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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午開始的黃昏

2011-12-29 00:00:00胡學(xué)文


  1
  
  去的是海濱城市。
  兩年前,他走過那個方向,但選的是另一個地方。那一次,出了點兒意外。他躲著那兒,并非心有余悸,而是她的話仍掛在耳邊,風(fēng)向不好,媽的。冒粗話,她眉宇間便透出一股豪氣,仿佛被西風(fēng)吹散的并蒂蓮花粉。收拾東西時,他看見幾天前在地攤上買的銅鏡。他猶豫了一下,緩緩放進包里,沒人窺視,但他卻用身體擋住自己的動作。
  車站廣場亂哄哄的。他剛到那兒,后腦便被啄了一下。不輕不重,那是她特有的擊打:五指并攏——她說那是鳳凰的嘴巴。他突然回頭,那個熟悉的身影閃了閃,消逝在人流中。他的目光迅速滑了一遭,然后慢慢移動。模糊的背影,陌生的面孔。逮她可不易。她喜歡藏在哪個角落,捉弄他取樂。有一次,火車要開了,她還沒露面,他急了,支住車門,央求列車員再等一分鐘,哪怕一分鐘。他忘了他的腿是怎么進去的,似乎被誰猛拽了一把。他再次撲向車門,大叫,我要下去……忽然瞥見她的鬼臉。天曉得她幾時溜上車的。進站。檢票。上車。找到座位,他把包放在目光觸及的位置。她飄過來,如一段淺淺的影子。卻不坐,在車廂蕩來蕩去,假裝看不見他,直到他站起來。她擠著他坐了,頭靠在他肩上。他把頭偏向一邊,讓她睡得舒服些。她忽而勁頭十足,數(shù)夜不眠;忽而睡癮大發(fā),就像現(xiàn)在這樣。怕驚醒她,他喝水都小心翼翼。對面那位戴著黑框眼鏡的女人從他落座就盯著他,當(dāng)然,也盯著身邊的她。他看女人,女人馬上移開,等他轉(zhuǎn)到別處,女人又?jǐn)[過來。如果她睜開眼,準(zhǔn)會瞪得女人低下頭,然后,她得意地沖他說,咋樣?目光真會殺人吶。他沒她那么沖,他甚至朝那女人笑笑。女人受了驚似的,有一瞬間,她目現(xiàn)驚恐,嘴巴發(fā)出一個低音。女人自己未必昕得見,但他聽見了。她在睡夢中,常常發(fā)出輕輕的卻充滿力度的低吼音。他收緊臉,目光冷冷地投向窗外。春天到了,樹木已經(jīng)泛青,偶爾能看到枝丫間黑黑的窩。鄉(xiāng)間,燕子已開始筑巢了吧。
  到站是下午。晴空萬里,橘紅色的陽光肆無忌憚地流淌,頓覺神清氣爽。她高興得跳起來。他買了張地圖,另一個推銷地圖的動作慢了點兒,有些失望。他又朝他買了一份。他和她頭對頭研究一會兒,她的鼻息小蟲子一樣撓著他的臉。他說,可以了,我們出發(fā)。出租車司機問他到哪兒,他說了一個地方。他和司機聊天,司機問旅游還是做生意。他說做生意也旅游,司機說一看你就是個會享受的人,掙錢圖啥,圖的就是個樂子。下車,他和她在那個區(qū)域轉(zhuǎn)了一圈,目光不時碰在一起,會心地一笑。有時,她會冒粗話,媽的,就它了。
  我都餓得抽筋了哎。她的聲音泛著啤酒樣的泡沫,她撒嬌時就是這個樣子。
  她喜歡吃辣鴨頭,但附近并沒有這樣的飯館。他過了兩道街,才看見一個重慶火鍋店。他就說它吧,這地方人不喜歡吃鴨頭。怕她不高興,吃飯時他掏出那個銅鏡晃了晃。她瞥一眼,不屑地說,我以為是什么稀罕玩意兒呢。他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鏡子,瞧背面。她的眼睛頓時亮了,她眼睛大,放彩時猶如爆開的玫瑰。拿過來,我瞧瞧。他把銅鏡放在對面。圖案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出那是一對鳳凰。她所有的收藏都與鳳凰有關(guān)。扇子、手絹、畫冊、煙盒、花瓶。她反復(fù)端詳,說給你個面子,這禮物我收下了。不,不,我先替你保存著,活兒還沒干呢。他搶過來,放進包里。
  登記房間,服務(wù)員問他是否要大床,他說要雙床的,服務(wù)員瞧他一眼,又問,先生,是要雙床的嗎?他說是,然后回過頭。他看不見她,她準(zhǔn)是逛大廳一側(cè)的商品店去了。她不但要逛,還要一一問遍商品價格,搞得服務(wù)員很煩。他勸過她,她說哪條法律規(guī)定不買就不可以問?看我不像買的,我偏要問,問暈她我興許就出手。他再勸,她就瞪眼,你和她伙穿一條褲子咋的?行啊,什么時候搞上的?我是不是能吃喜糖了?他投降。
  午夜時分,他和她溜出賓館。城市的夜依然清得洗過一樣,不過罩了層黑色的紗。他驚奇她在這方面出色的記憶力,走過一遍的路,她從不出錯。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他領(lǐng)著她走。他們從路邊的欄桿鉆進小區(qū),只一扇窗戶有燈光,其余黑乎乎的睡得正香。這個小區(qū)不是他們的目標(biāo),走到頭,翻過墻,便是另一個世界。用她的話說,是標(biāo)準(zhǔn)的富窩。似乎從開始或在他遇見她以前,她的選擇就很明確。幫那些家伙減減肥,她如是說3fd277130c5242984091e4296d709cf4。他轉(zhuǎn)了轉(zhuǎn),在一處樓前停住。他早已關(guān)機,可還是掏出手機確認(rèn)一下。兩年前那次意外,是他的疏忽造成的,他的手機不合時宜地叫出聲。他問,我先上,還是你先上?她說老規(guī)矩。永遠(yuǎn)的老規(guī)矩。他無條件地服從。他和她貼在墻上,如斑駁的在風(fēng)中晃動的樹影。一樓窗戶關(guān)著,二樓三樓也沒有得手的可能。或許這一排會踏空,這是常有的事。釣的就是萬一,當(dāng)然,危險也伏于萬一的邊緣。終于把四樓窗戶弄開了。他和她先后擠進去。他和她不喜歡在外放哨,一同進入覺得更安全。他擰著筆電筒,小心翼翼地搜尋??蛷d、廚房,可能存放錢物的角落。他不期望有什么意外收獲——那段日子已經(jīng)逝去,現(xiàn)在他更在乎的是儀式,和她一起的儀式——有棗就摘幾顆,沒棗也罷。不空手怎么辦?豁達一半是因為無奈。電視機上放了二百元錢,還有一張紙條:家中無錢,不要亂翻。他咧嘴笑了。有意思的房主,肯定被人下過手,這也算豁達吧。但聰明處也難免失策,他馬上斷定房子沒人。當(dāng)然,他并沒有麻痹,小心翼翼地推開臥室的門,一一查看了。如他所料。怎么樣?他的口氣不免有些得意。他打開燈,她跟在后面,看著室內(nèi)的陳設(shè)。這家伙是干什么的?怎么連個照片也沒有?他和她曾進入過沒人住的房間,那時她就這樣問過。在那個房間,他和她喝掉一瓶紅酒,從容離開。她對主人不在場的宴請念念不忘,所以在臥室停停便返回。架子上不但有紅酒,還有兩瓶酒鬼。紅的?白的?他問。她喝酒很猛,不等她答,他就說,喝紅的吧,我們上次喝的就是紅酒。他啟開,給她和自己各倒一杯。然后,他關(guān)掉所有的燈,坐她對面。意外的收獲,很久沒和她這樣對坐了。她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黑暗中,她的臉忽隱忽現(xiàn),捉迷藏似的。他閉上眼,陷進逝去的光陰。
  他:什么時候收手?
  她:怕了?還是煩了?
  他:不能永遠(yuǎn)這樣。
  她:我喜歡,我要逛遍天南海北,怕了你就走開,我沒逼你。對了,你是半拉子大學(xué)生么,我才不想那么遠(yuǎn)呢。
  他:我擔(dān)心你。
  她:別給我念敗興好不好?
  他:那好,我們就此分手吧。
  她:你敢?我的老底都告你了,你說走就走?
  他:我不會的。
  她:不行!你走哪兒我跟哪兒,我纏你一百年。
  他:……
  她:好了,我不過嚇唬嚇唬你,再干兩年,咋樣?攢夠錢,咱們買個房子住下來,我可不是非要嫁給你啊,不過,你表現(xiàn)好,我可以給你生一堆孩子。
  他撲哧一笑。
  第二天,他和她睡了個大懶覺。他早醒了一會兒,躺在那兒,凝視著對面,直到服務(wù)員叫門。他忘了設(shè)置請勿打擾的燈示。上午,他和她打車到海灘,這一天,他是屬于她的。痛痛快快瘋一天,她的聲音夸張著,已顯出瘋樣。好吧,那就瘋吧。他說。
  還沒到那兒,妻子的電話就追過來。
  
