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東歐集團雖屬社會主義國家，但并非鐵板一塊。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是，東歐集團中不愿聽命于蘇聯(lián)統(tǒng)治的國家，其最高領袖往往都是大權獨攬的獨裁者，如南斯拉夫的鐵托、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蘇聯(lián)可以斷然出兵鎮(zhèn)壓波蘭、匈牙利和捷克的民主社會主義改革，卻似乎對南、羅等國的獨立自主無可奈何。
　　這些國家的最高領袖都具有個人威權，實行的都是國家社會主義。盡管與蘇聯(lián)相比，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在經濟、政治與外交政策方面偶爾稍顯靈活，但利用個人迷信和特權階層對社會嚴密控制，則仍與斯大林式的極權統(tǒng)治相差無二。在這些國家，不同的治國思路不是反映在知識分子與統(tǒng)治層之間，而是反映在統(tǒng)治層內部，因而也往往表現(xiàn)為殘酷的黨內斗爭。南斯拉夫的吉拉斯事件就是一例。
　　吉拉斯曾任南聯(lián)盟副總統(tǒng)、南共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等高級職務。他早年追隨鐵托參加反法西斯戰(zhàn)爭，建立共和國，支持鐵托反斯大林主義模式，推行工人自治，解散合作社，實行黨政分權和有限的市場經濟。但鐵托越來越傾向獨裁，與吉拉斯發(fā)生分歧。1953年，吉拉斯公開主張實行多黨民主，要求將南聯(lián)盟變成一個松散的組織。這觸怒了說一不二的鐵托。在1954年1月的南聯(lián)盟中央非常全會上，吉拉斯被以反黨罪名撤銷一切職務，直至鋃鐺入獄。這反而給了他更多的思考空間與時間，并在緩刑期間寫就《新階級》一書，后成為著名的社會主義文獻。
　　盡管吉拉斯宣稱此書是采用馬克思主義方法，但他不是從所有權的角度，而是從權力的角度來界定“階級”一詞，他認為羅馬法中，“所有權就是對物質資料的使用、享受和分配”。在蘇東國家，由于實行生產資料公有制，官僚集團又壟斷了一切經濟和政治權力，因而也就很容易將國有財產的控制權轉化為所有權，從而形成一個享有特權的“新階級”。正如英國學者達倫多夫所說：“馬克思把權力關系附屬于所有權，而吉拉斯傾向于把所有權附屬于權力。”也就是說，誰掌握了權力就間接掌握了所有權，因此，“新階級”只是指那些掌握了權力的官僚，而不是指普通黨員。
　　按照吉拉斯的解釋，這個“新階級”出現(xiàn)于列寧時期，成熟于斯大林時期。由于權力不受限制，官僚階層變得越來越貪婪，經濟國有化和集體化成為他們謀取私利的手段。他們既可隨意支配國家財產，又無須為這些財產負責，揮霍起來無所顧忌。用吉拉斯的話說：“這個新階級是貪婪而不能滿足的，就像資產階級一樣。不過，它并無資產階級所具有的樸素和節(jié)儉的美德。新階級的排斥異己正像貴族階級一樣，但沒有貴族階級的教養(yǎng)和騎士風格?！?br/>　　以消滅階級為號召的革命，卻造成了掌握絕對權力的新階級，壟斷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tài)，這便是吉拉斯所要告訴人們的事實。盡管吉拉斯尖銳批判了蘇東專制特權制度，但在思想譜系上，他仍然屬于民主社會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正如人們所知，社會主義思想發(fā)源于歐洲，后來產生了各種不同派別。吉拉斯的思想屬于伯恩斯坦、考茨基一系的社會民主主義，同時也有托洛茨基派的影響。
　　社會民主主義在歐洲有深遠傳統(tǒng)，今天仍有一些西歐國家由社會民主黨執(zhí)政。東歐許多知識分子，如捷克的哈維爾、波蘭的米奇尼克等人的基本理念都屬于社會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相比，這種重視平等的理論似乎更能引起東歐人民的共鳴。他們曾追隨革命，爾后又目睹革命遭到背叛，公仆們又是如何過著奢侈無度的特權生活。在《同斯大林的談話》與《鐵托：內幕故事》中，吉拉斯就曾詳盡描述了蘇聯(lián)領導層和鐵托窮奢極欲的貴族化生活方式。
　　吉拉斯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一生多次入獄，但始終堅持“人類個人精神的自由”，主張經濟和政治的多元化，反對不受限制的權力，支持匈牙利和捷克發(fā)生的民主運動。他認為：“一種烏托邦主義，當其取得了權力時，便成為一種教條，極易于以其科學主義和理想主義來使人類受苦?！?962年4月，吉拉斯由于在國外發(fā)表《同斯大林的談話》一書，法院以“泄漏國家機密”罪，判處他五年徒刑，后來他雖被提前釋放，卻長期消失于公眾場合。
　　《新階級》結尾曾預言蘇東國家終將垮臺，上世紀末的蘇東劇變印證了這個預言。俄共主席久加諾夫后來曾尖銳指出，蘇聯(lián)解體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意識形態(tài)、權力和利益的三壟斷，而這正是吉拉斯當年的觀點。吉拉斯于1995年逝世，生前親眼見證了自己的預言成真。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