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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恥

2011-12-29 00:00:00張慶國


  上:飛或不飛
  
  一
  李重生于白城的普通人家,他的父親是城西重型機械廠的鑄造工,母親與父親同在一個廠,做食堂工作。二十年前一對工廠青年的簡樸婚禮,絲毫沒有暗示出任何前程遠大的光輝未來,他們也沒有那種奢望。結(jié)婚生子,安分守己,白頭到老,已是這對小夫妻的全部人生向往。他們的兒子出生時重四公斤,小夫妻二人都在重型機械廠,年輕的父親干鑄造工的重體力活,兒子就順理成章地取名李重。如此淳樸簡單的家庭,絕不會想到,鑲嵌于家族譜系中的這個重字,會由重量的重演變?yōu)橹匾闹兀谖迩说闹匦蜋C械廠里一度引起熱烈議論。
  引人注目的事件發(fā)生時,李重四歲,剛進廠幼兒園。他長得健壯,個子比別人高,體形較大,笨手笨腳。工廠幼兒園的教師大多由車間工人調(diào)配而來,文化水平不高,母性充足卻心思欠缺。她們關(guān)心李重的吃和睡,不研究他的腦袋。李重胃口好,經(jīng)常叫餓,力氣大,午睡時會把被子輕易踢開。她們?yōu)榱俗尷钪爻燥査悖俦M了心,半年后,才發(fā)現(xiàn)李重最與眾不同之處是絕項聰明。
  李重智力過人,只是不為她們注意。一天,鄰廠幼兒園來人參觀,幼師畢業(yè)的園長親自登臺,到李重的班上上課。她在黑板上寫一個生字,剛轉(zhuǎn)身,李重就自己站起來,大聲把那個字念出;再寫,他依然認識。園長吃驚地寫出幾道算術(shù)題,他都能不假思索地說出正確答案。前來參觀的鄰廠幼兒園同行倍感驚奇,有人興致勃勃地走上講臺,寫出一道小學(xué)一年級的算術(shù)題,李重愣了一分鐘,說出的答案同樣正確。于是,園長帶頭,全部人鼓掌,李重也跟著鼓掌。他呵呵傻笑,不知道教室里霎時爆發(fā)的熱烈掌聲是送給自己的禮物,更不知道這掌聲破窗而出后,會響徹整座工廠,回蕩在父母的數(shù)千名工友心中。
  李重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沒有時間在兒子身上花心思,也沒有把他培養(yǎng)成天才的愿望和能力,事實卻越來越充分地證明,李重就是天才,智力向上和再向上。他不是通過看電視或其他觀察,偶然學(xué)會幾個字和幾道算術(shù)題,而是反應(yīng)極快,過目不忘。兩個月后,園長專門舉辦了一次李重才藝觀摩會,請來好幾家工廠幼兒園同行,現(xiàn)場教李重玩游戲,包括教他玩魔方。結(jié)果,那些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游戲玩法,老師教一遍,李重就能領(lǐng)會,并能一一正確地復(fù)演。
  全廠轟動。
  
  二
  時間是義無反顧的鳥,記憶是鳥的影子。現(xiàn)在李重上高三,十九歲了,臉上長出了郁郁寡歡的青春痘。
KytNyZ1Q8JeD3FM0hMbPnB7tRXajyDZswBnC6SUM74I=  他很聰明,卻一天天趨向正常,就是說,他領(lǐng)悟力高,多門功課保持全校第一,卻沒有病態(tài)地瘋狂生長,變成不可思議的怪才。他的數(shù)學(xué)、物理、語文和英語,包括歷史課都很好,化學(xué)成績卻很不穩(wěn)定。高考不可避免地來臨,李重考了602分,未被清華大學(xué)錄取。
  高考結(jié)束的當(dāng)天,他就躲在郊外工廠家屬區(qū)簡陋的小房間里,精確算出自己的成績,知道考砸了鍋。第二天,下巴上多出一顆悲傷的青春痘,他把那顆痘用力摳破,弄得幾個手指都是血。
  青春痘的事沒有引起父母注意,他的父母勢單力薄,疲于應(yīng)付一日三餐的人生困難,對自幼學(xué)習(xí)過人的兒子無力關(guān)心也不必關(guān)心。他們不認為兒子考砸了鍋,600分左右上大學(xué)不成問題,他們無法啟齒的事,是兒子李重考取大學(xué)怎么辦?時光大踏步前進,摧枯拉朽,這座中國南方的城市早就變得面目全非,背負光榮歷史的重型機械廠已經(jīng)破產(chǎn),李重的父母被一閃而逝的時代拋棄,雙雙下崗。父親流落到一家貴州老板的汽修廠干活,收入忽高忽低。母親閑在家里,偶爾接受婦聯(lián)家政公司的電話安排,趕郊外公交車進城做鐘點工,替人洗衣做飯,照顧孩子或老人。干那些活,做母親的從不告訴兒子李重,高三學(xué)生最愛面子,李重尤其如此。
  過分愛面子是李重身上唯一的缺點。二中在白城名聲遠揚,班上的學(xué)生小半類似李重,出身貧寒,大部分來自官員教授導(dǎo)演或商人之家。相比之下,李重的家境最寒磣。因為出身卑微,窘困難堪,心里郁積著復(fù)雜情緒,李重下巴上的兩顆青春痘稍大,眼神中多了幾分憂郁和孤單。
  他早立下誓言要考清華,一洗貧寒羞恥,卻知道考取清華父母掏不出錢。
  錄在別的大學(xué),一樣需要錢,也會讓父母為難。
  上大學(xué)或不上大學(xué)是一個問題。現(xiàn)在考砸了鍋,上清華無望,問題還是存在。
  他有過目不忘的才華,學(xué)校的作業(yè)應(yīng)付裕如,有時間讀課外書。他在賣弄知識的語文老師啟發(fā)下,讀過半個莎士比亞劇本,半通不通地進入過著名的哈姆雷特經(jīng)典困境,知道自己比哈姆雷特更難。活著和死去是一個問題時,哈姆雷特選擇了活,上大學(xué)和不上大學(xué)都成為問題,就無解,任何追問都變得奢侈和多余。
  幸好,高二年級的班主任,白城二中有名的女教師李麗莎及時出面,伸出溫暖可靠的手,搭救了他。
  李麗莎根據(jù)校長的指示,在高考最后一科結(jié)束的當(dāng)天,迅速采取行動,找李重談話并耐心開導(dǎo)他。
  你大名鼎鼎哦李重。李麗莎永遠年輕,時間堅定不移地涂改一切,唯獨在她的身上友好停留。她穿著短毛衣,輕柔的薄裙子,像一個高中女生,擠出頑皮的笑容,坐在李重對面,明亮的眼睛盯住李重下巴上的青春痘,忽閃忽閃地快速眨動。她說,你是很有能力的,不能氣餒哦,要堅持,堅持考上清華,你一定會考上清華的,我不會看錯人的哦。
  李重倉皇地低下頭。
  李麗莎從李重的同班同學(xué)那里獲得手機號,不辭辛苦地乘坐郊外公交車,七拐八繞,跑十多公里。穿過半座城,穿過城郊的工地、破敗的工廠大門、七零八落的孤獨農(nóng)房、公路邊喪魂失魄的臉。晚上八點多,趕到白城西郊的重型機械廠。
  夜色收緊翅膀。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白城重型機械廠空曠而冷清,一派戰(zhàn)火洗劫的荒涼。高大的廠房烏黑、傾頹、開裂,門窗全部砸碎,鐵框和鋼件被撬走,水泥墻柱支撐的空洞軀殼,像破土而出的侏羅紀巨獸骨骸,臥在驚詫的淡藍色月光下。風(fēng)從敞開的水泥門窗洞人,有力地回響在寬大廠房中,追憶往日的輝煌,送出整齊的嗚咽。李麗莎從雜草叢生的廢棄廠房邊繞過,一路打聽,找到家屬生活區(qū),打電話把李重從家里約出來。
  他們坐進家屬生活區(qū)的一家水果冰屋。這是一戶工人拆了自家的臨街住房圍墻,父母兒女?dāng)D進一屋,騰出臥室和客廳,艱苦經(jīng)營的小生意場所。水果冰屋的外面掛了幾串廉價的紅黃閃光小燈,屋內(nèi)狹窄簡陋,光線暗淡,桌上置了一只小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枝永遠不會凋謝的塑料玫瑰。
  你很帥氣的哦,李麗莎贊賞地說,我要是做你的班主任,會讓你當(dāng)班長。
  十九歲的李重長得很高,鼻直口方,脖子粗壯,肩膀厚實。坐在桌子對面的李麗莎比李重矮半個頭,確實像小巧的中學(xué)女生。
  然而李麗莎畢竟不是女學(xué)生,是一個教師,柔聲細語開了頭,李麗莎晃一下頭發(fā),笑容迅速滾落,進入正題。
  這樣,李麗莎說,我說明來意吧,校長安排我找你的。他對你很重視,我們白城二中會對每個學(xué)生負責(zé),對你這樣優(yōu)秀的學(xué)生更要負責(zé)到底。校長跟你們班主任聯(lián)系過了,指示我輔導(dǎo)你填報志愿,只填清華,別的不填。如果清華不錄取,就放棄,復(fù)讀后明年再考,我們一定要把你送進清華大學(xué)。
  李重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李麗莎。
  李麗莎說,我的話沒有說完,你的學(xué)習(xí)表現(xiàn)和家庭情況,學(xué)校是了解的,校長更了解,今年清華錄取你當(dāng)然很好,我們會向你表示祝賀。如果沒有錄取,我們建議你復(fù)讀。吳校長調(diào)來二中,從明年起制定了新政策,優(yōu)秀的復(fù)讀生,學(xué)校會給予專門照顧。校長會把你安排到我的班上,復(fù)讀費全免,還會租一套房子,讓你單獨住,也是免費,這樣就能幫你省去往返回家的折騰。你看我跑一趟多麻煩,差不多兩小時。問題不是跑路,問題是如果你明年考取清華,學(xué)校會獎勵五萬元,解決你四年大學(xué)的全部學(xué)費。這是明年才有的獎勵哦,今年你就算被清華錄取,五萬元獎勵也是沒有的。
  李重瞪大了眼睛。
  飛吧,李麗莎說,你是一只驕傲的海燕,在暴風(fēng)雨中可以飛得更高。
  李麗莎的聲音很好聽,李重一時恍惚,有飛起來的眩暈感。
  怎么樣?李麗莎笑起來,臉上容光煥發(fā),接著說,做我的學(xué)生吧,我肯定會任命你做班長,你愿意做我的學(xué)生嗎?我很喜歡你的,你不要辜負我和學(xué)校的一片好心哦。
  那天,李麗莎把烏黑的頭發(fā)松散盤起,抹了淡妝。裙子是新買的,從來沒有穿過,十九歲的男生擋不住這種輕柔薄裙的誘惑。她三十六歲,看上去無憂無慮,不像二中那些老師,一派滄桑,心事重重和老于世故。經(jīng)冰果屋幽暗燈光的刻畫,她變得神秘和來路不明,更顯楚楚動人。她與十九歲的高三男生李重隔著一枝僵硬開放的褪色塑料玫瑰,面對面,坐在長條形白色小桌子兩邊,場面很曖昧。她看出李重已近崩潰,心里嘎嘎吱吱松動。五萬元人民幣的打擊,很多人無法承受,李重更是。
  時間不早了啊。李麗莎果斷結(jié)束談話,招手付賬。她說,這里是郊外,我還要回家的。如果你答應(yīng),現(xiàn)在就走,去你家,找你的父母談一下。
  李重說,不用了,我的事自己決定。
  李麗莎站起來,挎上閃閃發(fā)亮的淺灰色真皮挎包,理一下額前的兩綹散發(fā)說,很有男子漢氣哦,李重你是好樣的,難怪吳校長那么重視你。
  李麗莎的話應(yīng)該讓李重高興,他卻慌亂得臉色通紅。
  
  三
  白城二中的吳校長三十八歲,滿腦袋花樣百出的規(guī)劃,志向高遠,半年前剛從五中調(diào)來。他不像校長,像能干的生意人,思路敏捷,單刀直入,開口閉口談錢,收入成本利潤掛在嘴上。在他的口中,學(xué)生的考分和老師的出勤分,都可以折算成錢。世上的事看上去復(fù)雜,驅(qū)散云霧,撕破臉,無非是錢。一百兩百一千一萬五萬一百萬,各種數(shù)額,演化出生離死別和愛恨情仇。
  要快,趕快動手,不能耽擱。吳校長走馬上任時,曾在二中的全校教師大會上發(fā)表就職演說。那天下午他信心十足地宣告,我們要掌握一個尺度,錢的尺度,收入比支出更多的尺度,我們二中的每個人,心里都要有一把尺子。
  他不說心里要有一桿秤,一桿秤過于流行,無趣而平庸,所以選擇了大有深意的尺度這個詞。說到錢的尺度,臺下嗡嗡嚶嚶地升起議論的煙霧,他故意停頓,把目光的尺子劃向臺下座位上的每一個老師。
  從明年起,他抬起手,習(xí)慣性地緊了一下領(lǐng)帶,接著說,我們自城二中要保證每眉五個班的高中畢業(yè)生,都有人考取北大和清華,一個也行,兩個也行,一定要有。學(xué)生考分高,學(xué)校的收入就高,尺子一量就很清楚。二中有了大名聲,人家會擠破頭進來,我們一年至少可以增收五百萬。
  吳校長從五中調(diào)到二中,野心勃勃。
  吳校長原來任職的那所白城五中,位處郊區(qū),生源差,好教師太少,紀律渙散,升學(xué)率低,一度聲名狼藉。三年前,三十五歲的吳校長在自薦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登上校長崗位。他力排眾議,大膽改革,把勉力支撐的五中高中改為半收費的職業(yè)中學(xué),開了計算機班、旅游英語班、美術(shù)設(shè)計班和酒店管理班,為學(xué)校增加了收入,也為全校數(shù)千名被中考殘酷淘汰的學(xué)生和他們的絕望家長找到了體面的出路。同時,他在初中開設(shè)秘密命名的“特種部隊尖刀班”,抽調(diào)最好的教師,全力打造精心挑選的二十名優(yōu)秀學(xué)生。吳校長制定的鐵定目標是,“尖刀班”的全部學(xué)生,務(wù)必考取白城的一中和師附中,最次也要考取白城二中。
  他的意圖深藏不露。他沒有說過放棄,事實上已經(jīng)放棄。放棄初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學(xué)生,讓他們自生自滅,像被踢出鳥巢的蛋。這些學(xué)生將因為成績不理想,失魂落魄,亂紛紛進入五中的職業(yè)高中,交錢,然后完蛋。這邊,五中的有限師資,在強硬軍令狀的指揮下,游刃有余,可以在二十名“尖刀班”學(xué)生身上大做文章,打造五中的虛名。
  “尖刀班”重獎重罰。一名學(xué)生考取一中和師附中,班主任獎五千元,任課教師獎三千元,全校教師各獎五百元。一名學(xué)生從名校落榜,班主任扣5分,任課教師扣3分。任何人,扣分20,調(diào)離“特種部隊尖刀班”,年終獎不發(fā)放,扣分30下崗待聘。
  措施當(dāng)年見效。五中的二十名“尖刀班”初三學(xué)生,十八名過關(guān)斬將,如期考取白城的一流高中。第二年和第三年,全部二十名“尖刀班”初中畢業(yè)生考取白城一中和師附中。五中在學(xué)校內(nèi)外掛滿大紅布標,張貼學(xué)生英雄榜和教師英雄榜,在報上大做宣傳,一舉成名。吳校長也一舉成名,調(diào)到二中。
  二中是白城中學(xué)的第三名,好教師多,生源優(yōu)良,吳校長大有可為,他的最新目標是,三年內(nèi)勇奪白城中學(xué)的全市第一。
  各種新措施順勢推廣。
  措施之一是,有條件考取北大清華的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若考分不理想,由教師出面說服,堅決復(fù)讀,由此產(chǎn)生的費用,學(xué)校全部承擔(dān)。目的只有一個,留住好學(xué)生,為次年的高考奪魁儲備選手,創(chuàng)造可觀的成績。
  有了成績,就發(fā)錢。一人考取北大清華,班主任和學(xué)生各獎五萬元。如此重獎,開了白城先例,成功突破歷史尺度,頓時傳為佳話。
  過去十年間,白城二中的高三學(xué)生共有兩人考取北大,一人考取清華。在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中國南方城市,學(xué)生考取北大或清華,學(xué)校的排名就能迅速靠前,吳校長算過賬,不會虧本。
  可是資源有限。
  李重是奇才,不可多得,吳校長指示李麗莎,把這個學(xué)生拿下。
  誰愿意在清華和北大的樹上吊死?李重姓名中的那個重字,一度讓李麗莎望而生畏。她是高二的班主任,開學(xué)后升高三,搶到李重是大好事??墒牵@個學(xué)生能說服嗎?
  沒想到,本來有幾十所中國一流大學(xué)可以挑選的李重,接受了李麗莎的意見,同意復(fù)讀。
  李麗莎很幸運,李重也幸運。
  有李麗莎老師的照顧,加上李重的天資,復(fù)讀后考取清華,不比攀登喜馬拉雅山艱難。
  李麗莎在白城二中教書十四年,做語文教師和班主任無人能敵。她沒有刻意設(shè)計成功,卻一路成功,她有經(jīng)驗,卻不總結(jié)經(jīng)驗,一切順理成章,不期而遇。
  她不擺教師架子,愛鬧愛笑,咋咋呼呼。混在學(xué)生中玩,高興時會捂住肚子,咯咯笑得蹲到地上,好半天起不來。驚訝時會瞪圓眼睛,在學(xué)生的肩上拍拍打打,無所顧忌地尖叫。她與女生互稱姐妹,把男生視為朋友,經(jīng)常挽著男生的臂,一路打招呼,從校園操場上招搖而過。各種測驗和考試前,她會與學(xué)生打賭,誰輸誰請客,去學(xué)校門口的德客士吃炸雞。她會自己掏錢,請學(xué)生去德客士吃飯,有時請三五個,有時專請一個。專請一個同學(xué)吃炸雞,多半是這個人紀律渙散或成績下降。吃一頓炸雞,這個學(xué)生的毛病就煙消云散,她感到驚奇。
  她被二中同行中的妒忌者攻擊,人家說她在師生相處方面缺乏尺度,事實卻證明她的無所用心是最好的尺度。
  只有某些學(xué)生,比如王小小和徐亮生,他們心智不成熟,過于情緒化,經(jīng)常把事情搞亂,才會忽上忽下地把不好尺度。
  