  2
  
  喬丁本打算先回店里放包,可收到妻子訊問的信息,馬上改變主意,讓司機拐彎兒。他為之前的決定汗顏。仿佛為了彌補什么,他催促司機快點。司機不知沒聽見,還是不把喬丁當(dāng)回事,依然四平八穩(wěn)。喬丁不由得罵娘,當(dāng)然罵的是接連不斷的紅燈和擁擠的車輛。離第一附屬醫(yī)院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車就走不動了。醫(yī)院與信訪局一條街,相隔不遠(yuǎn),要么這頭堵,要么那頭堵。一頭堵整條街便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喬丁扔下二十塊錢,擦著行人和自行車急行。他一路說著對不起,身后還是丟過罵人的話。
  妻子半歪在外科病房的椅子上,喬丁露面,她馬上彈起來,比他步子更快地迎上來。怎么樣?他問。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和她疲倦的臉一樣瘦巴巴的。她說剛輸完藥,他睡了。媽在里面?她說媽熬了一夜,回去了。他輕輕推開病室的門。岳父躺在門口的床上,嘴角臉頰都旋著青色。喬丁有些恍惚,這張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突然有些陌生,再望,他的目光沒有搖擺。不是岳父又能是誰?
  妻子講述,喬丁始終抓著她的手。她講得有些零亂,可能是緊張兼困乏的緣故,但喬丁聽清了。岳父挨了打,打得倒沒多重,可他跌倒了,腦袋磕在地上,沒什么大問題,但頭疼得厲害。他安慰妻子幾句,問報警沒有。妻子忽然醒悟似的,哎呀,我一著急就忘了,現(xiàn)在不晚吧?喬丁說余下的事交給我,你回去休息。妻子不走,被他逼回去。
  妻子和岳父都是謹(jǐn)小慎微,打噴嚏也生怕驚了別人的人,可謂父女相傳,但妻子喜歡靜——這一點又隨了岳母,岳父愛動。不是動粗動武,四處游逛,而是找樂子。從文化館提前離崗后,岳父每天背著手風(fēng)琴到公園義務(wù)為唱歌的男男女女伴奏,當(dāng)然多是一些退休沒事干的人,風(fēng)雨無阻。無人唱的時候,岳父就在亭子里自娛自樂。喬丁的店距公園不遠(yuǎn),他常坐在門口聽岳父的琴聲。打岳父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喬丁猜出大概。類似的事,每天都在上演,沒想怕事的岳父居然成了主角。岳父面皮白凈,高高大大,招人喜歡也很正常,但喬丁懷疑岳父未必有膽子。能干出什么?暗送點秋天的菠菜而已。怎么會忘記報警?妻子昏頭昏腦,沒想到是正常的,但岳母不會。岳母文靜,卻是家里主心骨,遇事極少慌亂。喬丁想岳母必有別的想法。不管咋樣,不能白白挨打。喬丁不愛尋事,但絕不懼怕。岳父挨打,喬丁正好替岳父或替這個家做些什么。是的,該做些什么了。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一直潛伏著某種欲望。
  喬丁再次進去,岳父已經(jīng)醒來,眼里掩飾不住的羞澀和委屈,他躲閃著喬丁,大約拿不準(zhǔn)把羞澀藏起來還是把委屈藏起來。喬丁叫幾聲爸,岳父的目光方猶猶豫豫地和喬丁對接。好些了嗎?喬丁輕聲問。岳父不大自然地說好多了。喬丁掖掖被子——其實沒必要,病房并不冷——乘勢靠在床邊,又問岳父喝水不,想吃點兒什么。岳父搖搖頭,指指桌上的水果。喬丁說,我嚇壞了,你沒事就好,躺幾天,正好睡幾天懶覺,像你上次讓馬蜂咬了那樣。喬丁竭力說得輕描淡寫,岳父的羞澀一點點兒褪去。
  那人叫啥?喬丁剛剛想起似的。
  岳父看喬丁幾分鐘,像不明白喬丁指什么,目光漸漸暗下去,說我不認(rèn)識他。
  喬丁問,以前沒見過他?
  岳父說,沒。
  喬丁瞄一眼鄰床——是個孩子,正玩手機,——小心而又隨意地說,那個女人……我是說,找到她就能找到那男人。
  岳父聲音啞然,我認(rèn)識她,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好多人我都叫不上名字,我只記得她們的嗓音,會唱什么歌。
  喬丁說,你放心,我會查出來,肯定有不少人在場。不能這么放過他,打了人,面兒也不露。不由得憤然了。
  岳父忽然哎呀一聲,頭又疼了。
  喬丁說,我去喊醫(yī)生吧?
  岳父擺擺手,沒用的,過幾分鐘就好了。
  岳父似乎害怕喬丁替他討公道。喬丁犯了嘀咕,難道岳父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但握著把柄也不能隨便打人,喬丁想讓岳父明白這點,可岳父已不給他說話機會。直到岳母進來,岳父的頭疼才止住。
  岳母既沒有妻子天塌下來的無措,也沒有岳父那躲閃的羞怯,更無對丈夫的憤怒和懷疑,只是平靜中多了些凝重。她責(zé)備女兒吳歡,我不讓她給你打電話,她不聽,事辦完了嗎?喬丁說辦完了。岳母讓喬丁回去,這兒有她就夠了。喬丁要留下來,岳母看他一眼,那個也要照顧呀,還有果果。很簡單的一句話,喬丁再沒有反對的理由。他和她深知那句話的含義。岳母很清楚該說什么?;蛘哒f岳母很清楚說什么他會聽。
  在這個家庭中,喬丁顯然是和岳母,而不是和妻子的對話在一個層次上。一點就透并非心里明白,而是明白對方的心理。不錯,喬丁挺擔(dān)心妻子的,但喬丁沒有離開,他有別的話要和岳母說。他站在那兒,看著岳母利落地削一只蘋果,切成薄片,遞到岳父嘴里。岳父似乎要說什么,但岳母制止了他。岳母看上去比岳父年輕許多,可能和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吧——舞蹈教練。身材也沒有她這個年齡女人的臃腫。如果說他們是父女,肯定有人相信,但岳母完全是一個妻子的神色,內(nèi)斂或是關(guān)切,看似淡薄,卻柔韌無比。喬丁突然有些感動,情不自禁地叫聲媽。
  可能是聲音大,岳父和岳母嚇著似的看著喬丁。喬丁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小聲叫聲媽。
  岳父依然看著喬丁,似乎等他的后話,岳母卻扭轉(zhuǎn)目光,說,順便買點兒飯,娘兒倆怕還餓著呢。已帶出責(zé)備。
  喬丁說那我先回。他把包放回店里,再回家。如岳母所料,女兒果果邊寫作業(yè)邊啃方便面,妻子在餐桌邊發(fā)呆,旁邊是削了一半的土豆。喬丁告訴她情況——多半是她告訴過他的,他不過用自己的方式表述一遍。但話從他嘴里出來,意義大不相同。若說相信,還不如說那是深深的依賴。妻子問報過警沒有,那個人會不會再大打出手。喬丁說,放心,我會處理好,這樣的事不會再發(fā)生。他不說得那么細(xì),他知道怎樣讓妻子踏實,怎么捋順?biāo)s亂的目光。待吃完飯,她打開電視機,他徹底松了口氣。
  喬丁再次返到醫(yī)院,岳母沒和他爭執(zhí)。喬丁送她出來,她前他后。她的走姿甚是輕盈,帶著彈性。但走得很慢,仿佛等喬丁,可喬丁趕上她,她又加快。走廊上彌漫著濃濃的氣味,并非醫(yī)院特有的來蘇水味,更像深秋田野上混雜的果實的香味。喬丁不知道鼻子出了問題,還是幻覺——可他清楚置身于什么地方,他沒有深思,只是貪婪地張著鼻孔,整個人有些癲。陰暗的走廊就以那樣奇怪的方式嵌入記憶。此后幾天,喬丁以同樣的方式穿行,再沒出現(xiàn)那種感覺。
  走廊并不長,到了電梯口,喬丁叫聲媽。岳母從摁鈕上撤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說吧。岳母已然猜到,喬丁還是講了自己的理由。岳母不贊成找那個女人,更沒必要報警,她說,我相信你爸,肯定是冤枉,但較真有什么好處?你爸是躲事的人,吵吵嚷嚷只會讓他生煩,我也不想。喬丁說,他們可不這樣想,還以為咱理虧。岳母說,愛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你爸也沒多大事。喬丁說太憋氣。岳母說沒必要跟這樣的人計較,自己走路還跌跟頭呢,出了院,照樣拉他的手風(fēng)琴去,那女人管不住自個兒男人,不會再往你爸跟前湊了。她大度地笑笑,誰還沒個坎兒?
  喬丁無話可說,岳母的態(tài)度自然也是岳父的態(tài)度。若是別的,喬丁也就罷了,他并不刺兒,可這是挨打啊,打岳父,也就是打這個家。喬丁是家的一部分,如果岳母是左腿,他就是右腿,如果岳母是左眼,他就是右眼。可以閉一只眼,可以縮一條腿,但同時閉兩只眼縮兩條腿,那就不僅僅是跌跤的事了。他甚至想起那句不搭界的話: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心底那個東西鼓脹著,像破土的蘑菇。
  喬丁行動了。沒費什么事,不但打聽到那女人叫什么,連她丈夫的名字、住址都摸得清清楚楚。那女人無論身材長相都比岳母差遠(yuǎn)了,更沒有岳母年輕,她的頭發(fā)染過,頭頂處已露出寸把長的白發(fā),倒是她的眼睛有一種勾人的力量,與她的年紀(jì)極不相稱。
  岳父出院前一天,女人和那個粗短身材、其貌不揚的男人終于露面。兩人提著廉價的保健品,虛浮的笑在邁進門那一刻便不斷脫落,很快剩下干巴的一綹,像花朵枯落后的秸稈。岳父和岳母甚感意外,尤其岳父,竟顯局促不安。女人向岳母解釋男人喝了酒,岳父幾次張嘴,喬丁巴不得他泄泄怨怒,但知他不會。岳母及時調(diào)整了表情,禮貌,冷淡,得體。喬丁掩飾著自己導(dǎo)演的角色,掩飾著那一點點得意,再次退到幕后。
  岳母沒問喬丁,第二天,在辦理出院手續(xù)的窗口,才淡淡地說,你根本就不該找她。
  
  3
  
  遇見她那天,他記得很清楚。陰天,沒有陽光,像他被擊得七零八落的人生。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他被逐出那個進出過無數(shù)次的大門。說起來有點兒冤,他不外乎想掙點兒錢。他老家在農(nóng)村,土圪塄一單聽地名就能想象出那是個什么地方。每次開學(xué),父親四處借錢,他放假,父親的債不過還了大半。然后再借再還。他沒有最初回家的喜悅,放假便惴惴不安。他是不折不扣的黃世仁。他的上鋪也來自農(nóng)村,和他一樣緊緊巴巴的。不知什么時候,上鋪變得出手闊綽,讓人生羨。又一個假期臨近,上鋪問他愿不愿賺點錢,他求之不得。他沒想到上鋪干那樣的勾當(dāng),沒想到他的運氣那樣差,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給銬上了。也虧得他運氣差,上鋪被法辦,他被放出來,但是學(xué)校沒饒過他。他沒敢回家,也沒臉回去,在那個城市浪蕩著。他干過搓澡工,飯店跑堂,還在一黑中介當(dāng)過幾天托。什么都干不長,要么他干不下去,要么人家不讓他干下去。憂傷,煩躁,灰暗,絕望。
  那天,他又被炒,憋了一肚子氣。那個旅店老板當(dāng)然也是他的老板居然懷疑他偷了煙,他再三辯解,老板說只有他進過那個房間。他火了,進過房間就是賊?還有蒼蠅呢?怎么不說蒼蠅偷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可能干下去了。老板肥厚的眼皮緩緩仄起,眼球便格外地大,格外地硬。老板說一條煙不值得報警,也算對他留情,他半個月工資正好一條煙。老板限他一小時之內(nèi)離開,否則……老板的聲音切斷了,寒氣如潮。他的拳頭握緊松開,松開握緊,終于控制住。
  他在大街上搜尋著招工啟事,電線桿上貼的也不放過。他沒地兒住,兜里的錢撐不了幾天。那是他全部家當(dāng),不到兩千。仿佛是想更清楚一些,他掏出數(shù)數(shù),一千九百二十。之后,他又在兜里捻著,這一下吃驚不小,錢少了一張。于是,他蹲在一個電線桿下再數(shù)。還是少一張。怎么回事?第一次數(shù)錯了嗎?他恍惚著,又?jǐn)?shù)一遍。一千九百二十。為了確認(rèn),他又?jǐn)?shù)一遍。沒再出現(xiàn)差錯。他站起身,一個女孩向他問路。大眼睛尖下巴,齊腮短發(fā)。女孩說聲謝謝,忽然絆了一跤。他扶住她,她再次致謝。他的手插進兜里,頭皮猛地抽緊,那個女孩走出十幾米遠(yuǎn),竟然回頭掃他一眼,然后飛奔起來。
  他沒喊抓小偷,只是惱怒地喝叫她站住。那時行人很多,如果他喊,可能哪個人會絆住她。他還記得穿越一個路口時,交警用手勢阻止她闖紅燈。但他沒喊,只有初時短短的一喝。他無聲地追著她,像賽跑。后來,她問過他,他說想親手抓住她,太想了,他一肚子的火終于可以發(fā)泄。她問還有昵?他說沒了。就這么簡單?是的。她狠狠瞪他一眼,說他一定想占她便宜,還兇蠻地逼他承認(rèn)。
  她是有機會逃進商場的,商場四個門,顧客熙攘,滑進去便大海撈針。但奇怪的是,她沒進去。一個女孩竟這樣能跑,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有些積蓄,或許就放棄了,他的眼睛已快冒煙。可那是他全部家當(dāng)啊。還有,他那么需要撒氣。他慢下來,她也慢了,還頻頻回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覺出她在戲弄他。怒氣再次卷上來,他又加快了。
  竟然跑到城外。她沒再沿著馬路跑,而是拐上一條便道。也許有她的老巢,還有同伙……他猶豫一下,追上去。
  沒路了,前面是一面大湖。她站住,他也站住。她瞪著他,他也瞪著她。他說,跑呀,怎么不跑?
  她說,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
  他不由得齜了牙,她竟然威脅他,真滑稽。他慢慢逼過去。
  她說,我真跳了。
  他冷笑,你跳呀!
  她一步步后退著,退到不能再退,頓時可憐巴巴的,哥呀,好男不和女斗,你放了我吧。
  他說,休想!
  她忽然怒道,大白天的,你明搶啊。并環(huán)顧左右,企圖求救。
  他說,你倒是個演戲的料。
  她竟然又蕩起一絲淺笑,哥呀,你想不想演戲?我領(lǐng)你去,掙錢比搶還快。
  他往前邁了一步,演啊!
  她突然兇起來,你想逼死我嗎?
  他用鼻腔哼了哼。
  她縱身一躍,伴隨著他的驚叫。撲通,撲通撲通撲通。仿佛跳的不是一個,而是一串,他的耳膜被連續(xù)擊打數(shù)聲之后,才醒悟似的撲到湖邊。一片水草,幾只野鴨,水面突然又空又大。他瘋狂地脫衣,匆忙中撕斷兩??圩印KM去,在水底搜尋。他是在大學(xué)學(xué)的游泳,水性并不是很好。好在水沒多深,他很快抓住她,拼力拖上岸。她的頭耷拉著,眼睛緊閉。大概嗆住了,奇怪的是嘴里并不噴水。他沒有救人經(jīng)驗,憑著書本上學(xué)的那點兒,猛拍她的后背,忽又翻身,抓著她的胳膊搶救。他似乎往她的臉側(cè)瞅了一眼,又似乎沒瞅,目光稍一僵,馬上集中到她臉上。她的臉忽青忽紫,忽灰忽白,眼睛依然閉著。他越發(fā)慌亂得不得要領(lǐng),跪下去,打算做人工呼吸。
  她突然睜眼,你便宜還沒占夠?
  他重重往后一跌,驚愕地張大嘴巴,你……
  她坐起來,目光如針,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他做了虧心事般,心慌著臉也紅了,我想……救你。
  她呸了一聲,誰知你安的什么心?又是揉又是捏的。
  他說,我認(rèn)為……
  她搶過去,你以為我死了?死人的便宜你也占?
  他已經(jīng)回過神。讓這個女孩耍了。但他一肚子的怒氣像被水溶解了,怎么也動不起火來,只是伸出幾個指頭。
  她問,干嗎?
  他說,別裝,把錢還我。
  她瞪著他,你欠我一條命,還沖我要錢?
  他說,少廢話。
  她說,你把我逼到跳河,還不放過我?我沒錢!
  他說,我要我的錢。
  她說,你搜吧,搜出都是你的,算我倒霉。
  他卻遲在那兒,目光胡亂地瞄著。她很瘦,胸脯又扁又平。
  她挑釁地,怎么?怕了?
  他豁出去似的,我憑什么怕你?
  她又阻止了他,你占便宜占慣了是不?我自己來。
  她一個一個翻著兜,徹底翻過來,沒有,真的什么也沒有。他很是納悶,她并沒有機會藏,他的錢飛了不成?
  她氣呼呼地,看清了?
  他的目光軟了硬了,松了緊了,卻沒離她左右。她毫不躲避,大有針尖對麥芒之勢。無賴,他碰上一個無賴。她嘴巴這樣硬,他又沒有證據(jù),算他倒霉。他無言地擰擰衣服,就那么濕嗒嗒地套在身上。
  她問,你要走?
  他斜著她,咋?還得你許可?
  她說,你逼我跳河,差點要了我的命。還趁機摸了半天,捏了半天,噢,你說走就走?
  他的臉肌彈了幾下,你還倒打一耙了?你想咋樣吧?
  她脫口道,給我賠禮道歉。
  他說,你等著吧,什么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我還要給你磕頭呢。
  她喝了一聲,跳起來抓住他,想走?沒門!
  他說,放開!
  她說,不!
  他奮力推甩,她拽得反更緊。兩個人吁吁氣喘的。他氣急敗壞,你想咋?想咋?
  她說,找警察主持公道。
  他說,好,我求之不得呢。
  她氣鼓鼓地哼一聲。
  她放開他。兩人走得很急,飛離地面似的。拐上公路,他步子慢了。他的心重了。沒有證據(jù),他能說得清嗎?萬一……她嘴巴那么厲害,他害怕了。那個地方,他去過,陰影尚存。自投羅網(wǎng),這個詞忽地冒出來。他定住,目光極虛地說,還是別去了吧。
  她說,咋?害怕了?
  他說,我不想折騰。
  她說,那就道歉。
  他看看她,又看看四周。天已經(jīng)暗下來,遠(yuǎn)處霧蒙蒙的。不時有車疾馳而過。如果……他掐斷思緒,說,我認(rèn)錯人了。
  她說,光這樣不行,我肚子餓了,怎么也得請我吃頓飯吧。
  他說,我身無分文。
  她輕輕吐出三個字:窮光蛋。忽然說,算我倒霉,我管你頓飯。
  她和他吃的是辣鴨頭。他直哈嘴,可她仍嫌不辣,一次次往碟子里加辣椒。他問她是湖南人還是四川人,她回答得干脆痛快,不知道,連父母是誰我都不知道。干嗎這么多廢話?別跟我套近乎,惹惱我,小心AA制。他低下頭,直到這時,他才想起那個問題,她把錢藏哪兒了?末了,他也沒搞清她怎么結(jié)的賬。
  他欲離去,她喂了聲,你住哪里?
  他搖搖頭。
  她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去你家住啊。
  他說,我不知道,我今天才沒了住處的。
  她審視他一會兒,說,沒想到你這么可憐,比窮光蛋還窮光蛋,難怪在大街?jǐn)?shù)錢呢,幾個錢就燒成那樣?得,算我倒霉,讓你粘上了,去我那兒借宿一夜吧。丑話說前頭,你別趁機占便宜,我可沒那么好欺負(fù)。
  他躊躇著。
  她說,咋?怕我害你還是等我用轎子抬你?急欲甩掉他似的,跳著離開。
  
