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藍線
哈爾濱這座城,能氣死賣胭脂的吧。長冬一來,寒風就幻化成一團團粉撲,將姑娘們的臉頰涂紅了。那些八九十歲的老人,聞著霜的味道,就開始“貓冬”了。他們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呆就是半年,黑臉的捂白了,白臉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過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電視聽收音機,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籠中的鳥,觀賞魚缸的魚,摩挲著懷里跟他們一樣懶洋洋的貓,偶爾摸摸撲克牌或是麻將,隔窗望飛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兒孫嘮閑嗑;過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飯,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或是兒女的白眼,日暮黃昏中,嘆青春不再,苦海無邊。管他如意的還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種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為底氣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離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癡呆癥的,也就高于其他季節(jié)。
活過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爾濱,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門街一帶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頭壘砌的老城堡,蒼蒼貌,鐵骨身。
人們?nèi)魡柎浩牌诺拈L壽秘訣是什么,她會撇著嘴說:“估摸著哪個小鬼淘氣,把俺的名字,從閻王爺?shù)纳啦咀由瞎吹袅?”人家就說:“那你還不得活千年萬年?”春婆婆搖著頭說:“俺要是活在干干凈凈的月亮里,活個千年萬年還中!活在這世上,烏煙瘴氣的,夠了!閻王爺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們便起哄,問她怎么去?她要么說跳松花江喂魚,要么說趕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幾盅酒,夜深時躺在屋外,半宿兒也就凍硬了??傊?,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說是人的魂兒柔軟得跟燭苗似的,萬一死在屋里,門窗緊閉,魂兒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愛睡懶覺,一天只吃兩頓飯。頭一頓在家,后一頓在“黃雞白酒”小酒館,那通常是午后四點鐘了。她喜歡吃豆子喝燒酒,葷腥除了酸菜白肉,別的基本不碰。所以賣魚的看見她就別過頭去,而賣活雞的鄭二愣逢著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風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黃豆、蕓豆、黑豆、豌豆、蠶豆,她都愛;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愛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連炒個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許是吃豆子的緣故,她不缺鈣,牙齒雖不像年輕時那么白了,但沒有損兵折將的;她也不像別的老人彎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門街算是哈爾濱最短的一條街吧,二三百米的樣子,被兩條長街夾峙著,一左一右是鐵路局的老房子。這些米黃色的平房,是俄國人建的中東鐵路管理局高級職員的宿舍,有上百年歷史了。那一座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小洋房,厚墻體,高舉架,坡屋頂,莊重氣派,高門狹窗均有妖嬈的木紋裝飾。由于設(shè)計合理,這房子住起來很舒適,“冬天凍不透,夏天曬不透”,簡直就是寶葫蘆。早期俄國人住的時候,家家都有花園庭院;解放后它們成了哈爾濱鐵路局職工的住宅,花園就像晚霞一樣,漸次消失了。因為獨棟房子分幾戶住,空間就顯得狹小了。很多住戶私接了棚廈,還在花園里接二連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盡。而近些年,看上玉門街優(yōu)越地理位置、前來租房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門將這里劃為動遷改造的范圍,住戶們?yōu)榱双@取更多的利益和補償,又見縫插針地違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規(guī)矩的街區(qū),就成了一頭亂發(fā)。幸虧有了玉門街,等于在亂發(fā)中分出了一道筆直的頭縫,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門街兩側(cè)頂天立地的老榆樹,也很提氣。這兩道天賜的流蘇,為這亂發(fā)平添了妖嬈之氣。
與玉門街相鄰的街,有四五條,如公司街、海城街、聯(lián)發(fā)街、花園街和木介街。不過春婆婆嫌這些街名死性,給它們起了另外的名字:煙火街、門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銀瓶街。別說,玉門街的人,時間久了,還喜歡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買菜的和賣菜的因為幾毛錢大打出手了,開雜貨鋪的王老悶見了,怕他們打出人命,抓起電話報110。接警的問出事地點在哪兒,王老悶說:“煙火街!”人家又問:“煙火街在哪兒?”王老悶居然火了,訓斥對方連煙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爾濱的警察!
煙火街比起玉門街,要長得多了。有多長呢?你若想想周遭幾千戶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撐腰的,就知道有多長了。這條街上,固定的店鋪,有酒館、面館、水煎包店、燒烤店、洗衣店、美發(fā)廳和旅社,此外還有賣糧油雜貨的、賣燒餅切面的、賣蔬菜水果的、賣雞鴨肉蛋的、賣外貿(mào)服飾的;而一早一晚流動的攤販,數(shù)不勝數(shù)了。賣粥賣涼糕的、賣金魚盆花的、賣冰糖葫蘆和酸菜血腸的、賣包子餃子的、賣帽子鞋墊的、賣杯盤碗盞的、賣貓賣狗的、賣舊書頭飾的,甚至賣假古玩和盜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膩煩了,走在煙火街上,也是厭世不起來的。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一縷縷拂動的銀絲,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從頭到腳地罩著你啦。
玉門街平素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走得多的,是蹦蹦車和三輪車———這里的小商販多嘛。到了夏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這條小街的螞蟻和毛毛蟲格外多。它們要把這街裝點成花園似的,黑黑白白、黃黃綠綠地四散開來,舒展著柔軟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綻放。春婆婆說,蟲子們也不傻,一看去別的街的同伴兒,有去無回,估摸著不是被汽車輪子軋死,就是被行人給踩死了,因而樂意呆在玉門街。這里車少人稀不說,那些榆樹還能做秋千,讓它們蕩著玩。所以你打玉門街經(jīng)過,調(diào)皮的毛毛蟲有時會充當黑客,冷不防從樹上落下,拂過你腦門,嚇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門街東側(cè)一座三層的紅磚樓里,靠近水塔。這一帶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亂建的棚屋,所以這座不起眼的樓,在這里卻顯眼了。樓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氣管線。由于設(shè)施陳舊,幾十年來被城市建設(shè)的洪流裹挾著,幾經(jīng)改造。程控電話、有線電視、網(wǎng)線紛紛入戶;煤氣罐被管道煤氣取代了,而分戶供暖的改造,也在爭吵聲中完成了。由于老樓數(shù)次被洞穿,它就像一個歷經(jīng)幾場大手術(shù)的人似的,飽受重創(chuàng),傷痕累累。廚房與廚房之間氣味相串,東家炒尖椒,能嗆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淚;樓上的夫妻在床上撲騰出的“小夜曲”,樓下的住戶也聽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順著洞隙,挨家亂竄,鄰里間因著這惱人的氣味、聲音或是害蟲,多有口角。而老樓電路和自來水管線的老化,也使這里火災(zāi)頻仍,自來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門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還是老法子,自己生爐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設(shè)有小鍋爐。私建的棚廈,也都壘砌了火墻,盤了爐子。由于燒煤,冬天這里烏煙瘴氣,好像從來沒有晴天的時候。而一旦刮起狂風,玉門街就成了地獄了。黑煙和煤塵惡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鉆。住在這兒的人,冬季從戶外回來,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樓不一樣,由于有暖氣設(shè)施,離煙火街的供熱站又近,這座樓的住戶,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說,室溫也比供暖末端區(qū)域的房屋,要高出許多。熱易生燥,樓里的人家,冬季常常開窗透氣。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燒不暖屋子的人,一看到熱氣像一群肥美的綿羊似的,被紅磚樓的住戶趕出家門了,就像看到了無德的富人,將香腸和面包當著乞丐的面,喂給狗一樣,恨得牙根直癢。所以紅磚樓的人若是因室內(nèi)外溫差過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門街上一聲不迭一聲地咳嗽,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戶見了,都在心里罵:“讓你燒包呀———”
紅磚樓三個門洞,由于格局不一,每個門洞的戶數(shù)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門洞,共有六戶人家。她的樓上是在煙火街開雜貨鋪的王老悶,樓下住著退休教師趙孟儒。對門的住戶則不確定了,因為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氣喘,一到十月,就攜老伴去廣東的親戚家過冬。房子干閑半年可惜了,他們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記,將其出租。房客是蝴蝶,每年飛來的都不一樣。他們中有從外縣來哈爾濱做生意的漢子,也有陪讀的婦人。對面的那扇門,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臺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開,直到玉門街的榆樹發(fā)新芽了,這出戲才落幕。
哈爾濱實施分戶供暖工程的改造,到了玉門街已是尾聲了。政府規(guī)定,如果不獲得所在樓的半數(shù)以上的居民通過,是不能強行改造的。經(jīng)年累月住在這兒的人,并不樂意分戶,那等于給家里來一次小裝修,勞神費力;可是冬季去別處的人,卻渴望著改造,這樣可以申報停熱,只繳納百分之二十的熱能損耗補償費,省下一筆錢。如果不分戶,一座樓開栓供熱,管你需不需要,暖氣會像隱形天使一樣,張著溫暖的翅膀,順著上下貫通的管線,來到每一戶人家。如果說樓體是面包坯子的話,那么持續(xù)的供暖就是對它進行均勻的烘焙,生生將挺立在寒風中的一座座樓,烤成一塊塊熱乎乎的大面包啦。
紅磚樓的住戶,在分戶供暖問題上,分成了兩派,最終二十五戶居民簽字表決時,十二戶同意,十二戶反對。剩下一戶沒簽字的,就是春婆婆。如此,她也就成了兩派爭奪的對象。春婆婆不識字,兩派都來人找她,送她鹵煮的蠶豆或是炒得濃香酥脆的黃豆,要代她簽字。最終她是怎么站在同意一方的呢?
一個夏日的午后,春婆婆慣常地來黃雞白酒小館吃酒時,二門洞的劉藍袍找來了。
劉藍袍本名劉銀珠,四十出頭。她男人是鐵路局貨棧的搬運工,九年前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撇下她和一個年幼的孩子。劉銀珠雖然改嫁了,但仍念著前夫,終年穿著那男人穿過的藍袍子,一臉哀怨的,人們就喚她劉藍袍。劉銀珠瘦弱,她死去的男人肥胖,那件藍袍子在她身上,一副冤鬼的模樣,軟塌塌的,挺不起來。劉藍袍家住一層,連著地下室。她的后夫許前,瘦骨伶仃的,在煙火街擺菜攤,患有風濕性心臟病。劉藍袍嫁他,看中的是他的忠厚,雖說他比她小五歲。還有,劉藍袍跟他好,也有點和命運賭氣的意思。她的前夫,誰見了不夸他壯實?他平素都很少感冒??墒且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說沒就沒了。俗話不是說嗎,病病歪歪活到老,她想許前這種燈芯草似的男人,也許能陪她到風燭殘年。就這么的,劉藍袍一咬牙招許前上門了。賣菜雖不用出苦力,但畢竟風里來雨里去的,劉藍袍不想讓許前吃這份辛苦,利用自家位置的優(yōu)勢,將兩間房屋改造成小浴池,夫妻倆開起浴池。因為這一帶擁有浴室的人家,少而又少。人們洗澡,還得去公共浴池。浴池開張后,生意還不錯。他們在地下室安裝了兩臺小鍋爐,一臺供熱,一臺上水。許前負責買煤,燒鍋爐,劉藍袍負責浴池的清掃,客人需要搓澡、拔火罐或是刮痧,也由她做。她備了三四十個大大小小的火罐,玉質(zhì)和牛角的刮痧板各一塊。春婆婆每回去那兒洗澡,都是劉藍袍服侍著。怕春婆婆年歲大了站不穩(wěn),又怕她累著,劉藍袍特意為她買了防滑膠墊和硬木板凳,讓她坐著洗。劉藍袍不收春婆婆的錢,說她這歲數(shù)的人去洗澡,浴池跟著沾了仙氣,等于接福了。所以每年春節(jié),春婆婆都會包上一個紅包,一百兩百的,給小巴奪做壓歲錢,變相將錢還上。小巴奪是劉藍袍和前夫的孩子,這小子虎頭虎腦的,大嗓門,暴脾氣,春婆婆說他的沖勁很像哈爾濱早年的老巴奪香煙,便叫他小巴奪。
劉藍袍直腸子,見著春婆婆就訴苦,說是煤漲價了,水和電也漲價了,以前一張澡票四塊錢還能盈利,現(xiàn)在一張五元,也沒什么賺頭了。再漲一塊吧,又怕沒人來洗了。最可氣的是那些中年婦女,進了澡堂子,一洗就是兩個鐘頭,恨不能把皮搓爛了才出來。她們來洗澡,費水費煤費電,不賺反賠。這樣呢,她不得不打分戶供暖的主意了。因為她家有小鍋爐,浴池完全可以自主供熱,供熱公司每年送的熱,白白浪費了。如果供暖分戶了,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停熱,省下一筆錢。劉藍袍說完,遞上一張字體繚亂的紙,又拿出一盒紅色印泥,點著唯一的空格,說春婆婆要是不反對,就幫她填上“同意”二字,然后請她按個手印。