  四
  女生王小小從初中開始,就收到男生送給的玫瑰,有的玫瑰畫在自以為高雅的卡片上,有的包在花花綠綠的紙盒里,放學(xué)時猛然塞進她手中,有的隱秘而膽怯地悄悄放進她的課桌抽屜,那些可笑的玫瑰一律被她毫不留戀地丟棄。
  讀到高一,又有人送玫瑰,這個人是徐亮生。
  徐亮生每隔兩三天就送一只小盒子給王小小,盒子里裝了一朵玫瑰。他倒是很大方,在學(xué)校門口把盒子遞給王小小,小眼睛猛眨幾下,神秘地笑一笑,就走開。他的盒子里除了玫瑰,還有其他東西,發(fā)卡胸針和MP3,那些東西王小小不要,統(tǒng)統(tǒng)還給了徐亮生。
  花呢?你收起來啦?在操場邊,徐亮生厚顏無恥地追問。
  花丟掉了,你去垃圾桶里找吧。
  可惜,你把MP3丟掉都好,花不能丟啊!你就是把花還我也好啊!
  想得美?!把花還你,你又拿著到處亂吹了,人家會以為是我給你送花。
  你就不想給我送花?你應(yīng)該送我一朵玫瑰啊!
  想得美!把你的花送給校門口賣燒烤的那個人好了!
  徐亮生厚著臉皮傻笑,花不花不要緊,能與王小小說話,惹她著急,對他來說就是一份榮幸。
  一天,王小小過生日,請幾個女生吃飯,吃飯出來,恰與徐亮生相遇,再次收到他的小盒子。徐亮生說了一聲生日快樂,把盒子遞過來。王小小說,我不要,推開了他的手。他把盒子放進王小小的車兜,轉(zhuǎn)身就走。王小小推著車走出一段路,拿起盒子,丟進路邊的垃圾箱。徐亮生慘叫著從人群中奔來,撿起盒子,高高舉著朝王小小搖了搖說,里面有好東西啊!你就不看一看?王小小回頭說,看個屁!天黑了你還不趕快回家。
  徐亮生不會就此罷休,他的一個特長是跟蹤,像書上的偵探,不遠不近地跟蹤目標,直到摸清線索。
  那天晚上,他不遠不近地跟著,把王小小送回家。王小小來到家門口,偶然回頭,發(fā)現(xiàn)了站在街對面的徐亮生。
  徐亮生舉起小盒子說,里面有一根項鏈哪!白金項鏈,三千多塊錢的!我打開給你看!說完,從盒子里取出細細的一根項鏈,高高地舉起,搖了幾搖。王小小看不清他手里拿著什么,只聽到項鏈二字。在女生王小小的心中,項鏈兩個字太嚴重,象征著遙遠而僵硬的婚姻,與中學(xué)生如煙似霧的小情調(diào)相去甚遠。她嚇得叫一聲媽,逃進了小區(qū)的院門。
  王小小長得并不小,個子高,身材修長,面容蒼白,嘴唇飽滿而濕潤,胸部恰如其分地隆起,少女的愿望躲藏其中,又展示在外。男生仰慕她,青春期的暗夜之火熊熊燃燒,她卻視而不見。
  高一下學(xué)期,李麗莎搞了一個小活動,請高二的尖子生來班上傳授學(xué)習(xí)經(jīng)驗,人家推薦的人是李重。李重的表現(xiàn)令人失望,這個郊區(qū)工人的兒子,說話簡短而干脆,坐在講臺的椅子上,眼睛看著天,三言兩語介紹完自己的身份,背幾首古詩,就站起來想走。
  他的無所謂把王小小氣壞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拿出高一新書,要求李重背誦幾篇英語課文。那些早就學(xué)過的課文沒有把李重難住,他漫不經(jīng)心,隨口背完又想溜。王小小不服氣,翻出教輔材料,勾出幾道高二的數(shù)學(xué)難題,遞上去。李重接過前排同學(xué)傳來的書,看一眼,在黑板上三畫兩畫,不到五分鐘就演算出正確答案。
  李麗莎帶頭鼓掌,其他同學(xué)也鼓掌,王小小出了洋相,氣呼呼地坐著不動。
  徐亮生見機行事,放學(xué)后及時送出一朵玫瑰。這次,王小小給了他面子,破例收下裝了玫瑰的小盒子,還說了一聲謝謝。徐亮生高興得手舞足蹈,像螞蚱一樣蹦跳。王小小騎在電動車上,一只腳跨在路邊,咯咯咯地笑。
  收下一朵玫瑰,不等于會收下第二朵。第二天王小小就恢復(fù)原樣,重新變得驕傲和高不可攀,對徐亮生不理不睬。
  一個月后,學(xué)校舉辦英語演講比賽,王小小作為李麗莎手下最得意的英語課代表,被推薦為重要選手,在年級初選中脫穎而出,順利成為高一年級代表隊的正式成員。
  每天放學(xué),王小小都與兩個同班好友相約,留在教室艱苦排練,輪番登臺演講。一天下午七點鐘,窗外光線暗淡,白城的晚風(fēng)搖晃著窗戶,她們結(jié)束排練,離開教室。
  來到樓梯口,王小小發(fā)現(xiàn)了李重。
  李重挎著書包,一晃一晃地從樓梯口拐過,一閃消失。
  走在王小小身邊的兩個女生,一個是好事者吳亦佳,一個是膽小而詭計多端的叢菲。
  吳亦佳說,啊!李重,前面那個是高二的尖子李重,他下到二樓了。
  王小小說,狗屁的尖子。
  叢菲說,你說一聲狗屁吧,說吧。
  我不會上當(dāng),你自己說。
  他要是參加英語比賽,我們就慘了。
  喊一聲狗屁,他就會在比賽中輸?shù)簟?br/>  來,一起喊。
  她們心事重重地互看一眼,興奮地緊趕幾步,追到樓梯口,扒在油漆剝落的扶手上,勾頭朝下張望,一起高聲喊道,狗屁!
  三個少女的無聊喊叫,從小嘴巴里滾出,像一團盲目噴射的石子,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四處亂撞,激起響亮回聲。
  李重吃驚地站住。
  王小小說,糟糕!
  叢菲紅著臉轉(zhuǎn)身就逃,吳亦佳也三步并作兩步,慘叫著逃回三樓。
  王小小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她不是不想逃,是沒有想到吳亦佳和叢菲會逃,她被出賣了,委屈得鼻子一酸,流下眼淚。
  李重從二樓反身回來。
  有事?李重出現(xiàn)在二樓樓道的拐彎處,結(jié)實高大的黑影,聲音粗重低沉,王小小站在臺階高處,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換位置,李重站在高處,王小小處于下方的樓道拐彎處,會很好,可以掩飾自己的狼狽,不置可否或及時溜走。要命的是情況正好相反,李重抬頭看著她,她完全暴露,絕望地搖搖頭。
  李重說,我以為有什么麻煩。說完轉(zhuǎn)身欲走。
  王小小抹一下眼角,朝臺階下追出幾步,叫一聲,等等。
  李重站住了,等著她來到身邊。
  你叫李重吧?
  李重點點頭。
  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啊。
  他們邊走邊說話。
  你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嗎?
  參加。
  太好啦!你能幫助我嗎?我也要參加。
  走到樓下,身后傳來遙遠的窸窣聲,王小小回頭,看到了吳亦佳和叢菲。她們鬼鬼祟祟地從另一個樓梯口走出來,遠遠地站著看。
  王小小說,那邊兩個,她們崇拜你,剛才她們在樓上喊,害慘了我。
  崇拜我干什么?
  要不要等等她們過來?
  李重搖搖頭,朝前急走幾步,把王小小拋在身后。王小小注視著李重結(jié)實的背影,第一次體會到迫切等待一朵玫瑰的幸福。
  
  五
  英語演講比賽前半個月,王小小退出與叢菲和吳亦佳共同組成的三人訓(xùn)練小組。每天下午放學(xué),她就摸到三樓的高二年級教室,找李重請教英語。令她驚奇的是,高二年級幾乎沒有人報名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唯一的參賽者只有李重。李重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不做準備,更不排練,也無人陪同排練。下午放學(xué),同學(xué)四散,消失在白城的錯亂街巷里,唯獨他留在教室做作業(yè)。做完作業(yè),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飯館里吃過飯,就坐公交車回家。
  為什么高二的人都不參加英語演講比賽?王小小問。
  李重說,怕影響學(xué)習(xí)。摸底考試快要開始了,班主任也不敢讓大家分心,演講比賽是為高一新生辦的。
  高一的人就水平差嗎?
  我們上高一,也參加各種活動,進高二沒有時間,也沒有那種激情了。
  你們老了沒有激情?
  我們的激情要留給明年的高考。
  你為什么要參加比賽呢?
  我是順手參加比賽,輸贏無所謂。
  你英語好,會拿第一名。
  你是英語課代表,我還不是。
  課代表算什么啊?麻煩死了。
  請教和排練英語是借口。李重卻當(dāng)真了,要求王小小上臺演講。他不善解釋,說完簡短要求,在椅子上坐定,固執(zhí)地等待。王小小只能服從,忸忸怩怩地走上講臺。
  第一次上講臺,看到李重在下面故作正經(jīng),王小小覺得滑稽,開口說一句英語。就笑得止不住,捂著嘴跑下臺。李重不生氣,伏下身去做作業(yè)。
  王小小不好意思,急忙上臺,重新演講。
  王小小煞有介事,李重正襟危坐。她說錯單詞,李重馬上糾正,發(fā)音不準,李重就毫不客氣指出。他接連打斷王小小的演講,把王小小氣壞了。
  王小小從講臺上跑下,坐到一個較遠的座位上,扭頭看著窗外。時間已經(jīng)較晚,暮色正在下沉,像她的心情。
  李重低頭做作業(yè)。
  王小小氣急敗壞,挎起書包,走出了教室。
  她以為李重會追出來道歉,下到二樓,身后沒有響動,急忙返回,來到教室門外,悄悄探頭看。
  李重趴著做作業(yè)。
  她想罵李重,卻扒著教室門框說,重新開始好嗎?
  王小小英語很好,經(jīng)李重督促和幫助,進步更大。演講的英語很快聽不出背誦痕跡,發(fā)音也標準、流暢并感情飽滿。
  王小小說,我要請你吃德克士炸雞。
  李重說,不用啦。
  她不是為了感謝請李重吃炸雞,是發(fā)現(xiàn)李重每天下午在學(xué)校門口吃飯,才萌生與他共進晚餐的快樂愿望。她需要那個時刻,如果能成功地付錢請李重吃炸雞,吃過就不能放走他,要他還一朵玫瑰。他不必真的去買花,畫一朵就行,畫玫瑰比買玫瑰更讓她激動。真的玫瑰會枯萎,畫出來的玫珊隋深意濃,永遠開放,她喜歡。
  要李重畫一朵玫瑰送給自己,就要先約他吃飯。過去的半個月里,每天下午訓(xùn)練英語演講結(jié)束,離開學(xué)校,王小小故作鎮(zhèn)靜地與李重告別,跨上電動自行車,都會繞半圈回來,躲著看李重,每次都發(fā)現(xiàn)李重坐在四川人的小餐館里吃晚飯。
  你家很遠嗎?有一天,她試探著問李重。
  李重嗯了一句,沒有做出回答。
  今天放學(xué),我們一起吃飯,我出錢請你吃。
  不用了,謝謝。
  李重回答得很干脆。
  她不愿聽到謝謝,更不愿被李重毫不客氣地拒絕,從此再不敢提吃飯的事。
  王小小希望每天請教李重的日子無限延長,她對正式的英語演講比賽已經(jīng)不再期待,可是,演講的日子仍不可阻擋地急忙來到,在二中禮堂隆重揭幕了。
  大紅布標、主席臺上的校長和老師、臺下密密麻麻的腦袋、東一個西一個的人在跑動。所有的眼睛都瞪得很大,所有的嘴巴都在小聲說話,臺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匯聚,變成洶涌波濤,把虛弱而僵硬的登臺演講者卷走。輪到王小小,校長忍無可忍發(fā)火,對著話筒罵人,禮堂里掐斷了線,聚然安靜。王小小借機發(fā)揮,滿口英語一瀉而下。
  下午的陽光透過禮堂窗戶,斜射到臺下的座位上,王小小背誦的海倫-凱勒英語原版演說稿明亮而清晰,大群死而復(fù)生的美麗蝴蝶,在空氣里自由而輕盈地結(jié)隊盤旋,令人感慨萬端,她的表現(xiàn)換來了長時間的掌聲。
  李重更出色,他模仿馬丁·路德金的聲音,聲情并茂,義正詞嚴,張口就震得全場鴉雀無聲,很快掌聲如潮。
  比賽結(jié)果不出王小小的預(yù)料,李重獲第一,王小小第二。這個結(jié)果完美無缺。如果名次顛倒,王小小第一,李重第二,她會害怕。如果降為第五名或更后,李重高高在上,她會更害怕。
  宣布獲獎名單時王小小無比興奮,忘記一切。登臺領(lǐng)獎、照相,接受同學(xué)遞來的鮮花和李麗莎老師的擁抱,渾身燥熱,滿頭大汗。猛然想起李重,扒開人群尋找,已經(jīng)不見他的蹤影。
  第二天,王小小在操場上找到李重,興沖沖地走過去說,昨天跑哪兒去了?我要感謝你呢。
  李重的目光變得懶散而生疏,他說,不用了,謝謝。
  他又客氣地說謝謝,王小小一口氣噎住。
  李重毫無牽掛地走開。
  王小小羞得要掉淚。
  以后,李重再見到王小小,微微點頭,就擦肩而過,緊跑幾步走遠。
  叢菲敏銳地抓住機會,擠到王小小身邊,指著三樓說,那個人高傲得很喲。
  王小小在她的屁股上掐一把。
  叢菲不喊疼,捂著屁股幸災(zāi)樂禍地傻笑。
  王小小自己卻疼得落淚。
  