  4
  
  六號。平平常常,和一個月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日子中的任何一天一樣。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早晨正午黃昏。但這又是個特殊的日子,每個月這一天,喬丁都要到孤兒院做義工。幾年了,他和那些孩子混得很熟,知道他們背后的某些故事——能打撈出的,性格,喜好。比如靜靜,是個孤僻的女孩,她很漂亮,除了那雙冷漠的眼睛。青青,愛哭鼻子,喜歡問這問那,對什么都好奇。小個子冬冬,已經(jīng)上五年級了,書包上系個小熊玩具。明明,是個淘氣的男孩,饞嘴。萍萍和藍藍是兔唇,半年前做了手術(shù),還是改不了老習(xí)慣,笑起來總要捂住嘴巴。不斷有新來的,躺在搖籃里那個是幾個月前丟在門口的。喬丁每次來,或者帶些小零食,或者帶些玩具。所以他一到,他們呼啦圍過來,靜靜不上前,但目光瞟著吵鬧的一團。分發(fā)完,喬丁和值白班的楊護工一起清潔屋子,整理床鋪,陪他們玩游戲。有時,他就那么坐著,看著他們嬉鬧爭吵。午飯后,喬丁和楊護工坐在門口小憩。楊護工四十幾歲,丈夫是酒鬼,喝醉就打她,嘴巴腮邊后頸都有記號。也許身體某些不能示人的地方記號更多。喬丁第一次聽說,激憤得聲音都走樣了,為什么不去告他?為什么不離婚?他差點兒罵出來。楊護工嘆息一聲,他不喝酒對我好著呢。丈夫也發(fā)誓戒酒,曾在鄭州戒酒中心戒過半年,花了不少錢,但無甚成效。喬丁勸過幾次也便作罷?;蛟S有別的原因,當(dāng)然那也是他人無法理解的原因。兒子給她一部舊手機,她讓喬丁教她發(fā)信息。發(fā)出并收到兒子的信息,她欣喜得臉都紅了,回了,他回了。觸到喬丁的目光,她直直腰,鄭重又帶了些歉意地說,他們沒來,男的沒來,女的也沒來。喬丁哦了一聲,沒流露出失望,似乎已然料到。楊護工壓低聲音,你來這兒,就是為了等他們?喬丁遲疑問,楊護工搶著替喬丁回答,瞧我這嘴,你喜歡孩子們嘛,誰都瞧得出來。喬丁笑笑。
  晚上,喬丁照例要去看望李護工。李護工已經(jīng)退休,住在福利院后面的巷子里。李護工和楊護工一起呆過兩年,正是那兩年中的某一天,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后來,女的又來過一次。事隔多年,李護工和楊護工的講述有許多地方不一樣。比如李護工說那個女的中等個兒,尖下巴,瘦里瘦氣,楊護工則說那個女的高個兒,顴骨突出,但并不瘦。楊護工和李護工說如果那個女的和那個男的再來,她們肯定能認(rèn)出來,只是他們再沒露過面。喬丁懷疑,即使他們出現(xiàn),楊護工也未必認(rèn)得出,但又覺得有可能。至于李護工,根本不可能和他們見面了。喬丁搜尋、挖掘的是她的記憶。不錯,喬丁的看望是帶了功利的。像看那些孩子一樣,喬丁不空手,一箱奶一束花什么的。
  一般時候,喬丁十點前趕回家。那天,因為李護工絮叨家事,喬丁晚回了半小時。妻子沒問他,他也無須解釋,靠在那兒,陪她看一會兒電視。她是電視迷,且喜歡喬丁和她一塊兒看。對到孤兒院做義工這件事,她既不反對,也沒多大興趣。當(dāng)然,岳父岳母更不會阻止他。
  進屋的同時,身后的世界便關(guān)閉了,枝枝蔓蔓的記憶,幽暗曲折的故事都留在那一邊?,F(xiàn)在,開啟的是另一扇門。他是丈夫、父親、女婿、店鋪老板。他身上還有那個世界的氣味,眼底深處還埋著那個世界遺失的種子,但喬丁不會讓那些和眼前的世界發(fā)生混淆。
  第二天是周日,喬丁三口到岳母家吃飯。其實平時也多半在岳母家吃。吳歡的單位、果果的學(xué)校離那兒很近,走路十幾分鐘的樣子。喬丁的店鋪遠(yuǎn)一些,中午和店員小劉買盒飯,晚上也往那兒跑。周日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如果說有,那就是岳母會喝一點兒紅酒。往常,她是不沾的——其樂融融的氣氛更濃。那一點波折已經(jīng)過去,岳父又背著手風(fēng)琴往公園跑,日子又恢復(fù)原有的秩序。是喬丁盼望的,也是他們希望的。喬丁喜歡這個家。不是大富大貴,也不是捉襟見肘。不無度揮霍,也不斤斤計較。岳母作為一家之主,說話的分量自然很重,卻不驕橫霸道,多半還慣著岳父。溫暖。溫馨。這是這個家庭給喬丁的感覺。
  岳母包了三種餡的餃子。吳歡和岳父愛吃韭菜餡,喬丁愛吃茴香餡,果果和岳母愛吃蘿卜餡。菜呢,也是按喜好做的。吳歡和果果的糖醋排骨,喬丁的辣子炒肉,岳父和岳母的豆皮蘿卜卷,還有他們都愛吃的雞蛋羹。并不是每個周末都這般豐盛。坐到餐桌邊,吳歡對喬丁說,媽明天去順城。其實,喬丁進門看到鞋架上岳母剛剛打了油的鞋,便明白岳母又要出門了。岳母在順城的私人舞蹈學(xué)校有一份工作,不定期去那兒授課,每次去,岳母都穿那雙皮鞋,當(dāng)然,她的包里還帶著別的鞋。喬丁問岳母幾點的車,是否買了票,岳母說,不用你送。喬丁欲言,岳母說,我還沒老到那個份兒上吧。喬丁只好說,路上注意點兒。吳歡附和,現(xiàn)在小偷多極了,我的同事等車那么一會兒包就讓割了。岳母笑笑,不用教我,操心自個兒吧。岳父說,公園也有小偷了。果果不甘落后,嚷,我還丟過鉛筆呢。大家都笑了。喬丁摸摸女兒的頭,像夸獎她的伶俐,又像給手找個落放的位置。
  岳母離家第四天的午后,正是生意最清淡時,喬丁記得清清楚楚,小劉出去交手機費,他獨自呆在店內(nèi)。無事可干,他翻開銷售記錄。他代理兩個牌子的白酒,每個牌子不下十個檔次。哪種牌子哪個檔次賣得好,他心中有數(shù)。翻看記錄不過是對記憶的確認(rèn)。還未觸到第一行字,突然一片模糊,不,是被模糊淹沒了視線。是一團霧,包裹著什么的霧,他看不清,但能覺出它在移動,上升……終于騰空而起。鳳凰!它們,它和它,盤旋游轉(zhuǎn),彩色的尾翼拖出長長的弧線。投下幾聲鳴叫,那美麗的羽影突又消失在無盡的天宇。喬丁的目光漸漸清晰,可那一行行字跡并未鉆入眼中,喬丁仍陷在驚喜與失落中。他耳邊似有喃喃細(xì)語,那熟悉的聲音與溫度,離他如此之近。她來了,她要來了。那是她與他聯(lián)系的訊號,出發(fā)的號角。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同樣的方式,同樣的暗號。
  喬丁從柜里拿出那一卷地圖。各種各樣的地圖,不同版本的,不同比例的,不同省份不同城市的。喬丁先展開那張大的。游戲開始,喬丁閉上眼,手指不疾不緩地在圖上滑動。他聽見數(shù)數(shù)的聲音,在他頭頂上方,在某個角落。停!……手指定在那兒。手指定在哪個省的范圍,他的手指重新在哪個省的地圖上滑移。直至確定要去的地方。手指再次停下,他睜開眼。是順城。他稍稍頓了頓。順城距皮城二百公里,他們是去過的。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重復(fù)去過好些地方呢。
  喬丁和妻子告別。喬丁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訂貨會啦,同學(xué)會啦,廠家提供的免費旅行啦。妻子從未有過異議。除了“必不可少”的出門,喬丁沒有別的嗜好。
  他和她到達順城已是黃昏。先去踩了目標(biāo),然后吃飯,住宿。他說明早我就得返回皮城,你喜歡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就轉(zhuǎn)轉(zhuǎn)。他從未單獨丟下過她,說這話時他甚是傷感。他想解釋,又不好解釋。她不高興了,低著頭瞌瓜子。嗑完一顆,重重地一摔。她不高興就猛吃零食。不管住什么樣的賓館,她都隨意丟果皮。他說她,如果碰她高興,會馬上蹲下來清掃,卻不忘調(diào)侃他,我是土包子,哪有大學(xué)生有水平呀。碰上她生氣,她就硬硬地戧他,你管得著?我是上帝,我樂意。他掏出那塊銅鏡讓她瞧,她冷冷地看一眼,沒有任何表示。他拗不過她,總是拗不過她。他說,好吧,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呆一天。她的臉?biāo)蓜恿?,露出他熟悉的微笑?br/>  午夜,他和她穿行于順城的街巷。要造訪老朋友似的,坦然,平靜,又有幾分可掩飾的激動。街角站了幾個人,顯然是車禍。一輛轎車和一輛摩托撞了。兩個交警大約是剛剛到現(xiàn)場,正訊問著。大半夜的,開這么快,真是瘋了。他稍稍遲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從這兒通過。一個聲音說,怕什么,膽小鬼!他直了腰。沒人注意他。
  你先上,我先上?沒等她回答,他就說,老規(guī)矩,我怎么忘了?他掏出手機看看,雖然早已關(guān)機。
  他和她攀爬而上,一層一層試探。都關(guān)著窗戶。下來,摸到另一幢,依然如此。運氣不好,媽的!他似乎聽見她低低的叫罵。轉(zhuǎn)到第三幢,他說再撬不開收手算了。已經(jīng)是夏季,竟然關(guān)得這么嚴(yán),似乎是不祥之兆。他恍惚一下,覺得黑暗中閃著一雙眼睛。他想說出自己的懷疑,又怕嚇著她。可能是他多疑了。聽不到聲音,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終于打開第三層的窗戶。他和她先后潛入。除了茶幾上一部手機,沒有任何入眼的東西。他打開后蓋,取出手機卡。他早就打算送靜靜一部手機。但在離開時,他又把手機留下。他不能送靜靜舊手機。
  毫無收獲,這是常有的。他更在乎的是儀式,而不是竊到什么。他不缺啥,他不貪婪。一個普通人該有的他都有了,家庭,親情,不奢靡也不拮據(jù)的日子。唯一缺的,不,唯一不能放棄的是往昔的儀式。那對他很重要,真的真的很重要。現(xiàn)在,他可以領(lǐng)著她回賓館了。但可能是今晚碰壁太多的緣故,也可能他想驗證黑暗中是否有一雙眼睛,也可能什么原因也沒有,完全心血來潮,他又往上攀了一層。又開了。既然邀請,那就走一圈唄。你說呢?黑暗中,他聽到她調(diào)皮的聲音,最好喝點酒。
  他幾乎是沒有聲音的,跟她操練這么多年,也算老手了。何況,還有她跟著。所以,當(dāng)燈突然亮起來,他竟然蒙了。一個穿著睡衣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幾步遠(yuǎn)的過道里,男人吃驚而不是緊張地看著他。有那么幾秒,幾十秒或許是幾分鐘,他和他就那么對視著。他沒有逃,男子也沒有喊叫。他醒悟過來,正要后退,聽到一個聲音問,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那個聲音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那個身影出現(xiàn)在男子身后,也穿著睡衣。目光相遇的剎那,她駭然地捂住嘴巴。她的目光像他一樣試圖逃離,突然消逝,但她沒能如愿。她陷在他的眼睛里,被他呆然的目光揪住。同樣,她也揪住了他??諝饽塘耍瑹艄饽塘?,整個世界沒有任何聲音,那個男子仿佛只是墻上的一幅背景畫,或屋中的一具模塑。他和她無視男子的存在,他的嗓子不合時宜地咝咝著,他張著嘴,險些叫出那個稱呼來。
  