若是別人來勸說,春婆婆會置之不理,她已經(jīng)到了可以不理睬萬事萬物的歲數(shù)??蓜⑺{袍求她,她不忍拒絕??纯催@女人那張皺紋累累的臉吧,看看她身上那件已被磨出洞來的藍袍子吧。春婆婆對劉藍袍說,我看著你長大,沒見你喝過酒。你要是能陪我喝上幾盅,我就給你按手印。劉藍袍連忙掏出筆,在空格寫上“同意”二字,然后畫了一顆五角星,說萬一自己陪醉了,春婆婆就在五角星里按手印。
劉藍袍沒喝過酒,但她前夫愛喝。酒一入口,她想起他來,無限傷感,于是借口燒酒嗆著她了,狠命咳嗽著,讓眼淚有個名正言順流出的理由。春婆婆看穿她的心思了,又給她倒了一盅。劉藍袍一口干掉,擦了擦眼淚,哆嗦著嘴,說:“趕上喝辣椒水了?!贝浩牌排滤茸?,連忙打開印泥盒,伸出食指,輕輕一蘸,按在那顆五角星上。在滿紙的黑字藍字中,它就像一只飛舞的紅蜻蜓,明媚極了。
春婆婆放飛的這只紅蜻蜓,使分戶供暖改造得以進行。施工人員是郊縣的農(nóng)民,他們由供暖公司招募,只經(jīng)過簡單的培訓,技術(shù)并不熟練,埋管線的溝槽刨得不勻稱,鑿墻時將洞開得過大。施工現(xiàn)場飛沙走石,一片混亂。大多的住戶,想趁此多加幾組暖氣片,雖說規(guī)則不允許,但只要住戶塞給施工人員三百兩百的好處費,飯口時能好吃好喝款待他們,你就是給墻穿上一圈暖氣裙子,也沒人管。那段時間,海城裝飾材料市場的暖氣片銷量一路飆升。
春婆婆家的暖氣改造,由于不加暖氣片,一個上午就結(jié)束了。劉藍袍幫著她,一個下午的工夫,就把屋子打掃干凈了。各屋的地面,由于管線的進入,不同程度破損。那些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的白管子,像繃帶一樣七纏八繞著,感覺屋子成了要上法場的死囚,被五花大綁著。
紅磚樓的分戶供暖施工,一周內(nèi)完成了。改造一結(jié)束,春婆婆就后悔了。因為紅磚樓東側(cè)外墻上那顆好看的鐵路局徽標,生生被鉆孔給震碎了。在春婆婆眼里,那個徽標就是一枚印章。能住在打了印章的房子里,她曾引以為豪;還有,樓道被兩根碗口粗的紅藍管子給穿透了,那根紅色的管子還像樹一樣分出兩個杈,就像舉著把巨大的耙齒,要給誰一耙似的。家家放在墻角的酸菜缸,只好順勢前移,空間變得狹小,上下樓的人經(jīng)過這兒,不得不仄著身子。更讓春婆婆傷心的是,那只被喚為“花花”的流浪貓,以往會在黃昏時,順著樓梯爬到春婆婆家門口,吃留給它的食兒。可是紅藍管線出現(xiàn)后,花花不來了,春婆婆想它怕是被那管子給嚇跑了。她多次尋貓,老榆樹下,垃圾箱旁,飯館門前,花花以前愛去的地方她都去了,卻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春婆婆把怨氣,都撒到樓道的紅藍管線上啦!她發(fā)現(xiàn)管子摸上去有點軟,像是包了一層泡沫,便從針線匣里翻出錐子,納鞋底似的扎著管子,嘟囔著:“我讓你嚇跑花花,扎死你個壞東西!”錐尖穿透泡沫,杵著金屬管,一次次被碰回頭來,春婆婆就收了錐子,拿出錘子,敲了它幾下。錐子錘子使過,她認為已經(jīng)對管線做了懲罰,原諒它了。
吃豆子喝燒酒,時不時干點小壞事,春婆婆這些嗜好,玉門街一帶的老住戶都曉得。她說了,人生有意思的時候少,得給自己找樂子,所以從年輕的時候起,她就是個促狹鬼。
春婆婆十七歲成親的那天,由于迎親的馬隊在路上遇到了暴風雪,未能如期趕到,而典禮不能推遲,娘家人只好將閨房做洞房,臨時抓了只大公雞,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別的新娘遇見這事,會哭喪著臉,可春婆婆不。她抱著大公雞咯咯樂,因為它的屁股對著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官一直想摸卻沒敢摸的地方,竟讓大公雞給摸了,為他叫屈。典禮結(jié)束,春婆婆對主婚人說,大公雞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鳴,她就得跟著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妝累著了,想睡個懶覺。在場的人,沒有不笑的。人們都羨慕那個被阻隔在風雪中的新郎,想著跟這樣的姑娘過日子,冷日子會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也就是從這天起,春婆婆幾乎不碰雞肉了,感覺吃雞,就是吃她男人。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時候,哈爾濱滿大街的俄國人,他們夏天喜歡躺在松花江的沙灘上曬太陽。她知道他們愛花,稍有空閑,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一把把捆上,插在盛著涼水的鐵桶里去賣花。每賣一束,她都要悄悄打開鐵桶旁的一個小鐵皮罐,摸一條捉來的毛毛蟲,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著花的人剛走開,突然間“啊———啊———”大叫起來,將鮮花丟到地上。春婆婆這么干,無非是因為聽不懂嘰里咕嚕的洋話,心生氣悶。而洋人“啊———啊———”的驚叫聲,她卻聽得懂。
春婆婆做這些小壞事時,心底是愉悅的。在生活中,她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葬禮的氣氛。她參加的葬禮,都因她的搗鬼,沖淡了死亡帶給人的陰影。比如一個老太死了,春婆婆掖在懷里一朵紅色絨球花,在遺體告別時,將絨球花抽出,別在老太花白的鬢角上。說是人一死就又回到青年時代了,若是不戴朵花,上路后不吸引男人,那就吃虧了。她的論調(diào)把死者的子孫都逗笑了。再比如劉藍袍的男人死時,她前去送別,帶了一把油壺,放到那男人靈前,說:“俺知道老天為啥叫你去了,它相中了你這一身肥肉啊。天到了晚上時,也不是夜夜有月亮,它黑了也憋屈呀。咋辦呢?點燈吧。天那么大,得費多少燈油呀。燈油不夠使,就把你召去煉油啦!你得答應(yīng)俺,煉好了油給俺留一壺,想個法子捎回來,俺好省下電錢,多吃幾回酒呀?!眲⑺{袍當時正拍著大腿,哭自己命苦,說她和小巴奪無依無靠,沒法活了。春婆婆的話,讓她止了哭聲。想著小巴奪他爸,若是被天給召去煉燈油了,也是他的造化呀。
霜是個干凈物,它落腳之處,不是無人踩踏的屋檐,就是樹間的落葉。它們很嬌羞,最見不得太陽那張熱辣的臉。春婆婆在晨光中一看到濕漉漉的落葉,就知道它這是被太陽強行吻過了,她會撿起一片葉子,憐惜地說:“要是俺金袍子上披的白紗,讓人給扯碎了,也會哭哇?!鼻镲L吹黃了樹葉,它們真的像是穿著金袍子的姑娘呢。
春婆婆就是在霜降時節(jié),生發(fā)了要給自家停暖的念頭的。因為她每次回家,一看到樓道的紅藍管線,就像看到兩個無賴,煩死了。她想,你讓我不痛快,我就得算計算計你。她思謀著,自己住在中間,上下左右都有住戶,家里沒有冷山,樓道的管子又能散熱,按照往年供暖的熱度來推算,她就是停了熱,家里也能有個十來度。而且,哈爾濱的冬天逐年變暖,煙火街曾經(jīng)很紅火的賣棉服的鋪子,生生被這連綿的暖冬給弄黃攤兒了。冬天沒個冬天樣了,有什么怕的呢。再說了,她還有一臺電熱油汀取暖器,實在挺不住,有它救駕。還有呢,她每天一頓燒酒,等于給身體埋下了一團火炭。
一旦想明白停熱可以省下兩千多塊取暖費,春婆婆就不后悔自己按下的手印了。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虧不著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豐的椒鹽五仁月餅,奮斗副食的粉腸,馬迭爾的小面包,她可以換著樣吃了。
春婆婆曾經(jīng)有一些積蓄的,但這些年來她吃在街上,再加上每年繳納的包燒費、水電煤氣等日常開銷,她存折上的錢數(shù),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屈指可數(shù)了。她最大的財富,就是手中的這套住房。如果動遷,按現(xiàn)在的地價估算,少說也能獲得六七十萬的補償。所以近些年來,與她隔閡甚深的浪蕩兒子馬勝,忽然對她熱情起來。除了自覺支付贍養(yǎng)費,每年肯給她千八百的零用錢。春婆婆明白,他這是想以小投入,換取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大回報呢。馬勝每次來,都要跟人打聽玉門街什么時候拆遷。春婆婆知道他巴望自己早死,所以這個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兒子一來,她故作萎靡,佝僂著腰,喘粗氣,說胡話,做出手腳不利落的樣子,打翻茶碗或是水杯,讓他覺得自己快進焚尸爐了??墒邱R勝一離開,她就直起腰,哼小曲,步履輕快地離開家,到黃雞白酒吃酒去了。
第二章 梅園
二十年前吧,哈爾濱的市民,秋冬交接時,有一項繞不過去的活兒:糊窗縫。而近些年來,新興的建筑一水是鋁合金和塑鋼的門窗,不需糊窗縫了。那些老宅的住戶,為圖方便和美觀,不惜破費,紛紛革掉木窗的命。你只需在海城街走一遭,就明白為什么木窗要消失了。這條街上,居然有十幾家門市,是做塑鋼門窗生意的。不過,春婆婆不喜歡追逐那樣的時髦。在她眼里,金屬門窗冷冰冰的,只有骨頭沒有肉,它們把持家,沒有溫馨感;而木頭門窗有血肉,不僅能吸納陽光和月光,還能送來風的呼吸。更重要的,木窗可以刷油漆。你若是將藍色窗格看膩煩了,就漆成乳黃的或是翠綠的吧。藍格的窗,像是被藍天映照著的一塊塊晶瑩的水洼;乳黃的呢,宛如盛月亮的笸籮;綠色的,誰看了都會聯(lián)想到一畦春韭。陳舊暗淡的屋子中鑲嵌著一扇明媚的窗,就是擁有了一束永不凋零的花。春婆婆深知木窗的好處,對它難舍難棄,就得年年糊窗縫了。
哈爾濱的木窗,為了抵御寒流,都是雙層的。五六十年代的木窗,不像七八十年代的留有氣窗,窗子一糊死,一個冬天就不能開啟了。也因此,糊窗縫一定要在晴朗的日子,不然二層玻璃間積存了濕氣,冬天容易上霜。一般來說,窗縫糊在外側(cè),保暖效果才好。若糊在里側(cè),窗紙一旦被融化的霜花洇濕,易破損和脫落??墒侵挥凶∑椒康娜?,才方便將窗縫糊在外側(cè)。
春婆婆剛搬到這兒時,見二樓的窗子離地面也就四米來高,便請木匠打了個梯子,攀著它糊窗縫。反正她那時靈巧,有力氣,肩上搭著用報紙裁成的一條條窗紙,提著糨糊上上下下,跟玩似的。這梯子平素戳在西山墻,鄰居們曬干菜或刷墻需要時,就把它當短工吆喝到家,使喚完了再放回去。木梯跟人一樣,也會老朽,十幾年過去,風雨將它侵蝕糟爛了,春婆婆便將它送與住平房的人家,劈了燒火。從此后,她只能在里側(cè)糊窗縫了。糊窗縫對她來說是件美好的事情,打糨子,裁紙,捏幾支蠟花,插在兩層窗中央的鋸末子上,那里也就成了一個小小的梅園。為什么要在兩層窗之間填充鋸末子呢?因為窗根的縫隙大,風易入侵,鋸末子能堵嚴縫隙。不過近些年來,由于屋子暖,加之春天清理起來麻煩,春婆婆已經(jīng)不填充鋸末子了。
近些年來,春婆婆怕爬高有閃失,再摔個半死不活的,都是請計時工來糊窗縫。年輕人很少有會做這活兒的了,所以來的人,年齡都偏大。她們干活不利落不說,還多嘴多舌。她們鄙夷木窗,把鋼窗夸得天花亂墜。春婆婆聽了,氣哼哼地教訓她們:“木窗有血脈,鋼窗有嗎?住在不過血脈的屋子里,能活長嗎!”
因為做了停熱的打算,春婆婆想今冬糊窗縫時,兩層窗格間得放鋸末子啦。她記得煙火街賣活雞的鄭二愣,為墊雞舍,從一家建筑工地拉來了幾袋鋸末子,估計還有剩余,便找出一只塑料編織袋,打算朝他要點。家里三個窗戶,廚房的連著陽臺,只是半米見方的一扇小窗,沒必要填充。另兩個屋子的窗,估摸半袋鋸末子就夠了。
鄭二愣是個紅臉漢子,即便他沒喝酒,也給人喝了的感覺。他四十多歲,高個子,手大腳大,得穿特制的鞋子。他有個毛病,只要站在街上,不出半個鐘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淌眼淚。黃雞白酒的店主馮喜來見了,愛打趣他,說他應(yīng)該去殯儀館幫人哭喪,這營生走俏,不用投入本錢,只要哭得好,一天下來少說也賺個三頭二百的。鄭二愣一聽馮喜來這么說,就會氣得直瞪眼,“我有爹娘,我哭別人家的,萬一把眼淚哭干了,等我爹娘走的那天哭不出來,不是大不孝嗎!”馮喜來說:“到時你有了錢,也雇哭喪的幫你哭呀!如今這世道,只要你舍得錢,孝子賢孫遍地爬!”鄭二愣使勁搖著頭說,幫人哭喪就是一天掙八百他也不干,你想想吧,一個大男人在火葬場哭一天,晚上回家什么心情?吃肉喝酒有滋味嗎?抱著老婆還能腿不軟嗎?不能!他可不想為了錢,毀了小咸菜的幸福。
小咸菜是鄭二愣的老婆,瓜子臉,蛾眉,鳳眼,微微上翹的嘴唇。她本來模樣不差,可是因為胃腸不好,一天到晚地噯氣,面色青黃,再加上老愛鴕鳥似的弓著背,使她減去了幾分姿色。鄭二愣當初進城,她死活不干,說是哈爾濱車多,滿街的汽油味,她聞了想吐,吃不下飯。但鄭二愣堅持進城,她也只好跟來了。她沒別的手藝,小咸菜做得地道,于是鄭二愣在出租屋外賣活雞,她在屋里賣小咸菜。那些以中式早餐為主的人家,稀粥、油條和小咸菜,是必不可少的三樣。她自制的小咸菜,鮮香可口,廣受歡迎,煙火街的人都叫她“小咸菜”。鄭二愣進城后落下了流淚的毛病,小咸菜呢,她是鼻腔干燥。所以誰一說哈爾濱好,她就撇嘴,“好什么好?二愣毀了眼睛,俺毀了鼻子!五官有兩官不靈了,別的再出岔子,俺們就得化成灰,給苞米當肥料啦!”
鄭二愣和小咸菜在阿城鄉(xiāng)下時,最喜歡種玉米了,他們也是因為玉米才進城的。有一年夏天,鄭二愣聽說哈爾濱的烤玉米生意好做,便掰了玉米,備上木炭和鐵皮爐,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來哈爾濱碰運氣。鄭二愣將炭爐,支在了復興街和西大直街交匯的地方。這里是交通要沖,人流多不說,身后的鐵路文化宮,也就是早年俄國人興建的中東鐵路俱樂部,靠著舞廳和影院,依然吸引著市民。影迷們進劇場前,習慣買點小零食,瓜子、爆米花、蝦條等。突然一天,路口有賣烤玉米的了,他們便奔這新鮮物來了。鄭二愣早晨八點多擺攤,下午四點來鐘,兩百多穗玉米就賣光了。他估算了一下,除去玉米的本錢和三輪車的柴油費,輕松賺了七八十塊。他想,誰說在城里不好生活?哈爾濱就是個容易賺錢的地方嘛。鄭二愣一高興,買了張票,犒勞自己看電影。他一進去就迷戀上了影院的氣氛,那紅絲絨包裹的坐椅,那演繹著人生喜樂的大銀幕,那動人的宛如在崇山峻嶺間回旋的音樂,讓他如坐云端,無比逍遙。也就是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進城,過上這樣的日子!他想玉米是季節(jié)性食物,不能長久賣,而雞是四季餐桌上不敗的花朵,于是在煙火街租了間門市房,做起活雞買賣。別看這房子只有十七八平方米,但因為有地下室,等于衰草叢中藏了條貂尾,擁有了招財進寶的通道。鄭二愣將地下室改造成雞舍,將屋子用膠合板間隔起來,里側(cè)住人,外側(cè)做醬菜鋪子,開始了新生活。鄭二愣賣的雞,多是從農(nóng)村收購來的土雞,肉質(zhì)鮮美,廣受歡迎,十幾年下來,他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雖比不起闊佬們,但比在阿城種玉米的農(nóng)人,要富裕多了。由于見天地殺雞,他穿得油漬麻花的。煙火街的老住戶,若是看到鄭二愣穿得干凈利落地朝大直街方向走,就知道他這是去鐵路文化宮了,他還保留著每周看一場電影的習慣。
最開始做活雞生意時,鄭二愣是自己收購。每隔十天半月的,他開著三輪車回鄉(xiāng)一趟,看看父母和一雙兒女,載回上百只雞,關(guān)進地下室,賣完一批,再回去上。后來他做得名氣大了,就有農(nóng)人主動聯(lián)系他,把土雞送上門來。他們在城里打拼,一雙兒女就扔給鄉(xiāng)下的父母了。男孩子爭氣,考上了八一農(nóng)墾大學;女孩則不省心,逃課,早戀,貪玩,撒謊,愛虛榮,初中沒畢業(yè)就回家了,農(nóng)活和家務(wù)一樣不做,只知道吃喝玩樂。她一旦缺錢了,就來哈爾濱找父母,他們要是不給,她就站在煙火街哭鬧,說他們只圖自己享福,不管兒女死活。鄭二愣怕人笑話,只好乖乖掏腰包。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由于日夜泡在網(wǎng)上,再加上一天兩包香煙,看上去像個癆病鬼,黑眼圈,皮膚粗糙,一點也沒有這個年齡女孩的水靈勁。她每回來,小咸菜都如臨大敵,稍不稱她意,她就會打翻鋪子里盛醬菜的壇壇罐罐。鄭二愣最看不得她的爆炸頭,在他眼里那就是個雞窩。也許知道自己氣色昏暗吧,她在頭發(fā)上挑起一波又一波的色彩浪潮。忽而染成金色,忽而又是紅色,忽而又是紅藍相間的。氣得鄭二愣跟小咸菜說,好嘛,她老子賣雞,她就把自己打扮成雞樣了!小咸菜管束不了她,只能嘆氣。她覺得對不起女兒,不該在她需要母親的年齡,把她推給爺爺奶奶。所以她抱怨哈爾濱害了她的鼻子和二愣的眼睛時,還要加一句:把俺家二也坑了!