  六
  現(xiàn)在,李重想逃也逃不了,王小小從高二升到高三,與復(fù)讀生李重成為同班同學(xué)了,她激動得幾乎窒息。如果高三最后一年的大好時光里,還有人送給她玫瑰,王小小認為這個人必須是李重。
  高三開學(xué)的第一天,王小小用羞澀而焦急的目光,迎接李重的到來,看著他走進教室,坐到最后一排。
  李麗莎從教室外面進來,走上講臺,把手里的書放到講臺上。
  她說,今天我要介紹一位新同學(xué),他是復(fù)讀生,但最優(yōu)秀。復(fù)讀不是成績差,他有幾十上百所大學(xué)可以挑選,可是放棄了。他為了考取清華選擇復(fù)讀,我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他就是李重?,F(xiàn)在大家鼓掌,歡迎李重同學(xué)加入我們班。
  眾人鼓掌,王小小也鼓掌。
  李重漲紅了臉,坐著不動。
  李麗莎站在講臺上,臉上始終保持親切的微笑,她請求李重站起來,向班上的同學(xué)致意。李重低著頭,不為所動。她知道李重為什么坐著不動,在中學(xué)生狹窄而淺薄的見識里,復(fù)讀跟無恥差不多,至少算羞恥,這個詞毫無體面可言。李麗莎一上來就點破了復(fù)讀,重新解釋李重復(fù)讀的意義,就是為了消除成見。教室里出奇地安靜,也許,不經(jīng)李麗莎解釋,李重的大名已讓人嘆服。
  李麗莎說,李重站起來,給大家認識一下。
  李重還是坐著不動,復(fù)讀的羞恥壓得他腿軟。
  吳亦佳打破難堪的沉默說,他有名得很,我們早知道了。說完回過頭去,朝身后兩排的王小小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王小小一直呆看著李重,心口怦怦撞擊得厲害。
  李重站起來,狼狽地點點頭,急忙坐下。
  李麗莎說,另一件事是,我宣布,李重為班長,徐亮生做副班長,協(xié)助李重工作。我們希望李重用頑強學(xué)習(xí)的拼搏精神,帶動大家向高考沖刺。
  座位上的徐亮生噫地大聲嘆氣。
  李重再站起來,慌忙說,我不做班長,也不夠格。
  李麗莎笑著說,你不夠格,還有誰夠格呢?我知道做班長會影響學(xué)習(xí),不過,做班長也是一份督促哦,要樹立榜樣的。徐亮生是優(yōu)秀生,做了一年班長,表現(xiàn)很好,高三就讓他松一口氣。李重你歲數(shù)大一點,各方面很強,是大哥哥,要做領(lǐng)頭羊。班長的事就這樣定了,這是小事,不再爭論了。從今天起,高考會一天天臨近,我們要振作精神,把每一堂課當(dāng)作一天來對待。
  李麗莎朝座位上扭來扭去的徐亮生看一眼,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開學(xué)事情太多,忙亂,家里又出麻煩,忘了在宣布李重做班長之前,先安撫原班長徐亮生。話出口,徐亮生不加掩飾地嘆氣,好幾個同學(xué)低頭議論,李麗莎驚覺,故作鎮(zhèn)靜,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接著是上課,李麗莎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刷刷劃動,座位上一片翻動書頁的聲音。她不會憂心忡忡,錯了就錯。她看上去輕松快樂,歷史簡單,清清白白,其實也犯過重大錯誤。將錯就錯是她的習(xí)慣,也是最聰明的選擇,能把錯誤迅速遺忘和掩蓋,才有快樂如影隨形。
  下課鈴響,徐亮生懶洋洋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趴在窗臺邊看風(fēng)景。
  李麗莎走過去說,你出來,跟我到教研室一下。
  徐亮生轉(zhuǎn)過身,走出教室,瘦臉扭曲著,神經(jīng)質(zhì)地猛眨幾下眼睛,瞪她一眼走開。
  李麗莎說,回來,徐亮生你回來。
  徐亮生慌忙站住。
  小氣鬼,李麗莎說,不像個男子漢。
  徐亮生狼狽地東張西望。
  李麗莎笑了,走過去,拉起徐亮生的一只手說,中午我請你吃飯,吃炸雞,你要聽話哦。
  徐亮生吃驚地眨幾下眼睛,手在顫抖。
  李麗莎放心了。
  這個男生她有把握,驕傲,心胸狹窄,自以為長成了大男人,其實還是小孩子,自以為狡猾卻漏洞百出,不難收拾。她不再啰嗦,撇下徐亮生,急急忙忙趕往教研室。
  
  七
  沒有人知道李麗莎也有麻煩,更沒有人知道她正遇到麻煩。她興致勃勃,永遠忙碌,麻煩被無所用心完美掩蓋。她現(xiàn)在遇到的麻煩別人看來是大事,天塌地陷,生死攸關(guān),她認為沒有什么了不起。
  她的老公有了外遇。
  這種事早在意料中。
  她結(jié)過兩次婚,前夫是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的老公是建筑包工頭。
  一年前她就不與老公一起住了,獨自住到學(xué)校門口。這套房子是老公新買的,老公文化低,庸俗粗心,卻很爽快,出手大方。新房子120平方米,寬大空洞,上班走路十多分鐘。
  不見老公的面,不用服侍他,李麗莎倍感輕松。她不會做飯,不會做家務(wù),不會服侍男人,做妻子不夠格。老公黑乎乎地在身邊轉(zhuǎn)悠,會壓力很大,內(nèi)疚、羞愧、焦躁和懊喪會把她撕碎。一人獨住,自由自在,滿屋東西亂丟,開心舒暢。夜深人靜,偶然間,會后背發(fā)怵,吱地躥出疼痛,那疼痛卻很短淺。所謂傷感,十多分鐘,就在白城堅定沉著的黑夜中消失。她睡眠好,工作忙,天亮起來,匆匆梳洗出門,去學(xué)校上課,與等待長大的中學(xué)生打成一片,看著他們自尋煩惱,有些幸災(zāi)樂禍,她永遠高興并精神飽滿。
  她的經(jīng)歷一目了然。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到二中教書,工作努力,深得學(xué)生喜愛,多次獲學(xué)校嘉獎,唯一的人生打擊是離婚。
  她萬萬沒有想到,流行于全世界的離婚事件,會在自己身上降臨。
  她與前夫大學(xué)時戀愛,形影不離,一對天仙配人所共知。畢業(yè)后,她分配到白城二中教書,前夫到區(qū)政府機關(guān)。前夫是湖南人,被幸福的愛情留在白城,心滿意足。畢業(yè)三年后,他們結(jié)婚成家,次年生得一女。有了女兒,她忽然失去信心,自卑而疲憊。她照顧不了小寶貝,照顧不了丈夫,照顧不了自己,丟三落四,亂作一團。
  前夫手忙腳亂,挑起丈夫和父親的重擔(dān),承擔(dān)了全部家務(wù)。他除了哺乳的事做不了,洗衣做飯,夜晚照顧哭叫的孩子和一籌莫展的妻子,全部做,盡職盡責(zé)并毫無怨言。
  李麗莎更加羞愧,認為自己很無恥。
  女兒長到三歲,羞恥被不安覆蓋。前夫樸實忠厚,安于小家庭瑣碎日子,缺乏湖南人的血性和雄心,庸碌平凡。李麗莎正好相反,她沒有崇高理想,教書卻得心應(yīng)手,好評如潮。她做不好家務(wù),做不好妻子和母親,卻是二中最優(yōu)秀的年輕教師,走進學(xué)校,看到嘰嘰喳喳到處瘋跑的學(xué)生,就干勁十足。
  女兒三歲半進幼兒園,李麗莎松一口氣,前夫包辦了女兒的吃喝拉撒睡,包括幼兒園接送,父女二人親密無間,李麗莎一門心思教書。
  女兒如何長大,變成十歲的少女,李麗莎懵懂不知,工作卻如魚得水。在白城,中學(xué)教師李麗莎逐漸大名鼎鼎,名聲像風(fēng)一樣傳開。
  很多人慕名送來孩子,請李麗莎做課外輔導(dǎo)。她不拒絕,也難以拒絕,這樣就辦起了課外輔導(dǎo)班。輔導(dǎo)班效果好,學(xué)生越來越多,只好在外面租房上課。
  輔導(dǎo)班的學(xué)生下課回家,時間太晚,李麗莎就在出租房里睡覺,早晨起床,直接趕往學(xué)校。她十天半月不回家,前夫帶著女兒心安理得。
  五年前,李麗莎的輔導(dǎo)班上,出現(xiàn)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的身后跟著矮個兒的粗壯父親。
  李老師啊,見到你不得了,你名氣太大啦,中國最好的老師啊!矮個的粗壯男人大步上前,用力握住李麗莎的手,捏得她忍不住尖叫。
  啊呀對不起!你看我一個粗人,捏傷了你的手是不是?粗壯男人急忙道歉,拉起李麗莎的手用力抖。
  李麗莎氣得抽回手。
  這個人叫王大兵,建筑包工頭,他的兒子叫王小兵。他不在乎錢,也不在乎說大話,放肆吹捧毫不臉紅,他的臉漆黑就不會紅。
  李老師,娃娃交給你,付多少錢都可以,錢我不在乎,名師高價我知道。
  他當(dāng)場塞給李麗莎五千元。
  
  八
  包工頭像野狗,聞著屎到處跑,顧不了家。王大兵這樣向李麗莎介紹自己。他為攬工程到處奔波,穿行在大小城市、酒店餐館、辦公樓、銀行和工地,連滾帶爬,馬不停蹄。王小兵上輔導(dǎo)課,都是夜晚打車來回。李麗莎很少見到他的父親,也沒有見過他的母親。經(jīng)打聽,才知道王小兵的父親單身,父子二人,一只大野狗和一只小野狗,相依為命。
  王小兵與他結(jié)實粗壯的父親相反,瘦弱蒼白,羞澀而目光躲閃,說話聲音很低。同樣與父親相反的是,他心思細,耐心好,成績掉得太多,認真補習(xí),多做題,可以追上。李麗莎收了王大兵不問青紅皂白慷慨支付的五千元,對他的兒子王小兵格外用心,每晚輔導(dǎo)課結(jié)束,都把王小兵單獨留下,鼓勵打氣,督促他做題,現(xiàn)場糾正錯誤。完了送他出門,陪他穿過舊樓泥灰剝落的走道,站在幽暗的街邊,像母親一樣嘮叨叮囑,幫他攔下出租車,才回屋收拾睡覺。
  那次王小兵生病,李麗莎不注意,是人都會病,不用著急。王小兵沒有母親照顧,小病小痛很正常。他的病是小病,拉肚子,在街上吃飯,難免出問題。王小兵來上課時,進門軟軟地坐下,臉色不好,有氣無力的樣子。當(dāng)時人多,輔導(dǎo)課的學(xué)生擠來擠去,李麗莎忙著張羅,沒在意王小兵。王小兵接連三次進衛(wèi)生間,也沒引起她警惕,她照顧孩子就是粗心。
  上完課,學(xué)生走光,把王小兵留下做作業(yè)。他丟下筆,捂住肚子蹲下,靠著桌子,一句話不會說,臉上扭作一團,李麗莎才知道事情不妙。
  她立即帶王小兵出門,下樓打車,去醫(yī)院。她自己的女兒,生病都是丈夫照顧?,F(xiàn)在,黑更半夜,冷風(fēng)猛烈抽打后背,卻要打車送別人的兒子去醫(yī)院,可笑。車窗外,夜風(fēng)噼噼啪啪拍打,燈火模糊,人臉迅速晃過。剎那間,李麗莎的心里,涌出對丈夫和女兒的歉疚,一陣刺痛。
  在醫(yī)院打針,開了藥,她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可收拾。王小兵一個人,生了病,黑燈瞎火怎么回家?她把王小兵帶回出租房,督促他吃藥,在另一間屋里鋪好床,看著他睡下。第二天清晨,王小兵還在睡覺,她把他推醒,告訴他不要上學(xué),在家休息。王小兵從被子里伸出半個腦袋,唔唔應(yīng)幾聲。
  中午,她從學(xué)校趕來出租房,手里提著幾個包子,進門發(fā)現(xiàn)了王大兵。
  王大兵從舊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像一個水泥墩,轟隆隆滾到面前。
  李老師啊謝謝你!王大兵跨上前,要與李麗莎握手,她急忙后退。
  她說,小兵生病,今天不能去學(xué)校了,你這個做父親的很不夠格啊!
  是啊,不夠格,就是不夠格!李老師謝謝你,哈哈!
  哈哈什么?李麗莎覺得可笑。她想,這個人兒子生病,還大笑,真是愚蠢透頂?shù)哪腥?
  這里有幾個包子,帶來給小兵吃的。
  李麗莎把包子塞到王大兵手里。
  王大兵把包子放到塌陷的舊沙發(fā)上,走過來,懇切邀請李麗莎下樓吃飯。李麗莎淡淡地表示感謝,他不放過,繼續(xù)堅持。韓國燒烤海鮮魚翅隨她點,他說出的吃法李麗莎從未聽過,也不想聽,她對這個人不以為然。我吃過飯了,她說,你去吃,先把包子給小兵吃。他拉住李麗莎的手,李麗莎掙一下,掙不開。他把李麗莎朝沙發(fā)上拖,想讓她坐下。李麗莎不坐,他自己坐下,一屁股把包子壓扁,肉餡和汁水噴薄而出,從小小的塑料袋里擠出來,很難看,他的褲子和沙發(fā)都被弄臟了。
  李麗莎氣憤地說,你干什么?自己不吃還糟蹋?拉拉扯扯像什么話?小兵也不管,你這個當(dāng)?shù)暮苡薮?
  王大兵無恥地大笑。
  笑什么笑?!
  李麗莎轉(zhuǎn)身欲走。
  王大兵撲上來,再次拉住李麗莎,掐得她的臂一陣猛烈疼痛。
  放開!
  王大兵愁容滿面,不放手,鼓脹的臉歪斜著,七突八翹,擠出大片油汗。他有事要走,先走,請李麗莎吃飯是一走了之的借口。小兵打電話他才趕來,現(xiàn)在有事,馬上要走,忙得焦頭爛額。他說,工地上幾十號人啊李老師,去晚了會出事,會出大事的啊李老師!
  王大兵松開手,塞給李麗莎一沓錢。
  李麗莎把他的手推開,錢嘩啦撤了一地。
  王大兵奪門而逃。
  李麗莎氣得暈死。
  
