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8日先生入院,我陪他去做骨穿刺。此后幾天確診,醫(yī)生便預言他剩下的時間最多只有一年,不幸一語成讖。但先生卻以其堅毅,決定了自己生命的寬度與厚度。住院期間,他把病房變成了另一個工作間,一如往常地讀書、剪報、寫作、上課、提立法建議、接受采訪、咨詢案件……有老朋友來看望,他總解釋說,我在這休養(yǎng),順便工作。
1926年8月12日,馬克昌先生出生在河南省西華縣。他自幼聰穎,博聞強記,刻苦讀書,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武漢大學,從此走上法學研究道路。1950年,先生被保送進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刑法專業(yè)攻讀研究生,跟隨前蘇聯(lián)著名刑法學家貝斯特洛娃研究蘇聯(lián)刑法理論。1952年研究生畢業(yè)后,返回武漢大學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
1957年,先生發(fā)表《如何解決刑法科學中的因果關(guān)系》,在法學界初露頭角。但旋即被打成“右派”,去過農(nóng)場、當過食堂出納,又被發(fā)配到武大圖書館當館員?!拔母铩遍_始后,再被強加“武大圖書館三家村”的罪名,遭到批斗。這段悲慘人生換作我們這代人,斷然是不愿回想的。但先生一向豁達,常笑看人生起伏。晚年時,他多次向我提起,十分懷念圖書館的那段日子。見我不解,就解釋說,那時找他的人少,有整塊的時間看書,大段的時間思考。說到這里,眉飛色舞,似乎那時才是人生的巔峰。
1979年8月,已經(jīng)53歲的馬先生,被學校委以重任,協(xié)助韓德培教授重建武漢大學法律系。1983年,他擔任法律系主任。武漢大學法學院成立后,又出任第一任院長。因為經(jīng)歷多年動蕩,終得以安心重研刑法,先生對這樣的機會倍加珍視,遂全心投入研究工作,寫作時往往心無旁騖,有一次小偷將掛在陽臺上的肉偷走,他都渾然不覺。先生去世前一周我去看望師母,不知先生病情的師母還跟我提起這段往事,眉宇間仍是嗔愛相間,想來令人唏噓不已。
先生常年勤勉,著作等身,為中國的法學研究和法學教育事業(yè)作出重要貢獻,是新中國刑法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他任副主編的高等學校法學試用教材《刑法學》,是中國恢復法學教育后出版的第一部權(quán)威刑法學教科書。他主編的《犯罪通論》《刑罰通論》,已成為中國刑法學研究的典籍性文獻。
先生70歲后完成的論文就有70余篇。他獨著的《比較刑法原理——外國刑法學總論》,被譽為中國比較刑法領(lǐng)域最全面的教科書和專著,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用筆爬格子,歷時四年,在70多歲高齡時才完成。
他晚年著述格局極大,在我看來已至王國維先生所說的第三重境界。先生提倡我國刑法從國家刑法轉(zhuǎn)向市民刑法,倡導刑法謙抑性,反思刑法的功能,處處切中時弊。至去世前一個月,他還完成了《百罪通論》的5萬余字書稿,修訂好了他任主編之一的《刑法學》教材中他所承擔的四章內(nèi)容,修改文字密密麻麻,字體剛健有力,絲毫不似久病即將離世之人。
先生在學術(shù)上成就輝煌,在司法實務方面也達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1980年10月,他受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邀請,參加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起訴書的討論,后又受司法部的委派,擔任該案被告人吳法憲的辯護律師。當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中國律師人才較少,能夠出席特別法庭者更加鳳毛麟角,而先生就名列其中。
當特別法庭第二審判庭開庭審問吳法憲時,馬先生為吳法憲辯護稱,吳對林立果組織“聯(lián)合艦隊”,準備武裝政變等活動并不知情。他向法庭建議對吳法憲依法從輕判處。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這樣的辯護需要很大勇氣,也體現(xiàn)出先生作為法律工作者的剛正品格。
晚年時,他因?qū)€別案件的評論而受部分網(wǎng)民指責,有的措辭相當粗暴無禮,但他說自己不恨這些網(wǎng)民,因為他們一不了解情況,二不了解法律。先生真正擔憂的是這些言辭反映出民眾對公權(quán)力的不信任感,因而利用各種場合去強調(diào)政府的公信力建設(shè)。
先生生活節(jié)儉樸素。記得有一次在他家聊天,不知不覺到了正午,就留我吃飯。飯后我自告奮勇去洗碗,孰料稍一用勁,碗便破了。我當時尷尬得手足無措,先生卻笑著解釋道,這個碗原來有條縫,見它還能用,就補了一下。今天破了,也是正常。就是這樣一位簡樸的先生,在捐款資助學術(shù)研究時卻動輒以萬元計。
先生畢生追求法治與自由,生命的最后一年卻因抵抗力弱而被限制在病房之內(nèi)。我與妻子去看他,臨別時他遵醫(yī)囑沒出病房,隔窗揮手與我們作別,久久不愿離開,那瘦弱無助的身體和渴望自由的眼神讓我們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現(xiàn)在先生終于重獲自由了,我該為他高興?!?br/>
作者為武漢大學法學院刑法研究室主任、馬克昌先生的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