天涼了,又沒生意做,鄭二愣籠著袖子倚著店鋪的磚墻,瞇縫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街景。他旁邊一米見方的鐵絲籠里,圈著幾只花花綠綠的雞。它們看著籠外青磚地上黏結(jié)著的、混合著污血的骯臟的雞毛,便知小命難保,縮著脖子,瑟瑟發(fā)抖。鄭二愣賣完一籠,再從地下室捉幾只填上。
鄭二愣選雞,跟選妃子似的,很在意外觀。那些體態(tài)矯健、羽毛濃密、色彩艷麗的雞,最中他意。小咸菜不止一次罵他蠢,說是賣雞應(yīng)該挑肥的,壓秤,能多賺點。鄭二愣齜著牙,說女人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這樣的雞才有賺頭呢,不過他不說其中的玄機。倒是黃雞白酒的馮喜來看出了奧秘,他知道鄭二愣收購土雞,不論斤,論的是肥瘦,而賣的時候呢,論的是斤。也就是說,羽毛越厚,越劃得來,因為多一兩羽毛,就多得兩三塊錢。他收購來的,多是羽毛豐滿、便宜至極的瘦雞!當馮喜來戳穿鄭二愣的把戲時,他梗著脖子辯解:“禿頭禿屁股的雞,都是病秧子!誰得意!”雖然嘴硬,他賣給馮喜來土雞時,會少要一兩塊錢。
春婆婆見著那些縮成一團的雞,叫了聲:“可憐見的———”然后抖著編織袋對鄭二愣說:“墊雞窩剩鋸末子了吧?給俺點,今冬溜窗縫使?!睎|北人習慣把“糊窗縫”說成“溜窗縫”,這個“溜”字,不僅形象,念起來也更上口。
“嗬,春婆婆,您住的那小樓,冬天那么熱,我老見你們敞陽臺放熱氣,還用鋸末子封窗?”鄭二愣使勁眨巴著淚汪汪的眼睛。
“不舍得給俺是不是?”春婆婆故意“哼”了一聲。
鄭二愣“哎喲喲”叫著,說:“春婆婆,您使鋸末子,是它的造化呀。估摸著鋸末子在您家呆一冬,開春時都得變成黃金啦!”說著接過編織袋,拐到屋后放雜物的棚廈,盛鋸末子去了。
裝完鋸末子,春婆婆又讓鄭二愣幫她去玉門街的老榆樹下,撅幾條樹枝,說是捏蠟花用。鄭二愣雖然個子高,但比起那些高大的榆樹,還是矮小了。他高揚手臂,也夠不到最下端的枝丫。鄭二愣說,榆樹枝丫難采,又不好看,不如采丁香枝條,矮株易采不說,枝杈也美。春婆婆說:“可不是嘛!插上丁香枝,興許來年開春時,鋸末子上能開出花呢?!?br/> 鄭二愣幫春婆婆將鋸末子扛回家。這一帶的人,幫她干點小活,已成為習慣了。春婆婆要沏茶給他喝,鄭二愣說:“茶跟湯藥似的,咱享受不了。明下晌兒去黃雞白酒,您賞盅酒吧!”
春婆婆一撇嘴說:“看來干活不要工錢的主兒,這世道沒啦!”
鄭二愣呵呵笑著,趕緊回去守他的雞攤兒去了。
鄭二愣走后,春婆婆覺著乏,便歪在沙發(fā)上小睡片刻。等她醒來,太陽快到中天了。她喝杯茶,吃了兩條奶油酥心蛋卷,去尚易開的院子采丁香枝。
如果說煙火街像一條鋪展開來的又寬又長的灰白色的金絲絨布的話,玉門街就是橫在它上面的一支短笛。春夏時節(jié),這笛子是綠色的;冬天的時候呢,雪天是銀色的,而雪被泥土弄污了,則是黑褐色的;此時秋葉鋪地,它成了金色的短笛了。春婆婆踏上玉門街的時候,想著天上的哪位神仙愛笛子,沒準會趁月亮好的夜晚,伸出長臂拈起它,吹上一刻呢。
玉門街一帶住的多是引車賣漿之流,擁有律師事務(wù)所的尚易開,在這里就算頭面人物了。尚易開曾是鐵路局的一名中層干部,十幾年前因為嚴重瀆職,被檢察機關(guān)提起公訴,法院判了三年,他只坐了一年多牢就出來了,說是在獄中有立功表現(xiàn),獲得減刑。春婆婆在黃雞白酒小酒館,聽人議論過尚易開為什么能那么快出來。說是他被檢察機關(guān)帶走后,交代問題有技巧,將頂頭上司統(tǒng)統(tǒng)繞開,與他們的權(quán)錢交易一概不提,這樣拔出蘿卜不帶出泥,泥土依然給他提供充足的養(yǎng)料。與尚易開有瓜葛的頭頭腦腦,用盡辦法往出撈他。尚易開出獄后,跟以前一樣風光。出門有車接送,華服美食依舊。
尚易開住的小洋樓,原來也是與人合住的。他動用關(guān)系,硬是將那戶人家遷出,獨享小樓。這一帶住戶中,也就是他家的院子沒有煤棚,規(guī)整漂亮。米黃色木柵欄圍起的庭院中,花木繁茂。迎春、桃紅、丁香和薔薇,一到春天次第開放,蜜蜂、蝴蝶、鳥兒,甚至叫春的流浪貓,都戀著那院子的花樹,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春婆婆不討厭尚易開,正是因為流浪貓叫春擾得他睡不好覺時,他從不埋怨。
尚易開出獄后,在開發(fā)區(qū)開了家律師事務(wù)所。開始幾年生意不錯,可是近兩年,律師們紛紛跳槽,他快經(jīng)營不下去了。春婆婆聽說,根源在于尚易開保下的那幾個人,紛紛退休了。這些有錢有勢的主兒,大都在沿海城市買了房,離開哈爾濱,頤養(yǎng)天年去了。尚易開失去保護傘,立刻成了落湯雞。他鬢角白了,不愛刮胡子了,十天半個月的不換一套衣裳,背也有點駝了。以前他從不到小酒館吃酒,可是今年以來,他已經(jīng)到黃雞白酒三次了!有一次春婆婆逢著他,他喝得酩酊大醉,說是要把比樂街一座俄式老房子盤下來做酒吧,請春婆婆當女招待,她只需坐在門后的椅子上,來了客人問聲好就是。他包吃包住,一個月凈給她三千。黃雞白酒的馮喜來一旁聽了,齜著兩顆麻將牌似的大板牙,說:“雇傭百歲老人當招待,這可喪良心呀。春婆婆也不會放著清福不享,遭這份罪去吧?”尚易開含糊不清地對馮喜來說:“我明白、你、你為啥、不讓春婆婆去。你這黃雞白酒、不也靠、靠老壽星、給撐腰嗎?”馮喜來叫道:“哎喲,你可不能紅口白牙污人清白!春婆婆來這里,是她自己喜歡!再說了,我這小館的麻油酥骨雞,在哈爾濱可是一絕,這一帶的人誰不知道?不說別的,好多人家三十晚上的年夜飯,都得訂它!你問問老壽星,是不是這樣?”春婆婆不吭氣,她憑什么吭氣呢。在她眼里,尚易開和馮喜來都是孩子,小孩子斗嘴,哪有對錯呢。
尚易開家門庭冷落了,可蝴蝶呀蜜蜂呀鳥兒的卻照舊來,那院子的春光也依舊燦爛著。尚易開惜花,不許別人折一枝,但春婆婆采,他是歡喜的?;ㄩ_時節(jié),若是路遇春婆婆,他要拉她到自家小院賞花,臨走時再剪上一簇桃紅或是丁香,讓她帶回家。
春婆婆走進尚易開家的院子時,他婆娘老喬正腌酸菜。花樹間放著一口大缸,老喬正把曬好的白菜往里裝。擺一層,撒層鹽。再擺一層,再撒層鹽。由于肥胖,她低頭撫弄白菜時,豐滿的雙乳顫動著,看上去像是兩棵圓實的大白菜,也要掉進缸里了!
老喬是小喬時,楊柳細腰,模特身段。她雖不漂亮,但身為醫(yī)生,穿著白大褂,飄飄搖搖的,再加上注重保養(yǎng),膚色白里透粉,光潔細膩,看上去風姿綽約??墒巧幸组_一倒霉,她內(nèi)分泌失調(diào)了,一路高歌猛進地胖起來,臉龐變成了倭瓜,屁股變成了磨盤,清脆的嗓音也變嘶啞了。小喬心不在焉,出了兩次醫(yī)療事故,終于失去工作,淪為家庭主婦。小喬成為老喬后,沉默寡言,見著人從不打招呼。你若在煙火街聽見她說話了,一準是買菜時與攤主討價還價呢,而以前她是不還價的。老喬最大的功勞,是將兒子培養(yǎng)成材。那個單薄纖細的男孩子,以哈爾濱理科前十名的好成績,考入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春婆婆記得,老喬前年收到兒子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一個人去了黃雞白酒。她要了整只的麻油酥骨雞,一斤燒酒,獨斟獨酌。她不使筷子,撕扯著雞肉。每吃一塊肉,就喝一盅酒,然后看一遍錄取通知書,再撕一塊肉,喝一盅酒,看一遍錄取通知書。老喬吃喝完,酒盅一副風塵相,渾濁不堪;而錄取通知書被油污點染成花紙了。老喬走出店門后,摟著一棵老榆樹,淚漣漣地叫著:“我的好姐妹呀———”
老喬見春婆婆來了,直起腰,抹了一下額頭的汗,說:“花花沒來這兒?!彼娗皫滋齑浩牌潘奶幷邑垼詾樗菫檫@個來的。
春婆婆告訴老喬,該溜窗縫了,她想撅幾枝丁香枝條,捏蠟花用。
老喬“哦”了一聲,停下手中的活兒,奔向丁香樹,伸出渾圓的胳膊,“咔嚓咔嚓———”地一連氣折了七八枝,放到春婆婆懷里,說:“相中哪枝,自個兒選吧?!苯又缢岵巳チ?。老喬的腳下,是厚厚的落葉。落葉波峰一樣起伏著,一看就是秋風的手筆。老喬反身去墻根下抱白菜時,將干爽的落葉踩得刷啦啦響,好像她的腳在翻閱著一本舊書。
想起多年前的小喬,春婆婆的眼睛潮了。
春婆婆回家選好丁香枝,便去抽屜翻捏蠟花用的蠟燭。家里有個老式五屜柜,紫檀木的,盛著春婆婆的生計。針線盒藥盒、錘子鉗子、毛巾香皂、牙膏牙刷、膠水印泥、尺子剪子、窗簾鉤蠶絲扇,過日子該用的東西,似乎在那里都可找到。春婆婆一旦缺東少西了,會慣常走到這個柜前,挨個抽屜拉。它們就像百寶匣似的,總不會讓她的希望落空。這個五屜柜還是春婆婆婚后,她男人馬奔打的。雖然使了七十多年了,依然很結(jié)實。除了漆色暗淡,找不出它的大毛病。春婆婆翻遍了抽屜,連個蠟頭都沒找到,這讓她很失望。她好像還是第一次在五屜柜面前碰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幫俺弄桿蠟出來———”埋怨起已過世半個多世紀的馬奔。在她心目中,這么多年來,她之所以找什么能得到什么,是馬奔暗佑的結(jié)果。
沒能在家找到蠟燭,春婆婆便去王老悶的雜貨鋪。王老悶一聽說買蠟燭,用二拇指彈著柜臺說:“春婆婆,這年頭除了廟里,誰家還點蠟呀?我也就是過年時上一箱紅蠟,人們買了供祖宗用,要是平時進,一根也賣不出去!”
王老悶的話,倒提醒了春婆婆。黃雞白酒供奉財神,每逢初一十五,神龕前擺著瓜果梨桃,香燭的氣息會將麻油酥骨雞的香味壓下去。反正她也該去那兒吃酒了,就手朝馮喜來討上一根就是了。走時再要一摞舊報紙,糊窗縫需要的蠟花和窗紙就齊全了。
黃雞白酒小館在煙火街的中段,與玉門街相距不過百米。房子是鐵路局六十年代建造的,最早是一家印刷廠。如果說它背后的俄式老建筑是一群破落貴族,它就是忠誠的仆人了。雖然矮矮墩墩,其貌不揚,但它墻基厚實,高門方窗,天棚和地板都是木制的,看上去樸素親切。這幢狹長的房子一分為二,東側(cè)是黃雞白酒小館,西側(cè)是糧油店。房子門前有兩棵大榆樹,掛著標有“古樹名木”字樣的黃銅牌子。一棵直溜溜立著,一棵則羅鍋似的,將半個身子撲在屋頂上。這棵樹因為環(huán)抱煙囪,被熏得面色黧黑,很多枝丫干枯了,春夏時節(jié)別的榆樹枝繁葉茂,而它綠意闌珊。
春婆婆走進酒館時,馮喜來正愁眉苦臉地翻報紙,灶房傳來桂香的訓斥聲,這說明店里只他們夫妻倆。馮喜來愛看報,《生活報》和《新晚報》是他的最愛。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家門,去西大直街口的報攤買兩份報回來。馮喜來看完報,客人來了接著看。都看過了,便摞在墻角。廢報紙在黃雞白酒是能派上用場的,桂香常取了它,擦拭刀刃沾上的油污,或是剮魚時墊在地上,收攏雪片一樣飛濺的魚鱗;開化時客人的皮鞋濺上了泥點,把它當擦鞋紙;而那些喜歡抽旱煙的人,會撕一條下來卷煙絲。
桂香聽見門響,知道這時辰來的人是春婆婆,沒什么好忌諱的,照例發(fā)泄著不平。她每回數(shù)落馮喜來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有時因為他喝多子免去客人的酒錢,有時因為在他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曖昧短信,有時因為他隨禮拿多了錢,有時則因為他去洗浴中心泡小姐。這次呢,是因為股票。她罵他榆木腦袋,說是那只股票誰都不看好,他非要買,結(jié)果一萬多塊錢被套進去,等于跌進深谷,難有出頭之日了。馮喜來正被她嘮叨得心煩,春婆婆來了,連忙得救似的起身問候,將話題轉(zhuǎn)移了。春婆婆問他可有蠟燭,馮喜來拍著胸脯說:“我這黃雞白酒是聚寶盆,要啥有啥!就是沒有的話,春婆婆要蠟燭,我寧肯跑趟極樂寺的香燭鋪子,也得給老神仙買到!”他的話音剛落,桂香用托盤端著一壺酒和兩碟小菜出來了,她罵馮喜來:“嘴甜的男人都沒好東西!”