  5
  
  他沒見過那樣的屋子,不大,但布置得花花綠綠。四壁,屋頂,門板,甚至某些角落都披著外裝,有的是卡通貼畫,有的是畫在紙上又貼上去的——不知畫的是什么,像雞,卻掛著長長的翅膀;像孔雀,卻看不見腿。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她的杰作,是她心目中的鳳凰。
  他在舊沙發(fā)上睡了一夜。他實在太累了,她警告不要打她主意時,他連眼皮子都掀不動了。他醒來,她已經(jīng)買回早點,豆?jié){,一大包油條。她喂了一聲,狠狠吃一頓吧,過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他四處瞅著,不明白她為什么把屋子搞成這樣,她不耐煩了,哎,有啥看的,趕快吃,吃了馬上滾蛋。他耍賴,我要不走呢?她猛一瞪眼,你敢?他老老實實坐下,她又戲謔,哎,你咋窮成這樣?
  他狠狠吃了一頓,滾出來。他慢慢走著,不知該去哪里。無喜無悲無欲無求。機械的腿機械的身軀。過馬路時,他被平板車剮了一下。他趔趄著,沒有摔倒。他遲鈍地看著平板車,車已遠(yuǎn)去,車主頭都沒回。日懸頭頂,他有了餓的感覺。他吃那么多,幾乎撐著,竟這么快就餓了。他試圖驅(qū)逐,餓卻更兇惡地?fù)渖蟻恚偪竦厥梢е?。他的腦子被咬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必須盡快找份工作。他去了飯館。不要工資?老板瞧怪物似的盯他兩眼,險些將頭搖掉。另一個飯館,那個小胡子留下他,指著桌上的盤子讓他收拾。盤子邊緣是魚形圖案。他端起盤子時,忽然覺得那條魚飛起來,如她屋里那些四不像,要飛出去。他急忙去攔,盤子摔在地上。他背著小胡子的臟話滾出去。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在垃圾桶尋食,他瞟了幾眼,狠掐自己一把方離開。他走進超市,在琳瑯滿目的食品間徘徊,目光貪婪。一個架旁有免費品嘗的薯片和盛在小紙杯中的飲料。他迅速往嘴里塞了幾塊,喝了兩杯,慢慢離開。過一會兒轉(zhuǎn)回去,再次品嘗。反反復(fù)復(fù),直至被客氣地“請”出來。
  晚上,再無處可去,他想到她那眼花繚亂的小屋,起先還猶豫,很快對她的憤怒占了上風(fēng),是她把他逼到絕境,偷了他的全部家當(dāng),還險些讓他成為搶劫犯。把他整得那樣慘,就這樣輕易地打發(fā)掉?
  怎么又來了?她杏目圓睜,嘴角卻抽了抽,似有笑的表示。
  他說,我沒地方去。聲音帶著可憐,怒氣在見到她時躲得無影無蹤。
  她說,我這兒又不是收容所。
  他不動,也不說話。
  她馬上說,好吧,誰讓我這么倒霉呢,誰讓我這么好心呢。
  她又請他吃一頓。她這樣闊綽,錢的來路肯定不正。她像猜到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我的錢可不是白來的。他驚了一下,躲開她的逼視。她并沒放過他,不停地奚落,你咋就這么窮呢?你咋就那么燒包呢?你咋那么沒用呢?一個爺們兒,去偷呀!搶呀!咋那么死心眼呀!
  住了一夜,她警告,不能再纏我了啊,我可不是好惹的。晚上,他又回到那兒。她臊他一頓,卻不逐他,照例大方。第五天頭上,她盯住他,你饞出癮了?我就不信你一分錢也沒有。他說真的沒有。她不信,要搜他,末了又改讓他自己翻。他的手觸到那硬硬的一沓,忽地僵住。他張著嘴,小心翼翼地抽出。她頓時兇了,這是啥?錢不在你身上嗎?還賴我!他捻開,不多不少,他的全部家當(dāng)又回來了。他呆住,不知它們何時飛回兜里的。她數(shù)落他一頓,讓他請客,她要狠狠宰他一頓。他和她喝了不少酒,先是在飯館,后來回到她的彩屋。在她的追問下,他毫無隱瞞地敞開了自己。憋得太久,以至于都有些霉味。她一聲接一聲地喲著,你還是半拉子大學(xué)生呢,你這個倒霉蛋。他問她,她說,我可沒你這么慘,我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允許他暫時住下,他那幾個鳥錢經(jīng)不住花。不過要交房租的喲,她說。他住在那兒,固然為了省錢,可還有他說不清楚的原因。他終于在房屋中介找了差事,白天上班,晚上回到鳳凰飛舞的小屋。他清楚她干著什么,可她對他依然是謎。她有時整天呆在屋里,有時幾天不見蹤影??吹綀笊暇阶カ@盜竊犯的消息,他的心就一緊,馬上想到她?;厝r腳下生風(fēng),看到她完好無損地躺在床上,他的心落進肚里。想說什么,終是沒有開口。有一天乘公交,一位婦女的錢被偷了,婦女失聲痛哭。他的心被咬著,盡管并沒看到她的身影,還是想到她。晚上,他和她講白天的見聞。起先她未作反應(yīng),他像是止不住了,她忽然被點燃了似的,你什么意思?有話明說,繞什么彎子?告訴你,我就一個賊,你去告發(fā)啊!他訥訥著,你年輕輕——她打斷他,我樂意,你管得著?你吃我的喝我的,還想教訓(xùn)我?越說越火,她讓他現(xiàn)在就滾,他動作慢了點兒,她狠狠推他一把。
  次日,他被不可遏制的念頭牽引著,又去了那里。她沒讓他進屋。他怏怏的。第三天,她總算讓他進去,但不和他說話。整整一個星期,她正眼也不瞧他,直到他送了一對鳳凰形狀的簪子給她。
  年根兒,中介被盜,丟了兩臺電腦。門沒被撬,警方認(rèn)定是內(nèi)賊。三個員工都有鑰匙,審來審去,沒什么結(jié)果。老板讓員工平攤電腦錢,他半年的工資化為烏有。他沮喪到極點。那一晚,她奚落著他這個倒霉蛋,讓他跟她干。她說你一個爺們兒,干嗎讓別人當(dāng)老板?你自己不就是老板?他想起那位婦女的痛哭,搖搖頭。她冷笑,你還倒霉得不夠。她說他并沒拿過老板的香煙,也沒拿過老板的電腦,可在老板心里,他就是賊。這和他干不干沒關(guān)系。真干了,自己并不認(rèn)為那是偷,那就不是賊。和他干不干也沒關(guān)系。那就是一項生意,不是所有的賊都是一路的。她說,她專搞有錢人,他們花不了,幫他們花花,其實是做善事。對于那天他遭了她的道——她終于承認(rèn),她不過是和他開個玩笑。他在大街上數(shù)錢,實在是太燒包。她無聊,不過逗逗他。他沒想到她的嘴這么厲害,幾乎被她說暈。他終是拒絕。她說,我可把老底交了,你出去得裝啞巴啊,別把我賣了,不然我饒不了你。
  改天,他和她去超市買東西。排隊時,她忽然要上廁所,讓他在門口等她。他結(jié)了賬往外走,刺耳的警報聲響嚇?biāo)惶?。他沒有停,反而加快了,仿佛那聲響要咬他。但他沒有走掉,一個工作人員揪住他,很快跑過一個保安。那時,他才意識聲音與他有關(guān)。他返回去重走一遍,聲音再次響起。眾目睽睽之下,他一項一項掏。一排筆管。他呆了呆,他并沒往兜里塞,肯定是她。他要補錢,沒得到允許。他反復(fù)說這是誤會,他朋友出來會解釋清楚。等了很久,她也沒露面。他被請到辦公室。他再三辯解,那三個保安一臉看透他的鄙視。他說不就是筆管嗎?一保安冷冷地說,偷一根針也是賊。他嚷,我不是賊!保安反問,這么說,我是賊了?他青了臉不言。她不會丟下他,她準(zhǔn)是和他開玩笑。等了四五個小時,她來找他。她問清楚,補了錢,交了罰款,面對保安的訓(xùn)斥,她那樣的好脾氣。一出屋,他狠狠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她咦了聲,你怎么跟狼羔子似的,我救了你,你倒反咬我。他說,筆管怎么跑我身上去的,它長了腿不成?你尿長江還是尿黃河,一泡尿那么長時間?她的目光嚓地鋒利了,你算我什么人?我撒尿你也管?你手不干凈憑什么賴我?他還欲再言,她讓他打住,往后退三步,她可不想和管她撒尿的人在一起。他頓時就軟了,那么怕她不理他。他道歉,承認(rèn)自己故意藏了筆管。走回屋,她突然哈哈大笑。
  她問,你是賊不?
  他說,就算是吧。
  她說,干脆點兒,是,還是不是?
  他說,是。
  她說,怨我不?
  他說,不怨。
  她說,好吧,我犒賞你一頓。
  她的頑劣讓他吃盡苦頭,他反越來越離不開她。
  一天下午,她突然讓他陪她回家看看。他吃驚不小。她說她是和父母鬧別扭跑出來的,她的家就在這個城市,父母一直在找她,有幾次她在街上看到過他們。她只想氣氣他們,現(xiàn)在目的達到,她也該回去了。他的失落從驚愕中溢出,你要回去住?她乜著他,咋,你合不得我?他吃力地說,我想這個小屋……她盯住他,別繞彎子,正面回答!他老實承認(rèn),她滿意地說,這還差不多。又說反正是租的房子,她轉(zhuǎn)給他,碰她高興,也許會跑來呆一兩晚。他問她父母知不知道……她說瞧你說話也沒個利落勁兒,不就是個賊么,又不丟人!不過父母并不知道,她警告他別說漏嘴,不然饒不了他。
  到了她說的那小區(qū),她忽然又猶豫了。于是兩人又拐到街上。她說她又恨他們了,想起來筋都是疼的。他勸她,她下了決心??斓侥莾簳r,她又走不動似的慢下來。她問他,萬一父母生她的氣呢?萬一父母生氣不讓她進屋呢?他說不會,沒有父母不原諒兒女的。她說,看不出你舌頭也蠻有用的。得到夸獎,他越發(fā)要表現(xiàn),提出買些水果什么的。她冷冷地說,用不著,我家不缺那些。他問她父親是做什么的,她警惕地看著他,你問這干嗎?你又不是選岳丈。他嘿嘿干笑幾聲。她忽然說,你的主意也不錯,買些水果。
  傍晚,她終于拿定主意。她打開門,豎起手指,別出聲,給他們個驚喜。他躡手躡腳跟她進去。她父母不在家。她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說他們準(zhǔn)是出去找我了。他問,等他們回來嗎?她說,算了,改天再回來。她說他看中啥隨便拿。他笑道,不能打劫你父母呀。她不理他,這兒翻翻那兒找找,并塞給他一個電動剃須刀。他推拒,她惱了,讓你拿你就拿。估摸半個小時,她就要走,讓他把水果提上。他問,不留下?她說,他們沒牙,咬不動。
  回到彩屋,她丟給他一沓錢,這是你的。
  他不解,問她什么意思。
  她說,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折騰半天,不就圖這個嗎?
  他的眼球差點跌出來,你是說……
  她得意一笑,不使計,你敢跟我去?你知那是誰家?是那個污蔑你偷煙的老板家,我跟蹤了他幾天,摸清了他的規(guī)律。怎么樣?我可是給你報仇呀。你得感謝我才對。
  他直冒冷汗。想起那天路過那個旅店,他不過隨意一指,她卻記在心里,還……那鑰匙是怎么來的?
  她說,這你就不用管了,想從門進我就從門進,想從窗戶進就從窗戶進去。
  他的目光墜裂成無數(shù)的鱗片,你還是個大盜。
  她往床上一蹦,不是跟你說過嘛,我只搞有錢人,那不就是自己家嗎?你說呢?你那會兒害怕嗎?我不催你,你還要賴在那兒呢。
  他的身體也在下墜,嗓子塞了東西似的,有窒息的感覺。
  她不屑道,別喪個臉,你不就個窮光蛋嗎?好像我壞了你名聲似的,你的名聲早就壞了,臭豆腐一樣。
  他訥訥著,你這是逼上梁山呀。
  她朗聲道,我可沒逼你,是你自愿,怎么,你打算自首?去吧,我不攔你。她指著門說,去呀,那可是陽關(guān)大道。
  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忽然跳了一下,那背了一身彩的門正慢慢縮著,越來越瘦,越來越細(xì)……
  