  九
  王小兵又生過兩次病,累得李麗莎心煩。王大兵很內(nèi)疚,好話說一堆,嘮嘮叨叨,反復(fù)感謝和道歉。感謝和道歉不是嘴上說完了事,他會用行動做出有力的表示,行動就是付錢,再塞給李麗莎一沓鈔票。
  后來王大兵提建議,請李麗莎幫忙,全面照顧王小兵的生活。輔導(dǎo)費付一千,生活管理費再付三千。四千是巨款,抵李麗莎兩個月工資。加上輔導(dǎo)班收入,錢更多。更重要的是王大兵愿意借房子,把自家的房子借給李麗莎辦輔導(dǎo)班。
  在王大兵家辦輔導(dǎo)班,省了房子租金,場地寬敞,家具豪華,這個建議讓她動心。他家的房子幾室?guī)讖d李麗莎不清楚,只覺得過于空曠,客廳很大,幽長的走道沒有盡頭,走道里房門很多??蛷d大,可以多收學(xué)生,小兵上輔導(dǎo)課也不用出門,李麗莎很省心。
  三全齊美,李麗莎接受了。
  每晚,輔導(dǎo)班上課結(jié)束,學(xué)生離開,李麗莎督促小兵做作業(yè),上床睡覺,自己疲憊地洗漱,在另一間臥室里睡。
  一日深夜,李麗莎被鏘啷鏘啷的可疑金屬聲驚醒,猛然坐在黑暗中,盯住臥室房門。遲疑一陣,從床上滑下,摸到門邊,貼上去傾聽。她聽到門外哐啷一聲,有人理直氣壯地進屋,啪嗒啪嗒熟練開燈,在客廳里慢吞吞地走動和大聲咳嗽。
  王大兵三個月來第一次回家。
  李麗莎大驚失色,低頭看到自己只穿胸罩內(nèi)褲,頓時全身發(fā)涼。這是王大兵的家,他掙了錢總要回家,就算另有女人,也要來看兒子。他有鑰匙可以隨時開門,防范不了。李麗莎站在門后的黑暗中,孤立無援。她生自己的氣,幡然醒悟,我怎么在別人家睡覺?還脫光身子?這個家干燥危險,狗窩。我怎么跑到男人的狗窩睡覺?愚蠢透頂!
  她要暈死,渾身發(fā)顫,迅速后退,飛快地套上衣服,褲子也穿好,想出門,覺得不妥,又和衣躺在床上,蒙起被子睡覺。逃或不逃,是一個問題,無法選擇。她在被子里豎起耳朵,搜尋門外的響動。門鎖插閂已經(jīng)擰上,可以睡,卻睡不著。一條野狗,穿過白城連綿不盡的建筑工地回來,鋼筋味水泥味灰土味汽油味和汗味席卷而入,敵人進家了。他的手是吊車鐵爪,腳是打樁機鐵錘,喘氣聲像馬達,死人吵醒,也睡不著了。
  臥室里無聲無息,門外沒有聲音,李麗莎拉開被子,吐出胸中悶氣。
  她很貪睡的,抵不住就睡著了,下半夜再次驚醒。
  臥室咕嘰一聲響,房門打開,迅速合嚴。李麗莎睜開眼,迷迷糊糊,看到一團黑影朝床邊走來,站著發(fā)呆。李老師……謝謝你……她魂飛魄散,不敢動。這是王大兵,聲音粗啞低沉,像挖掘機的嗚咽。他開門進來了,這個壞蛋有所有房間鑰匙,我睡在他家床上,不知羞恥。李老師……黑影移近,來到床邊。
  你這個壞蛋!外面有小兵呢……
  李麗莎的話很愚蠢,王大兵大受鼓舞,撲到床上,李麗莎躲閃不及,手臂被他拉住。小兵睡成死豬,那個孱弱的少年不知道另一個房間里正在發(fā)生戰(zhàn)斗,真的不知道?王大兵沉重地爬過來,拉住李麗莎說,李老師你是好女人……李麗莎想叫,還想大笑。這個男人可憐巴巴,很可笑??墒撬桓页雎?,別人知道會羞死。她用力朝床邊掙扎,卻被王大兵死死拉住。
  戰(zhàn)斗的勝負毫無懸念,王大兵直起身子撲下,成功地壓住李麗莎。他吐出酒氣和煙味,手朝李麗莎懷里探進去,熟門熟路地掀衣服,擋不住。李麗莎雙臂抱在胸前,兩腿蜷起夾住,像一條躍到岸上的魚,上下蹦跳和翻滾,腦袋里排山倒海,一派喧囂。
  她的反應(yīng)無比生動,鼓勵著王大兵乘勝前進。王大兵的手像鐵锨,插在李麗莎的兩臂間,撥開,解扣子,直指她的乳房,目標明確和堅定不移。李麗莎敞著衣服撥他的手,反被他抓住,掙脫護住胸,他又呼哧呼哧喘著氣糾纏,像胡鬧的大男孩。李麗莎咕咕笑了。
  她萬分羞愧,想哭。我怎么要笑呢?應(yīng)該罵人,抽他耳光,把他踢下床。踢他的下身,讓他干不了壞事??墒俏以趺茨艹樗?怎么能踢他昵?踢壞他怎么辦?不踢怎么辦?踢或不踢,也是一個問題。李麗莎翻滾掙扎,雙腿亂蹬,膝蓋不慎頂向王大兵的胯間。王大兵慘叫一聲松開手,滾到床下。
  李麗莎愣住,伸頭看床下的王大兵。
  王大兵嗚嗚哼著,冷不防躍起,把李麗莎撲倒。
  這個無恥的壞蛋,他騙我,他力氣大,沒有辦法,我要死在他手里。老天爺!誰能幫我老天爺!我要是大叫,人家聽見怎么辦?小兵聽見了嗎?羞死人啊羞死人!李麗莎像一張紙被撕開,啊啊叫喚,笑了。笑自己和王大兵,笑白城之夜突如其來的戰(zhàn)斗。這個猝不及防的夜晚把她打敗,她像一池水,迷糊晃蕩,有氣無力,拖著一只船,送出起伏的波瀾,任勇敢無畏的王大兵橫掃一切和乘風(fēng)破浪。
  事畢,她抱住王大兵的一只胳膊,好像拖住螃蟹的一只大鉗子。螃蟹朝上展開寬大的肚皮,八只腳高高舉起,在空中有力地揮舞,夾住大把鈔票。大腿濕濕的,糊滿王大兵噴射出的歡樂。李麗莎不想動,平靜地貼緊王大兵。事已如此,不平靜不行。她閉上眼聽天由命,傾聽王大兵如雷的鼾聲。
  李麗莎深感羞恥,無臉見丈夫和女兒。
  王大兵出二十萬,交李麗莎給自己的丈夫,另給李麗莎五十萬零花錢,李麗莎離婚了。包工頭王大兵多了一個身份,變成李麗莎的老公。王小兵經(jīng)李麗莎幫忙,轉(zhuǎn)進二中,一年前順利考取大學(xué),去外省讀書。
  
  十
  李麗莎不缺錢,校長同事學(xué)生都缺錢,錢少不行,錢多也不夠花。人窮志短,富了還是志短,窮還是富?也是一個問題。半個月前,白城的三所大學(xué)和兩所中學(xué)里,五個人因錢獲罪,四男一女都是冠冕堂皇的讀書人,戴著眼鏡,滿臉書生氣。他們文化高,大小都是領(lǐng)導(dǎo),窮不到哪里去,不應(yīng)該為五斗米折腰,還是折腰了,自毀前程。他們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并未在白城引起轟動。幾個讀書人鋃鐺入獄的故事,當(dāng)天就被股市小漲六個點的消息無聲無息吞沒。被捕的五個人中一個是李麗莎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為此愧疚和不安,似乎自己改嫁有錢的包工頭王大兵,使那個人受刺激,才鋌而走險。
  所以,白天上班,晚上教輔導(dǎo)課,自己掙錢自己花,對她是一個安慰。
  只是,多了照顧李重的事,夠她忙。
  二中校長親自批錢,出每月一千元,在學(xué)校對面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供李重就近居住,目標堅定地安心學(xué)習(xí),又辦了一張教師飯卡,讓李重能在學(xué)校免費吃飯。
  有人認為對學(xué)生李重太過于優(yōu)待。
  吳校長說,這個賬也不會算?我投資在他身上,超不過十萬元吧?他考取清華,換來的經(jīng)濟效益是多少,賬早就算過了,還不懂?租房子的人,只有李重一個,其他好學(xué)生不需要這樣照顧。那些人家很近,有錢,都是打車來回,再說他們是不是能考取清華,也不一定,李重我看就是能考取。只要李重考取,二中就有文章可做,利潤會很大。我們不差什么就差會算賬的腦袋,不改變死腦筋,二中永遠不會發(fā)展。
  李麗莎說,吳校長你這樣算賬,道理就很清楚了。
  秋天的余熱未散,李麗莎還穿著花裙子,屁股深陷進校長辦公室的柔軟皮沙發(fā)里,她在沙發(fā)上艱難地扭動幾下,挺起胸,送給吳校長真誠的微笑。
  吳校長比自己大兩歲,如此頭腦清醒和富有遠見。他西裝革履,頭發(fā)一絲不亂,嘴唇上掛著不可戰(zhàn)勝的自信,臉頰兩邊有閃閃發(fā)亮的潮紅。
  李麗莎在沙發(fā)上扭幾下說,吳校長你穿西裝很帥。
  吳校長說,工作永遠要穿正裝。
  李麗莎低頭看身上的裙子,略顯慌張。學(xué)校發(fā)的淺灰色職業(yè)西裝裙,她沒有穿。那批衣服面料不好,做工粗糙,尺寸混亂,二中的教師都不愛穿,吳校長批評幾次無效,只好作罷。
  李麗莎說,吳校長你批評我,我沒有穿正裝。
  校長說,不說那些事,只說李重,李重要是考不取清華,我就虧大了。
  李麗莎說,剛才還說他會考取,現(xiàn)在又怕了?
  吳校長伸長脖子,尖銳的喉結(jié)有力地錯動。他抬手緊一下領(lǐng)帶,朝桌上猛地一劈說,管不好就會出麻煩,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的。我在李重身上要是做虧了,李麗莎老師,就要拿你是問,在全校殺雞給猴子看。
  李麗莎晃晃腦袋,理一下長發(fā),臉不變色心不跳,身子在沙發(fā)上微微搖晃。她捂住嘴,弓下腰,用力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她想你嚇唬誰呀?我不怕。下崗我不怕,辦輔導(dǎo)班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李重的學(xué)習(xí)我也不怕,他不會笨到考不取清華。吳校長你這個人什么都好,亂嚇唬人這點不好。
  你在笑?吳校長坐下,遲疑地盯住李麗莎的臉。
  沒有啊?我怎么敢笑?
  說完真的笑了,李麗莎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著跳起來就跑,迅速逃離熱烘烘的皮沙發(fā),逃離彌漫著沉悶秋熱的校長辦公室,朝門外溜去。
  站住!李老師你給我站住,回來說清楚為什么要笑?
  李麗莎溜到門外,裙子颯颯抖顫,風(fēng)吹來,由下而上,涼颼颼地很愜意。
  