小酒館擺著的桌椅都是木制的,為求樸拙,與木天棚和地板協(xié)調(diào),桌椅追求的是簡潔穩(wěn)重的風格,方桌的板材有兩寸厚,椅子的靠背直上直下,沒有弧度和雕飾,中規(guī)中矩。春婆婆喜歡坐在遠離窗子的位置,因為她這輩子看過的風景太多太多了。
大概是比往日多走了點路,兩盅酒落肚,春婆婆有點困了,她放下筷子,歪頭打起盹來。很快,她走進了一片盛開的梅園。梅樹枝頭滿是雪白的花朵,亮晶晶的,星星一樣。春婆婆看到馬奔從梅園深處走來,穿著對襟的藍布褂,黑色燈籠褲,見了她一愣,說:“春春,你怎么老成這樣啦?”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而她臉頰的皺紋深重得像榆樹皮,頭發(fā)也跟白梅一個顏色了。
第三章 二十年代的急板
春婆婆還是春春的時候,哈爾濱的大街上,灰眼珠的人比黑眼珠的多。以俄國人為主的洋人,大都聚集在埠頭區(qū)和新城區(qū),也就是如今的道里區(qū)和南崗區(qū)。俄國男人西裝革履,吊著牛舌頭似的領(lǐng)帶,穿馬甲,戴禮帽,拎手杖,蓄著大胡子,愛去酒館和舞場;女人們呢,夏天多是半高跟的皮鞋,年輕的穿布拉吉,年長的穿套裙;冬天的時候,無論長幼,一水的高腰皮靴和毛呢裙子,頭上扣著鍋盔似的呢氈帽。女人們喜歡的地方是面包坊、香水店和劇場。
在春婆婆眼里,俄國人修筑的中東鐵路,就是一條長長的皮鞭,朝著哈爾濱這個肥沃的大牧場,橫空打著響鞭,將他們的人,一撥撥羊群似的趕了過來。他們中有中東鐵路管理局的職員、護路隊的警察、商人、教師、醫(yī)生、傳教士,也有落魄的酒鬼,賣藝的流浪漢,打家劫舍的匪徒和站街的妓女。不過,俄國人生性是不甘墮落的,所以你能看見步履蹣跚卻扎著污漬斑斑領(lǐng)帶的酒鬼,衣不蔽體卻戴著禮帽的流浪漢,以及在昏暗的路燈下抽著劣質(zhì)紙煙,擺出優(yōu)雅姿態(tài)的下等妓女。
春婆婆姓彭,雖說有姓,但她原姓什么,無人知曉。
九十多年前的一個春日早晨,哈爾濱傅家甸的張鐵匠出門抱柴,由于剛起炕犯迷糊,再加上那是個濃霧的早晨,沒有注意到柴垛下有個用藍花布包裹著的棄嬰,一腳踩上了她!嬰兒哇哇哭起來,張鐵匠嚇得掉頭就跑,以為撞到鬼了。張鐵匠的婆娘膽子大,她聽說柴垛出鬼了,沖出屋子,大吵大嚷著,說真有鬼來,就捉了它當柴燒!待這婆娘奔向柴垛,發(fā)現(xiàn)那是個女嬰時,鼻子都氣歪了。原來她生的仨孩子,全是丫頭,一天到晚大丫二丫三丫地叫,把嘴都叫苦了。要是誰扔個小子在這里,她樂得撿著,可是送上門來的偏偏又是個丫頭,好像老天爺都在揭她的短!這女嬰異常瘦弱,像一團沒擰干的抹布,皺巴巴的。她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看上去也活泛,不是因殘疾和癡呆而被遺棄,估摸著是哪個未出閣的大姑娘養(yǎng)下的。張鐵匠的婆娘說,丟下這女嬰的不是本地人,傅家甸女人的肚子,哪個大了,就跟月圓月缺一樣,誰不清楚呢!再說了,熟悉她家情況的人,知道她不得意丫頭,把女嬰往這兒送,等于扔在唾沫上,斷不肯的。估計這是附近村屯的人,趁著天沒亮,丟在這兒的??墒羌抑械墓犯墒裁慈チ?來了生人它怎么不叫喚呢?張鐵匠的婆娘一聲聲地吆喝它,未見應(yīng)答,跑到狗窩一看,那家伙睡得一攤泥似的,用燒火棍都捅不醒,一看就是吃了下了迷幻藥的美食!看來棄嬰者既怕狗聲張引出主人,又怕它吃了孩子,所以下了猛藥。張鐵匠的婆娘怒火中燒地拖出狗,狠命地踹它,罵:“廢物!你貪吃那一口,家里溜進個四丫!”
張鐵匠的婆娘沒有把棄嬰抱進屋,說是她要是進了門,家里陰氣更重,自己下一胎懷上的沒準還是個丫頭!她和男人商量,將她抱到埠頭區(qū)的彭裁縫家。彭裁縫的男人,在松花江打魚時淹死了,撇下她和兩個年幼兒子。她時常嘮叨,要是她男人再給她留個丫頭就好了。倆兒一女,在彭裁縫眼里,就是一個女人的天堂。
彭裁縫歡天喜地地收留了棄嬰,因為她是春天來的,起大名為彭錦春,小名春春。春春是個活潑伶俐的女孩子,愛笑愛動,人見人愛。春春十歲時,彭裁縫就教她縫紉的手藝,她心靈手巧,一學就會。她十二歲時,已是縫紉的好手了。彭裁縫的鋪子,原本是做中式便服的,自從俄國人來了后,做洋服的多了,這其中有俄國人,也有追逐洋風的中國人。彭裁縫死性,說做洋服辱沒祖宗,不愿意接那活兒??纱捍簮圩鲅蠓?,它們式樣簡單,裁剪容易,做起來暢快,錢掙得容易。
彭裁縫對春春隱瞞著身世,囑咐兩個兒子和左鄰右舍的知情人,不許說春春是撿來的。可是春春越出落越漂亮時,彭裁縫動起了心思。因為她的兩個兒子財旺和財喜,都喜歡春春。她想春春不管跟他們中的哪一個成親,都將是永遠的一家人。而張鐵匠的婆娘三番五次登門求親,也促使彭裁縫對春春要早做打算了。
春春到的那年,張鐵匠的婆娘又懷上了,轉(zhuǎn)年正月,她迎來了生育上陰轉(zhuǎn)晴的日子,產(chǎn)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張鐵蛋。張鐵匠的婆娘認為春春招來了鐵蛋,倆孩子命中有緣,一意讓春春做他們的兒媳。如果張鐵蛋拿得出手,彭裁縫也不是不能跟張家做親家的??墒沁@個張鐵蛋,自幼被驕縱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說,品性也不好,常偷鄰家的雞鴨,用瓦盆悶死,拎到郊外的窯廠燒了吃;他還嫌貓會上樹,自己上不去,剁掉過貓爪子:張鐵蛋胖得像座糧囤,走路氣喘吁吁,渾身的肉亂顫,就像彈簧撐起的人。彭裁縫可不想把水靈靈的春春往火坑里扔!
春春是張鐵匠家抱給彭裁縫的,所以他們提親最終遭拒時,火冒三丈,把春春當成了物件,說是要物歸原主,將她領(lǐng)回鐵匠鋪。他們在里屋爭吵的時候,在外屋縫紉的春春,把這一切都聽到了。她沒有回避,而是走到里屋對母親說,自己早猜到不是她親生的,因為兩個哥哥有生日過,自己卻沒有。一個沒生日的人,顯然來歷不明。
彭裁縫顫著聲問春春,既然猜到了,為什么憋在心里不說出來?
春春平靜地說:“俺不覺著憋屈,親娘不要俺了,俺有后娘疼!再說了,在哪兒不是活著呢?!?br/> 張鐵匠的婆娘說:“是俺把你撿著的,俺也是你后娘!你得嫁給鐵蛋,給俺生孫子!”
春春搖了下頭,說:“俺不嫁。”
彭裁縫喜出望外,說:“那你嫁給哥哥?財旺和財喜,你喜歡哪個?”
春春又搖了下頭,說:“俺不嫁!”
春春的兩下?lián)u頭和兩聲“俺不嫁”,讓兩個女人哭起來!張鐵匠的婆娘罵春春不識抬舉,彭裁縫罵她是個小沒良心的!
春春不喜歡張鐵蛋,覺得那就是一頭兩條腿的豬!她也不喜歡財旺,他雖然忠厚,但不愛說話,悶悶的,總不見笑模樣,心想嫁了他,等于一頭扎進烏云里,這輩子別想有晴朗日子了;財喜雖然性子好,但單細得像棵豆芽,飯量跟貓一樣,走路輕飄飄,連屁都放不響。春春想,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就等于提了盞紙燈過日子,讓人提心吊膽的。
彭裁縫問春春:“那你想找啥樣的?”
春春“唉———”了一聲,無限惆悵地說:“俺也不知道。”
春春回到外屋,接著做活兒,她在為一個新娘子做喜服。當她給衣服上袖子的時候,張鐵匠的婆娘從里屋沖出來,扯起她的胳膊往出拖,聲言要帶她回鐵匠鋪,好好捶打。說是女人跟鐵一樣,不捶打不成器,一捶打,讓做誰的媳婦就是誰的了。春春沒客氣,對著那女人的肩膀,吭哧就是一口,把張鐵匠的婆娘咬得火冒三丈,劈頭蓋臉地打她,說她是瘋狗,也不配做鐵匠鋪未來的女主人!春春被打得鼻口躥血,鮮血濺到喜服上,她心疼地拈起喜服,說:“這個新娘子真倒霉呀?!?br/> 就在這年秋天,春春在斯捷潘維奇家見到了馬奔,她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可見你愛什么樣的人,只有遇見了才知道。
斯捷潘維奇是個流亡鋼琴家,猶太人,個子高高的,有一雙漂亮的灰眼睛。他滿頭飛揚的燦爛鬈發(fā),就好像住在火燒云里。雖然他來哈爾濱沒幾年,但中國話說得地道,也喜歡和中國人交往。他與矮矮胖胖的畫家昂季諾夫,住在斜紋街的一幢木房子里。昂季諾夫每天去畫室畫畫,斯捷潘維奇每周在江畔俱樂部演出兩次。他們雇傭了一個中國女傭,人稱馬大嬸。斯捷潘維奇在演出前是個紳士,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可演出一結(jié)束,他一頭鉆進酒館,出來就成流浪漢了。他衣冠不整,且歌且舞,成了旋轉(zhuǎn)的陀螺;他回到家,不是丟了手杖,就是少了禮帽。有一回,他醉倒在大街上,衣襟旁剛好有只沒踩滅的煙頭,將他挺括的黑禮服,燒出了個大窟窿!馬大嬸不得不來彭裁縫的鋪子,為他定做一件新禮服。
春春就是去斯捷潘維奇家送做好的禮服時,遇見的馬奔。
馬奔是馬大嬸的侄子,家住平房,父親是個馬快。那一年俄國人在埠頭區(qū)修筑中國大街,馬大嬸將馬奔召來,她聽說修路比放馬掙錢多。
中國大街就像一條長長的花枕頭,浪漫芬芳,誰都想枕著它入夢。這條一千四百多米長的土街上,洋行、酒肆、飯館、旅館、咖啡店、鐘表店、樂器店、服裝店應(yīng)有盡有。這街在平素性子是溫順的,可是雨季一到,它就耍脾氣了,翻漿路常使馬車和行人陷落其中,與這街的繁華氣息,頗不相稱。這年夏天,俄國人下決心改造它了。由于土路松軟,很難鋪砌石板,俄國工程師想出了一個辦法,將長條形的花崗石,豎著釘入地面,就像在地里鑲嵌了無數(shù)的石頭牙齒,讓它們緊密地咬合在一起,使石子路根基穩(wěn)固,平展漂亮。由于石塊是長方形的,像一塊塊面包,人們叫它們“面包石”。
鋪這樣的石頭路是個體力活,更是個技術(shù)活。俄國人在招募鋪路工時,要求嚴格,前來應(yīng)招的人,有一半被選上就不錯了。馬奔在平房除了放馬,還喜歡做木匠活,他既有力氣,又有手藝,一來就被挑中了。面包石很貴重,每塊大約值一個銀元,夠窮人家吃一個月的,鋪路現(xiàn)場監(jiān)工嚴密,防止有人把石頭偷出去。馬奔白天在中國大街鋪路,晚上住在工棚里。春春送禮服的那天,因為一個白天都在下雨,鋪路停工,馬奔便到斜紋街看姑姑來了。
斯捷潘維奇家養(yǎng)了幾只鴿子,屋外東南角有個鴿棚。鴿棚的一塊木板脫落了,所以雨一停,馬大嬸就吩咐侄子將木板釘上。春春在雨后的黃昏走進這座院子時,看到的正是站在梯子上,手持錘子釘木板的馬奔。
他穿一件藍色棉布汗褂,黑褲子,平頭,露著結(jié)實而黧黑的胳膊,鏗鏘有力地釘著木板。春春覺得這個人的背影讓她眼熱,一進院子,情不自禁地站定了。馬奔干完活兒,要下梯子的時候,春春連忙往屋里走。他聽到腳步聲,回了下頭,微微一笑。馬奔那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和微笑時露出的雪白的牙齒,格外動人。梯子上的他,在黃昏時分,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神,讓她心慌意亂。
春春送上禮服,收了縫紉費,沒有即刻走。因為馬奔干完活回到屋子后,餐桌上的斯捷潘維奇和昂季諾夫問他,是否把他們交給他的東西,埋在了中國大街的面包石下?春春好奇,想知道讓他埋什么東西。
原來馬奔上次來時,他們聽說他在中國大街鋪路,異想天開,將兩張巴掌大的紙交給他,讓他悄悄埋在面包石下。馬奔一看,一張紙上是蝌蚪一樣的符號,另一張紙上是個素描的美婦人。斯捷潘維奇說,他將創(chuàng)作的最優(yōu)美的旋律,寫在了紙上,他要讓它在這片土地獲得永生;而昂季諾夫畫的美婦人,是他在俄國的情人,這是他流亡哈爾濱后,最魂牽夢系的人。
馬奔說,他沒有把那兩張紙埋在地下。一是監(jiān)工嚴,他沒機會,還有他迷信,因為小時候,他給心愛的馬寫了一句詩,埋在一棵榆樹下,沒想到那棵樹當年就死了。他怕樂譜和素描埋在面包石下,這條街會不太平,翻漿更厲害。斯捷潘維奇問他,當年埋在榆樹下的那句詩是什么?
馬奔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心愛的馬呀,你不用給我馱來銀子,有一天,你給我馱來天上的星星,我就再也不對你使鞭子!”
斯捷潘維奇和昂季諾夫笑了,馬大嬸和春春也笑了。斯捷潘維奇熱情地邀馬奔入座,也邀春春入座,說是今天高興,鴿棚修好了,還聽了這么美的詩!他給每人倒了一杯酒,讓他們干掉,說是喝了酒,他要給他們彈奏那段最優(yōu)美的旋律!
春春在那之前,從未坐到俄國人的餐桌前,更沒有喝過酒。彭裁縫教育她,女孩子不能對生人笑,更不能隨便拿起別人家的筷子,酒就更不用說了,那是絕對禁止的。可是這一天,這幾件事她都做了。她和馬奔坐下,將晶亮的玻璃杯里的酒一點點地喝光。天色越來越暗淡,斯捷潘維奇坐在壁爐前的鋼琴前,滿懷深情地彈奏起來。那是一段凄美的旋律,斯捷潘維奇反復彈奏著,不覺夜色起來了,馬大嬸打開一盞壁燈,柔和的燈影像一束彗星斜射過來。春春聽得動情,可馬奔不知是累了,還是不勝酒力,竟靠著椅子睡著了。斯捷潘維奇為了喚醒他,將舒緩的曲子換成疾風暴雨式的??墒悄潜顾频募卑?,并沒讓馬奔坐直,他熱情洋溢地打著鼾,似乎在與急板叫板。斯捷潘維奇彈奏了無數(shù)段著名的急板,累得手指僵硬了,馬奔仍沉溺在夢鄉(xiāng)中。斯捷潘維奇泄氣地離開鋼琴,倒了一杯酒喝掉,苦笑著對昂季諾夫說,這家伙看來趕著馬,去天上馱星星了!
那個傍晚,春春是被彭裁縫叫回家的。天黑了女兒還沒回來,彭裁縫急了。因為打發(fā)她給客人送衣服,她還從來沒有出去這么久過。一想到春春去的是斯捷潘維奇家,彭裁縫有點慌了。因為這個人在她眼里,瘋瘋癲癲的。彭裁縫找到斯捷潘維奇家,怎么也沒想到,春春竟坐在了洋人的餐桌前,而且喝了酒!她本來就一肚子氣,領(lǐng)著春春回家時,又聽她一路上在哧哧地笑,這笑聲像刀子一樣戳在彭裁縫心尖上,她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第一次對春春動了手,狠狠地了她兩巴掌。彭裁縫本以為春春會哭,可她發(fā)出的仍是抑制不住的笑聲,這讓她徹底心涼了:這孩子心底有了大喜悅了,而這大喜悅,一定與坐在椅子上酣睡的男人有關(guān)!