  6
  
  喬丁連續(xù)兩周沒去岳母家吃飯,吳歡終于生疑了。問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媽鬧別扭了。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聲音搖晃不已。喬丁上身微傾,雙手勾轉(zhuǎn),那是要托住什么的架勢,神色卻很無辜,沒有啊,我怎會和媽鬧別扭,我不是有事么?吳歡問,真的?喬丁說,我向老天保證,媽問我了?吳歡點頭,憂郁地說,媽這幾天瘦了,好像……可我又說不上……喬丁說明天過去,停停又說,明天沒事了。吳歡松了口氣的樣子,讓他抽時間帶媽去醫(yī)院查一下,并強調(diào),媽聽你的。
  喬丁不想見她。岳母,妻子的母親。那個給他疼愛的女人。那個與他默契的女人。那個他敬重的女人。那個喂饞他胃口的女人。那個優(yōu)雅大度的女人。那個普通又非凡的女人。那個坦蕩的女人。那個嬌慣丈夫的女人。誰想那是她一層層的面紗。她遮掩了他的眼,遮掩了所有人的眼。是的,他恨她。原來她……原來她……她碎裂了,那無數(shù)的碎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刺在他心上。偏偏讓他撞上,巧得讓人懷疑。他寧愿躲開那一晚,寧愿被她欺騙著,可誰能把時間扭轉(zhuǎn)?
  答應(yīng)了妻子,喬丁方意識到他的躲還有一層怕。他怕見到她。他撞見她的秘密,她也窺見他的秘密。他從未示人的秘密。當(dāng)然,他和岳母不同。岳母是背叛,背叛丈夫,背叛女兒,背叛了……他。而他不是。不是!為什么怕她?毫無必要嘛,可是他甩不掉被追逐的感覺。
  不能再躲了,不能把妻子和岳父扯進漩渦,這是他和岳母之間的事,至少表面上是。
  第二天,喬丁理了發(fā),沖了澡,從里到外整得精神抖擻。依然是過去的他,但又不是過去的他了。示威嗎?他說不清楚。他早早地趕過去。來了?岳母的聲音沒什么不同,浮著他熟悉的平和的笑,可是他還是窺見她眼底的異樣。她果然瘦了,讓他吃驚的瘦。與他是如此的相似,依然是過去的她,但又不是過去的她了。喬丁豎起的毛刺突然就萎了。
  喬丁陪岳父坐了一會兒,聽到廚房有聲響,便走過去豎在門口。他喜歡在狹小的空間和岳母忙活,和岳母說話。她肯定覺察到了,但沒有回頭,仍專注地切著藕片。媽,我來!他站在她身后。岳母說不用,你歇著吧。他固執(zhí)地等在那兒,岳母放下刀。轉(zhuǎn)身時,她揚著胳膊。他往后一撤,躲開那個巴掌。她詫異地掃他一眼。她不過捋捋頭發(fā)。他的臉有些燙。他惱怒地咬咬嘴,臉迅速冷下去,罩了青色。不是懲罰她,而是懲罰他自己。零零星星的對話,可有可無。禮貌如一個巨大的陰影,悄然橫在中間。偶然對視,迅速躲開,不經(jīng)意間又碰在一起,仿佛躲避的目的就是為了鼓足勇氣再次對接。他急欲從那復(fù)雜的眼睛里抽出什么,她又何嘗不是?探詢,遮掩,出出進進,你來我往。一場沒有方向的較量。他并不想這樣,初見她的那一霎,他甚至可憐她了,可他被激怒了,被自己和她共同上演的冷漠與客氣激怒了。依然是一聲一個媽,聲音水水蕩蕩,又堅硬無比。
  吳歡和果果進門,喬丁大大地松口氣。窺岳母一眼,她繃緊的神情也舒展許多。餐桌上,一如過去的輕松。喬丁說話,岳母和他人一樣看著他,偶爾也會接話。岳母說話昵,喬丁眼含適可而止的笑意。他和岳母在偽裝上仍是這樣心有靈犀。
  離開時,喬丁突然記起似的,媽,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查一下吧。岳母嫌惡地皺皺眉,無緣無故地查什么?吳歡也勸,查一下放心,瞧你——岳母說,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沒啥。喬丁問,媽,你咋就瘦了?他聽出聲音里的惡意。岳母打喬丁一眼,那目光極有力度。多吃就胖少吃就瘦,別大驚小怪。岳母拉開門,急欲打發(fā)他們走的樣子。卻沒忘叮囑喬丁和吳歡,記得關(guān)好門窗,夜里睡覺睜一只眼,別讓賊算計了。
  喬丁冷冷一笑。
  大約是第四天的中午,岳母拎著飯盒走進店里。她沖喬丁點點頭,問小劉是否吃過,她帶了餃子,還熱著。小劉說不用,她已經(jīng)訂了。喬丁說他不出去,小劉如果有事可以晚回來一會兒。小劉很自然地說,正好想去買雙鞋。
  剩下喬丁和岳母,空氣便凝重幾分。
  岳母讓他趁熱吃,喬丁沒問她是否吃過,餓極了似的埋下頭。岳母端詳著貨物的標(biāo)簽。喬丁揣測她肯定有話說,送餃子不過是借口。
  喬丁吃完,靜靜地看著她。
  岳母問,餡不咸吧?
  喬丁說,正好。
  岳母說,放不少鹽,我怕咸了。
  喬丁說,大老遠(yuǎn)的,可別跑了。
  岳母說,反正也沒事,靜下來,沒著沒落的。
  喬丁說,你照顧我爸呀。
  岳母的語氣便重了,聽聽你這話,好像我沒照顧他。睡覺前枕巾我都給他抹平。
  喬丁說,我相信你會,可……目光蕩起,像屋里突然旋起大風(fēng)。
  岳母說,我今天不是向你解釋的,你沒必要知道,就是我告訴你,你也未必明白。你還沒到那個年齡,有些事只有到一定年齡……
  喬丁受了污辱似的,可我不是傻子。
  岳母盯住他,目光鋒利,和你有關(guān)系嗎?
  喬丁叫,當(dāng)然有,你騙了——他險些說成——我爸!
  岳母說,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會解決。冷傲彌漫到臉上,他想,那是裝出來的吧?我今天不是來給你解釋,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吳歡是我唯一的女兒,從小到大沒和人吵過架,她膽子小,心眼兒好。我知道她沒多大出息,我從沒指望她有什么出息,平平安安就好。我原以為她過的是安穩(wěn)日子,可是……你讓我失望了。為什么?你缺錢嗎?
  不是和解,而是討伐。他不回避她的逼視——此時她已完全站在審判臺上——他說,我不缺錢。
  岳母大聲道,為什么?好玩嗎?
  喬丁說,你不懂。你說我不明白你的事,其實我清楚得很,沒那么難理解——不就是偷情嗎?他控制著,這句話只在心里飛撞——我的作為我說不清楚,我也不想說清楚。我想說的是,我沒背叛你女兒。
  岳母問,你的意思是你還要……你非毀了吳歡,毀了果果的前途嗎?
  喬丁說,不,我沒想那么做。實在必要,我會跟她說。媽,你會嗎?你會跟我爸說嗎?要不要我們互相抖出來?
  岳母哆嗦一下,臉色漸白。
  喬丁甚是不忍,表情卻沒有軟下來。
  岳母冷笑,何必在家里抖摟呢?到公安局更直接,連口供一塊兒錄了。
  喬丁問,現(xiàn)在去嗎?
  岳母凝著他,慢聲道,喬丁,你是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走到門口,她搖了一下,又丟下兩個字,混蛋。
  喬丁呆了呆,馬上追出去。稍一頓,又折回鎖上店門。他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岳母,那個背景曾是那么的……溫暖,此時瘦巴冷硬,仿佛一棵枯樹。她搖一下,他的心便縮一下。想追上去扶她,可他想那會是什么結(jié)果。他的話重了,他很難過??烧l讓她毀了他心目中的形象?誰讓她失去資格依然對他橫加指責(zé)?過街口,他心驚肉跳的。那些車避讓著她。她走到小區(qū)門口,他吁了口氣,竟攥出濕漉漉兩手汗。
  
  7
  
  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提心吊膽,幾次之后便習(xí)慣了,如她所說就像進自己家一樣。他也認(rèn)可了她另一個說法,減輕有錢人的罪孽,等于行善呢。她的話語,她的作為,她的眼神,她的一顰一笑及她渾身散發(fā)出的神秘氣息,匯成一個強大的磁場,令他趨附,著迷,甚至融化于其中。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可是個差點就要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喜歡她?不可否認(rèn),但這遠(yuǎn)非喜歡所能涵蓋。有時,他試著反駁她,但幾個回合便被她擊得稀里嘩啦。她嘻嘻哈哈,又野性十足,他根本不是對手。他不再抗拒,心醉神迷,偶爾頂牛,不過是從她那兒尋找更為踏實的借口。
  他跟著她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造訪他們陌生而熟悉的客戶。雖有意外,但總能化險為夷。吃喝玩樂,游山玩水。原來世上竟有這樣的活法,原來他不恥的勾當(dāng)竟這樣迷人。不用再瞧老板眼色,也不再怕誰問什么學(xué)歷,追問他不光彩的過去。那始終結(jié)在心里的疙瘩悄然解開。他開始給家里寄錢,往村里打電話時雙腿不再發(fā)顫。他有工作了,雖然采購員甚為辛苦,但收入不菲呢。他明白了揚眉吐氣是什么滋味。
  那次,他和她造訪南方一個旅游城市,數(shù)次空手。媽的,風(fēng)向不好。她咒罵著,夜也不過,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走。對此,她固執(zhí)地迷信。后來,他意識到那是她天才般的直覺?;氐进P凰飛舞的彩屋,她嚴(yán)肅地說,他該長些本事了。他和她一般從門進去,她的手,她手里的鑰匙有魔力似的,輕輕一捅便開了。很多時候防盜門從里面反鎖,就得翻窗。他沒有攀爬本事,只能在外放哨。她譏誚,說是哨,其實是個累贅,她老得擔(dān)心他。他明白她的意思,點頭答應(yīng)。付出才有回報,學(xué)校也是這么教的。
  她把他領(lǐng)到城市的爛尾樓,訓(xùn)練他的攀壁功夫。她從上面垂下繩子,讓他拽著繩子攀。上到半截他就堅持不住了,手臂酸困得隨時要脫落。她沖他叫,連媽的都冒出來。他還是沒堅持住。她怒氣沖沖,又是蹦又是跳。她給他示范。她身輕似燕,他想起武俠小說中的女俠。她又是跟誰學(xué)的?她跟他一塊兒攀,他支撐不住時,她就拽他一把。終于成功。第二次就自如多了。起先白天攀,后來在夜晚進行。從一個爛尾樓到另一個爛尾樓。她對城市熟悉得像自己的身體一樣,知道哪個部位有胎記,哪個部位有劃痕。她嫌他攀得慢,一次攀到半截,他聞到一股柴油味。她居然點燃了繩子。雖然她只在下半截澆了油,中途火串慢了,但呼呼的聲音讓他心驚。他不知自己攀上去還是躍上去的。她大笑,說他就愛吃罰酒。他有些惱火,面對她的刁蠻,他只好干瞪眼。
  一個冬天過去,他雖然不像她那樣如履平地,但上下已很自如。
  他長了本事,和她配合得更加默契。那種日子依然讓他著迷。不干活的時候,她和他也鬧別扭。那種別扭不過是調(diào)節(jié)情緒的一味作料,他和她不當(dāng)回事。就連她的蠻橫,過后他也能嚼出讓他迷戀的味道。而她,也并非一味霸道,哄人的功夫也很了得??雌饋泶执掷粋€人,有時又心細(xì)如絲。一次,他和她經(jīng)過他們大學(xué)門口,他多看了一眼。幾天后,她送給他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證。他驚奇不已。他明白那是假的,但他看不出假來。就像她說的,你認(rèn)為是真的就是真的。這個遙遠(yuǎn)的證書,這個讓他痛恨讓他親切的證書。他們比他多的只是這樣一個東西。她問他還要不要別的,他說一個足夠了。有她也足夠了。只是這句話沒說出口。
  某天晚上,他和她回到彩屋,邊喝啤酒邊聊天。他蓄意卻又不經(jīng)意地問起她的過去。他敞得那樣開,而她依然深埋。她倒沒少講,但版本太多,父母忽而是高官,忽而是富商,忽而是要飯的,忽而又說自己是野人,根本沒父母。她扯謊也是一流,他總是相信。下次,她自己戳破,再給他進一個“真實”的。我要騙你,我就是毛驢養(yǎng)的。她發(fā)著誓,下次又推翻,還警告他不要罵她媽,我可是我媽叉著大腿生出來的。
  她問,你真想聽?聲音很輕,像一片飄落的樹葉。
  他說,當(dāng)然。
  她聲音依然輕輕的,但目光重重地壓住他,你為什么老打聽這個?怕我父親是叛逃特務(wù),連累了你?
  他窘迫著,我隨便問問,又沒逼你講。
  她很無奈似的,好吧,這回我實說了吧,省得你聞聞嗅嗅,像饞骨頭的狗。
  他嘿嘿。
  她聲音挑高了,咋?我說得不對?
  他說,趕緊說實話吧。
  她說,瞧你那德性,挖苦我?我憑什么告訴你?他們又沒生你!頓頓,忽然又道,算了,還是給你講吧,先陪我干了這杯!喝得猛,啤酒從她兩個嘴角漏泄。而后抹一下嘴,道,我媽生我那天費老鼻子勁了,險些昏過去。
  他不自覺地咦了一聲。
  她惱道,不聽了?
  他忙說,聽著呢。
  她的目光滑開去,我說的是有些遠(yuǎn)了。我沒騙你,這是我媽后來告訴我的,她總給我講過去的事,她是個碎嘴婆婆。我離家那天,她還給我講她和那個男人的故事……喂,你聽沒有?
  他說,聽著呢。
  她接著講。跳躍性很大,但他還是縫接起來。她出生不順,家人對她厭惡。從她記事起,家里就接二連三遭遇災(zāi)難,要么失火,要么鬧病。她七歲那年,父親被車撞成瘸子。就是這個瘸子開始不回家,拖著殘腿在外胡混,終于有一天沒了蹤影。母親終日抹淚,經(jīng)常拿她出氣。兩年后,母親有了男人,開始偷偷摸摸,后來領(lǐng)到家里。她看不慣,母親讓她滾蛋。她怕滾蛋,可一個黃昏,她逃離,從此再未回去。
  比她先前講的故事長。靜得只有啤酒泛著泡沫。她嗨一聲,你怎么了?
  他的眼睛濕了,泛著紅。
  她哈哈大笑,并不爽朗,像混雜著塵土。笑聲止住,眼角仍有笑的殘渣往下掉,你真信了?我不過逗你玩。
  他盯住她。
  她發(fā)誓,真的,騙你是毛驢養(yǎng)的。不同的誓,同樣的賭。
  他聲音發(fā)顫,求求你,正經(jīng)點好不?
  她嘲諷,瞧瞧你這點兒出息,別人的事把你搞成這樣?我不懂什么正經(jīng)。哎,可憐的家伙,不逗你了,我改口,我說的是真的,起碼到現(xiàn)在還是真的。我要騙你……我干嗎要騙你?她警告,別拿我媽出氣啊,我可是她叉著大腿生出來的。
  他抱住頭,讓她顛得異常的疼。
  她說,該,誰叫你刨根問底,要不要我搞份家譜給你?
  他泄了氣。
  她蹲他身旁,一臉幸災(zāi)樂禍。注視一會兒,她的目光漸漸柔軟,還大學(xué)生呢,你這個可憐蟲。我豁出去了,讓你占點便宜吧,算是犒賞……等等,把你的爪子分開,關(guān)上那兩眼睛珠子!
  他說,你已經(jīng)豁出去——
  她叫,少廢話,關(guān)不關(guān)?
  他聽話地閉了眼。
  她和他接吻。那個場景從開始就被她顛覆。她不閉眼,讓他閉,必須閉。她的手抓撓著他,但不讓他動手。還不讓他趴她身上,要么站著,若躺著,她必定覆蓋在他上面。他戲謔,她是強權(quán),他只能算第三世界。
  嬌喘和呻吟終于使他難以自持,他的手翻拐上來,試圖伸進她的衣服。
  她啪地打開,狗爪子,瞎摸啥,還嫌便宜占得不夠?
  他嬉笑著,繼續(xù)試探。
  她沉下臉,小心我剁了它。
  他不敢造次,委屈地說,不怪我,我管不了它嘛。
  她語速極快,交給我,不收你一分錢。
  他縮縮肩,還是不麻煩你了。
  睡覺時,他又賊心不死地湊過去,想嘗嘗床的滋味。他一直睡沙發(fā)。她的施合僅限于接吻。她并不生氣,反而笑著說,如果他的骨頭想斷成幾截,她也不反對。他虛試幾下,訕笑著離開。
  那夜他睡得不踏實,無數(shù)的鳳凰在腦里飛舞,想抓卻又夠不到。黎明時分,他渴醒,起身喝杯水,往下躺時,目光忽然被牽住。他怔了怔,輕步朝大床挪去。光線還暗淡,但他的眼睛能刺破那模糊的外殼,又亮又燙。抑或,是被她照亮。她身體彎成弧形,起起伏伏。手臂伸在外面,一只壓在身上,另一只往外張著,像要抓住什么……是鳳凰嗎?她睡得很香,他能聞到她的呼吸聲。是的,他聞到了,伴著呼吸的似乎還有茉莉花香。他又往近探探,看清了她的臉……他駭異地一縮,仿佛絞了一下似的。一個拇指大的耳廓,不,更像個小肉球。他呆立。一連串的回憶閃過。難怪她總掩著那里,不讓他碰。他明白了??墒怯植幻靼?。她……她……他探出手,撩起彎vc826UbScWBpXaADcZcc1PyV5EBlYk+UOVZ/0jnvzg0=曲的一細(xì)綹頭發(fā),那個小肉球徹底呈現(xiàn)在眼前。
  他探究著,尋思要不要摸摸。
  她突然醒了。來不及說,甚至僵硬的手未及縮回,一記耳光就甩過來。
  
