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震,核電站發(fā)生事故,日本缺電了,據說地震之前比歐洲亮四成的大東京為之昏暗。不僅給工作及生活帶來不便,治安也出現問題,女人的鞋跟敲擊夜路的聲音急促了,甚至可以描寫為一路小跑。凡事有兩面,也有人說這下子抬頭望見星星了,又呈現陰翳之美。
這陰翳是文學家谷崎潤一郎將近80年前禮贊的,他說:“會成為什么樣景象,關了燈試試吧?!标庺璨皇侵负诎担绕檎f,“美不在于物體,而在于物體與物體造成的陰翳圖案,在于明暗?!睕]有光,伸手不見五指,黑影憧憧,也就無陰翳可言。
《陰翳禮贊》發(fā)表于1933年底至1934年初,在谷崎隨筆中最為著名。不消說,那時候日本的燈光不夠亮,但谷崎禮贊的并不是當時,而是還沒有電燈的時代。1923年9月,關東地方大地震引起大火,幾乎把東京、橫濱化為焦土。谷崎舉家遷往關西避難,從此不歸,并迷醉于京都、大阪?zhèn)鞒械娜毡緜鹘y(tǒng)文化,轉向古典主義。
1867年以前的江戶時代取亮有兩種燈:室內的行燈(紙罩座燈),外出的提燈。行燈之所以“行”,因為它先前也用以照路,被更為便攜的提燈取代,就專司室內了。一般是放在榻榻米上,也可以吊在天井或掛在柱子上。行燈用菜籽油,提燈用蠟燭,蠟燭比菜籽油貴,明治年間才普及。如今旅館還多用行燈,這是和式的象征之一,但其中照明的早已是電燈泡。
1657年一場火災燒掉大半個江戶,幕府把煙花巷從日本橋遷移到淺草,并許可夜間營業(yè),從此成為不夜城,日本傳統(tǒng)照明器具大都是煙花巷的發(fā)明。女作家長谷川時雨在《舊聞日本橋》中寫道:“我家有煤油燈的房間,也有行燈,有時還拿出豎洋蠟燭有玻璃罩的燭臺?!庇蜔舻牧炼炔贿^是20瓦熒光燈的二百分之一,人就只好活在昏暗中。
和式建筑不追求崇高,過分地追求廣大,采光非常差。平安時代(9世紀-12世紀)貴族耽于夜游,離燈臺稍遠就一臉模糊。于是女人們一根根拔光眉毛,用白粉像抹墻一樣把臉涂白,然后在額頭上畫兩塊眉,染黑牙齒(抹紅唇是7世紀后半期了),被漆黑的長發(fā)襯托,臉盤在昏暗中熠熠生輝。現而今藝妓仍然化妝成這副模樣,好似能劇的面具,穿一襲艷麗的和服,姿態(tài)婀娜,恍若另一個世界的人物,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免像活見鬼。怕臉上掉渣,笑也不敢笑,造就了女人的端雅。
陰翳養(yǎng)成日本人的曖昧性格,并形成審美習慣。女人要夜里看,傘下看,遠處看,總之要曖昧。谷崎在《戀愛及色情》中寫道:女人和夜古今都相輔相成,但現代的夜用超過陽光的?;蠛凸獠拾雅说穆泱w照亮無遺,而古時的夜用低垂神秘的黑幕把女人的姿容籠罩。
谷崎又寫道:“我們的祖先不得不住在昏暗的房屋,不知不覺在陰翳中發(fā)現美,以至附加美的目的而利用陰翳”。如果說歐美人消滅陰翳,那么,“令人感嘆日本人多么理解陰翳的秘密,巧于光與影的分用”。傳統(tǒng)的陰翳終于被谷崎看出美?;蛟S因為形而下,展現在日常生活中,陰翳之美倒是比幽玄易于理解。
谷崎從陰翳感覺到“一種神秘,禪味”?,F代主義的明亮把視覺擺在第一位,壓抑了聽覺、觸覺等功能,唯其在陰翳之中才會有這些感官總動員的審美。欣賞陰翳,和他在隨筆《懶惰說》中提倡以老莊思想為根底的懶洋洋、在《漫談旅行》中主張慢悠悠旅行一樣,并不是單純的回歸傳統(tǒng),而是對現代化一味追求效率、人們活得慌慌張張的反思。小說家村上春樹批評福島核電站災難,呼吁不要讓效率這條狗追著跑,與谷崎的觀念也一脈相通。
文學要發(fā)現心的故鄉(xiāng)。谷崎想要把已經在失去的陰翳世界起碼喚回文學領域里,不過,眼下日本人面對的問題不是美學或傳統(tǒng),而是每天的日子怎么過。從沒有陰影的繪畫到溝口健二、黑澤明的黑白電影的光與影,日本人的模仿與創(chuàng)造令人禮贊。憧憬田園生活的人不是在田園勞作的,而是城里人。享受著文明卻大罵文明,往往不過是撒嬌。建筑有采光規(guī)定,頌揚陰翳之美的人也不許遮擋,以使他生活在陰翳當中。
谷崎潤一郎是唯美派作家,但他筆下的美麗日本不同于川端康成,充滿了不凈的猥雜。長篇小說《細雪》的最后,四姐妹中最漂亮的雪子終于找到了好人家,但她跑肚拉稀了,舉行婚禮那天還在拉。只怕讀者都有點尷尬了。
作者為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