彭裁縫沒有猜錯,兩天后的晚上,春春到鋪路隊的工棚找到馬奔,送給他一雙用彩紙裁剪的鞋樣子。不是說紅男綠女嗎,紅紙的是馬奔的,綠紙的是她自己的。她眼力實在好,只在斯捷潘維奇家的餐桌前,悄悄低頭看了一眼馬奔的鞋,就知道他穿多大尺碼的。馬奔收了鞋樣子,心領(lǐng)神會地對春春說,他會把它們悄悄埋在面包石下———他們的腳,從此就不會分開了!春春羞澀地告訴馬奔,她家的裁縫鋪子該怎么走,馬奔點著頭,說他找路跟趕馬一樣,是把好手。春春走的時候,明明是黑夜,可她眼里到處是光明!春春知道,這個養(yǎng)馬人從此把鞭子交給了她,而他成了她的馬了!
一年后,中國大街的石子路鋪就了。女人們喜歡這路,高跟鞋踏著花崗石,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回聲,令人精神抖擻;馬兒也喜歡這路,它們昂著頭行進其上,威風凜凜的。春春在這年冬天嫁給馬奔,婚后住在夫家,馬奔放馬,給人做木匠活,她則靠著縫紉的手藝,開了家小小的裁縫鋪,日子過得踏實而溫暖。然而三年后,養(yǎng)母患了半身不遂,而財旺和財喜娶的媳婦,一個病病懨懨,一個自私刁蠻,沒一個樂意侍候彭裁縫的,春春只好和馬奔從平房回到哈爾濱。他們在養(yǎng)母家附近租了間房,馬奔在猶太人開的老巴奪卷煙廠做工,春春在家一邊照料母親,一邊做裁縫。彭裁縫對春春沒嫁給她的兩個兒子,始終心懷怨恨,從不正眼看馬奔,一直到死。不過,她還是疼春春的,臨終前將家里的房產(chǎn)留給了她。這樣,春春就成了裁縫鋪的新主人。
彭裁縫死后,財旺財喜與春春基本就不走動了。倒是傅家甸張鐵匠的婆娘,時常過來,以主子的身份,在春春面前耍耍威風。春春覺得她也夠可憐的,她的幾個孩子,大丫二丫過著窮日子,三丫好不容易找個富裕人家,可那個有錢的主兒愛逛窯子,把三丫氣得頻頻流產(chǎn)。張鐵蛋更是不成器,整天吃喝玩樂,相了無數(shù)姑娘,沒一個瞧上他的,仍是光棍一條。由于婚后多年,春春的肚子一直波瀾不起,張鐵匠的婆娘便慫恿她離開馬奔,說他中看不中用!聲言只要春春回心轉(zhuǎn)意,他們不會嫌棄她曾嫁過人,讓張鐵蛋娶她。春春想,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馬奔。為了打消張鐵匠婆娘的鬼念頭,春春認她作干娘,讓她叫自己四丫,逢年過節(jié)的,提著好吃好喝的登門探望,成了她家中的一員。春春快三十歲時,終于有了自己的女兒馬瑤。馬瑤出生四年后,她又生下兒子馬勝。那時東北已成了“滿洲國”,哈爾濱街上的日本人多了。可是春春不喜歡日本人,他們來了以后,吃白米還算“經(jīng)濟犯”,日子過得艱難了。春春婆家所在的平房,駐扎了一支特殊的日本部隊,他們?nèi)ジ浇逋褪召徖鲜螅诺揭粋€用鐵絲網(wǎng)圍起的院子飼養(yǎng)。那個院子,平素有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守,進出車輛武裝得嚴嚴實實的,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人,老百姓休想靠近。馬奔聽說,那是一支細菌部隊,他們捉了老鼠培養(yǎng)細菌,有時會在活人身上做試驗。而被當作人體試驗的人,都是中國人。所以住在平房一帶的農(nóng)民,去田間勞作時,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被日本人給抓了去,當試驗材料了。
日本戰(zhàn)敗那年,細菌部隊的日本兵在逃竄前,炸毀了做實驗的房子,將籠中老鼠放了出來。那個秋天,平房農(nóng)民種的玉米,被老鼠糟蹋得幾乎絕收。日本鬼子滾了,惱人的老鼠來了。農(nóng)民們?yōu)榱吮Wo糧食,什么法子都使上了。有的把糧食裝在枕頭里,夜里枕著,白天吊在搖車里;還有的去鐵匠鋪打了鐵皮箱,將糧食封在鐵壁內(nèi)。老鼠們找不著吃的,夜半啃嚙窗戶紙。窗紙破了,西北風鉆進屋里,柴草就吃緊了,氣得農(nóng)民們直罵。
誰也沒有想到,轉(zhuǎn)年夏天,這群被放出來的老鼠,挑起了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平房的二道溝屯爆發(fā)鼠疫,很快蔓延到鄰近的村屯。染病者先是低熱咳嗽,繼而高燒不退,面色青紫,吃什么藥都無濟于事,頂多挺個三五日,就一命嗚呼了。二道溝屯的人家,一死就是好幾口。那時春春又懷孕了,婆婆看她既要做裁縫,又要看護馬瑤馬勝,實在辛苦,便把孫女馬瑤領(lǐng)到平房,幫她照看。平房鬧起鼠疫,馬奔和春春慌了,雇了臺馬車,要接親人出來。馬奔知道鼠疫的危險,不讓春春同去。說是她有身孕怕顛簸,讓她和馬勝留在家。馬奔出發(fā)之際,緊緊摟了一下春春,說萬一自己回不來,萬不可為他守節(jié),一定找個好男人改嫁。春春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就俺這樣,手里拉著的,肚里揣著的,都是你的孩兒,誰稀罕要?”馬奔笑了,說:“沒人要更好!俺在天上等你幾十年,好好再娶你一回!反正天上沒有暴風雪,耽誤不了婚期,不能讓你再抱著大公雞成親了!”春春惱了,她踮起腳,咬了一下馬奔的鼻子,嗔怪道:“你敢撇下俺和孩子,俺就用燒火棍捅破天,‘咕咚’一下把你捅下來!”
馬奔這一去,不但沒有接回親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平房這次鼠疫,使春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兒。而罪魁禍首,就是日本人放出的那批帶細菌的老鼠。
春春哀思過重,動了胎氣流產(chǎn)了。張鐵匠的婆娘喜出望外,說是春春孤兒寡母怪可憐的,讓張鐵蛋娶了她。沒等春春回絕,張鐵蛋把自己交代給閻王爺了。有天他用玉米稈捅后院的驢,被激怒的驢伸出蹄子,踢在他命門上,疼得他滿炕打滾,不出三天就死了。張鐵蛋沒了,張鐵匠的婆娘殺了驢,吃完驢肉蒸餃,給自己的脖子套上了麻繩,黃昏時吊死在鐵匠鋪了。
春春戀著馬奔,不管媒人給她介紹的男人條件多么好,她都不為所動。五十年代,在鐵路局工作的二哥財喜,突然找到她,要跟春春換房。說是他婆娘的工作在松花江冰棍廠,最小的兩個孩子又在道里上學,從南崗往來道里,花車錢不說,還耽擱時間。其實春春明白,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養(yǎng)母留給她的裁縫鋪子,獨門獨院,靠近松花江邊,居住舒適,出行方便,周圍風景又好,誰不想住在那里呢。春春想,本來這房子也該是兩個哥哥的,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自己能永久擁有的,便同意換到南崗她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
春婆婆來到南崗,住在紅磚樓里,就不方便開裁縫鋪子了。不過為著生計,她先后到四家裁縫店,給人賣手藝,一直到紉不上針為止。她的錢,都是那個時期攢下的。她撒手不干的那年,以為自己掙的錢,一百歲都花不完,誰料現(xiàn)在錢越來越毛了。原來的錢是冬雪,能存得住;現(xiàn)在的卻是春雪,說化就化了。前些年,熱心的鄰居說春婆婆這情況可以享受低保,幫她去社區(qū)申請時,工作人員一聽說是春婆婆,當場就否決了,“那老太太,不是見天去黃雞白酒喝酒么?”
春婆婆沒有生日,她就把馬奔的生日,當成撿來的舊衣,披在身上,認作自己的生日了。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公共汽車去中央大街,也就是過去的中國大街,走上一遭,然后找家小酒館,喝上兩盅。她聽馬奔說當年把鞋樣子,埋在了這條街的中段,也就是馬迭爾旅館附近。所以她每次去中央大街,都要到那兒,俯下身來,撫摸冰涼的面包石,直到把石頭摸暖了。那個時刻,她就仿佛摸到了馬奔的腳,親切踏實。中央大街人來人往,人們看著一個老嫗用瘦骨嶙峋的手在石子路上摸來摸去,都以為她掉了什么東西,在苦苦尋找呢。
第四章 生日歌
春婆婆不識字,她覺得識數(shù)就夠過日子的了!數(shù)字算起來才十個,跟自己養(yǎng)活的孩子差不多,每一個都記得牢牢的??墒亲帜?簡直是災(zāi)年的蝗蟲,團團簇簇飛舞,分不清誰是誰,讓人心煩。建國后不識字的人都參加掃盲班,春婆婆卻不,她不想費那個腦筋。掃盲班的人開導她,說是她開裁縫鋪,需要識字,起碼給客人下衣單時方便。春婆婆想,我會畫圖,又會寫數(shù),衣單標注的都是數(shù)字,用字作甚?至于客人的姓名,她自有辦法標記。除了一個娘胎同時爬出來的,每個人的臉都不一樣。就說眼睛,有眼大如鈴的,也有眼小如豆的;鼻子呢,有酒糟鼻子的,也有鷹鉤鼻子的;嘴巴呢,有櫻桃小嘴的,也有鯰魚大嘴的;而額頭、耳朵、眉毛、牙齒,也是各有各的不同。除了這些,各色痦子就像手戳一樣,給人的臉打上獨有的印章。所以春婆婆下的衣單,別人看了都笑。那上面畫得千奇百怪,牛眼、齙牙、柳葉眉、招風耳、麻臉、豁嘴,以及鼻梁、嘴唇或是眉心的痣,都可看到。
春婆婆不識字,她辦理存取款業(yè)務(wù),只去位于木介街的一家小銀行,那兒的營業(yè)員認識她,不會為難她在確認單上簽字,按個手印就是??墒乔澳赀@家銀行忽然變成了一家美發(fā)廳,這把春婆婆嚇壞了,以為她的存款也跟著沒影了!仔細一打聽,才知這家小銀行因為業(yè)務(wù)量小,合并到西大直街的大銀行了。春婆婆趕緊去了那家銀行,一見以前小銀行的營業(yè)員仍端端地坐在那兒,知道自己的錢跟金魚似的,不過是換了個大號魚缸,心里這才托底了。
別看春婆婆不識字,可字像是認識她似的,老找上門不說,還愛往她懷里鉆。樓道門隔三岔五的,就有字紙上身。以前春婆婆進進出出時,發(fā)現(xiàn)有新紙張貼上去,碰到識字的人,還問問那上面貼的是什么。答案是五花八門的,有社區(qū)貼出的養(yǎng)生保健講座的通知,有公安局張貼的通緝犯人的通告,有尋人尋物啟事,還有管道疏通、開鎖服務(wù)、免費試藥、制作證章、推銷凈水器或是節(jié)電器的小廣告??傊戏ǖ姆欠ǖ亩加?,這門好像成了黑白兩道都通吃的人。而走在商業(yè)街上,那些散發(fā)小廣告的,也愛塞給她一份。粉紙藍字的,綠紙白字的,紅紙黑字的,簡直是一群花蝴蝶。春婆婆愛惜紙張,將它們帶回家,疊得整整齊齊的摞到床頭。睡不著時,只要拈起一張,那些字就像安定藥片,讓她立刻犯迷糊。她不知道帶回家的字都是什么意思,有次特意給小巴奪買了一對炸雞翅,讓他給自己念念。小巴奪那時才上六年級,但字能認個大概了,他告訴春婆婆,那些紙張,除了幾張是飯店、美容院、機票代購、出國旅游和藥品的廣告,大多是推銷房屋和墓地的。春婆婆嘟囔道:“這世道,人咋這么看重陽宅和陰宅?”小巴奪問什么是陽宅陰宅,春婆婆說:“活人住的地方是陽宅,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陰宅!”小巴奪懂了,說:“那我親爸住在陰宅里,后爸住在陽宅里!”春婆婆點點頭。他又問人能不能不去陰宅?春婆婆說,是人最終都得住陰宅,管你活著時是窮還是富,是官人還是白丁,誰也逃不脫死的命運。小巴奪先是打了個寒噤,接著搓了搓手,說那對雞翅在肚子只墊了個底,沒吃飽,問這陽宅可還有吃的東西?春婆婆笑了,把家里的核桃酥、花生、紅棗、蠶豆、爆米花一樣樣捧出來。小巴奪風卷殘云地將它們吃光,臨離開時,對春婆婆說:“下回再讓我念字,沒有一桶炸雞我不干!”
小巴奪本來就不愛上學,從那以后,他三天兩頭就逃學。劉藍袍教訓他,他梗著脖子辯駁,說春婆婆說了,人早晚有一天要去陰宅,可見上學也是白上。春婆婆得知,趕緊買了一桶炸雞,把小巴奪叫到家里,教育他上學用途大,書念得好,能住漂亮陽宅不說,還能娶俊俏媳婦。可小巴奪不為所動,一心一意地吃炸雞。吃累了,他打著飽嗝,用油乎乎的手指著床頭那摞紙,問春婆婆讓他念哪一張?春婆婆一賭氣,說挨張都要念。小巴奪抽著鼻子,苦著臉說:“那我現(xiàn)在就去陰宅吧,省得遭這份罪?!贝浩牌胖坏贸槌鰞蓮埣埥o他。小巴奪一張還沒念完,嫌生字太多,將小廣告團成球,撇到垃圾桶,出去玩了。從此后,春婆婆對字失去了興趣,樓道門貼什么,她不問了;走在街上,誰再向她塞小廣告,她一擺手就走掉了。
哈爾濱的冬天,有時來得緩慢。十月中旬,天還是藍的,雖然一早一晚要穿毛衣了,但正午時分,太陽這個織匠甩下的雪白的絲網(wǎng),還像保暖內(nèi)衣一樣地罩著人??捎袝r候,雨夾雪突襲,秋天“咕咚———”一下栽個大跟頭,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冬天一夜之間降臨哈爾濱的感覺最恐怖,那時供暖期還沒開始,人們在冰窖似的屋子里,穿著羽絨衣,蓋著厚棉被,仍凍得縮手縮腳。一到這時候,商場里電暖氣、熱寶、暖水袋的銷量就直線上升了??墒请娕瘹庖婚_,電表的計量表,就跟長了飛毛腿似的颼颼轉(zhuǎn),心疼電費的人家,每天至多開三四個小時;而不吝惜電費的人家,嫌開電熱器干燥,還得開加濕器,也是有怨言的。
春婆婆沒有料到,今年哈爾濱的冬天來得這么早。十月十號,頭場雪就來了。玉門街老榆樹的萬千枝條,被白雪濡染成了銀條,每棵樹都成富翁啦!先前停在街角賣秋菜的四輪車,無影無蹤了,就連街上的行人都少見了。初雪跟初戀差不多,純美之至,也脆弱之至,別看它來得聲勢浩大,但存留的時間很短。也就一兩天吧,雪花就會被余溫尚存的正午的太陽給烘干了。然而這一回,哈爾濱的初雪竟然站住腳了!這說明,寒流要做這座城的統(tǒng)帥啦!
離十月二十號的供暖期,還有一周多的日子,夜間氣溫就降到了零度以下,看來人和冬天簽署的看不見的協(xié)議,寒流是不認賬的。它憑什么非要二十號左右才抵達哈爾濱呢?玉門街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戶,這時節(jié)就顯出優(yōu)勢來了。他們和著雪花的節(jié)拍,生起爐子,讓小鍋爐運轉(zhuǎn)起來,舒舒服服地呆在暖屋子里;看著平房升起的裊裊青煙,住在紅磚樓的人,就像望見了福音書,羨慕壞了。
春婆婆人緣好,住平房的人見著她,知道紅磚樓還未供暖,都請她去自家住幾天避寒;樓上的王老悶更是三番五次登門,說是雜貨鋪生了煤爐,喚她去那里烤火。春婆婆不愿意麻煩別人,總是說:“一把老骨頭都僵了,覺不出冷了!”