  8
  
  喬丁又到岳母家蹭飯了,他和岳母仍舊在說話中干些什么或忙活時說些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切并沒過去,他沒過去,她也沒有過去。他和岳母是偽裝的,他們配合得很好。即使岳母歡愉地大笑,他仍能覺出藏在她眼睛深處的蒺藜。每每這時,他柔軟的地方忽又堅硬。在那個下午,他跟隨岳母穿越大街時,身體的某個部位不可阻擋地融化。他想起岳母種種的好。他或許是過分了。
  可是,這是他的問題么?是她啊!他都想吼了。如果能吼,他會沖她吼上一千二百遍。她已然失去資格,而他沒有。他和她是不一樣的。如果坦白,把那個秘密端上桌面,他不會退縮,她敢么?他不是有意瞞著吳歡,實在是與她無關(guān),他的儀式傷不著她。恰恰相反,他從那個世界滑回來,會更安分,更愛她,更能嚼出日子的味道。而岳母……扔出的不亞于一枚炸彈啊。
  喬丁甚至冒出向岳父說出一切的念頭。岳母對他好,岳父對他也不錯啊。岳母起先對他很是挑剔,果果出生之后,她才轉(zhuǎn)變態(tài)度,并出乎意料地默契。他不止是女婿,還是說得來的朋友,她是岳母,也是知音。也許知音的說法不恰當(dāng),但他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她和他的關(guān)系有一個過程,而岳父從開始就接納了他。他給岳母保密,等于欺負(fù)岳父。欺負(fù)岳父自然是錯的。那天,聽著從公園方向傳來的歌聲,他忽然按捺不住了。他要和岳母賭一賭。誰讓她這么硬氣來著?她起碼該痛哭流涕地懺悔,不,掉幾滴眼淚也可,最次也要面帶羞愧。她一方面發(fā)虛,一方面卻又套上鎧甲,像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認(rèn)為他不會說出,憑著她的聰明,憑著她對他的了解。可牌的打法多的是,他現(xiàn)在就不按牌理出牌。他要給她點兒顏色。
  公園里歌聲飄擺。進門不遠(yuǎn)處的一棵老槐樹下,圍著一圈人,那是岳父固定的場地。喬丁急匆匆的,看見這個場面卻扎了腳似的,踟躕不前。這可不是說話的地方啊。那就等著,等到演出結(jié)束,把岳父拽到僻靜的地方。他站了一會兒,悄悄靠前。其實,岳父根本看不見他,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岳父身邊是一個中年漢子,唱的是《牡丹之歌》,之后一對婦女唱《天仙配》。一個老婦唱時,她抱的孩子頑皮地抓她的臉,她偏著頭。岳父神情篤定,誰也不看,也不看樂譜。他面前什么也沒有。他似乎什么都會拉。他的半個臉鍍了層金色的光亮,哪里是那個小心謹(jǐn)慎的岳父?
  喬丁悄然離開,怕驚著岳父,怕驚著那些忘情唱歌的人。其實,沒有任何人注意他。
  意外地,岳母在店里等他。不是吃飯時候,她當(dāng)然不會送飯。她是不是覺察到他的企圖?她淡淡地解釋,剛巧路過,進來看看。他哦了聲,說,我去公園了。她的目光晃了晃,很輕,但他覺到了。她問生意的情況,他很耐心地回答。他正想把小劉打發(fā)走,岳母忽然說得回去了,問他晚上過去不。他說過去,馬上又補充,我和你一塊兒回吧。岳母看他一眼,他和她又想到一起了,他想。
  不再一前一后,他和她挨得很近,他試圖攙她一把,她用他熟悉的口氣說,我沒那么老吧。
  喬丁暗道,當(dāng)然不老,跑那么遠(yuǎn)約會,不是一般的激情呢。
  岳母突然問,你想什么?
  喬丁竟然臉紅,沒想啥啊。
  岳母并不看他,你覺得我是個不要臉的女人,是吧?
  喬丁想,她可真厲害。頓頓,他問,你能告訴我嗎?
  岳母回答得極其干脆,不能。
  那不像兩個字,而像兩個拳頭。喬丁覺到鈍痛,他的口氣一改剛才的溫和,我要是想知道呢?
  岳母笑笑,我不會告訴你,永遠(yuǎn)不會。和你無關(guān),你沒必要知道。
  喬丁問,這么說,你還要去那個地方?
  岳母站住,目光尖銳,什么意思?讓我保證?還是想給我下通牒?
  喬丁竟耐不住她的逼視,搖頭,不,不是那個意思。
  岳母緩緩道,我沒想過,也許……我不知道,這對你很重要?
  喬丁說,是你,媽,你對……這個家很重要。
  岳母嘆口氣,我今天突然煩躁得厲害,想和你說說話,到店里又不想說了。說什么呢?能說的我都說了,不能說的不會說。隨你怎么看吧,我不是求你諒解,你也沒資格。你想怎么樣吧,輕視我,罵我,我都不在乎……這幾天我像憋在悶桶里,我只求你,好好待吳歡,你該清楚你不只是她丈夫。
  說到最后,岳母聲音嘶啞,喬丁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難道岳母……他的心揪緊了,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叫聲媽,你別……
  岳母嚴(yán)厲地說,瞎想啥?我沒那么不結(jié)實。
  喬丁不知說什么,心里一下空空的。之后,兩人都沉默了。喬丁稍稍落后一步,這樣,岳母的背影又罩在目光之下。瘦,僵,蒼老。她聲言不那么不結(jié)實,其實她是不結(jié)實的,或者說,起碼沒那么結(jié)實。掩蓋多年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尚未掀起波瀾,她就承受不住了。她受到了打擊。他,他的兩面,對她也是打擊。他再次柔軟起來,甚至有些愧。他們,他和岳母,在不合適的地點相遇,目睹了彼此的真實。那么,忘掉吧,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
  又一個六號,喬丁在孤兒院忙了一天,晚上看望了李護工。大約第三天或第四天,喬丁找東西的時候,看見縮在柜子里的包,突然想起她很久沒來了。她怎么……他愣怔一會兒,緩緩抬起頭,轉(zhuǎn)動著脖子,期待在某個角落逮住她頑皮的影子。墻角空空的,燈線空空的,他拉開包……萬一是她惡作劇……沒有。他捏起銅鏡照照,揣進兜里。沒什么好找的,她沒出現(xiàn),連出現(xiàn)的信號也沒有。怎么回事?她該來了,早就該來了。喬丁臉色漸白,慌不自持。他跑出店外。日光如網(wǎng),聲響不絕。他又退到店中,她如果來了,就算在大街的人流中,他也覺得到的。她的悄語穿越喧囂穿越黑夜和黎明。難道是他疏忽了?難道他的耳邊豎起了隔板?
  他僵坐在那里,支著耳朵,傾聽她寒率的腳步……
  整整一天,他像蹲在那里的一架機器。
  次日,他告訴吳歡晚上不回家了。他把小劉打發(fā)走,早早關(guān)了店門。他鋪展開那一沓地圖,手指在光滑的圖紙上游走。一遍又一遍,指力漸重,可耳邊空空。他閉了眼,數(shù)到十,突然睜開,期待那個飛舞的彩影,撲進眼睛的只是無邊而沉重的黑暗。他又閉上,數(shù)到一百一千一萬……失望,失望,失望。
  清早,小劉打開店門,看到枯坐的喬丁,嚇了大大一跳。喬丁從臆想中滑出,苦澀一笑,在小劉呆然的注視下走出店外。在一個小攤前,他吃了兩根油條,喝了一碗豆?jié){。走了一段,他又買了一張煎餅。他覺得餓,又吃不進去,便拎在手里。
  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像多年前揣著全部家當(dāng)那樣,把自己置于陌生的人流。他的腦子空著,像一個大大的陷阱??罩埠谩缀跏琼暱讨g,突然又漲滿。那個折磨人的疑問又來了,他無法避開。她沒來。也許她不再來了。這么多年,他已習(xí)慣了帶著她游走。走遍所有的地方,她在彩屋種下她的夢想。為什么?為什么她不,再來?他想起那個尷尬的夜晚,她羞于與他為伴,還是因她和他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而生氣?他并沒有把他和她的秘密示人,任何人,那完全是個意外。她要懲罰他?她要徹底和他決裂?
  他的腦子陷于混亂。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這一切與岳母有關(guān)。沒有運氣的夜晚,難堪的對峙像一把鋒利的刀劈斷他的生活秩序。他忘了自己是怎么離開的。那時,他尚不自知。窺見和被窺的驚愕、羞惱覆蓋了一切。這些日子,他和岳母依然被陰影罩著?,F(xiàn)在,就在他準(zhǔn)備遺忘那一切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秩序被斬斷。
  或許還有可能……他抱著僥幸,像過去的任何一次一樣,開始了小心翼翼的旅行。他選定城市,當(dāng)然是他自己選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自己也選擇過。到了車站廣場,他左顧右盼。一個身影,又一個身影。說不定她就藏在其中。他和她是有感應(yīng)的,他來,她能不來么?等了一個多小時,他上了車。火車緩緩滑行,他盯著站臺,如果她奔跑過來,他馬上跳下去。忽又回頭,東張西望。她沒來,她來了,他肯定能感覺到。也許,她打算和他去那個城市會合,她總有新奇的點子。他不踏實地瞇了眼。到站,還是不見她的影子。誰知她又搞什么把戲?是不是在他行動時突然現(xiàn)身?他踩了目標(biāo),登記了住處。他仍要了雙床的房間。一次,他要了一張大床,她罰他睡地板。午夜,他潛出賓館。但是,他找不到路了。轉(zhuǎn)了幾圈,他的心慌慌的,要跳出去似的。他沒這么緊張過,第一次做也沒有過。他感覺不到她在身邊。她沒來。她真的沒有來。他已經(jīng)到這兒了,她還是沒有來。
  他游逛了半夜。黎明時分,退了房,直奔火車站。
  她要離他而去,真要離他而去了。疼痛如針,扎一下,再扎一下,忽然加快,在他身上穿著一個又一個洞。
  他去了岳母家。這個時間,只她一個人在。除了去那個城市,她不亂逛,練功也在家里。她喜歡家。家,多么放心的地方。養(yǎng)精蓄銳,然后瘋狂、放蕩。沒什么可以阻礙她,她仍可以一次次約會。他能把她怎樣?她說過,與他無關(guān)。他的行為也與她無關(guān)??墒?,他已經(jīng)不能了。她扼殺了他的儀式。本已擱置的憤懣再次噴涌。
  岳母瞧見他的架勢,稍一愣,很快平靜了。她是裝的,她不可能有過去的平靜了,就算他是一粒沉默的石子,也會硌著她。她沒說話,她那么聰明,只點點頭,等他開口。他卻突然啞了。那些話觸到她的眼神,突然躲得無影無蹤。他只是挑釁地和她對視著。
  還沒吃飯吧?岳母問,不等他回答,起身。
  是的,他沒吃飯,但現(xiàn)在不想吃。他喊住她,我不是來吃飯的。
  岳母說,是來打架的嘍?那也得先吃飯呀,吃了飯更有力氣。
  他跟著她來到廚房門口,他的聲音燒沸了似的冒著氣泡,我又干了。
  岳母頭也不抬,知道,吳歡說你出門了。
  他問,你不生氣?你不是要阻止我嗎?
  岳母說,我能攔住你?重重地嘆口氣,我只是替吳歡擔(dān)心。怎么這么快?不順利?
  他說,是你……
  岳母終于回頭,我?……我嚇著你了?
  他說,嚇著她了。
  岳母皺眉,誰?你說誰?
  他大聲說,她!
  岳母狐疑地看他一會兒,冷靜地說,想出氣就來吧,你出夠氣我再做飯。
  他往后退退,站住。
  她拍拍他的肩,讓他坐下。她說,你不是打架來的,你憋得不行,是不是?好了,說出來吧,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并沒有哭的打算,可是,該死的眼淚洶涌而出。
  
