的起點開始,經(jīng)過一系列轉(zhuǎn)換,眼前的世界起了變化,他看待世界的立場也發(fā)生改變,變得豐富和富有人性。他的眼睛不僅用來監(jiān)視別人,在這個世界中充當搜索引擎,也是用來流淚的,為自己和為他人,為美好的事物。
在“人心的長廊”里還住著各種各樣的“客人”。有戴著面具的,這面具也許已經(jīng)深深嵌入這個人的面孔;也有率性天真的,對世界與他人始終保有一分真誠。當然,有忠誠于“主人”的,真正為“主人”長遠利益著想;也有阿諛奉承的,每次將最壞的方案提交到“主人”的案頭?!翱腿藗儭敝g互相對話、吵架、協(xié)商,互相拉扯和消耗,也互相調(diào)整和過濾。在這場內(nèi)心戰(zhàn)斗中,良心未必總是占上風,也未必總是甘居人后,最后還是“主人”說了算?!爸魅恕庇惺裁礃拥脑旎钦媸撬约憾嗌偈佬迊淼?。
有一部美國影片《對話》(The Conversation,又譯《竊聽大陰謀》,1974),更早涉及了竊聽這個話題,而且是大名鼎鼎的科波拉導演的。其時年紀輕輕的他已經(jīng)因為《教父》(1972)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再過幾年《現(xiàn)代啟示錄》的好戲還要登場。這位科波拉早先編劇出身,《巴頓將軍》里有他改編劇本的功勞,《竊聽大陰謀》由科波拉本人擔任編劇。與近期的《竊聽風暴》一樣,都是30多歲的人同時擔任編劇與導演,其中反映了某種社會思想及折射出某種社會現(xiàn)實。
夏利是一位監(jiān)聽專家,他在這方面的造詣頗深,業(yè)內(nèi)有名。他拿錢受雇于別人,不問緣由,不涉及意識形態(tài),干得十分出色。但是他終究沒有變成一塊“門板”,與他的專業(yè)機器、專業(yè)手段完全合二為一。他從這項工作中受益,反過來也因此而落下了人性的傷痕。刺探別人養(yǎng)成的警覺,使他無法與人們建立親密關(guān)系。他不留電話、行蹤不定,女朋友只有在漫無盡頭的黑暗中等待。一旦問及他的個人情況哪怕是做什么,他馬上感到厭煩之至。他不能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驕傲。他卷入了一些不為人所知的秘密,他因而不能站到陽光底下。
扮演夏利的演員人們并不熟悉,這更加增添了他無人知曉的卑微色彩。他身著一件灰色的透明雨衣,始終神情黯淡憂郁,如同一只鼴鼠或一枚暗器。在他憂郁的背后,是他受傷的生活和受傷的人性。他揮之不去的煩惱有一個具體原因——因為他的“出色”工作,曾經(jīng)有三個人命喪黃泉。那是一樁難度極大的竊聽陰謀,某位總裁與他的會計師只是在水面的游艇上討論如何偽造福利基金,任何船只接近時他們就會停止談話。然而身手不凡的夏利還是將事情搞定了。會計師被認為是泄密者,一家三口大人小孩被殘忍地殺害。
同行們對他的高難技術(shù)深表欽佩,然而他自己卻陷入良心不安。內(nèi)心的陰影在此后的工作中發(fā)作擴散。新任務是在廣場上竊聽一對男女的談話,而他們仿佛知道有人在暗中作祟,于是盡量壓低聲音,或選擇躲在廣場賣藝人的嘈雜聲響之下。從技術(shù)上去除噪音是一件能夠辦到的事情,即使是在那個年代。這樣一句話跳進了他的耳朵:“有機會他會殺了我們”。這引起了他的警覺,此前發(fā)生過的悲劇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不愿意將做好的錄音帶交給雇主——也是一位總裁。
“我不怕死,但我害怕謀殺案?!彼麑φ磉叺臅r髦女郎說。對方勸他:“只是一些任務。你不需要感受它,只需要完成它們即是。”其中“感受”是一個關(guān)鍵詞。能夠“感受”會帶來工作上的“障礙”,但是人如果不去“感受”,不會感受并失去了感受能力,豈不是失掉了用來證明人生命存在的有力證據(jù),成了一個純粹的物件?一顆能感受的心靈,在世界面前是隨時準備彎曲的,準備朝向他人的苦難低頭,準備在真理面前彎下腰來。
事情甚至也不朝向他感受的方向去發(fā)展。竊聽是因為有強烈的不信任存在,那么邏輯推斷的結(jié)論必然是——為什么別人要信任竊聽者本人?他作為高手受雇于別人,必然也會有其他更高的高手,受雇于其他雇主。如此循環(huán)往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這位夏利先生試圖按下不表的含有殺機的錄音帶被別人偷走,對他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他放在抽屜里從不示人的電話突然響起,威脅他不要插手這件事情。仿佛他本人陷入了另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當中。高度緊張的思維,令他做噩夢,思維出現(xiàn)幻覺。
他試圖通過頭腦拼接出事情的完整脈絡,但是那些碎片總是從他手中滑落,無法將它們銜接起來。他無法看清事情的全部。他始終被擋在外面的某個地方,并不像他自己所認為和希望的那樣,進入了某個核心。
最終的結(jié)局令他瞠目結(jié)舌。他原先以為的一對受害者仍然在世,而那個可能的謀殺者車禍身亡。到底誰是兇手?在整個過程中他本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被其他的人們再度利用?
影片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這恰好造成了該片的批判力量。在一個人人不信任的環(huán)境里,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沒有人僅僅是陷害者,他同樣被陷害。沒有人僅僅在暗處,他同樣在另外的明處。沒有人僅僅得手,而沒有失手的時刻。恩怨和因緣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鎖鏈,將每個人帶進其中,沒有人能夠逃脫,除非自己不作惡。
在一個人的背后,總有一雙關(guān)注他的眼睛,也許不止一雙。這可能是有名有姓的其他人,也可能是他自己未曾意識到的良心,他本人的子孫后代,乃至是民族的未來。在歷史的審判臺面前,每個人都要作好準備。《竊聽風暴》中的文化部長如此,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
作者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