紅磚樓的人盼暖氣的那些日子,春婆婆中午時就去黃雞白酒了。
黃雞白酒的客人,明顯地比上秋的時候多了。春婆婆一推開酒館的門,馮喜來就會大聲地沖灶房吆喝:“桂香,給老神仙燙酒!”春婆婆入冬喝熱酒,已是多年的老習慣了。
不管桂香在灶房忙得多么熱火朝天的,總要回一聲:“聽著啦———”撲鼻的酒香和菜香,將黃雞白酒浸潤成麻油酥骨雞了,油滋滋的,香噴噴的。
來黃雞白酒的客人,老主顧多,他們跟店主不見外,說起話來隨便。他們喜歡說說黃段子,罵罵暴漲的房價和貪官,曬曬自己曾有的風光。馮喜來上菜時,喜歡插個話。不過客人咒罵摻假食品時,他就避開了。春婆婆知道,不僅是黃雞白酒,一些名氣較大的酒店,也在進劣質(zhì)調(diào)料,悄悄使用各類食物增香劑。春婆婆多次撞見,那些來歷不明的色拉油,被小貨車載著,裝在黑乎乎的半人高的鐵桶里,在清晨人少的時刻,到一家家餐館門前,由一條甘蔗般粗的塑料管,連接著車上的大油桶和車下店家的塑料油桶,悄無聲息地進行交易。而小作坊勾兌的醬油和醋,寡淡至極,卻能在各色酒店登堂入室。春婆婆知道飯店的這些貓膩,所以每個月政府發(fā)給九十歲以上老人的一百元補貼金,她都用于買調(diào)料了。她將喜歡的花生油、醬油和醋,從超市買了,放到黃雞白酒的灶房里。桂香給她做菜時,就用春婆婆自備的調(diào)料。馮喜來一見春婆婆提調(diào)料來,就會紅著臉說:“老神仙,你信不著我!我進的油鹽醬醋,沒那么假!”春婆婆并不想過多責備馮喜來,因為很多餐館都這么干。她只說自己這歲數(shù)了,剩下的飯是有數(shù)的了,不想虧待自己的嘴。
由于寒流早來,哈爾濱市供熱公司,對部分區(qū)域,提前一周供暖了??墒谴浩牌潘诘臉?,都十六七號了,樓道的暖氣管除了試水時響過一陣,一直不見動靜。馮喜來說,報紙上說本市開栓率達到了百分之七十,那是胡扯。他打聽了,南崗和道里區(qū)開栓的地方,除了那些高檔樓盤,就是政府官員聚集的區(qū)域。他牢騷滿腹地說:“煙火街住的都是小老百姓,不是我嘴損,等著吧,不到二十號,休想有暖氣!”
已經(jīng)是十八號了,煙火街一帶,還沒有一座樓得到暖氣的眷顧。因為家里冷,春婆婆幾乎整天呆在黃雞白酒,酒館打烊才回家。晚上鉆進被子,先是瑟縮成一團,待身體吸納了棉花的暖,四肢舒展了,春婆婆才能安然入夢。
挨到十月十九號早晨,春婆婆過節(jié)似的,早早就起來了。她先是奔到窗前,朝著玻璃窗底部彌漫著的一片疏淡的霜花,呵了幾口氣,將它暖化了,然后打開煤氣灶,做了碗雞蛋面,趁熱吃下。之后哼著小調(diào),打開箱子,取出深藍色水波紋圖案的緞子小襖和藏青色的斜紋布褲子,滿心喜悅地穿上,端來一盆清水,坐在鏡前,精心打扮自己。她用木梳蘸水,將頭發(fā)梳得光光溜溜的,給發(fā)髻插上鐫刻著梅花的銀簪子———那還是她生了馬勝后,馬奔犒勞她的呢。她平素不用香脂,但這天會擦上一些,讓臉潤澤光潔,彌漫著香氣,然后再撕一塊紅紙,放到唇間濡濕,染紅嘴唇。最后,她穿上千層底的黑色繡花棉鞋,戴上灰羊毛圍脖,然后坐在窗前,看著太陽一點點升高,錯過了上班高峰期,這才離開家,去西大直街的公交車站。
哈爾濱過了七十歲的老人,可以免費乘坐市區(qū)的公交車。春婆婆一年去不了幾次道里道外,她在南崗出行,又大都步行,所以她的免費乘車證極少使用。
春婆婆好久不乘車,忘了該坐哪一路車去道里了。她在站臺向一個模樣忠厚的小伙子打聽,他聽春婆婆說要去中央大街,就告訴她剛開通了一路聯(lián)運車,可以直達中央大街南口的經(jīng)緯街。春婆婆才說完“那敢情好呀———”,那路車呼嘯而至。未等車停穩(wěn),自動門就彈開了,里面?zhèn)鱽硎燮眴T的吆喝聲:“快下快上啦!”下車的兩個中年人,如旋風一樣閃下,而上車的乘客則急行軍似的跨進車門。春婆婆剛靠近車門,售票員發(fā)現(xiàn)了她手里攥著的免費乘車證,大嚷:“老太太,這路車承包了,免費乘車證不好使。”“嘩啦———”一聲閉上車門,那路車又開始了野馬一般的狂奔。
站臺的小伙子很氣憤,對春婆婆說:“聯(lián)運車為了賺錢,開瘋了!您有免費乘車證,他們拒載是不對的,我?guī)湍对V他們!”
春婆婆擺擺手,對小伙子說算了,他們縱有不是,可司機和賣票的掙的是辛苦錢,不容易。春婆婆嘆了口氣,踏上了另一路到哈一百的公交車,從那兒到中央大街也很方便。趕上今天不順吧,春婆婆上了公交車,沒找到空座,售票員呼吁了好幾次:“哪位給這位老人讓個座?”一直沒人吭氣。售票員沒辦法,把自己的座位讓給春婆婆,沖著坐在座位的人嚷:“小心你們的屁股,別坐出爛瘡了!”這下好,有個坐在前排的燙著一頭大波浪卷發(fā)的姑娘不干了,她指著售票員的鼻子罵:“你罵誰呢?你媽屁股才生爛瘡呢!”售票員梗著脖子,說:“我就罵你了,怎么啦!”春婆婆一看她們斗雞似的掐上了,趕緊起身勸架,說自己身子好,不用坐著??墒菭C發(fā)的姑娘不依不饒,把火氣撒到春婆婆身上了,“這么大歲數(shù)不在家好好呆著,大冷天的坐公共汽車干什么!”春婆婆說:“到中央大街看俺男人呀,今天過生日,一年才和他約會一次,能不出來嗎!”
春婆婆的話,引來滿車笑聲。就連售票員和那個燙發(fā)的女人,也停止爭吵,笑了。春婆婆不明白,一句大實話,有什么好樂的呢。
春婆婆在哈一百下車后,腿有點酸,就在圣索菲亞教堂廣場的長椅上坐下,歇息片刻。眼前的這座東正教大教堂,是早年俄國人為派遣到中國的西伯利亞步兵興建的,有五十多米高。教堂清水紅磚的墻體,穹頂涂著墨綠的油彩,看上去就像一個豐收了的大南瓜。穹頂四圍,有四個大小不一的帳篷頂,如少女被風鼓起的裙衩,飄逸浪漫。前些年對教堂修復時,穹頂和帳篷頂豎起了金光燦燦的十字架,看上去像熊熊燃燒的火炬。春婆婆還記得,三十年代時,她曾為這座教堂的神甫做過兩件長袍,一件白色,是復活節(jié)時披的;一件綠色,是做彌撒時穿的。她來過幾次教堂,除了送做好的衣服,還有一次是和馬奔參加斯捷潘維奇的葬禮。葬禮后,斯捷潘維奇的親密伙伴昂季諾夫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說他跳了松花江,追尋斯捷潘維奇去天國了;還有人說他去了澳大利亞,不再畫畫,做淘金人去了。斯捷潘維奇是怎么死的呢?他在一個雨夜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街頭,被馬車碾死了。葬禮那天,教堂來了許多人,當敲鐘人手腳并用,將鐘樓吊著的七座銅鐘,次第撞響的時候,春婆婆緊緊拉住馬奔的手!她是多么恐懼,這樣的喪鐘有一天會為她而鳴啊。
雖然馬奔那天在教堂也死死地攥著春春的手,可是十年之后,他還是徹底松開了她。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進過這座教堂?!拔母铩睍r,教堂遭到破壞,壁畫、銅鐘和十字架都不見了,教堂先是淪為商場的庫房,后又成為話劇院的練功房。不管怎么修葺復舊,那滌蕩肺腑的鐘聲,這座城市的人,是再也聽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懷戀。
春婆婆想起馬奔、斯捷潘維奇、昂季諾夫和教堂的敲鐘人,還是有些傷感,他們怎么就成了風中之人了呢?她緩緩起身,到對面透籠街的快餐店,打算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服務(wù)員告訴她,店里只有茉莉花茶,一杯十元。春婆婆想茉莉花茶也不錯,滾燙的開水沏出的花茶,當是熱騰騰的,香噴噴的??墒遣枭蟻砗螅l(fā)現(xiàn)那是劣質(zhì)的陳年花茶,茶杯油漬斑斑的,散發(fā)著洗腳水一樣的氣息,難以入口。春婆婆只好把它當作手爐,暖了暖手,照常付了錢,出門后朝中央大街走去。她邊走邊慨嘆,還是舊時的飯館好呀,不管茶的等級如何,茶碗是何等的潔凈呀。
因了那場雪的緣故,中央大街面包石的縫隙,嵌著星星點點的雪花,使得這條青龍似的長街,仿佛生了無數(shù)閃光的鱗片,看上去更加氣派華麗了。雖然個別路段,因跑冒漏水、或是鋪設(shè)公共設(shè)施管線時回填土不實,造成面包石下沉和破損,但這一點都不影響這條街的整體形象。歷經(jīng)百年風雨的它,魅力依然。時值正午,游人很多。街上沒有車馬的喧囂,也聽不到商販的叫賣聲。街兩側(cè)的商場食肆,名頭都大。名商名號是什么?就是一年四季盛開著的花朵呀!你不用吆喝,人們便聞香而至了。走在步行街上,你完全可以胡思亂想,因為能撞著你的,就是行人了。
春婆婆走到馬迭爾旅館門前,蹲下來,伸出蒼老的手,敲門似的,用指頭叩擊著面包石,深情地叫了聲“我來了———”,淚水滾滾而落。久已不流淚的緣故吧,那奪眶而出的淚水,竟飽滿得如豐收的麥粒,沉甸甸的,春婆婆甚至聽到了淚滴敲擊花崗石的回音,看來淚滴把石子路當作銅鑼了。大街上人來人往,春婆婆看著那一雙雙躍動的腳,想著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腳都會僵硬,化為塵土,淚水悄然止息了?;◢徥缓鹘酶鶋K似的,怎么也摸不暖,春婆婆收回手,打著寒戰(zhàn)站起來,用腳尖點著地,嘟囔著:“你要是還惦著俺,來年春天讓鞋樣子發(fā)芽吧,長出兩雙繡花鞋來!一單一棉,省得俺花錢買?!闭f完,“撲哧”一聲樂了。
春婆婆酒足飯飽地回到南崗時,太陽西斜了。她一踏進門洞,就發(fā)現(xiàn)樓道濕淋淋的,趙孟儒家的門大敞四開著,有一股濕熱的潮氣撲面而來,春婆婆還以為這是趙家的暖氣跑水了。
趙孟儒是個退休教師,在這兒住了三十多年了。他中等身材,馬臉,戴著寬邊的黑框眼鏡,喜讀詩書,是玉門街一帶最有學問的人。黃雞白酒酒館的名字,就是馮喜來請他給起的。趙孟儒離異十多年了,一直獨居。春婆婆覺得他是個奇怪的人,因為沒退休的趙孟儒不茍言笑,整天板著臉,穿一套藏藍色西服,像一把沒打開的扇子,看不到他身上任何的褶痕和風景。可是退休后的他呢,就是一把打開的扇子,春光乍泄,盡顯妖嬈。他變得活躍了,見人愛說話,敢穿花衣服,早晨去公園練劍,晚上到立交橋下與老年人一起扭秧歌,白頭發(fā)染黑了,不斷往家?guī)?。鄰居們議論說,趙孟儒這是報復女人呢,因為他是被前妻甩掉的。也真是的,他帶女人,都是階段性的,換來換去。不過今春開始,趙孟儒這把打開的扇子,又收束回去了。他穿上了莊重的衣服,顏色非灰即藍,一早一晚的,不出去健身了,恢復了居家讀詩的老習慣。最重要的是,他帶回家的女人,是同一個人,看來是動了真情了。那女人五十來歲,微胖,個子不高,眉目清秀,戴副金絲邊眼鏡,見人總是低著頭,穿著素氣,整個人就像一只浸泡在酒中的山參,白白凈凈,滋潤極了。
趙孟儒見春婆婆打門口經(jīng)過,奔過來說:“春婆婆,您可回來了!今天開栓,王老悶家跑水跑到您家,從您家又漏到我家,我家臥室的墻淋濕了兩面,地板也翹起了一大片,估計您家更是泡得不成樣子了!”
不止王老悶家,紅磚樓的住戶,在分戶改造時私接的暖氣,由于質(zhì)量不過關(guān),在正午開栓后不久,接二連三爆裂,一時間暖氣管涌出的熱水,讓這座樓成了個大蒸籠。王老悶家因為住在頂層,暖氣接得多,爆裂得也最嚴重。因他急于上貨,暖氣開栓后在家只守了半小時,見無異常,就出門了。誰想他前腳走,家中暖氣就成了沖天的爆竹了。從他家奔涌而出的渾濁的熱水,順著上下貫通的各種管線的縫隙,沖下樓來。當趙孟儒發(fā)現(xiàn)自家臥室的屋頂?shù)未鹇┧畷r,還以為是春婆婆家的暖氣冒水了。他跑上樓,敲不開門,去黃雞白酒找,馮喜來告訴他春婆婆去道里過生日了。趙孟儒在回家的路上,想想春婆婆早晨出去,暖氣中午才來,估計她家還沒開栓呢,問題應(yīng)該出在王老悶家,于是徑直去了煙火街的雜貨鋪,把剛上貨回來的王老悶喊回家。
春婆婆打開家門,見里屋床下的一雙黑色繡花鞋,被水給沖到了門廳,像兩只嬌俏的花貓,一前一后溫柔地迎著她,心想馬奔還真送鞋來了,會心一笑。因了這雙鞋,她對自家遭淹,一點怨氣都沒有。她走向里屋,見白墻上滿是污水漫過的痕跡,像無數(shù)的字印在上面,還說:“弄出這一墻的字來,是想在俺家開掃盲班?”