  9
  
  她和他和好了,但不再和他接吻,甚至不讓他碰觸她的身體,不管她心情多好,他一有什么動作,她的大眼溫度陡降。他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了代價。她不談及她那個地方,他自然不敢問。可探詢的欲望始終蟄伏著。她的身世,她說那么多,對他依然是謎。就連她真正的名字,他也沒搞清楚。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叫吳紫。忽然有一天,她說改名了,叫張紅。她不停地?fù)Q著名字,李青,趙藍,白雪,黃嬌。就像她對鳳凰的迷戀,她對顏色有著偏執(zhí)的嗜好,每個名字都與顏色有關(guān)。不僅如此,每個名字都有證件,那對她實在是小兒科。她一方面心直口快,連打盹做了什么夢都告訴他,一方面嬉鬧似的包裹著自己。他仍如過去一樣迷戀她,相信終有一天會咬開她的殼。
  臘月,他給家里打電話,父親讓他這個年一定回家過。你媽想你。父親哽咽的聲音使他馬上答應(yīng)下來。他好多年沒有回家,的確也想回去看看。父親讓他把對象帶回去,他在一次通話時說走了嘴——他猶豫一下,說和她商量商量。父親說一定要領(lǐng)回去,不然他和母親要追過來。
  那幾日,他心不在焉,一臉沉悶。她覺察出來,問他是不是讓那個大胸女孩勾走魂了。他和她常吃麻辣鴨頭的重慶館新來個服務(wù)員,胖乎乎的,胸脯突翹,他的目光總是不小心落在那個地方,彼時她就用筷子敲他的手。她常拿那個女孩嘲笑他,瞧瞧你那饞相,就差流口水了。他沒像往常那樣調(diào)侃地檢討,只是重重地嘆氣。追問之下,他說了。
  你要回家過年?……這么說,要把我一個人丟下?她的聲調(diào)變了。
  他忙解釋。
  她繃著臉,不行!我還好幾年沒回去呢,我不是為了陪你嗎?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
  他說要么兩人各回各家,要么她跟他回。
  她的聲音跳躍似的,早說么。我跟你回……別這么愁眉苦臉,我吃你多少,交多少伙食費。
  他說,有個事,我得告訴你。
  她的眼睛稍稍瞇了。
  他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她不耐煩了,讓你急死了,說呀!
  他邊說邊揣摩她的神色,她的臉沒什么變化,眼睛仍那樣瞇著。然后,她追問,就這?
  他點頭。
  她嗤地一笑,我還以為干了什么勾當(dāng)。不就說我是你女朋友嗎?我本來就是你女朋友嘛。
  他解釋他說的女朋友不是普通朋友,是對象。
  她突然惱怒,誰是你對象?
  他的心被挫了一下,尷尬地說他是哄父母的,父母盼他帶個對象回家,可他們認(rèn)真了…一
  她哈哈大笑,像冰層突然躍出火苗,讓他措手不及。她邊笑邊拍著床墊,臉上霞光綻放。
  好吧,我就算是你的對象吧。她笑夠了,直起腰說,瞧瞧你這點兒膽子,一個對象就嚇成這樣?
  他讓她戲弄個夠,此時也輕松了,說,我怕你生氣。
  她說,生什么氣?給人當(dāng)對象,多樂的事呀。除了你,誰敢要我啊。我的便宜讓你占光了……你真把我當(dāng)對象?
  他幾乎要發(fā)誓,她適時制止,好吧,我信。誰讓我碰上你呢,哪年我高興了,給你生一堆孩子……你打算要幾個?
  他說,你生多少我要多少。
  她說,我得想一想哦。
  出乎他的意料,驚喜就這樣撞了他。從那晚開始,他終于又能吻她了。僅限于此。她仍高度防備,他小心著,不摸碰她的耳側(cè)??墒桥R近年根兒,他又擔(dān)心了。萬一他的父母瞧見呢?就算他們不問,也掩飾不住眼里的驚愕。她似乎比他還上心,早早買好大包小包的東西,每天都有補充,結(jié)果有一些帶不走,丟在彩屋。
  他和她到了縣城,本來能趕上回家的車,但她忽然提出在縣城住一晚。他以為她要做活。他不想在家門口干,盡管這個縣城和他沒多大關(guān)系,但那也是家門口。他勸她算了,小地方?jīng)]什么油水。她說吃膩了大魚大肉,喝點清湯寡水也好。他再勸,她瞪大眼,誰說我要干了?他想,她或許真想逛逛。可第二天,仍沒動身的打算。他催她,她猶猶豫豫——他從未見她這樣——她說,要不,你一個人回吧。他甚是吃驚,問她什么意思。她說沒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去了。他動情地勸著,繼而改成乞求。她說她不敢去。她不像開玩笑,可她開玩笑他也辨不出來。就這么從早晨耗到中午,又從中午耗到晚上。他瞧出來,她確實有些緊張。他不清楚她為什么緊張,她不是這樣的人啊。她實在是過于反常了。他竭力地說自己父母多么老實善良,他們會怎樣喜歡她,他甚至激她。她仿佛咬牙似的,說,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她問見了他父母咋稱呼,他說叫叔叔阿姨就可以。她問她是他對象,也這么稱呼嗎?他說那就隨他,叫爹媽。他補充說他父母心里會樂開花的。她問稱父親母親是否可以,他說太書面了,有些別扭,不過也可以。她問他有哪些親戚,他說他會一一告訴她。她怕到時候喊不出口,非要練練。他拗不過,只好陪她。她是她,他則是他的父母親戚。
  她叫,爹。
  他笑笑,淺淺地嗯一聲。
  她說,你正經(jīng)點兒。他忙說,好好。
  她又叫,爹!
  他答,哎。他有些樂,但終憋住了。
  她叫,媽!
  他答,哎。
  她叫,叔!
  他答,哎。
  她叫,姨。
  他答,哎。
  她叫,父親。
  他答,哎。
  她叫,母親。
  他答,哎。
  似乎叫出了癮,她又叫了一遍。接下來,她喊他舅舅舅媽姨姨姨夫姑姑姑夫伯伯嬸嬸姥爺姥姥爺爺奶奶。整整一個晚上,她不厭其煩地練習(xí)。他哪有那么多親戚?她興致高,他只好扮演一個又一個角色,包括死去的。這還不算,她重新裝扮角色,讓他叫,他就一一叫著,爸媽……最后,他忽然叫,小親親。她哎了一聲,雙眉忽豎,你占我便宜,不行,得罰你。于是,他重新叫了一遍,直到隔壁有人抗議。
  他數(shù)年沒歸,現(xiàn)在回來了,還帶著對象,父母自是喜上眉梢。她沒白練習(xí),大大方方地喊爹媽。她的野氣似乎消逝了,帶著些嬌羞??吹贸觯赣H很喜歡她,拉著她的手,似乎還想摸摸她的頭發(fā)。他的心緊張到極點。她偏偏頭,母親大約意識到了,放開手去做飯了。他不離她左右,生怕有什么意外。吃飯時,她忽然改口稱叔叔阿姨。父母對視一眼,詢問地望著他,似乎想知道是不是怠慢了她,以至于這么快就改口。他知道父母在乎那個稱呼,但不好解釋。后來,她又稱父親母親。他暗暗叫苦,她似乎要把那些稱呼操練一遍。呆會兒,她又冒出爸爸。父親看著她,以為她有什么事,她只是笑笑。她有些傻,可愛的傻。讓人心疼的傻。趁出院子的時候,他提示她,只稱呼一樣就行。她反問,犯法嗎?他說不犯。她說那就別管這么寬。好在也沒什么,父母很快習(xí)慣了。
  晚上看電視,鏡頭里一個男人毆打妻子,她忽然說,媽的,該一槍崩了他。他覺到父母神色的異常,還好,他們沒說什么,只是安安靜靜地陪她看。第二天,母親和她拉家常,這是母親表示親近的方式。父母不會挑剔,只是對她的某些表現(xiàn)不習(xí)慣。他怕她瘋,又怕她受委屈。母親這樣,他竟有些感激。話題忽然轉(zhuǎn)到她父母身上,母親只是禮貌地問候。她對母親講著她的父母,他未曾聽過的一個版本。她張口就來,母親自然毫不懷疑,并不時插問一句。他想,如果她只講這一次,毫無問題。他擔(dān)心哪天再說到這個話題,她會換一種。不再是醫(yī)生,而是工程師或其他什么。還好,沒人問她。
  那天,他兒時的伙伴來看他,他正要介紹,她爽快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張紅。他的目光掠過母親,嘻哈地岔開話。他給母親說的是她另一個名字:黃嬌。
  吃過飯,父親喊他抬東西,他隨父親去西廂房,父親馬上掩了門,他立刻猜到。父親繞著彎子夸她,然后很不情愿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女娃好是好,只是……是不是不大著調(diào)?他說她有些緊張,不大習(xí)慣。父親問,不是姓黃嗎?怎么改姓張了?看來,父母沒少嘀咕。他說那是為了上戶口改的,三句兩句說不清楚,她很聰明的。父親哦哦著,臉?biāo)沙谠S多。
  走的時候,母親再次抓著她,囑咐她明年一定還回來,她點頭,竟有些哽咽。他驚訝地懷疑自己的眼睛。又是破天荒的。他只見識過她的假哭——某次戲弄他。母親也動情了,抬起另一只手——他迅速攬住母親的肩,她的臉已防備地撤后。他和她對在一起,她狠狠瞪他一眼。顯然,她不喜歡他過于明顯的護衛(wèi)。母親不明白怎么回事,似乎還想拉她,他說行了行了,趕不上車了。想來母親有幾分遺憾,她是那么想摸摸她。那可是他也不敢碰的地方啊。
  她對回家之旅還算滿意,只是左一聲右一聲地叫,真是累死了。他問她想不想家,他再陪她回去一趟。她斜睨著,很是不屑,就你這土樣兒,他們不把你趕出來才怪。他說,我不怕挨打。她問,你真敢去?他說,我沒那么膽小,為你挨打也值。她不領(lǐng)情,少賣嘴皮子,值幾個錢呀。他嘻嘻地望著她,說過去不值錢,現(xiàn)在變得值錢了。她明白過來,罵,你討打!她說他這么想去,她就破例回去一趟,她實在是不想回那個家。然后一通瘋狂采購,她說她家雖然什么也不缺,但不能空手回去??蓻]過兩個小時,她又變卦了,說這幾天家里人來客往,除了送禮就是求她父母辦事的,還是別丟這個丑了。他很是沮喪,可拗不過她。蠻橫的公主。有一個星期,他和她不出門,發(fā)狠地消滅大包小包的食品。
  也就是那幾天,他起了洗手的念頭。不,在家里的時候,他就有了。現(xiàn)在,不過是重新審視。他和她各攢了一筆錢,加起來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做點生意,過另一種日子,毫無問題。那種新奇的感覺已經(jīng)淡去,勾當(dāng)僅僅作為弄錢的手段。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早晚有到頭的時候。過去他不想,現(xiàn)在時刻在想。
  猶豫幾番,他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她的嘴角停止嚼動,看他一會兒,又輕輕嚼起來。而后慢悠悠地問,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分手?他說不是,他離不開她,也不想離開她,只想讓她收手。她問,你怕了?他說,不怕,只是——她冷冷地截住他,我不逼你,你也別攔我,各走各的路。他說,我是為你和我的將來。她大叫,別教訓(xùn)我,我不要將來!你走,你現(xiàn)在就走。他不走,她過來撕他拽他,他一次次被她弄到門口,又一次次縮回去。和她負(fù)氣只會適得其反。她折騰累了,罵他癩皮狗,沒再逐他。
  他和她又開始干活。配合得很好,卻又像兩個啞巴。她不理他,他搭訕也沒用。輾轉(zhuǎn)了兩個城市,再次回到彩屋,她突然贊同他的提議。不過得再干半年,要把錢攢足,到時候買一套房子,我給你生一大堆孩子。她又恢復(fù)了頑劣的神情,我可沒說嫁給你哦。他大喜過望,想象未來的生活成了兩人每晚的節(jié)目。半年之后,她又變卦,央求他再延長半年,這回說話一定算話,她不是非干不可,實在是心里憋得難受。不做好事,我會憋出病,再讓我過過癮吧。難得她說軟話,他只好從了她。她親他一口;夸他懂事,許諾給他生一大堆孩子。她珍惜那短暫的時間,他們干活的密度大了許多。他又擔(dān)心又心疼她。有驚無險的日子畫上了句號,為此,他和她在彩屋舉行了小小的告別儀式。她兌現(xiàn)了諾言,他大松一口氣。可半個月之后,她先是陰郁著臉,繼而狂躁不安,后來她就央求他,再陪她干一次,只一次,如果她再反悔,讓他剁掉她的手。他沒答應(yīng),縱容一次,還會有第二次,他們想象的生活永遠(yuǎn)不會到來。沒得到他的響應(yīng),她忽然大聲道,活人還讓尿憋死,你不去我自己去。他惱怒地難過地望著她,她真干,他根本攔不住。我保證,就這一次,再犯,不用你,我自己把手剁掉。他不為所動。走到門口,她回頭,就陪我一次,行嗎?他憂傷的目光陷落在鳳凰們的羽翼中。
  她走了。
  