  中:纏繞
  
  十一
  校長要求李麗莎課后扮作母親或姐姐,悉心照料復(fù)讀生李重的生活,激勵他的斗志,讓他保持熱情,監(jiān)督這個下巴上爬著憂郁的青春痘,唇上長出淺色胡須的十九歲男子,鼓勵他全力攀登喜馬拉雅山。
  李重的學(xué)習(xí)李麗莎不操心,成績?nèi)嗟谝?,全校畢業(yè)班第三。他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復(fù)讀生,所有課程都熟悉,還不放松,任課老師的作業(yè)、李麗莎贈送的大批教輔參考題,全部做完。他向李麗莎表示,下學(xué)期奪取全校畢業(yè)班第一。他還幫任課老師的忙,輔導(dǎo)同學(xué),充分表現(xiàn)出大哥風(fēng)范。班長工作也完成得很好,教室的小墻報經(jīng)他督促和策劃一恢復(fù)每周一換的光榮傳統(tǒng)。每期墻報,都有李重親自做好并抄寫出來的難題解答示例,難題范圍很廣,涵蓋語文、政治、數(shù)理化和英語。
  李麗莎最擔(dān)心的人是徐亮生。
  徐亮生心懷怨恨,對李重不屑。這個小肚雞腸的男生,從距離白城三百公里的縣城,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到白城二中。他的勝利在小縣城里傳為佳話,鼓舞了很多埋頭苦干的鄉(xiāng)下孩子,順帶為自己的父親帶來好運。他考進白城二中,三個月后父親獲提拔,調(diào)任白城建設(shè)局局長。徐局長走馬上任的第三天,百忙中抽空,登門拜訪了二中的著名教師李麗莎。
  你的孩子成績不錯,李麗莎說,徐局長請放心。
  徐局長個子中等,很瘦,面色陰沉,西裝松松垮垮,說話又急又快。父子很像,都會猛眨眼睛,神經(jīng)質(zhì)。
  他抬手抹一把瘦臉,仰臉長嘆說,李老師啊我放心你,可是不放心這個兒子。他有很大問題,他的毛病不解決,學(xué)習(xí)會垮的。李老師啊你的辛苦我知道,有什么事需要幫助,隨時吩咐,我不敢怠慢的。
  李麗莎說,什么怠慢?徐局長我可不敢打你的電話。
  徐局長說,李老師你就不要講客氣了,徐亮生的事,你工作上的事,都可以打我電話,李老師我是真心的。
  徐局長確實出于真心,知子莫如父,他放心不下,瘦小的臉上掛著濃重憂傷。他警惕地四處張望,在李麗莎辦公室的小隔間里局促坐下,壓低聲音,倉皇追述往事。那是愛情故事,危險的愛情。徐亮生讀初中時,在縣城鬧過生死戀,對方是同班的鄉(xiāng)村女孩。徐局長以父親的名義,果斷阻止兒子的愚蠢行為,引出了大麻煩。徐亮生買安眠藥服下,決定告別無情的世界。幸好妻子看得緊,及時發(fā)現(xiàn)并把徐亮生送往醫(yī)院,才撿回兒子一條命。
  李麗莎心驚肉跳。
  徐局長講完危險故事,站起來,四處看看其他老師的小隔間,坐下接著說,那個女生不值得愛,不漂亮學(xué)習(xí)也不好,徐亮生不是真心喜歡她。事情過去,轉(zhuǎn)眼就把人家忘記了,比我還絕。我提起那個人他還生氣。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他相當(dāng)缺乏判斷力和自制力!
  李麗莎說,徐局長請放心,我會制止他早戀。
  徐局長說,不是早戀,他的毛病是情緒不穩(wěn),忽上忽下就沒有一個度啊。
  徐局長的詭秘舉止引起辦公室其他老師興趣,有人借故走來,徐局長急忙住口,匆匆擠出小隔間,與李麗莎握手告別。
  李麗莎提拔徐亮生做班長,就是為了鼓勵和改變他。班長徐亮生很得意,精神抖擻,學(xué)習(xí)突飛猛進,徐局長很感動,專門請秘書開車,接李麗莎去酒店吃飯。
  汽車把李麗莎送往白城最豪華的酒店,電梯把她送上酒店的28層餐廳,徐局長和他的胖老婆站在餐廳小包廂門口迎接她,包廂空調(diào)無聲地送出徐徐涼風(fēng),高懸在頭頂?shù)亩畹鯚?,放射出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把金色壁紙涂抹得奢華肅穆。
  秘書和司機迅速消失,包廂里只有徐局長夫婦與李麗莎,他們圍坐著沉重的純正紅木餐桌,親切地共進晚餐。
  說完相互恭維的客氣話,徐局長抬頭看一下吊燈,放下筷子說,李老師,你丈夫,搞建筑是吧?
  李麗莎尷尬一笑說,一個粗人。
  徐局長說,老板吧?蓋房子的都是大老板,現(xiàn)在最吃香。李老師,請轉(zhuǎn)告你丈夫,有困難找我,一定盡力幫助。
  李麗莎搖搖頭。
  徐局長猛眨眼睛,驚異地說,你不相信我?
  李麗莎說,我家老公說他是一只狗,聞著錢的臭味找屎吃。
  徐局長看了一眼面前的黃色魚翅泡飯,仰起瘦腦袋大笑。
  笑畢,徐局長猛眨眼睛說,錢不是屎,這個認識是錯誤的,要糾正。我們這個時代,賺錢是唯一正確的方向,其他事我看可有可無。
  王大兵后來得到徐局長幫助,賺了多少錢,李麗莎沒有興趣打聽。
  最初,李麗莎以為徐亮生生氣是因為降職,不能再做班長,后來發(fā)現(xiàn)問題牽扯到王小小,才恍然大悟地看出麻煩。繞來繞去,幾只小貓小狗攪到一起了,復(fù)雜得可笑。更可笑的是,復(fù)讀生李重的出現(xiàn),讓徐亮生追求王小小的努力完全失效,他陷入絕望,只好送錢。把幾千塊錢用彩紙包好,裝在小盒子里,送給王小小??尚Φ男炝辽?,他以為自己是誰?是老板嗎?他可笑得有些無恥了。
  有一點李麗莎很清楚,在高三年級,吳校長嚴密看守的高考沖刺階段,誰也不許談戀愛。小貓小狗們即使想鬧騰,也不許把李重牽扯進去。
  幸好王小小重情而不愛財,把裝了錢的盒子交給李麗莎。
  李麗莎把小盒子塞進挎包,當(dāng)天下午就請徐亮生吃炸雞。
  第二次請你吃炸雞了,李麗莎說,這是我們的小秘密,不要告訴別人。
  徐亮生一怔,小眼睛猛眨,激動得似乎要哭。
  那天下午徐亮生先趕去炸雞店,找了兩個座位,等李麗莎來到。李麗莎走進炸雞店,徐亮生老遠就站起來招手。服務(wù)員端來炸雞、薯條和冰激凌,兩人面對面,有說有笑。徐亮生不好好吃,小眼睛色咪咪地,在李麗莎的胸脯上來回爬動,他的放肆讓李麗莎很生氣。這只小狗怎么啦?見人就想咬?
  她拿起一只炸雞腿,塞進徐亮生的嘴里說,好好吃東西吧小帥哥,不要三心二意。徐亮生心虛地移開目光,李麗莎緊追不放,笑著瞪住他,逼得他不敢對視,握著雞腿,抬頭看天花板上的美國國旗。
  桌上的東西一掃而光,李麗莎招手買單,徐亮生丟下雞腿骨撲上來。我買……他著急地說,我有錢。李麗莎不容分說,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徐亮生追上來,伸手擋住李麗莎。他的手很不合適地在李麗莎的胸前劃了一下,那一下劃得有些重,李麗莎的乳房猛然緊縮,渾身發(fā)顫。
  她憤怒地站住,徐亮生嚇白了臉。
  李麗莎很快轉(zhuǎn)怒為喜,笑著抓住徐亮生的手,拍了拍,推他坐下,掏錢付賬。
  徐亮生呆坐著。
  付完賬,李麗莎把徐亮生從椅子上拖起來,感覺他身子發(fā)軟,有些虛脫。她故作鎮(zhèn)定地挽起徐亮生的臂,走出餐廳。街上的霓虹燈光在夜色中奔跑,向白城之夜送出滿腔熱情。李麗莎把徐亮生拉到面前,看定他。街上的車燈一派迷亂,紅綠黃的霓虹燈光在徐亮生臉上跳躍,閃爍不定。
  李麗莎從挎包里掏出王小小交來的小盒子,塞到徐亮生手里說,收好你的東西,年紀小小的就會這一套,也不害羞?
  徐亮生慚愧地低下了頭。
  抬頭看著我,李麗莎說,你聽好了,不要再跟李重作對,也不準再打王小小的主意。
  徐亮生慌張地連連點頭。
  讓你做副班長是一個警告,表現(xiàn)不好還會再降的,我要對得起你爸爸。
  徐亮生漲紅了臉。
  我爸爸是一泡屎。
  不準說你爸爸是一泡屎。
  徐亮生小眼睛猛眨幾下,牙齒得得打戰(zhàn),傻里傻氣地笑了笑。
  接著,他流淚了,李麗莎看到了徐亮生的眼淚。軟軟地,細細地,輕輕地在眼眶里轉(zhuǎn)動。徐局長說得對,他的兒子很脆弱,細口窄身薄胎,容易打碎。好笑。
  走吧,你趕快回家去。
  李麗莎把徐亮生推開,他慌亂地揮揮手,攔下出租車消失。
  解決了徐亮生,再找機會解決王小小。
  這個女生要是出亂子,會給李重帶來嚴重干擾。
  李重離開家,一個人住,很空洞。一頁草稿紙,在操場上翻卷,無所依托。如果,王小小晚上去找李重,就有危險。
  她真的去過了,幾天后,徐亮生向李麗莎透露了絕密消息。
  你跟蹤王小小?
  李麗莎很驚訝。
  我是為了你,李老師,你太辛苦了,我要幫你的忙。
  誰要你幫我的忙啦?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叫你不要打王小小的主意,為什么不聽?你不是幫我,是煩我啊!
  我,我不是打她的主意李老師,我……
  我要對你負責(zé)知道嗎?我向你爸爸保證過的。
  我爸爸是一泡屎!
  李麗莎被逗笑了。
  
  十二
  李麗莎的家離學(xué)校不遠,李重住的出租房,也離學(xué)校較近,他們相隔一條街,一個東一個西,兩邊走動,有十多分鐘的路。
  李麗莎每周兩晚去探望李重。晚上十點,家里的輔導(dǎo)班下課,打電話約李重,出門走十多分鐘,拐一個街口,就能找到李重了。
  一天晚上,李麗莎暫停輔導(dǎo)班的課,悄悄下樓,去看李重。
  突然襲擊,事前不打電話,是李麗莎的一個小陰謀。她在夜晚的燈火中穿街而過,來到李重住的小區(qū)院子對面,在街邊站了一下,四處張望。如果恰好逮到王小小,就要好好教訓(xùn)這個女生,如果王小小沿街邊走來,進了李重住的小區(qū)院子,李麗莎悄悄跟上,在李重的房子門口把她攔住,就很好玩。王小小想賴賬,也賴不了,就有她好瞧的啦。想到那一幕,李麗莎抬手捂住嘴,咯地笑了。
  李麗莎缺乏耐心,也不擅長耍心計,在街邊站了幾分鐘,沒有發(fā)現(xiàn)王小小的蹤跡,就過街走進小區(qū)院子。
  上樓敲開門,李重略顯吃驚,站在門口。屋內(nèi)很安靜,燈光從他的身后射來,襯得李重黝黑高大。
  李麗莎把手里的一袋蘋果遞給李重,李重提著蘋果后退,老老實實地貼緊門邊,讓李麗莎進屋。
  李麗莎趁李重進廚房找水果刀,在客廳四處打量,悄悄吸鼻子,搜尋空氣里殘留的女孩氣味。她看到臥室里亮著幽靜的燈光,走過去探一下頭。臥室未開頂燈,亮著臺燈,書桌上小小的臺燈光圈里,黑乎乎地摞著一堆書,緊靠書桌的床上,被子七凸八凹,散亂地躲在暗處,好像床上還有人。
  李麗莎滿腹狐疑走過去,掀開床上的被子,里面空空的,滾滾汗味夾雜著曖昧的腥澀,撲鼻而來,那是青春期男人朝氣蓬勃的臭氣。
  李麗莎皺著眉大聲嚷道,臭死了李重!你的床太臭!
  李重默默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
  床單換下來,改天帶去我家洗。
  李麗莎走出臥室,坐到客廳的舊沙發(fā)上。李重慌亂地削蘋果,削好遞過來。李麗莎接過蘋果啃一口說,你這里亂,我家也亂,差不多。你帶床單這些東西去我家洗,洗完要幫我收拾一下家,拖地擦窗子這些事你會干嗎?
  我?guī)鷣頃傻酶谩?br/>  王小小?
  李麗莎咬一口蘋果,看著李重的嘴。
  我不喜歡王小小。
  你喜歡誰?
  李重看李麗莎一眼,倉皇地低下頭,手里的水果刀在茶幾上不由自主地敲擊。
  一個大男生,快要長成男人了,還這樣羞澀和拘謹,李麗莎笑了。
  李重啊,她說,你是二中的寶貝,也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你要為自己爭氣,為我爭氣,還要為學(xué)校爭氣。你不要帶什么女生去我家,也不準跟女生有瓜葛,記好啦。我為你操心,你就要想著我,要全力把學(xué)習(xí)搞好,你可以做得很好,我知道的。
  看得出來,李麗莎的話讓李重緊張,他的臉明顯發(fā)紅,目光發(fā)直。他草草點一下頭,又拿一只蘋果削起來。
  你削什么蘋果啊,快要削得沒有肉啦。
  李麗莎從李重手里搶過蘋果,自己削起來。
  氣氛變得芬芳親切,像蘋果一樣光滑而香甜。
  李麗莎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李重,咯咯笑著,抓住時機盤問。氣氛緩和,空氣開始流動,通向陽臺的窗戶,有風(fēng)吹進來,窗簾微微飄動。李重漸漸放松,臉不再通紅。從李重的口中,李麗莎知道徐亮生所言不假,王小小晚上來過。李重不知道她怎么找到這里,只能讓王小小進屋。兩個高中生,一男一女,躲在屋里,做了幾道題,一個危險的夜晚就順利結(jié)束。他把王小小送走,回來繼續(xù)做題,完了睡覺。隔幾天王小小又來,李重沒讓她進屋,躲在屋里不出聲,也沒有開門。
  李重忽然有些結(jié)巴,表情嚴肅地提到了性。話在嘴里打轉(zhuǎn),換好幾個詞,才把性解釋清楚。他說再讓王小小進屋,兩人都會管不住自己,人是動物會沖動,那些道理自己也懂,就很小心。他說得煞有介事,像中年男人,語速卻很快。
  李麗莎笑了。
  李麗莎無所謂地把話岔開說,有些時候,人連動物也不如呢,會很無情,我的女兒就很無情。我要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就好啦,女兒真是讓我傷透了心。
  想起女兒,好心情頓時消失,李麗莎抹起了眼淚。
  李重不解地看著她。
  給我一張紙,那邊,餐巾紙。
  女兒是李麗莎最大的傷痛。
  
  十三
  女兒十五歲,剛上高一。李麗莎希望她進二中,在自己身邊,女兒毫不客氣地拒絕。五年前離開母親時,那個十歲的少女,送給李麗莎的話是:我為你羞恥,你不是我媽!說完伸出蒼白的小手,牽住父親轉(zhuǎn)身就走,留給李麗莎瘦小而孤絕的背影。
  離婚時前夫帶女兒出走,在小旅館住一周,等李麗莎滿腹愧疚地收拾東西離去,父女二人才回家,重新開始沒有女主人的日子。后來周末休息,李麗莎去找前夫,請求探望女兒。前夫張了張嘴,遲疑地迎她進屋,倒給她一杯水,走進女兒的房間,在女兒的房間里含混不清地低聲懇求。
  李麗莎站在客廳。家變得非常小,狹窄擁擠和陳舊,發(fā)黃的舊墻和地板上的幾條裂縫,把她的目光引向記憶深處。女兒小手小腳亂晃,自己忙中出錯,半夜打翻奶瓶,夫妻親熱,動作熟門熟路,往事砸得她腦袋發(fā)暈,不知所措。
  女兒忽然在房間里尖叫,我不要!不要!
  那喊叫是一記耳光,劈面抽得李麗莎四分五裂。
  女兒的房間里啪嗒掉了什么東西,接著響起凌亂的腳步聲。李麗莎做母親不合格,做妻子也不夠格,卻能從千千萬萬的腳步聲里,迅速辨認出女兒奔跑的響動。她趕快轉(zhuǎn)過頭,全身繃緊,盯住女兒的房間。啪的一聲,女兒把房門用力推上。那一聲無比響亮,震得整座白城搖晃不止。
  李麗莎放聲大哭,女兒的房間卻一片沉寂,好像被那聲巨響完全炸空。
  她被女兒的拒絕趕到街上。
  按照離婚時的約定,李麗莎可以在任何時候探訪女兒,卻在第一次探訪時慘遭打擊。以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隔兩周才去探訪。每次前夫禮貌地讓進家門,卻都被女兒用無情的拒絕趕走。她堅持不變,兩星期后再去,面對表情、語氣和相貌越來越生疏的前夫,用頑強的耐心,與女兒絕情對峙,等待著母女情感破鏡重圓的時刻。
  熬過半年,一個星期天早晨,李麗莎又去探訪,剛來到樓下,就看見了女兒。她站在樓道口模糊的幽暗中,背一個小包,形只影單。早晨的陽光斜射下來,落在女兒身前不遠處的一汪污水里,水面晃動著破碎零散的微光。
  李麗莎疑惑地走過去,女兒沒有逃走,原地站著不動。
  李麗莎跨過那汪污水,走到女兒身邊說,你要出去?補課嗎?
  我在等你。
  淚水決堤而下,李麗莎趕快蹲下,把女兒抱住。
  女兒任她摟抱,兩臂垂著,像兩根干瘦僵硬的小棍。李麗莎慢慢松開手,退一步,想看女兒的臉,她竟撲上來,抱住李麗莎大哭。
  李麗莎帶女兒去公園,見東西亂吃,好玩的東西瘋玩。她們一大一小緊靠著,坐在巨大的摩天輪上,身體漸漸升高,越來越懸空,孤立無助。遠離大地后的虛弱、絕望和視死如歸,讓李麗莎無所顧忌。忽然墜落身亡,無所謂。鳥飛得再高也要降落,人心再硬也會融化,白城亂成一片,更要相依為命。她和女兒一起驚叫嬉笑,拍打和拉拉扯扯,激動得滿頭大汗。
  夜幕遮住所有歡樂,李麗莎陪著沉默不言的女兒來到院門口。
  女兒在院門口站住,背對著她說,你走吧,我會回家。
  我送你上樓。
  你走吧,不要再來,以后就不要再來了。
  她連媽也不喊,跨進院門,像一只受驚的小貓,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住宅樓上下亮著密集燈光,電視機的歌聲從半開半閉的窗戶里滾滾而出,在院子里緩緩散開,被遠處來路不明的嗚嗚噪聲吞沒。李麗莎不相信這個快樂的日子是一個陰謀,不相信這是女兒為表示斷交,設(shè)計出來的小陰謀,也不相信前夫會出此下策。即使有人設(shè)計,女兒也無法完美執(zhí)行。
  李麗莎被一整天的快樂折騰得筋疲力盡,很滿足,不愿深究。
  幾個月后,李麗莎與女兒又恢復(fù)來往,忽冷忽熱地見過面。
  中考前,她們才鬧翻。
  女兒的成績很一般,除了作文。她的短文章寫得灰暗而感傷?;野岛透袀伎梢?,問題是其他功課要好,很好??墒桥畠鹤霾坏剑渌n功一塌糊涂。李麗莎知道女兒考不取好學(xué)校,女兒也對好學(xué)校不抱幻想。
  可是,她不愿進二中。
  李麗莎說,進二中,我?guī)湍阊a課,天天陪你吃飯。
  女兒頭也不抬地搶著說,我就是不想天天見到你!不想!
  幸好工作忙,被一幫學(xué)生圍著轉(zhuǎn);幸好二中管得越來越嚴,吳校長每天算賬,用一堆收入、成本、利潤的計算把李麗莎敲打得暈菜;幸好李麗莎大大咧咧,很容易忘記煩惱,不然早被氣死。
  