第五章 蹭暖
您聽說過蹭吃蹭喝的、蹭車蹭戲的,沒聽說過蹭暖的吧?哈爾濱分戶供暖改造,誕生了“蹭暖”一族。春婆婆聽說,近來停熱的市民越來越多。這其中有交不起供熱費的困難戶,有為了省錢停了自家暖氣,去父母那兒住的年輕人,還有一些早出晚歸的上班的人。新建的高層住宅,由于日照好,再加上新型建筑材料的外墻保暖性好,只要是七八樓以上又朝陽的住戶,停熱以后,借助于左鄰右舍的良好室溫,能達到十五六度。對于活力旺盛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室溫足夠了。而對于年齡偏大的人來說,每天晚睡前,開上一兩個小時的電暖氣,十八九度的理想室溫就達到了。
人們議論蹭暖一族時,春婆婆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她有意無意地,成了這個族群的一員了。
這段時間,最郁悶的就是王老悶了。他家暖氣爆裂造成的損失大,可又不敢聲張。因為私接暖氣是違法的,供暖公司知道了,不負責任不說,還將勒令其拆除。由于住在頂樓,他家的天棚和墻壁幸免于難,但復合地板就像秋風中的枯葉一樣,被淹得抽搐變形了。最要命的是,樓下兩戶跟著泡湯,給他惹了大麻煩。春婆婆好說話,趙孟儒那就不一樣了。他說春節(jié)要再婚了,臥室現(xiàn)在被一場水糟蹋成這樣,實在讓他不爽。王老悶很愧疚,表示一定請人為他修復如初,可趙孟儒直搖頭,說是他請的工人,一準是街頭那些站大崗的,既沒手藝,又沒審美眼光,還不得把他家給收拾成農(nóng)家客店呀!王老悶反駁說,都說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人家還不得依著主人的心意干活呀??哨w孟儒就是不同意,他要自己選擇工人,讓王老悶賠錢。王老悶見他難以通融,不得已點頭了。
趙孟儒列了一個物品損失清單,讓王老悶氣憤的是,連墻上掛著的一幅字,也算在其中了。說為他書寫條幅的人,是本省著名的書法家,他的字如今一平尺三百塊,這幅四平尺的字起碼值一千二百塊,連同修復地板和墻壁的費用,讓王老悶賠償六千。王老悶?zāi)昧四菑埱鍐位丶液螅屠掀派塘苛艘灰?,第二天下樓和趙孟儒討價還價,最終賠償四千塊,而這是他雜貨鋪小半年的收入了,心疼得他直捶胸。王老悶給趙孟儒錢時,邀春婆婆做證人。趙孟儒收了錢后,王老悶討要那幅被水淋濕了的字,說是他買了那字,條幅該歸他。其實它只洇濕了一角,字跡沒模糊。趙孟儒舍不得,可自覺理虧,只好拿給他。王老悶將那幅字掛在雜貨鋪里,標上五百的價格,說是賤賣,回來一分是一分。那幅字寫的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煙火街的人來雜貨鋪買東西,都說條幅中的“離恨”二字不吉祥,白給都不要。而王老悶生的煤球爐子,在氣壓低的日子常常冒煙,才半個月,就把它熏黑了,看上去像靈幡一樣喪氣,趙孟儒來買馬桶刷子見了,很心疼,要出二百元將其買回,王老悶說低于三百不賣!趙孟儒說:“那你就留著自己看吧?!蓖趵蠍炆蟻砹司笃猓断聴l幅,將它塞進爐子,讓“離恨”灰飛煙滅了。自此之后,趙孟儒和王老悶隔閡起來,兩個人在樓道碰見,連招呼也不打了。春婆婆覺得兩個人都有毛病,一個太計較,一個太較真,這兩“較”,讓他們頂上牛了。
春婆婆家的墻壁損失大,有三面墻被淋濕了,墻皮雪片般脫落,濁黃的水漬曲曲彎彎的,蚯蚓似的爬滿墻。地面的情況相對較好,因為只有臥室是木地板,其他空間的地面,一水的青灰水泥地。污水漫過水泥地,等于鋒利的矛遇見了堅固的盾,興不起大風浪。而臥室中長條形的木質(zhì)本色的老式地板,不像現(xiàn)在的地板塊是拼接的,它是在地上縱向打上木方,橫著鋪就,用釘子固定的,所以水對它的侵害也不大。春婆婆唯一心疼的,是廳里的五屜柜。它最底的那格被水侵襲后,里面放著的馬奔的銅煙袋鍋,讓污水沖得變了味了,春婆婆很是失落。因為她想馬奔時,常常拿出煙袋鍋,放到嘴上咂摸。真奇怪,這煙袋鍋有半個多世紀未裝煙絲了,可煙管的煙味卻隱約可聞,好像這么多年來,馬奔依然在悄悄捧著它抽煙似的。
當王老悶問賠給春婆婆多少錢合適時,春婆婆把煙袋鍋的事兒說與他,嚇得王老悶直咋舌,說:“我的娘呀,要是賠煙袋鍋里的煙味兒,我就得閉了眼,帶著煙袋鍋,去找您家的那位馬老爺,讓他抽上幾袋煙,把煙味兒再給您捎回來!可是那地界,去了可就回不來了!”
春婆婆笑了,說:“你帶著煙袋鍋去,他以為你是我和別人養(yǎng)活的孩子,吃起醋來,還不得用煙袋鍋敲碎你的腦殼呀!”
王老悶傻呵呵地說:“那就讓馬勝大哥去吧,那是他自己的兒子!”
王老悶說完就后悔了,因為春婆婆與兒子隔閡甚深,玉門街的老住戶,心里都是明白的,他真不該戳老人的疼處啊。王老悶連忙給春婆婆拱手作揖,說:“老神仙,您要我賠多少錢我都樂意,等于敬佛積德了!”
春婆婆笑了,說:“那就把你家整個賠給俺,你光著屁股去街上睡得了!”
春婆婆對王老悶說,現(xiàn)在天寒地凍的,不好收拾屋子,等到開春時,他請來刮大白的,將她家墻面修補修補,粉刷一下就行了。她這歲數(shù)的人,腦袋已是熟透的瓜,說落就落,就是住在皇宮里,也是有數(shù)的日子了,犯不著為屋子多操心。
春婆婆不要一分錢,王老悶倒過意不去了,他去煙酒批發(fā)市場,買了兩箱春婆婆愛喝的酒,放到馮喜來那里。這樣春婆婆去黃雞白酒,就不用付酒錢了。
分戶供暖改造后,樓道確實溫暖如春了。那些習慣將越冬蔬菜放到樓道的住戶,眼見著大白菜一天天地干癟萎縮,土豆生出雪白的嫩芽,蘿卜長出翠綠的纓子,而腌在缸里的酸菜,半個月就浮現(xiàn)白醭了。本該吃半冬的蔬菜,挺不了一兩個月了,人們起了怨聲。而那些關(guān)閉不嚴的樓道門,到了夜晚,會有流浪貓潛入,蜷伏在樓道的紅藍管線下呼呼大睡,嚇著夜半歸來的人。
春婆婆聽說樓道能招來流浪貓,便在一樓和二樓的紅藍管線下,悄悄撒了貓食,盼著花花回來。晚上她連覺也睡不安穩(wěn)了,一宿要披衣起來好幾次,開門看看有沒有花花的蹤影。結(jié)果她沒看見貓,倒不止一次撞見一個謝頂?shù)睦夏腥耍谝股顣r鬼鬼祟祟地從對門出來。
對門的新房客,是位細高挑的面容娟秀的女大學生。她通常周末的傍晚回來,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提著大包小包的食品。她每次回來,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男人,會隨之出現(xiàn)。王老悶對春婆婆說,他撞見過那男人用鑰匙開女大學生的房門,說明他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春婆婆說,沒準是她爹呢!王老悶說:“有爹和自己閨女在外租房約會的嗎?”按照他的猜測,這女大學生是那男人包養(yǎng)的情人,而這個男人,是個有錢有權(quán)的主兒。不然,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會跟個老氣橫秋的蠢家伙?
那男人四十多歲吧,或許更老,因為他已謝頂了。他小眼睛,酒糟鼻,雙下頦,油乎乎的臉,比女孩要矮半頭。即便穿著寬松的黑皮夾克,也掩飾不住突起的啤酒肚。春婆婆幾次夜深開門與他不期而遇時,他總是不自然地揉一下鼻子,咳嗽兩聲,嫌惡地瞟她一眼,匆匆下樓。春婆婆從這男人的舉止上,判定王老悶說得在理。因為這男人從不在這兒過夜,估計有家室,晚上還要回家的。春婆婆氣不過,覺得這男人是在欺負女大學生,說是要管一管,不能讓姑娘跳火坑!當春婆婆在黃雞白酒表達出這愿望時,馮喜來笑得前仰后合,說:“老神仙,您好好喝酒吧,別管那閑事!您要是管了,把那老男人趕跑了,那女大學生不但不感激您,還得罵您呢!為啥呢,在人家眼里,那不是跳火坑,是跳錢坑呀!您不知道現(xiàn)在的一些大學生有多現(xiàn)實和開放呀,我在報紙上看了,一個名牌大學的?;?,被一個大老板包養(yǎng)著,通身名牌,錢夾里好幾張信用卡,有房有車;還有南方一個落馬的高官,他包養(yǎng)的六個情婦中,也有個女大學生!”春婆婆聽馮喜來這樣講,更加生氣了,說;“過去賣身的姑娘,都是被逼無奈;現(xiàn)在的姑娘可倒好,圖稀享受,怎么能這樣!隨隨便便就跟人睡的女孩子,早晚有一天也得被人隨隨便便給打發(fā)了,傻呀!”
哈爾濱的冬天,在上個世紀降雪量還很大。可是進入新世紀后,老天成了守財奴,把雪花當作了銀子,不肯大把大把下發(fā)了。誰也沒料到,今冬老天又變得慷慨了,頻頻散雪花銀了!下雪空氣好,風景美,但帶來的麻煩也實在多。飛雪之中,所有的汽車仿佛都成了靈車,慢吞吞行進著。這樣的日子,上班遲到的和誤機的人比比皆是。盡管除雪機和清冰雪的人徹夜鏖戰(zhàn),街巷中冰雪的死角依然存在,骨傷科醫(yī)院住滿了摔傷的患者。春婆婆出門時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個閃失。畢竟一把老骨頭,經(jīng)不起摔了。
雪大,寒流來得也就猛烈。春婆婆家玻璃窗的底格,夜夜有隱形的丹青高手光顧,以霜花為墨,將一塊塊玻璃勾勒成空靈的山水畫。那些二層窗格間插著的粉白的蠟花,仿佛置身于桃花源,被霜花遮掩了!因為借鄰居的熱,加之天冷,室溫比春婆婆預(yù)想的要低,霜花到了正午太陽直射的時候,才開始融化??晌吹人鼈兓M,一路向西的太陽攜走了暖流,冷氣回升,玻璃窗底部的霜花,也就成了月亮里的桂樹,屹立不倒了。
最開始供暖的一個月,盡管屋子霜花滿窗,但春婆婆家的室溫能有個十五六度,晚上在棉被上加條毯子,就能睡個暖和覺。春婆婆有點小得意,心想這個冬天自己挺走字兒的,壞事全變成了好事。樓道的紅藍管線和屋子里四處游走的分戶暖氣管線,本來讓她氣悶,但它們織就的網(wǎng),使她得到停熱省錢的便利;而王老悶家暖氣跑水殃及自家,反倒讓她一個冬天在黃雞白酒不用付酒錢了。白天樓道無人上下的時候,春婆婆就把家門敞開,讓走廊的熱氣春風般地灌進屋子。這個時候,她就有點害羞,覺得自己揩了鄰居的油。這樣一想,她就拿出錢來,到秋林商場,花了二百多塊,給王老悶的老婆葛素榮,買了一件藍底白花的羊毛衫;給趙孟儒在革新街的一家瓷器店,買了個青花筆筒。
鄰居們接到春婆婆的禮物,反應(yīng)是不一樣的。葛素榮在一家敬老院當服務(wù)員,整天伺候老人,伺候得她自己也滿臉暮氣,一天沒得好心情,睡不踏實覺,終日腫著眼泡,才四十多歲的人,眼角皺紋累累,皮膚干澀,頭發(fā)白了多半。由于在敬老院要穿白大褂,她上班的時候,隨便穿上一件衣裳就是。因為再好看的衣裳,也得被白大褂罩著。
春婆婆沒想到自己送上的羊毛衫,竟惹了麻煩。葛素榮感動得大哭一場之后,竟說什么也不去敬老院干活了。說是一個女人穿著好衣服而不能露出來,一年四季披著白大褂,吊孝似的,活得跟鬼一樣,太喪氣了!她要辭了工作,找一份能穿漂亮衣服的活兒。王老悶氣壞了,說按摩院和洗浴中心的小姐們,可以穿得桃紅柳綠,不過她一個老媽子了,哪個客人稀罕呀!圖享受的男人們,找的可都是光鮮動人的姑娘!葛素榮嫌王老悶說話太噎人,和他大吵了一頓,一氣之下,將新婚時買的一只玻璃糖罐摔碎了。王老悶怕她真辭職,只好告饒,說盡好話,勸住了她。他們的兒子沒個正式工作,四處打工,兒子的女朋友提出結(jié)婚時,不能和父母擠住在一起,要單獨過。現(xiàn)今隨隨便便買套房子,都得三四十萬,葛素榮要是丟了工作,他們更難攢錢了。王老悶時??畤@,過去都是兒子養(yǎng)爹,現(xiàn)在倒過來了,爹養(yǎng)兒子。雖然葛素榮仍然去敬老院上班,但自此以后,她下班回家,會立刻換上漂亮衣服,打扮起來。進廚房后,怕油煙熏著衣服,給王老悶準備的晚飯,煎炒烹炸的少了,涼拌和素菜成了主角。王老悶愛吃的辣子炒腰花和醬燜豬蹄,基本在餐桌消失了。王老悶嘴上虧著了,見了春婆婆自然發(fā)牢騷:“唉,女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您老好心送她花毛衣,竟讓她變了個人似的!晚上她穿著漂亮衣服,讓我看她。我不看,她就坐在穿衣鏡前看自己,嚯,嚇死個人!”
收到筆筒的趙孟儒,不像葛素榮表現(xiàn)的這么極端,但這件禮物也讓他犯嘀咕,只要碰見春婆婆,他就會歪著脖子問:“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呢?”春婆婆被問煩了,只好撒謊,說這筆筒是她買東西時,商場搞抽獎活動,自己抽中的獎品。她大字不識一個,要筆筒作甚,滿樓就他一人念的書多,便順手送與他了。趙孟儒這才釋然一笑,說:“我說嘛———”
春婆婆想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今的人一收到點小禮物,就以為別人有求于他。在過去,她開裁縫鋪時,客人做衣服剩下的碎布頭,她看著可惜了,總是想方設(shè)法做點什么,拼個椅墊呀,縫個煙口袋呀,或是做個襯領(lǐng)和套袖,客人取衣服時,順帶著把這些小東西送出,他們別提多高興了!而她也時常收到客人們饋贈的物品,針線、紐扣、花邊或是剪刀,都是做裁縫用得著的。而左鄰右舍的人,送來的多為吃的東西。比如剛從松花江打上的魚,一捧新炒好的瓜子,幾個熱氣騰騰的菜包子。這也慣出了童年馬勝的壞毛病,認為別人家吃好的,就該有他的份,以至有回后院的鄰居燉豬骨,他聞到香味了,見人家沒送來一碗,竟然用石子砸人家的玻璃,那一年他十四歲,這把春婆婆氣壞了。馬奔離世后,她想到兒子沒爹,處處寵著他,沒想到寵出他一身的毛病,于是用燒火棍狠狠打了他一頓,從此以后,對他嚴加管教。然而孩子就跟小樹一樣,如果不勤于修剪,任其發(fā)展,長歪了,你想再把他直溜過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馬勝對春婆婆來說,是她心頭永久的痛!她常慨嘆馬奔走了,沒給自己留下個好兒子。
馬勝好逸惡勞,油嘴滑舌,十七歲時,就搞大了一個女孩的肚子,而他又不肯與人家成親,結(jié)果那姑娘羞憤難當?shù)氐跛懒?。春婆婆為此,幾乎賠了半個裁縫鋪給那姑娘家。馬勝直到三十歲才結(jié)婚,娶了個在商場賣炊具的售貨員。婚后妻子一懷孕,他就開始在外胡搞。馬勝在齒輪廠做工人掙的那點錢,沒貼補家用,都撇在風騷女人身上了。孩子出生后,他這個當爸的,嫌小孩子夜里哭鬧,影響他睡眠,連家都很少回。售貨員一天到晚地哭,抱著孩子來春婆婆這兒訴苦,說是她和兒子不受待見,不如離了。春婆婆說,那就離了吧,這畜生跟誰過,都不會安生的??墒邱R勝不同意離婚,說是他娶的女人,即便守空房,死也得做他的鬼!春婆婆火了,說你以為自己是皇上呀!她帶著兒媳去法院起訴兒子,最終讓他們離了婚。孩子判給了女方,馬勝付撫養(yǎng)費。春婆婆同情兒媳,怕她帶著孩子累贅,難以改嫁,孫子六歲時,便接到自己身邊,一帶就是七年。春婆婆接受了教訓,不溺愛孩子,教他抹桌掃地,端茶倒水,打小就讓他自己洗褲衩和襪子,教育他尊敬老人,憐貧惜弱,寧可自己吃虧,不能虧待別人。從上小學起,春婆婆的孫子馬達寬,就是年年的三好生。春婆婆的兒媳,雖然后來改嫁了,又生了個孩子,但她還是放心不下馬達寬,孩子十三歲時,把他接回自己身邊??墒邱R達寬回到母親身邊僅一年,就出事了。那年深秋的一個陰雨天,馬達寬為了幫助生病的同學值日,天黑了才離開學校。從學校到家有三站路,馬達寬為了省錢,從來都是步行。他不走大馬路,而是抄近便路回家。那時偏僻的街路,路燈間隔很遠,昏暗不堪,行人極少。馬達寬途經(jīng)一條這樣的小街時,沒注意到一個馬葫蘆張著黑漆漆的大口,一腳跌進去。這個兩米多深的污水井,成了他人生的最后站臺。
馬達寬死了,本來不關(guān)心親生兒子死活的馬勝,去找前妻鬧,說她沒管好兒子,讓他這個當?shù)睦蠠o所依,該把他這些年給兒子的撫養(yǎng)費都還回來。馬達寬的母親為了息事寧人,背著丈夫給了他一筆錢,可馬勝嫌少,依然胡攪蠻纏。這樣,馬達寬的母親,就說兒子出這種事,全怪婆婆。不叫她總是教育孩子助人為樂,馬達寬不幫生病的同學值日,天沒黑前回家,就不會路遇不測。馬勝聽前妻這樣說,轉(zhuǎn)而找母親鬧,說她為了當?shù)赖录?,害了親孫子,是個老妖婆,絕不養(yǎng)她老。春婆婆哼著說:“別看我是你娘,誰死在誰前面,還不知道呢!”
