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屈原在《離騷》里把自己比作美人,而把君主比作遲遲不來或者始亂終棄的夢中男子。若就盼望“一朝選在君王側(cè)”而言,文人的愿望怕是比美人更強烈。“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偉大理想除了意味著個人的俗世成功,還兼具政治與道德意義,所以尤其受文人追捧,逐漸演變成知識分子的千古帝師夢。
不過皇帝里面即使有一兩位好學(xué)的,也并不一定愿意拱手受教。被別人和后世稱為帝師者,大部分都是儲君的老師,帝師云云,多出于后來的追認(rèn)。
清代入關(guān)以后,正式以“皇太子”身份存在于朝廷之上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康熙次子、曾被兩次冊立又兩次廢黜的胤??滴醵辏?4歲,該正式出閣讀書了??滴蹩紤]再三,給他選擇了三位老師:湯斌、耿介、達(dá)哈塔。
三人之中,湯斌是名動朝野的理學(xué)名臣,道光時被從祀孔廟,達(dá)哈塔只管教授滿文。耿介又是何許人也?
耿介(1623-1693),字介石,號逸庵,河南登封人。他是順治九年的進(jìn)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在翰林院,他與同年進(jìn)士、又是同鄉(xiāng)的湯斌十分相投。后來耿介做了幾年外官,仕途并不得意,還鄉(xiāng)后在登封興復(fù)了嵩陽書院,專心做他的山長。康熙選太子師之際,特意把湯斌從江蘇巡撫調(diào)回北京,加禮部尚書銜,征詢他的意見。湯斌想起這位30年沒見過面的舊日同窗,就推薦了他。
起初耿介并不怎么想來,倒不是因為他清高孤傲,而是考慮到自己年過花甲,耳聾十分嚴(yán)重,恐怕難孚眾望。但帝師的誘惑實在太大,他在聞命之后,隨即注釋了康熙欽定的“圣諭十六條”,使者一到,立刻促裝就道。
耿介的《敬恕堂文集》保留了他關(guān)于在京活動的記述。按照耿介自己的說法,皇帝在太子讀書的暢春園無逸齋問他“河圖洛書之義”,他出口成章,侃侃而談,大講了一番天地陰陽的道理。皇帝又令他展示書法,于是他寫了“孔門言仁言孝”如何如何一大段。最后因為身體不適,倒在講席之前,皇帝還賜醫(yī)賜藥,最后稱病去職。
如此看來,耿介的帝師雖然沒做長久,但也備受尊榮,功成身退。但是,留在宮里的《康熙朝起居注》卻記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起居注》說,皇帝到無逸齋去看太子讀書,把湯斌和耿介叫到跟前,確實問了他們“河圖洛書之義”,但是耿介耳聾聽不見,皇帝讓湯斌大聲問他,耿介“未能對”,又讓湯斌問他《尚書》中的“欽四鄰”該作何解,連問了三次,耿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实圩屗麄儗懽?,耿介“寫陳語一行,字俱平?!?。在此之前,皇帝還曾出題考試,結(jié)果耿介一篇文章只寫了一半,作了一首詩,第一句的平仄就錯了,被皇帝當(dāng)場指出,十分尷尬。
更不巧的是,這時候湯斌為權(quán)臣所忌,被劾去職,耿介是湯斌所薦,自然難逃牽連,朝臣的彈章之中,竟稱耿介為“無德無行如尸之人”,真是摧辱已極。就連他的病,也被指為“借病推諉”,最后被削去詹事府少詹事之職,放還家中。
在《起居注》里面,耿介完全就是一個酸腐又顢頇的小丑。這與《敬恕堂文集》里面他自己描述出來的帝師形象,相差何止以道里計。
有意思的是,在后世文人的敘述中,耿介的帝師身份不斷得到強化,例如同時代的竇克勤為他作傳,還提到他被人彈劾的情節(jié),但后來的幾篇傳記就只提他“啟沃圣心”的帝師勛業(yè),而于他的踉蹌離京只以“告病還鄉(xiāng)”籠統(tǒng)言之。再往后,他就和孫奇逢、湯斌一起,成為中州理學(xué)系譜上的眾神之一了。
平心而論,耿介雖然是個篤守程朱道學(xué)的迂儒,卻絕不至于“無德無行”那么不堪,說他“如尸”,就更是肆意的人身攻擊。問題在于,《起居注》是記給后世的皇帝看的,它的筆調(diào)是一貫的尊君抑臣,尤其是《康熙朝起居注》,里面的文人大都很狼狽,耿介如此,湯斌也是如此。嗣君看了這種記載,當(dāng)然會生出鄙視的情緒,而在文人中間,帝師的幻象卻一次又一次地被重復(fù)渲染,成為道統(tǒng)超越政統(tǒng)、道理指導(dǎo)權(quán)力的象征。
帝師不常有,而帝師夢很多人都在做,可是在當(dāng)權(quán)者的眼中,文人的形象越來越像小丑,兩相角力之下,帝師夢的破滅也就不可避免了。
作者為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