  十四
  李麗莎的包工頭老公另有女人,那個女人涂脂抹粉,手里攥著王大兵的錢包,滿臉燦爛笑容,招搖過市,在熱氣騰騰的白城出沒。無論李麗莎認不認賬,無論王大兵認不認賬,那個在漆黑的想象中走動的女人都是存在的。那個女人是一只發(fā)情的野貓,臥在某個小區(qū)的圍墻上,大聲叫喚,她的叫聲是白城的噪音之一。王大兵被拿下,繳械投降,失敗者卻是李麗莎。
  王小小也是失敗者。
  李麗莎與王小小,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xué)生,年齡相差近二十歲,可是性別相同,在愛或不愛的困擾中,她們有著相似的遭遇。
  李麗莎失敗了卻無所謂,王小小面對失敗,不服氣也不甘心。
  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李麗莎把王小小留下,關(guān)起教室的門,拉開第一排課桌,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王小小坐過來。王小小后退兩步,遠遠地看著她,眼里流露出固執(zhí)和警惕。她把貼滿粉紅色閃亮星星的書包移到胸前,緊緊抱住。好像那是一包炸藥,點燃后能與李麗莎同歸于盡。
  李麗莎笑著說,過來坐下呀。
  王小小夜晚跑去找李重,李麗莎已經(jīng)找她談話,表示要告家長。王小小急忙求饒,哭得稀里嘩啦。李麗莎看她害怕,笑了,刮一下鼻子放她走。
  今天,王小小舊病重犯,不準李重上課間操,下課時找出幾道題請教,攔住李重不讓走,李重把她的書推開,急急忙忙走出教室。
  王小小站在教室里尖叫,李重你這個壞蛋!
  徐亮生聞聲返回,趴在窗戶邊張望。
  徐亮生你這只豬!
  課間操結(jié)束,上午的后兩節(jié)課,教室里流言滾滾。
  中午,李麗莎被叫到校長辦公室。
  吳校長破口大罵,李老師你干什么吃的?把李重搞得焦頭爛額!
  李麗莎站在門邊,無法解釋。
  吳校長緊一下領(lǐng)帶,握緊拳頭輕輕敲著桌子說,保住李重就是保住二中啊,李老師,要把李重當(dāng)作唯一的希望,當(dāng)作二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嗎?李重是二中最大的一筆投資,李老師求你了,求你了不行嗎?
  李麗莎想,說什么求不求啊,有那么嚴重?小貓小狗的愛情還成得了氣候?
  現(xiàn)在,空空的教室里,李麗莎與王小小面對面。
  這只小貓不可輕視,要時時敲打才行。
  王小小把抱在胸前的書包朝上擼一下,撇撇嘴,擺出破罐破摔的樣子。
  李麗莎咯咯笑起來,捂住嘴彎下腰去。
  
  十五
  李麗莎不會搞得火藥味十足,那不是她的習(xí)慣。她認真而不著急,敏感而粗枝大葉,再煩也不會失眠。
  你要做妹妹還是姐姐?李麗莎說。
  王小小愣住。
  看你的樣子,好像是姐姐,我是妹妹。
  李麗莎又笑。
  小姐姐,老妹妹,李麗莎笑得很開心。
  王小小扭一下身子,手足無措。
  你這樣站著,如果不是姐姐,起碼也是老師了,你是我的老師嗎?
  王小小急忙坐下。
  李麗莎看了一眼王小小說,上次我準備好要去你家,后來原諒了你,沒有去,你應(yīng)該感謝我,應(yīng)該趕緊改正啊。你的問題其實很嚴重,一個女孩子晚上出門,跑去找男生,人家復(fù)習(xí)功課不開門,就站在街上不走,你想想多危險?我要是去你家告狀,你就慘了。
  王小小說,后來我沒有找過李重啦,再沒有……
  李麗莎說,你沒有去找李重是好事,可是你并沒有完全改正錯誤,今天你看看又鬧出什么事?我不喜歡告狀,不過你要是逼我,沒有辦法我就只能請家長幫忙了。
  不要,不要啊李老師。
  不是要不要,是別人已經(jīng)告我的狀了。今天中午校長罵人,我挨了批評,有人把你的事告到校長那里去了。
  徐亮生告的狀。
  不管誰告的狀,今天的事到此為止好嗎?王小小你不準干擾李重的學(xué)習(xí),再胡來,我真的要去你家了。
  窗外黑影一晃,李麗莎站起來張望。
  王小小說,是徐亮生。
  李麗莎說,看看,你們搞得夠亂,好吧就這樣,話說得很明了,再多說也沒有用,關(guān)鍵看你改不改。如果你愿意改,一句話就夠了,我相信你會改的?,F(xiàn)在回家吧,趕快回去,晚上抓緊時間做作業(yè)哦,不要再胡思亂想。我看看是不是徐亮生來搗亂。
  王小小站起來,慌亂地朝李麗莎弓一下身子,抱著書包,拉開門跑掉。
  窗外再次黑影一晃。
  李麗莎頭也不抬地喊道,徐亮生你進來。
  門口果然出現(xiàn)徐亮生,瘦削而細長的黑影,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
  徐亮生緊跑幾步進來,緊挨著李麗莎坐下。他的身上散發(fā)出濃重汗臭,比李重床上的惡氣臭多了。李麗莎推他一把說,讓開,你身上味太大,要把我嗆死。
  徐亮生猛眨幾下眼睛,移到旁邊的座位上。
  李麗莎說,為什么不回家?還要糾纏王小小?徐亮生啊,王小小不值得你愛,明年你考取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會找到漂亮姑娘的,你這個小帥哥著什么急?
  徐亮生又神經(jīng)質(zhì)地眨眼睛。一陣風(fēng)刮來,窗外哐啷一聲響。徐亮生跳起來,跑過去關(guān)嚴窗子。
  悶死了,李麗莎說,還是打開。
  徐亮生打開窗子,返回坐下。
  這樣下去,你的學(xué)習(xí)會下滑的,會受很大的影響。
  李老師,請你放心。
  為我,為你自己,也為你的父母,徐亮生你就不準再糾纏王小小了好不好?
  徐亮生古怪地冷笑。
  不要再打王小小的主意可以嗎?
  怎么會啊?徐亮生大聲嘆氣,李老師你怎么就不理解我?我怎么還會喜歡王小小?你以為我放學(xué)不回家,是為了王小小?李老師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
  他的聲音很大,在教室里空洞地回響。
  風(fēng)從敞開的窗戶涌入,窗外的三樓走道空空蕩蕩,樓下的二層和一層走道空空蕩蕩,學(xué)校操場空空蕩蕩。整個二中,除了教室里的李麗莎和徐亮生,只剩校門口門衛(wèi)室的兩個保安。
  我不喜歡王小小了,李老師,現(xiàn)在我喜歡的女人是你。
  徐亮生忽然開口,語氣急促,連滾帶爬。他不說我喜歡你,說我喜歡的女人是你。這種屁話,李麗莎聽也不愛聽,他的小眼睛像父親那樣快速眨幾下,流露出不屑。王小小是一泡屎!他站起來,像一只螞蚱,瘦小,神經(jīng)過敏,在教室里一蹦一跳,瞪圓眼睛接著說,王小小那種女生就不會有人要。李老師只有你最好,今天我留在學(xué)校是為了你,我怕王小小跟你吵架,我要保護你,我是為了你啊李老師。
  時間晚了徐亮生,李麗莎說,回家復(fù)習(xí)功課去。
  會的,功課的事沒有問題。他傻里傻氣地笑了笑說,我會考取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死也要考取。以后有了出息,我會來找你,現(xiàn)在只是把話說出來,李老師,說出來我就好過了。
  說完,徐亮生失神地坐到椅子上,眼睛快速眨幾下,呵呵地喘氣。
  李麗莎笑了笑。
  李老師……
  回家吧徐亮生。
  徐亮生站起來,朝門邊走幾步,站住。
  回家吧,以后不準再糾纏王小小,不準愛這個愛那個。
  徐亮生走到門邊,回頭看李麗莎一眼,滿臉滄桑和落魄。
  
  十六
  星期天,李重扛著被單和床單來到李麗莎家。他站在門口,嘴咧開,露出整齊的牙齒和健康的笑容。李麗莎急忙說,來這么早?我才起來還沒有收拾好,亂七八糟的。
  李重說一聲對不起,站在門口不敢進屋。
  進來呀,李麗莎說。
  客廳好像被盜賊打劫過。茶幾上擺著打開的茶葉筒、喝了半杯水的茶杯、零散的瓜子殼、幾張揉作一團的糖紙和半個吃剩的干面包。沙發(fā)上丟著裙子、扭成繩子的羊毛襪、三條絲巾和一塊花布料。一只拖鞋飛上沙發(fā),另一只反趴在茶幾腳。落在茶幾腳邊的兩只手套,應(yīng)該是冬天使用的東西,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沙發(fā)上,左右分開,像一對表示抱歉的手掌。
  李麗莎的家總是亂,李重放下東西,動手收拾客廳。走到沙發(fā)邊提起裙子,猶豫一下,又抓起羊毛襪和絲巾。李麗莎拉住他,搶過東西。李重轉(zhuǎn)身進廚房收拾,鍋碗瓢盆堆在廚房臺子上,菜板糊著干硬的黃瓜皮和韭菜葉,李重擰開水龍頭逐一清洗。
  李麗莎抱著搶來的東西溜進臥室,關(guān)上門??蛷d廚房不要緊,臥室是她的身體,收拾好才能見人。她趴在地板上,撿起臥室床邊兩包撕開一角的衛(wèi)生巾,抓起床上的胸罩和襯褲,塞進床頭小柜。被子余溫未散,胡亂卷成一團。李麗莎把被子展開,疊整齊,端正擺放在床尾,把枕頭拍軟,平整地放到床頭,走出來。
  李重在拖地板了。
  李重來得并不早,時間是上午十點,白城醒來很久了,整座城市的所有商店都開門迎客,所有餐館都在上午十點這個時刻,擠出笑容,整裝待發(fā)和躍躍欲試,恭候顧客送來鈔票。只有李麗莎起得太晚,星期六,她可以放心睡覺,忘了李重今天要來洗被單。
  李重來來回回地拖地板,背有力地繃緊,兩腿大步跨來跨去,提著拖把進衛(wèi)生間,再提出來接著干。李麗莎坐在沙發(fā)上,欣賞著李重的勤快和利索。她還沒有完全醒來,有些昏沉,暈暈的有氣無力。她懶洋洋地想,有兒子好,女兒太煩?,F(xiàn)在女人不如男人,男人家務(wù)活干得有條有理,女人都是懶婆娘和笨婆娘。
  李重接著擦窗子。李麗莎不好意思地從沙發(fā)上滑下,走過去把李重拖開。李重笑了笑,堅持做,敏捷地跨上窗臺。李麗莎攔不住他,只好返回沙發(fā)上,坐著看李重爬上爬下忙碌。
  李重始終低著頭,老老實實。他比自己的女兒和那個徐亮生,強一百倍。想到徐亮生,她咯地笑起來。那天,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白城的黃昏時刻,徐亮生說的瘋話李麗莎聽不明白,她對這個徐亮生始終不太明白,搞不懂。徐局長說得對,他的兒子病得太重,可憐。
  李麗莎走進廚房,系上小圍裙,準備做好吃的招待李重。
  她最后做出的只是兩碗面條,清湯掛面加兩個煎雞蛋。她與李重面對面坐在小飯廳的方桌邊,恰如親熱的母子。李麗莎表示抱歉,承認做不出好吃的,冰箱里也沒有好吃的東西,只能下掛面。
  很好吃,李重說著,把面條挑起來,塞進嘴里咬斷。
  李麗莎說,今天你幫我解決了大問題,拖地板擦窗子我最怕了。以后,我遇上其他麻煩,你也要來幫助的,有賊你要來救我。
  李重抬頭看了看李麗莎說,有賊嗎?
  李麗莎說,倒霉的事說不準就來了。
  李重說,打110吧,我來賊已經(jīng)跑了。
  賊來了還打110啊?會死人的。
  李重把挑在筷頭的面條放下說,怎么辦?
  怎么辦?你倒問我怎么辦?
  做什么都可以,我會跑了來。
  哈哈,謝謝!
  李重笑起來,他難得一笑,李麗莎很理解,為此心痛。
  吃過中飯,李重把洗凈的被子床單從洗衣機里取出來晾好,無所事事地坐在沙發(fā)上。李麗莎要去看女兒,忽然變得緊張,在沙發(f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所適從,李重不解地看著她。她朝李重笑笑,進臥室關(guān)上門,在里面扒出一堆衣服,脫光了換來換去,又一次無所適從。好半天換好,出來梳頭,坐在窗臺邊化了淡妝,才從李重驚奇的目光里,看出自己總算打扮成功。
  李重把挎包遞給她。
  哦,她說,你怪熟悉我的事。
  兩人一起下樓。
  