  10
  
  白底黑字,那幾個字瘦長瘦長,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門牌毫不起眼,院子卻幽深,快走到頭了,拐個彎又是一番天地。孤兒院只是其中一個部分。他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路,每一個角落,每一片草地和樹陰。他嗅著陳年的氣味,尋找著她遺落的故事。那棵最粗壯的老槐樹,是她的領(lǐng)地,沒人上得去,她猴子一樣自如上下。她高興的時候,生氣的時候,都要躲到樹上。那次,那個送孤兒院一車西瓜的老板捏她耳朵,她咬他一口,然后逃到樹上,呆了整整一天。她說臟話被罰餓,她偷護工的包,藏在其中一個樹杈上,被扭青嘴,卻不承認(rèn)。在那幢風(fēng)雨剝蝕的白樓上,上演過驚心動魄的一幕。因同學(xué)嘲笑她的耳朵,她把那個又高又壯的男孩打成烏雞眼,男孩父母興師問罪,她拒不道歉,后沖出眾多逼她就范的大人的包圍,逃到白樓頂,威脅跳樓。誰都不想輸給她,于是她跳了,摔折一條腿。跳樓事件影響甚大,院長因此被免。那個陡直的煙囪也是她常常造訪的地方。大人們必須登梯子才能夠著扶欄,沒放過梯子,因為沒人爬過。她能壁虎一樣吸附在上面,若是抓住扶欄,還能騰出手瞌瓜子。一個老人因目睹她爬煙囪,突發(fā)心臟病。老人的親屬一度封鎖了大門。惹禍挨罰在她是太平常的事。讓人頭疼,卻又毫無辦法——沒有效力的辦法等于沒有。
  他是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那個證件的,并不是她的。它和她眾多的證件混在一起,那么的委屈。他憑著它,一步步追尋到這里。
  他滴血的心被無形的大手攥住,疼得難以呼吸。如果他早一些知道……能怎樣呢?早一些知道也許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那天晚上,他會跟著她。那天,她并沒去干活,光顧的是在建的高樓。她憋得難受,只有那樣才舒服一些吧?以她的身手怎么會失足?他認(rèn)為是他,是他毀了她。
  負(fù)疚時時啃噬著他。遇見吳歡之后,他漸漸從陰影中走出,但并沒有放棄他和她的儀式。他從未告訴過吳歡,那是他自己的秘密,以前他不認(rèn)為這是對吳歡的欺騙和背叛,現(xiàn)在仍然是。他只是在心上開了一小扇門,通向另一個世界的一小扇門。他去那里走一遭,最終要返回這里。去那里洗濯憂傷,回這里平靜生活。他習(xí)慣了,三千多個日子都是這么做的,可一夜之間,日子突然斷裂。
  連著數(shù)日,每個下午他都到孤兒院。除了和那些孩子玩耍,就是在小道上行走,或者去李護工那里。以至于楊護工都很驚訝,問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到這兒上班。他笑笑,不答。他像丟了魂,只能在這里找到;或魂快要丟了,必須在這里寄放。
  那天,他并未向岳母說什么。那個秘密是屬于他自己的,就算說了,她會像在別的事上那樣靈犀通透么?畢竟,他和岳母藏的是不同的秘密。對岳母重新卷起的憤怨在他離開時已經(jīng)淡去,他能拿岳母怎樣?他不能拿岳母怎樣,也不能拿自己怎樣,只好一趟一趟往孤兒院跑。
  可到這兒究竟要干什么?是抓住越離越遠(yuǎn)的她?還是等待那一對男女?是憑吊已然逝去的一切,還是整理陷于混亂的生活?
  他不清楚。
  他知道這不對頭。每天晚上,他盡量早早回去,盡量從那個世界拽出,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家庭。如果趕得上,他必定隨吳歡去岳母那里吃飯,努力和岳母說笑。但已不像過去那樣,他從那扇門出來,一切被嚴(yán)嚴(yán)地關(guān)在身后。無論他怎樣努力,還是帶了些什么。那個世界的灰塵和氣息。他從吳歡陰郁的眼神里覺出來,盡管她什么也沒說。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一到下午,他被看不見的繩子牽著,猶豫一下都不可能。
  那天,他剛到那兒,楊護工就告訴他,一會兒記者要來采訪他,院長讓他做好準(zhǔn)備。他不解地問,采訪我?為什么?楊護工說,不采訪你采訪誰呀?甭說你犧牲自己的時間照看孤兒,單你買東西花多少錢呀?他忽然慌了,不,不。楊護工說,你謙虛啥?早該讓你風(fēng)光風(fēng)光的。他仍然搖頭。他花的并不僅僅是自己的錢——他和她的,更多的錢是她的。楊護工說,孩子們都知道了,要拍你和他們在一起的照片,瞧,他們興致比你還高。他掃一眼,靜靜正用彩紙疊鴿子,青青則忙著畫畫——準(zhǔn)是鳳凰,他教她的。他有些難過,他要讓他們失望的。喚起他們的興趣和希望是多么不易,但他不能夠……說什么?那是能說的嗎?就是胡編亂造也不能,他不想讓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出現(xiàn)在別的地方。
  他逃離。他打算去李護工家,中途忽又想,記者會不會追到那兒把他堵住?記者不會撬他嘴巴,可他面也不想和記者見。轉(zhuǎn)向。他關(guān)掉手機,打車到鴨嘴山腳下,拾級而上。他爬到最高的朝陽亭,從那兒可俯瞰皮城。他久久坐著,任肥碩的西風(fēng)吹蕩。
  黃昏,他下山時打開手機。短信炒爆的豆子般蹦跳。數(shù)個未接電話提示,全是岳母的,幾條短信也是岳母發(fā)的,內(nèi)容一樣:你在哪里?速回電!他顫了一下,打過去。岳母的聲音并不焦急,而是冷冷的,問他在哪里。他說在外面,什么事?岳母依然冷冷的,你回來看看吧。他馬上想到吳歡。他甩著大步,后來就奔跑了。坐上出租車,才想起打吳歡的手機。關(guān)機。
  果然是吳歡。她被車剮了一下,不是轎車,是電動自行車。騎車的人怪她橫穿馬路,沒等她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就走掉了。她動不了,是路人幫她打了岳母的電話。岳母陪她檢查了,只是輕傷,并無大礙。但她走不了路,她嚇壞了。吳歡躺在床上,依然一臉驚悸。他憐愛地抓住她的手,她眼睛頓時水蒙蒙的。他安慰,沒事的,沒事的。岳母沒說什么,但目光浸著責(zé)備,重重地蕩過來。他低下頭,面對岳母,他終于心虛。岳母讓吳歡晚上就住下,這是岳母另一種責(zé)備方式。他問吳歡,你行嗎?似乎他給她注射了力量,她下了床,來回走了兩圈。他看岳母,岳母說,那你就照顧好她。
  他們是走回去的。
  他洗了澡,陪吳歡看會兒電視。睡覺前,吳歡突然說,我今天去店里了。他覺出她話里的意味,問,有事?她說同事要買酒,陪同事去的。他哦一聲,說這幾個下午他都在外面。她問,孤兒院嗎?他點頭,解釋,護工請假,別人照看不了那些小孩,我去幫個忙。她問,你真喜歡那些小孩?他的心一緊,怎么想起問這個?她說好奇嘛。他說他們其實蠻可愛的。她問,明天還去嗎?他遲疑一下,但語氣很干脆,不去了。過一會兒,又補充,以后還像過去那樣,一月只去一趟。
  吳歡蜷在他懷里睡了,像一只怕冷的小貓。她多年的習(xí)慣。即使在睡夢中,他也能覺察出她身體細(xì)微的抽縮,能聽清她夢中的囈語,知道那是歡樂的,還是做了噩夢。她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她什么都跟他說。一次岳母和他談到吳歡,用了一個詞:傻女子。他是那么疼愛這個詞。他的傻女子。
  現(xiàn)在他的傻女子出了問題……是他讓他的傻女子出現(xiàn)反常之舉:她被剮,竟然沒給他打電話。陪同事去店里,同事并不是不認(rèn)識那兒。沒完沒了的詢問,她對他的事從不過問。她懷疑他了,因為他混淆了曾經(jīng)分得很清的兩種生活。如果不能在兩個世界自由穿梭,只能關(guān)上其中一扇門。
  他大睜著眼,與黑暗對峙。關(guān)上,別無選擇。
  
  11
  
  秋天到了,風(fēng)粗了許多。兩旁的黃葉獵獵作響,仿佛一面面旗幟。偶有一兩片舞落,吻歸于大地。
  喬丁抓著公交車上的吊環(huán),盯著窗外??磻T了的一切,細(xì)瞅,每天都不一樣。就像公交車,昨天張貼的是“禁止攜帶易燃易爆危險品上車”,今天已換成“民警提示:小心扒手”??磥恚罱欢涡⊥涤侄嗔?。前幾天報上登一則消息,賊入室盜竊,連主人的喝水杯也沒放過。盜亦有道,那些家伙恐怕聽都沒聽說過,別的更是枉談。他們不過是一堆雜碎。
  六號,是他做義工的日子。他只在這一天進入那個地方。他適應(yīng)了新的秩序,或者說新的秩序適應(yīng)了他。
  午休的間隙,楊護工告訴他,李護工去世了。來得突然,他驚愕地盯住她,似乎驗證她是否出現(xiàn)口誤。他上個月看望李護工,她還說,那對男女只要再露面,我一準(zhǔn)能認(rèn)出。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問什么時候,楊護工說上個月二十幾號。一個人的離去是多么容易,他傷感地抽抽鼻子。楊護工壓低聲音,那對男女沒來,來了我也能認(rèn)出。他哦了聲。楊護工仍以為他在等那一對近于傳說中的男女,所以說得那么詭秘。
  像過去一樣,他走進窄巷時,使勁蹉蹉腳底。李護工鼻子靈,他踩了什么臟物尚不自知,她一下就能聞出來。她是個潔凈的人,可能與她多年的護工工作有關(guān)。門仍如過去那樣掩著,不知現(xiàn)在她的哪個子女搬了進來。他伸出手,又慢慢縮回,李護工不在了,他還有進去的必要嗎?他看著那個門縫兒——她的咳嗽聲常從那兒濺出來。
  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他想起第一次與李護工見面的情景,她抓著他遞過去的照片,驚呼,天啦,她還活著!他想起李護工是怎樣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說,她是我從門口撿的,我一手帶大的呀!他想起李護工評價她的聲調(diào),她咬過別的護工,沒咬過我。因為她,免了兩任院長吶。他想起李護工敘述她逃走的那個夜晚時,憂傷如何漫上她蒼老的眼睛。
  李護工走了,帶走了自己的秘密,也帶走了鳳凰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對吳歡說想出趟門,縮在他懷里的吳歡只是哼唔了一聲。半年沒出門,車站竟有些陌生。他目測了好一會兒,方從這陌生中辨出什么。沒人認(rèn)識他,他也不認(rèn)識別人。耳邊蕩甩的只是嘈雜。售票員問他去哪里,他隨意說了一個地名。直到火車啟動,他也不清楚自己到那個地方干嗎。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盯視著飛逝的風(fēng)景,目光卻掃著對面的少婦。她上車便不停地發(fā)信息,偶爾抬頭,眼睛浸滿憂郁。
  后來,他閉了眼,仿佛被對面的憂郁扎傷。茫茫塵世,黑夜白晝,每一顆跳動的心掩藏了多少秘密啊。他想起遠(yuǎn)去的她,想起岳母、李護工、楊護工,包括吳歡——也許他不知道罷了。秘密是生命的一部分。從早晨到正午,從正午到黃昏,秘密隨生命生長,成為飽滿結(jié)實的果子,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煽傆幸惶?,果實會干癟堅硬,劃傷碰觸它的人。他一度認(rèn)為岳母的秘密是肉體的縱歡,而他則關(guān)乎心靈。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傲慢——岳母內(nèi)心藏著什么,外人如何知曉?岳母的秘密同樣散發(fā)過香氣——于她而言。
  是的,從青澀到成熟,從柔軟到堅硬,是有一個過程的。而她,與鳳凰相伴的她卻沒有這個過程,一開始便如蒺藜扎在她心上,也扎著他。她的秘密始終是苦澀的——那也離開了她,也終將離他而去。
  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旅行——一次告別之旅。那一切正靜臥在記憶的角落里,有如塵埃。
  下了火車,他馬上買了返程車票。他送走了她,也許她仍會回來,但那是另一回事了。他和她守著各自的世界,彼此凝望和祝福。并非結(jié)束,而是以他們只能接受的形式開始。
  原載《鐘山》2011年第2期
  本刊責(zé)編 關(guān)圣力
  
  創(chuàng)作談:我們和他們
  胡學(xué)文
  作者簡介:胡學(xué)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共》等七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百花獎?!侗本┪膶W(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2006—2007和2008-2009年度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曾經(jīng)看過一幅漫畫,兩個耳背的老人相遇。甲問乙:干嗎去?乙說,釣魚去。甲噢了一聲,我還以為你釣魚去呢。話極簡短。意蘊卻深。其實不止那兩個老人,我們何嘗不是如此?一個人是一個巨大的世界,每個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想象和言說,那里面雜浮著種種隱秘的渴望,猶如一條條鯊魚,時時要吞噬和防備吞噬。當(dāng)然那也是有光的世界,因為懼怕黑暗和寒冷,我們更需要光亮和溫暖。很難進人——敞開的同時??赡苡謽淦鹆硪欢聣Α?br/>  我過去住的地方與福利院相鄰,相距不過十米吧,坐在客廳,常聽到對面的精神病患者唱歌,還能看到他們吃飯的場景。有時,窗戶這邊的我與對面的他們對望,我很想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對方是否也想弄明白我在想什么?朋友是那兒的醫(yī)生,關(guān)于他們,我了解一些故事,僅此而已。一樓是孤兒院,我常去那個院子,那些孩子的名字我能叫出不少,我站在那里??此麄冇螒蚝蜖幊?,聽護工和他們說話。媽是什么?一個孩子曾這樣問。被偶爾聽到的一句話擊穿,這不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相信每個人都有過。他們簡單,他們也復(fù)雜。不錯,依然是一個巨大的世界。
  一個女孩就這樣邁著她獨有的步伐向我走來,野氣,蠻橫,倔強,自卑。了解她,也并不了解她。目光漫過去,是她周圍的世界。想追尋她,但更想探究她與世界、世界與世界的通道、切口。
  是的,進入是困難,但也是必須的,并不僅僅是小說家的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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