  十七
  那天,李麗莎與女兒在餐館進行了一場無望的對話。
  她接到前夫的求助才趕去看女兒。離婚五年,前夫結(jié)識的所有女朋友都被女兒趕跑,有一個女人被沙發(fā)上的圖釘刺傷屁股,驚恐萬狀地逃走好幾天,才沒頭沒腦地打電話罵他。
  李麗莎帶女兒去幸子小姐日式餐廳。餐廳門口站著穿和服和木屐的姑娘,所有服務(wù)員行九十度鞠躬,整齊喊出空哩奇哇。餐廳整潔漂亮,一塵不染,精致纖細得虛假脆弱,一觸即潰。橢圓形的大餐桌,魚片壽卷生菜,藍黃白幾色的餐盤,餐桌中間的傳送帶緩緩轉(zhuǎn)動,日本歌似有若無,煙霧般緩慢地繞圈子。
  白城正吃力地追趕中國奢華潮流,高檔和超高檔餐廳一家家破土而出,裝修得很豪華,相互模仿,樓頂都有寬大的霓虹燈,門口有高聳粗壯的古羅馬式圓柱,穿黑西裝剪平頭的男青年散亂站開,面無表情,人人戴白手套,手持步話機,黑社會一樣。黑色青年身后,一律是長裙拖地的高個子姑娘,客人來到門口,長裙子姑娘紛紛圍上去,一派馥郁芬芳,想捂著錢包走人,已經(jīng)不可能。
  白城的標準日式餐廳,幸子小姐是第一家,還算低調(diào),只是價格不俗。面條五十一碗,壽卷四十元兩個,生魚片一百二十元四片,格子木門的小包間,脫了鞋坐下,收費更高。
  大廳墻角遠遠地坐了一對男女,沒有其他顧客。女兒把口香糖吐出來,服務(wù)員急忙送上一張餐巾紙。
  女兒頭也不回地朝前走,邊走邊說,包間。
  李麗莎帶女兒來過一次,今天見面,女兒說,去幸子,反正你有的是錢。
  女兒越來越驕橫無理,李麗莎見一次怕一次。服務(wù)員跪著,把滑動格子門無聲合上。女兒咕嚕喝一口水,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想讀書,在中國讀不下去了,無聊!送我去英國。學(xué)費最高的國家最好,反正你有的是錢。
  李麗莎保持著微笑。
  我爹是窮光蛋,煩死了!
  女兒又咕嚕喝一口水。
  書還是要讀的,李麗莎說。
  你也是窮光蛋我知道,那個王大兵有錢,你嫁他就是為了錢,讓他出錢,送我去英國!
  眼淚想忍也忍不住了,李麗莎強打精神說,不是錢不錢,去外國,也是中國學(xué)生窩在一起,效果并不好。
  最好!女兒大笑,我比你懂!就是要中國學(xué)生在一起,英國學(xué)費最貴,去的學(xué)生都是大官和大老板兒子,我才不想讀書,要嫁人!
  天哪,她才十五歲多,乳房剛剛發(fā)育。
  李麗莎的腦袋嗡嗡直響,盤旋著一萬只黑毛畢現(xiàn)的蒼蠅。
  我嫁的老板會比你那個王大兵大一千倍,王大兵是土包子,長得丑死了!
  李麗莎挨了當(dāng)頭一棒,崩潰,趴到桌上哭泣。
  不聽我說,我就要走啦?
  女兒連問兩遍,小鼻子一哼,揚長而去。
  那一棒把她打得趴下,哭泣不止,好半天清醒,坐起來,左右環(huán)顧,包房里早就不見女兒,只見穿和服的服務(wù)員跪在門邊,遠遠地送來膽怯的微笑。痛苦突如其來,又旋風(fēng)般消失,她抹幾下眼淚,搖搖晃晃地走出餐館。喧囂席卷而至,把她撞倒。一個男人伸手拉起她,她晃兩下又跌倒。謝謝,她說,這個男人扶她坐到街邊的椅子上,她掏出電話找李重。
  李重我快要死了。
  李重我要死了,她又說。
  多長時間?好像太長,比女兒出生并長大的時間還長,又好像很快,像女兒抬腿站起來,絕情而去那么快。李重滿頭大汗地穿街跑來,蹲到了她身邊,聲帶哭腔。她咯咯笑著站起來,腿一軟又跌倒在椅子上。李重攔下出租車,扶她進去,在車后排擁擠的座位上,她渾身無力地抓住李重的手。
  回家,開門關(guān)門,李麗莎坐在沙發(fā)上,接過李重遞來的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李重眼里有兩團遙遠而明亮的火,那火也曾在徐亮生的小眼睛里燃燒,可是完全不同。徐亮生的火煙霧繚繞,李重的火明亮而堅定。
  你回去,李麗莎坐直身子說,我沒事,好了。
  李重不干,固執(zhí)地拉起她,扶她進臥室。床上亂七八糟,丟著出門前脫下的胸罩和襯衣。她的家總是亂七八糟,日子也亂七八糟。夫妻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都亂,理不清頭緒。
  李重把床上的那些東西扒開,動作生硬,掐疼了李麗莎的臂。
  行了,回去,回去復(fù)習(xí)功課,你站在我的床邊干什么啊?
  李麗莎笑了,回家就好,輕松了,關(guān)起門來什么也看不見,眼不見心不煩。李重落荒而逃,房門咔嗒一聲響,李麗莎還坐在床邊笑。
  
  下:上帝的樂園
  
  十八
  上帝的樂園里有兩棵樹,一棵罪惡樹,二棵生命樹。李麗莎這樣講,是為了開導(dǎo)春心萌動的學(xué)生,提醒他們珍愛生命,不要分心。李麗莎上課講過好幾次《圣經(jīng)》,她愛講外國,津津樂道。這種興趣也是白城的時尚。白城的一個毛病是太愛錢,另一個毛病是過分崇洋,新建小區(qū)一律取洋名,香榭麗華盛頓塞納河畔等等,如雷貫耳。居民孤陋寡聞,卻熱衷過洋節(jié),李麗莎女兒留學(xué)英國的知識,無疑來自白城的道聽途說。
  李麗莎不教英語,卻對圣誕節(jié)晚會情有獨鐘。
  圣誕節(jié)前的考試,李重奪得全校第一。這次考試藥下得很重,題是全白城最難的,李重已經(jīng)是白城第一。校長的眼鏡閃閃發(fā)亮,手握成拳頭狀,揮來揮去,好像要把白城的銀行砸碎。他對李麗莎說,表揚那些都是空的,要實在,高投人才有高產(chǎn)出,你找李重來,我獎他五百塊錢。
  計劃中的圣誕節(jié)晚會也是慶祝會,慶祝李重初戰(zhàn)告捷。那天晚上李麗莎新做了頭發(fā),整齊的長劉海斜掛下來,遮住一半額頭和小半邊臉。她穿橘色的羽絨短外套,厚裙子和長靴,臉白嫩光潔,抹了唇油,很清純。
  教室里掛滿閃亮彩紙,講臺黑板上用幾種顏色寫下的圣誕快樂四個字,充分體現(xiàn)出中學(xué)生的矯情和大驚小怪,后面的黑板畫了圣誕樹和天使,都是李重的作品。李麗莎壓住李重奪魁成功的事不提,反過來大力表揚徐亮生。
  徐亮生應(yīng)該表揚,他拉來一筆五千元錢的贊助,創(chuàng)造了白城二中的神話。天使飄洋過海,飛越寂靜的冬天,在白城的上空撒鈔票,不可思議。開創(chuàng)這份歷史的幕后英雄是徐亮生的父親,徐局長打一個電話,就有人送錢來。
  徐亮生拉來的贊助款,讓全班同學(xué)在小天鵝火鍋店里吃得滿臉通紅,八點鐘趕回學(xué)校,大家圍著教室里的圣誕樹亂嚷。
  小星星!小星星!
  桌椅沿幾面墻擺放,環(huán)繞到講臺兩側(cè),教室中間圍出一塊長方形空地,一棵真實的圣誕樹擺放在空地中,樹上掛了五十個小紙條,每個紙條上拴了一顆金色的五角星,紙條上寫了五十個愿望。
  李重擺出大哥架勢,把眾人趕到墻邊的座位上。
  “不要動,”李重說:“各人都有一顆星星,先不要亂動。”
  李麗莎在走廊上舉著小小的圓鏡,在臉上抹幾下,從容補妝,收起東西走進教室。
  教室里轟然驚呼。
  “李老師是白城第一大美女。”
  李麗莎把挎包擺到講臺桌子上,拍拍手說:“靜一靜,我算什么美女?你們才是美女帥哥,你們是二中最好的學(xué)生,會考出白城的最高分,走上光明大道。以后有出息做了大老板,不要忘記我這個老師哦!”
  “哇嗚噢!”
  李麗莎說:“先表態(tài),能不能考出最好的分數(shù)?”
  徐亮生說:“圣誕節(jié)講考試,煩不煩啊?”
  “小星星!小星星!”
  男女生又嚷叫起來。
  
  十九
  小星星不好玩,紙條寫上話,拴在星星上,酸溜溜的老一套了。好玩的是舞會,李麗莎設(shè)計的化裝舞會,她有一腦袋小情調(diào),就像吳校長有一腦袋鈔票。鈔票很重要,有情調(diào)還要有錢。徐亮生拉來的贊助款,買紅布裹成長袍,讓男生披掛整齊綽綽有余,還可以買一堆紅色三角帽和白胡須,剩下的錢買梅花鹿面具,給女生用。
  男生被趕走,教室里關(guān)嚴門窗,女生躲在里面互換衣服,戴上梅花鹿面具。男生在門外走廊上忙亂,打扮成幾十個圣誕老人。
  教室門大開,誰也認不出誰,包括李麗莎老師。她也換了衣服,戴上面具,混跡于梅花鹿群中。眾人哄笑,推來擠去打鬧,李麗莎借面具的遮掩,傻笑著東一拳西一拳亂捅。幾個滿身通紅的圣誕老人擠過來,李麗莎把其中一個推開,這個人反手抓住了李麗莎。
  李麗莎躲在面具后,認出這個人是李重。
  李麗莎笑死了,她說,我是馬瑩。
  后面的同學(xué)一陣騷亂,把李麗莎推得踉蹌?chuàng)湎蚶钪亍?br/>  李重急忙摟緊她。
  我是馬瑩,你是誰呢?
  李重的呼吸很重,圣誕老人的白胡須可笑地扇動著。
  音樂從墻角桌上的小音箱里傳出。那是徐亮生帶來的超豪華電腦音箱,英國名牌,拳頭大,一對四千元,插上MP3就可以用。音質(zhì)水一樣透明,鋼琴鍵一樣光滑,小提琴弓弦般纖細和敏感,擰到最大可以把玻璃震碎。
  歡樂清晰的舞曲中,圣誕老人摟著梅花鹿轉(zhuǎn),教室里熱烘烘的,有人踩到別人的腳,有人用屁股把別人撞開,笑翻天,喧鬧抹殺一切,包括李重和李麗莎。
  窗外下雨了。圣誕節(jié)下雨,比徐亮生拉來五千元贊助還不可思議,干燥的冬天,雨幕高掛,就像干燥的高三,愛不成恨不得,雨不雨晴不晴,人變得呆傻,抓住機會胡鬧,過干癮。
  李麗莎聞到了雨的陰濕,她丟下李重,從擁擠的人群中艱難擠出去,走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張望,反身回來,抓下面具說,下雨了,再玩十分鐘結(jié)束,回家。
  啊呀李老師在這里!男女生擁上來,把露出真面目的李麗莎圍住。
  徐亮生興奮地蹦跳著,大聲說,下雨最好,可以不回家。
  李麗莎說,徐亮生,十分鐘后你第一個回家。
  十分鐘剛過雨就停了,云開霧散月光灑落,教學(xué)樓下面的操場上,薄薄的積水映出模糊的籃球架,籃球架邊有一輛大客車,司機在車頭的座位上睡覺。
  李麗莎走過去,拔掉音箱插口的MP3,遞給徐亮生。
  徐亮生唉喲叫一聲,抱頭蹲到墻邊。
  李重脫下圣誕帽,取下臉上的濃密白胡須。
  回家李重,李麗莎說,收東西,帶大家下去坐車。
  李重很負責(zé),陪著李麗莎,坐大客車繞半座城,熬了兩小時,把全部同學(xué)送走,才返回學(xué)校對面的街上。車上只剩李麗莎和李重,大半夜過去了,街邊某小區(qū)院門的立柱上,警務(wù)燈忽明忽暗旋轉(zhuǎn),好像警察的眼睛。
  李重說,李老師,先送你回家。
  先送你,把你送回去我就回家。
  太晚了,你回去不安全。
  李重我倒是不放心你呢,先送你回去。
  李重張了張嘴,遲疑地扭過頭,看著窗外。
  李麗莎指揮司機,拐一個彎,把李重送到小區(qū)門口,看著他下車,走向漆黑的小區(qū)院門。圣誕快樂!李麗莎在窗口揮手告別。李重走到院門口站住,呆呆地揚起臉,看著趴在大客車窗口的李麗莎。圣誕快樂!李麗莎親熱地笑著再次揮手,汽車猛然拐彎,把李重甩到夜色中。
  汽車穿過十字街口,十分鐘就把李麗莎送回了家。上樓,草草洗臉,進臥室換上淺黃色的碎花睡衣,坐到床邊。忽然傳來敲門聲,李麗莎疑惑地站起來,走到客廳。敲門聲再次響起,遲疑、謹慎而固執(zhí)。李麗莎走過去,哐啷拉開門,走道頂上的聲控?zé)袅疗?,燈光下站著神色張皇的李重?br/>  怎么啦?
  太晚了,怕你出事……就來看看……
  回去吧李重,回去。
  我……在你家睡沙發(fā)可以嗎?
  哈哈你是怎么啦?變成徐亮生了?回去李重,時間不早了,趕快回家。
  李重滿臉通紅,兩眼被噴了辣椒水一樣閉起,后退幾步,在樓梯臺階處踩空,晃一下,轉(zhuǎn)身飛跑下樓。
  街邊的黑暗中,躲著徐亮生的眼睛。這個擅長跟蹤的偵探,渾身燃燒著圣誕節(jié)的熱情,烈火熊熊。他沒有回家也不想回,身上帶了兩千元。他的錢打車繞白城幾圈綽綽有余,也真的繞白城幾圈了。繞來繞去,還是心亂,最后返回,在李麗莎家對面的街邊下車。
  書包里背著英國的名牌小音箱。bd3e35bca5e6b09982befc625ed1f6f66f547e535dc381c025ea352f92b39b24耳里插著MP3耳機的兩根線,輕巧纖細的線,把他緊緊捆住。線的另一頭,插在褲袋里的手機上,手機在唱歌。王力宏的《另一個天堂》,旋律簡單,唱法平直,小感覺小情調(diào)小深刻,正中高中生下懷:你取代這一秒我生命的空白,問題忽然找到答案,不用解釋也明白。你的微笑是一個暗號,我能解讀那多美好。夢想不大,想永遠停在這一秒。你為我的世界,重新彩繪,是你帶我找到另一個天堂。
  另一個天堂就在街對面,李麗莎的家,上帝的樂園。圣誕節(jié)晚上,上帝也會興奮得不想睡覺。
  徐亮生眼巴巴地揚著臉,朝街對面翹首張望。遠處,白城的幾家大酒店里,燈火通明,男女混雜,有錢人浩蕩出動,隆重奢華的圣誕晚會還在繼續(xù),收費高,排場大,氣壯山河。這里,小區(qū)院門外的街邊,高三男生徐亮生形只影單,一籌莫展。
  李重哐啷推開院門,身影在門柱上方警務(wù)燈的照耀中一閃,結(jié)實而笨拙。徐亮生一眼就認出了李重,他痛苦地抱住頭,把耳機拔出來丟到地上,慢慢蹲下去,在樹影中縮成比耳機更小的黑點。
  
  二十
  謠言的細碎草芽在二中校園墻角的泥縫里緩慢生長,在那些雜草沒有長出引人注目的葉片并隨風(fēng)招搖時,李麗莎經(jīng)歷了一場打擊。那是她的一次慘痛遭遇,比離婚慘痛,比女兒的無知蠻橫更令她心碎。
  那件事發(fā)生前,白城落下冬天降臨后的第二場大雪,大雪幾天未化,滿街污水橫流,寒氣逼人,行人縮得很小,躲在厚外衣中,像企鵝,在沒有路標的南極搖搖晃晃。下雪的當(dāng)天下午,李麗莎去李重的出租房檢查空調(diào),叮囑他注意保暖,帶他下樓吃火鍋??吹嚼钪乇粺崂膘F氣包圍,吃得紅光滿面,李麗莎很高興。有關(guān)自己與李重關(guān)系曖昧的謠言,她覺得可笑,李重也不以為然。李重已從圣誕節(jié)晚會之后的冒失夜訪中解脫,李麗莎也忘了那件事,沒有責(zé)備過李重。那個夜晚被大雪及時覆蓋,正靜悄悄地融化。
  吃過火鍋李麗莎就與李重分手,晚上還有輔導(dǎo)班的課。她在火鍋店門外囑咐李重抓緊復(fù)習(xí)并早睡,揮手告別。天氣太冷,兩條街的距離,幾步路,走路卻受不了,李麗莎攔住一輛車鉆進去。坐在彌漫著暖氣的車廂里,隔著糊了一層薄霜的車窗,她看到李重轉(zhuǎn)身離開,在人流中矯健穿行。相比畏縮拘謹?shù)男腥?,李重步伐堅定,格外朝氣蓬勃?br/>  輔導(dǎo)班下課,李麗莎洗了澡,準備睡覺。
  敲門聲響兩下,很快停止,她吃驚地盯住房門,李重?這個傻瓜。鎖孔里傳出輕弱固執(zhí)的金屬聲,有人開門,這個人不可能是李重。她攏緊睡衣,不知所措,幾乎要大聲喊叫,打電話求助。門大開,王大兵走進來。
  他咧開大嘴笑著,卷進一團寒氣,滿身鋼筋味和水泥味,衣服摩擦出干巴巴的巨大響聲。
  嚇死了吧?哈哈,王大兵笑著說。
  李麗莎生氣地扭過頭去。
  王大兵走過來,伸出短粗的臂,挺著鼓脹的肚皮,把李麗莎抱住。
  臟死了,李麗莎把他推開。
  誰會嫌我臟呢?只有你。
  王大兵走進衛(wèi)生間,敞著門,響亮地撒尿,出來時,胯間濕了一大片尿跡。
  李麗莎與王大兵未離婚,說分居也不算,她單獨住,只為清靜和方便。王大兵在白城有好幾套房子,他平時住在哪里?與哪些女人同床共枕?李麗莎懶得問,問也沒有用。王大兵偶爾回來,她不拒絕也不高興。
  王大兵找出幾件衣服,進衛(wèi)生間洗澡,李麗莎趁機跑進臥室,關(guān)上門,正欲把鎖扣擰上,想起女兒,立即泄氣,又把手松開,拉開門向外張望。王大兵一邊洗澡一邊唱歌,唱惡俗過時的舊船票和登上你的客船,還大聲咳嗽和咯痰。
  李麗莎躺到床上。
  王大兵進來了。
  李麗莎坐起來,臉躲在床頭燈照不見的黑暗中,她說,今天正好,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王大兵走到床邊,把李麗莎摁倒。
  輕點呀,著什么急?你等我說完好不好?
  王大兵像一架鏟土機,哈哈笑著扒她的衣服,她把衣服攏嚴,從王大兵身下吃力地鉆出來,頭發(fā)散亂地坐在床邊。
  煩死了,什么話不說只會亂干。
  跟你亂干有什么不好?還跟街上的小姐亂干?
  鏟土機翻倒,把李麗莎砸暈。她氣得七竅生煙,躍下床,拂開臉上的頭發(fā),指著王大兵說,找你的小姐去!去呀!
  哦?王大兵在床上坐直身子說,老公也不認了?要把我趕到街上?
  李麗莎愣住,慢慢坐到床邊。身后咕嘰搖晃,王大兵擠過來,摟住她的腰。李麗莎無奈地扭幾下身子,兩肩打斷了似的朝下塌陷,長發(fā)深垂,遮住了臉。
  白城的街道紛亂喧囂,雪片緩緩堆積,光芒四射。幸子小姐日式餐廳門口,穿和服的姑娘溫柔甜蜜,深深地鞠躬,木屐得得地響,腰肢脆弱地搖晃。王大兵一手抱住她,一手握住她的長發(fā),厚嘴唇嘖嘖贊嘆,噴出濃重?zé)釟?。她靠在王大兵肩上說,大兵等一下,聽我說一件事。王大兵兩臂摟住她,猛一用力,她幾乎憋死,骨頭嘎吱亂響,唉喲叫起來。
  鏟土機馬達轟鳴,她咬牙堅持,挺起身子,吐出一串鋼筋似的堅硬句子。女兒、十五歲的白城少女、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劍橋的學(xué)歷比清華值錢、學(xué)費比中國高、留學(xué)一年幾十萬。床頭燈朝上照射,在墻上畫出兩個圓弧,像錢幣。王大兵咧嘴一笑說,幾十萬算個屁!只有你值錢,我的李老師啊,你一個人抵得上白城的所有小姐。
  王大兵跨到她身上,她卻被全白城的小姐氣瘋了。
  她翻滾閃開,一腳蹬過去,正中王大兵的胯。
  王大兵摔到床下,蜷起雙腿翻滾。
  滾出去!滾開!
  王大兵躺在地板上,捂住胯,噢噢噢地呻吟。
  她仰起頭,緊閉著眼睛吼道,滾出去!
  王大兵掙扎著站起來。
  他把大腦袋湊過來說,你嫌我臟,我還嫌你臭呢,你是我養(yǎng)的一只狗!
  王大兵在胯間撫弄幾下,呻吟著走開,突然轉(zhuǎn)身,一耳光把她打翻。
  
  二十一
  王大兵把房門砸得驚天動地,下樓駕車,呼嘯而去。
  她要死了,這回真的會死。
  不打電話就會死的,打電話找的人是李重。五百萬人口的白城很荒涼,只有一個電話號碼,一個人,兩條矯健奔跑的腿和兩只可以信任的手,只有一雙耳朵和兩只眼睛。
  那個傷心欲絕的夜晚,在次日迅速傳來的流言中被抹得很黑,都是臟話。徐亮生逢人就說,小眼睛猛烈眨動,腦袋抵到對方的胸口,干燥蛻皮的薄嘴唇,鋒利如絞肉機刀片,疾速旋轉(zhuǎn)。他對天發(fā)誓,保證說的是真話。他拿腦袋擔(dān)保,拿考大學(xué)的前途擔(dān)保,拿父親的官帽和家里的三瓶十幾萬元的洋酒擔(dān)保,拿身上的三千元錢擔(dān)保。信不信?我請你吃炸雞腿。聽我說好不好?我親眼看見李重半夜跑去李老師家,天亮才出來,我看見兩次了真的。他在學(xué)校女廁所的門口攔住王小小,張口說幾句話,王小小就逃走,腦后的馬尾辮搖晃幾下,吃驚地散開。
  李麗莎病了,那個夜晚過去兩天,才來上班。
  李麗莎身輕如燕,穿行在教學(xué)樓走道疑惑張皇的目光中,容光煥發(fā)地走進教室,抿著嘴咯咯一笑,登上講臺。
  座位上靜得出奇,教室里好像抽光了空氣,憋悶而死寂,五十雙眼睛躲躲閃閃。徐亮生扭過頭,看著窗外空洞的天空。冬天的厚云壓得很低,層層疊疊,灰暗無邊。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首詩誰都會背,徐亮生也背得滾瓜爛熟?,F(xiàn)在他一聲不響,只看窗外,不看講臺上的李麗莎。王小小慌張地看看李麗莎,再看李重,垂下眼睛。
  李重低著頭。
  李麗莎說,起立也不叫?怪事。
  下午放學(xué),六點。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李賀的這首詩徐亮生也會背,當(dāng)時他不可能愚蠢到張口背詩。黑云很重,光芒不見,白城搖搖欲墜,在暮色中下沉。李重和徐亮生五官不清,他們從出租車上下來,一個在前,一個在后,朝城外的一條小河邊走去。
  之前,剛放學(xué),校園里嘰嘰喳喳,中學(xué)生的歡聲笑語擁抱著白城的冬天。徐亮生在操場邊一棵光禿禿的樹下,拉住一個男生小聲說話,臉上掛著看透一切的悲傷。李重挎著書包遠遠走來,越走越近。徐亮生指指李重,故意提高聲音,鄙夷地尖笑幾聲。那個男生害怕了,想逃走,被徐亮生拉住。李重朝徐亮生走近,那個人用力撥開徐亮生的手,頭也不回地撒腿跑開。
  李重站在徐亮生面前說,我們走吧,說清楚一些事。
  現(xiàn)在,他們來到城外了。
  遠處是一片工地,鏟土機嗚嗚轟鳴,吊車的長臂自信有力,不可一世地指著天空,腳手架蛛網(wǎng)密布,一連串蓋好半截的樓房高高低低,宛若參差不齊的牙齒,咬住白城的黃昏。
  河面紋絲不動,這是傳說中的護城河。古人兵戈相見,在河里灑下武士的鮮血和孤兒寡母的眼淚。現(xiàn)在城墻灰飛煙滅,刀劍入庫,戰(zhàn)馬歸山,歌舞升平,紙醉金迷。河邊雜草叢生,堆著廢磚亂石塑料袋和破紙片。
  薄冰使河面崩得很緊。
  徐亮生在河邊站住。
  李重低頭跟上。
  徐亮生說,李老師完蛋了,你不覺得羞恥?你找我就要說這件事對吧?你干了壞事還有什么話說?你不羞恥我羞恥。告訴你我要到處說,讓所有人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東西!你打我我不怕,殺我也不怕!我會找校長,李老師是你害的!
  李重一拳把徐亮生打翻。
  徐亮生兩手刨地爬起來,暮色中的螞蚱,灰暗的影子,一蹦一跳,笑聲尖細無力。他說,再來啊,再打!我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再來,有本事再打!
  李重一腳把他踢倒。
  暮色更重,遠看,河邊的李重和徐亮生,已是兩個黑影。
  一個黑影滾落河里,薄冰擋住了水花,落水者的頭和手在河面輕輕一晃,沉下水底。一個黑影在河邊走幾步,慌忙躍入水中。
  李重把徐亮生從河里拖上岸,白城已經(jīng)黑定。那時,二中的老師李麗莎已經(jīng)離開白城的家,被寬大而雄壯的暮色吞沒,不知去向。徐亮生的手機淹濕了,不能再用。李重的書包扔在岸上,包里的手機還可以打。徐亮生趴在岸邊的垃圾堆里,抖作一團,大口吐臟水,撕心裂肺地猛烈咳嗽。李重取出手機,給李麗莎打電話,打不通。這個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或是關(guān)機,再打還是關(guān)機,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徐亮生搶過李重的手機打,也打不通。兩人一躍而起,在冷颼颼的黑暗中瘋跑。
  第二天上午的課,不見李麗莎,講臺上空空蕩蕩。
  李重和徐亮生的座位也空空蕩蕩。他們一大早就去找校長,坐在校長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一邊說話,一邊響亮地打噴嚏。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李重對徐亮生說,你去看看病。徐亮生打了一個噴嚏,拖拖拉拉地走開。李重與他分手,朝校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在下巴上輕輕地摳著。放學(xué)前,學(xué)生是不能輕易離開學(xué)校的,李重走到校門口,被穿灰制服的保安攔住,他比劃著手勢解釋幾句,跨出了校門。一個月后,吳校長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對不起,一個聲音在遙遠的黑暗中說,告訴李重,要他好好讀書,電話那邊的聲音很快被冰凍的風(fēng)聲掐斷。說什么都沒有用了,時間太晚,無可挽回。李重早就沒有來上課,他離開白城已近二十天,那張下巴上長著幾顆青春痘的臉,再也沒有人見過。原載《當(dāng)代》2011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周昌義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誰在羞恥中躲藏
  張慶國
  
  作者簡介:張慶國,男,昆明作家協(xié)會主席,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滇池》文學(xué)雜志主編。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中國作家》《花城》《鐘山》《大家》《天涯》等刊發(fā)表過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約400萬字,多部小說入選過各種選刊和年度小說選本,獲過多種獎勵。
  青春期學(xué)生、功利主義教育、率性的女教師與冷血自信的校長,幾方相遇,真令人揪心。鬧出人命我覺得都是小事,一代人成長為空殼,麻煩很大。羞恥幾乎不可避免,我說的是考不好試的羞恥、班級排名低的羞恥、學(xué)校排名落后的羞恥。一個最重視教育的國家,從孔子講學(xué)開始,幾千年以學(xué)為榮,以禮義仁愛為學(xué)的核心,忽然間迷茫,似乎不知道學(xué)校該做什么事?;蛘哒f忽然間不顧一切,包括羞恥。學(xué)校不是工廠和商店,不是公司,誰都知道,可誰都來不及想太多。誰在羞恥中躲藏?
  幾天前我從網(wǎng)上下了一部韓國電影,叫《詩》。本來我是不太屑于看韓國片的??傆X得它們太小氣和怪異,也失之簡單??赡遣拷小对姟返碾娪?,以片名吸引了我,這樣一部片子,竟得了法國戛納最佳劇本獎,讓我好奇。在誰都知道打打殺殺,愛來愛去可以賣錢的時候,有韓國人竟敢拍一部叫《詩》的電影,我覺得奇怪。也覺得他們太大膽和天真。詩有什么懸念可拍?有什么人生的糾結(jié)可以展示?看完后。我真是服了這個導(dǎo)演。并為之汗顏?!对姟肥且徊亢芫徛碾娪?,很懂得羞恥的電影,劇中人為了一點點過失,萬分糾結(jié),為了別人的傷心而萬分傷心,為了生活中有沒有詩想而愁煩和著急,不能自拔。更要命的是,他拍得讓人很想看和很相信,至少愿意相信。
  《詩》的劇情我就不說了。朋友們可以去找來看。我要說的是,一個不變的簡單道理,至少我。有時候確實是忘記了。作家和藝術(shù)家,或者說包括文學(xué)在內(nèi)的各種藝術(shù),最重要的價值,是要有不變的堅定的靈魂,要有不變的敏感的詩心,要為所有的羞恥難過。一個時代迷失了,作家不能迷失。文學(xué)當(dāng)然不會存在于真空里,可它應(yīng)該最不堪忍受。最想掙扎出來,最想找出時代的詩想。作家做到這一點,會受到尊重,文學(xué)也就有存在的必要。
  我在一篇文章里說過,我們不會寫美了,不會寫愛了,寫出來怎么看都假,干脆調(diào)侃和胡來。哈哈一笑了之。迷茫的時代,讀者進入文學(xué),起碼有一點尋找安慰的意思。起碼是想來找找魂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作家也是一個空殼,就很失望。
  小說解決不了問題,作家卻要為陷入麻煩中的各種人擔(dān)心,擔(dān)心就有想象,想象就有故事。馬爾克斯曾經(jīng)為書中的上校之死而落淚,為什么?因為他擔(dān)心的事,在紙上終于發(fā)生了。作家詩心糾結(jié),讀者很感動,小說有了魂,文學(xué)就獲得尊嚴和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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