馬勝五十歲就辦了病退,另謀出路了。他把房子抵押了,貸了筆款,在道外太古街,與人合開了一家賣墻紙的小店。開始幾年生意紅火,他大把大把地賺錢,還了貸款,買了轎車,雖然沒老婆,但出入酒店和娛樂場所時,身邊總不乏年輕女人的身影。人一有了錢,頭腦就發(fā)熱。那時墻紙因為環(huán)保性差,已不是裝修材料的寵兒了,可他還盲目擴大店面,使得貨品滯銷,經(jīng)營陷入窘境,最后不得不賣車,將大房子換成小房子,償還銀行的貸款。他想著東山再起,做了一番市場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人們越來越重視健康,熱衷于綠色食品和健身器材,于是改頭換面,賣健身器材了??墒墙?jīng)營健身器材的集中在體院的大成街一帶,馬勝開在太古街的店,少人問津,生意冷清。他逢人就說:“做買賣的是干什么的?他媽的就是馬戲團里走鋼絲的呀,一天到晚懸著心!”春婆婆聽兒子這么說,有點同情他了。
過了小雪,就是大雪。南方的大雪節(jié)氣,還花紅柳綠的,而哈爾濱的大雪節(jié)氣,寸草不見,冷得沒邊沒沿。大雪之后是冬至,這已經(jīng)是十二月了,北風的勢力越來越強,你站在戶外,穿著羽絨服,一會兒便凍透了;開洗頭房的人家,當街潑一盆污水,也就十來分鐘吧,就凝結(jié)成冰了。
春婆婆輕松蹭了一個多月的暖,快冬至時,有點承受不住了。雖然沒到小寒節(jié)氣,可是夜間氣溫連續(xù)多日降至零下三十度,樓道的溫度驟然下降,鄰居家的暖氣,只有個溫乎氣,她家的室溫,跟著急轉(zhuǎn)直下,日照強的正午,能有個十二三度,到了夜間,也就十度上下。春婆婆每天晚上,要在棉被上加兩條毯子,而且得燒上一壺熱水,燙個熱水腳,再把余下的水灌進暖水袋,抱進被窩,才能勉強撐到天亮。她家玻璃窗上的霜花,原來只在最下一格徘徊,現(xiàn)在攀升到了第二格,霜雪滿窗,都看不清外面的天空啦。不過此時的天空也沒什么可看的,灰白寡淡,就像一張發(fā)霉的面餅。
春婆婆上午在家呆不住,又不好那么早去黃雞白酒,她就到別處蹭暖去。她碰見的老熟人,都在咒罵天氣太冷了。住平房的人家,說今冬的爐子就是餓鬼,吃煤沒夠,屋子怎么也燒不暖;紅磚樓的住戶則抱怨分戶改造不好,老管線改線后,好像一個壯漢突然變成了病秧子,身上沒熱力了,人們在家看電視,還得穿毛襪子。起夜時要是不披上厚衣服,就會打哆嗦。冷冬使煤的燃燒量大,產(chǎn)生的煙塵也大,一早一晚氣壓低時,空氣中濃重的煤煙和汽車排出的大量尾氣混合在一起,讓走在街上的人覺得,這座城市好像在放臭屁。
最開始,春婆婆習慣到附近的高檔商場去蹭暖。像新世界商廈、秋林公司、遠大購物中心、松雷大廈。這些商場暖氣開得實在太足了,進去后你連棉衣都穿不住。那些時髦女士進了商場,便把大衣脫下,搭在胳膊上,只穿著輕便的絨衣購物。她們搭在胳膊的大衣,多為貂皮。春婆婆想,哈爾濱這座城,是動物們最恨的城市吧。因為它們的皮毛,很多上了這座城市女人的身啦!春婆婆不購物,她進了商場,至多看看一樓賣飾品的柜臺。明亮的玻璃柜臺下陳列的那些金銀玉器,瑪瑙琉璃,做得是那么精致,流金溢彩,美輪美奐。春婆婆一件也買不起,只能飽飽眼福,不過她也不遺憾。因為在她眼里,那些東西終將成為遺物。君不見墓穴出土的陪葬物中,它們占的比例最大?看著人們在柜臺前興致勃勃地選著價格高昂的飾品,看著她們對動輒上千上萬的衣服滿懷興趣和熱望,春婆婆就懷念黃雞白酒,她覺得進這樣的商場大把花錢的女人是傻子,而進黃雞白酒花小錢滋潤自己的女人才是聰明人??稍谟耖T街,她見過的女人,很少有進酒館的。所以來黃雞白酒的男人們,見著她都愛說:“您老最懂得享受呀!”
大商場很少有休息區(qū),但賣鞋的區(qū)域有試鞋的軟椅,春婆婆便坐在那里。商場實在太熱了,一樓賣鞋的又基本挨著賣化妝品的,各色化妝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對人有催眠的作用,春婆婆聞著聞著,就打盹了。那些好心的營業(yè)員見她年齡很大,穿著體面,只坐著不買鞋,以為她是逛商場累著了,由著她坐;但也有各色的,嫌她坐著影響生意,轟一條狗似的,趕她走。這個時候,春婆婆就會立刻起身,臉熱心跳地走掉,好像偷了人家的東西似的。一周下來,她不再去高檔商場,那里的奢靡氣息她厭棄了,于是轉(zhuǎn)戰(zhàn)到海城橋畔的奧維斯商場。
從玉門街去奧維斯,即便走得慢,二十分鐘也到了。雖然不識字,但春婆婆喜歡看商場的名字。在南崗眾多的商場中,她最喜歡奧維斯的“奧”字。它看上去像一張支開的桌子上,擱著把四方形的茶壺;還像一個蓄著八字胡的國字臉的男人。她還記得春天的一個晚上,她路過這里,見“奧維斯”幾個大字被霓虹燈映襯得像紅透的蘋果,在夜空中閃爍不休,異常美麗,忍不住駐足觀望。這一觀望,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奧”字和以前不一樣了,它丟了下面的一撇一捺。在春婆婆眼里,“奧”字沒了八字胡,那國字臉的男人就沒有精神了;少了桌腿,那盞茶壺也就性命難保了,于是咚咚敲門,通告門衛(wèi)。門衛(wèi)跟出來,飛快地向前走了十幾米,回身仰望商廈的頂層,發(fā)現(xiàn)老婆婆所言不虛,“奧”字真的丟盔卸甲了,連忙對春婆婆拱手言謝,說是盡快修復?!皧W”字復原后,春婆婆看了,有一股說不出的驕傲。如今她去奧維斯蹭暖,理直氣壯的。
春婆婆進了奧維斯,直奔女鞋區(qū)。上午十點多了,顧客還不是很多??粗浖苌详惲兄哪切┛钍叫路f的鞋子,春婆婆直為女人的腳叫屈。雖然它們花骨朵似的好看,但大都不實用。有的鞋跟尖如錐子,有的鞋臉窄窄巴巴,有的鞋幫弧度過大。這些看似漂亮的鞋子,其實是跟女人的腳作對的,它們與舊時代的裹腳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看到這樣的鞋子,春婆婆會懷念馬奔埋在中央大街面包石下的鞋樣子,那種鞋樣子做出的鞋,穿起來是多么舒適啊。春婆婆慨嘆著,剛在試鞋的軟椅上坐下,服務(wù)員就殷勤地過來打招呼,問她想買什么樣式的鞋?春婆婆擺了擺手,營業(yè)員莞爾一笑,客客氣氣地說:“不買鞋,這里是不能坐的。您要想休息,坐扶梯上樓,拐角處有椅子。”營業(yè)員溫和地勸她離開,春婆婆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起身走到扶梯處,上樓,果然看到了鏤空的金屬椅子。
春婆婆隨身帶著一個藍布兜,里面裝著一塊手絹,一瓶水,一小包芥末青豆,半卷手紙,還有一冊連環(huán)畫。她年輕時為了打發(fā)寂寞的長夜,買了不少連環(huán)畫。別看她不識字,但連環(huán)畫的情節(jié),大都看得懂。她喜歡那些根據(jù)中國古典名著改編的連環(huán)畫,今天帶來的便是《武松打虎》。春婆婆坐下后,打開藍布兜,取出水瓶,先潤了潤嗓子,然后拿出連環(huán)畫,愜意地翻起來。正看到趣味處,打掃衛(wèi)生的來了,喚她抬起腳來。春婆婆畢竟歲數(shù)大了,再加上一路走來有點乏了,腿抬得不夠高,穿藍袍子的女人,無法將墩布順到春婆婆腳下,呵斥她:“老太太,別把這兒當敬老院,哪兒來回哪兒去吧!”她的話音剛落,對面賣褲子的胖女孩幫腔說:“這歲數(shù)了還在外亂跑,估摸是個要飯的!找保安攆她走!”春婆婆沒有想到剛落座,就遭到員工的奚落??磥磉@里的人并不歡迎她。這座城市可蹭暖的地方海著去啦,何苦在這兒受羞辱呢!
走出奧維斯商場,春婆婆站在寒風凜冽的街頭,蒼涼四顧,心下茫然。自己該去哪兒呢?醫(yī)院?候診大廳椅子多,也夠暖和,可是去那兒的都是看病的,侵占病人的座位于心不忍,再說醫(yī)院噴灑來蘇水,那股爛韭菜似的味兒,她受不了。去火車站?雖然不會有人攆她,可候車大廳人來人往的,聲音嘈雜,空氣也不好。春婆婆突然想起近在咫尺的海城橋下有個鮮花批發(fā)市場,隆冬時節(jié),即便不為蹭暖,看看鮮花,也是享受,于是朝那兒走去。
推開鮮花批發(fā)市場的門,就等于從冬天撞入春天了!市場里花香撲鼻,姹紫嫣紅。攤主是清一色的女人。春婆婆每走過一家攤位,賣花的都親切地問她:“您買什么花?做什么用?”春婆婆帶著歉意說:“俺就是看看?!彼齻兡樕系男θ?,立刻就凋零了。裝鮮花的塑料桶錯落有致地擺在地上,顏色多樣的康乃馨、玫瑰、菊花、百合是花市的主角,而白色的滿天星和紫羅蘭則是配角。春婆婆看了一圈,開始懷念自己早年在江畔賣的那些野花了。那樣的花兒被夜露滋潤過,被月光照耀過,被蜜蜂和蝴蝶親吻過,被微風吹拂過,所以那花兒內(nèi)里內(nèi)外地燦爛!而市場的花朵,是栽培出來的,愣頭愣腦不說,一些花兒的葉片上,還殘留著農(nóng)藥的淡白痕跡。不是節(jié)日,也不到周末,市場里的顧客并不多。有兩個買花的引起了春婆婆的注意。一個是穿黑大衣的女人,她紅腫著眼睛,一臉哀戚,要了一籃白菊花,說是去火葬場送朋友;還有一個是生著一對虎牙的小伙子,他樂呵呵地買了一籃玫瑰,說是妻子剛在醫(yī)院給他生了個男孩。看來不管在哪兒,生與死,總是人間最廣泛的消息。春婆婆轉(zhuǎn)第二圈時,對花已了無興趣了。她甚至覺得,這滿場的鮮花,還不如自己捏的蠟花招人憐惜呢。也就是這個瞬間,春婆婆做出了開栓的決定,她不想四處蹭暖了,她要讓暖氣吹散玻璃窗上的霜花,讓窗格里的梅園,在她眼里明亮起來。
第六章 臘月的起訴
春婆婆家入冬后竟沒有開栓,這消息一傳出來,把玉門街的人都嚇著了。
王老悶見著春婆婆,“啊呀啊呀”叫著,說:“今冬這么冷,您老怎么想的呢,為著省錢?”
春婆婆故意說:“俺看你家暖氣跑水,擔心俺家開栓也跑水,把趙老師家再淹一次,人家那屋子還怎么做新房?他這歲數(shù)了,好不容易遇著個對路子的,不易呀?!?br/> 王老悶“哼”了一聲,說:“就他這么計較,哪個女子跟了他,算是倒霉啦!”
鄭二愣見著春婆婆,“嘖嘖”叫著,揉搓著眼睛,淚汪汪地說:“春婆婆啊,您可叫我開了眼了!我這四十多歲的骨頭,都受不了這份冷,壓箱底的厚棉褲,今冬都穿上了!我估摸著呀,您的骨頭是鐵匠鋪打出來的!”
春婆婆“撲哧”一聲笑了,說:“還別說,俺就是在鐵匠鋪被人撿著的!跟鐵有緣,鐵骨是指定的了!”她反過來同情鄭二愣,說今冬冷,煤燒得多,煙塵大,估摸著他的眼睛在這樣的空氣中,比往年流淚要甚,囑咐他少到街上站著,屋里空氣咋也比外面好。
鄭二愣沒有好氣地說:“屋里有啥好空氣?地下室圈著一群雞,地上是咸菜壇子,再加上個吃煤球的爐子,哪個是散好氣的?”
春婆婆說:“你家小咸菜擦雪花膏,她身上有好氣呀?!?br/> 鄭二愣用手拍了一下腦門,苦著臉說:“她擦雪花膏倒好了,那味兒不嗆嗓子!可前段她去商場給二買皮夾克,抽獎抽中了瓶香水回來。這香水一噴,我的天吶,直打鼻子!我估摸著夏天用它趕蒼蠅蚊子都行,省得買殺蟲劑了!”
春婆婆聽鄭二愣這么說,逗他,“你就是只大蒼蠅,你媳婦噴那香水,為著就是趕你呀,省得你一天到晚地跟她黏糊!”說完,朝黃雞白酒去了。
黃雞白酒門前的兩棵老榆樹,被越冬的煙火給熏染得塵垢滿面,像兩個剛從煤坑升井的礦工;而那棵撲向屋頂?shù)挠軜洌P旋的虬枝黑黢黢的,就像黑夜叉。
馮喜來見著春婆婆,舌頭像是被熱水燙著了,話都說不利落了:“老神仙喲———老神仙———可不敢拿———拿身子骨開玩笑呀———”
春婆婆摘下圍脖,搭在椅背上,慢慢坐下來,輕描淡寫地說:“俺想把自己凍成冰美人來著,可是老天嫌俺老,不待見,呵呵,給趕回來了,還得來這里喝酒吃豆子?!?br/>
春婆婆今天來黃雞白酒,多要了兩個菜,為的是請尚易開,咨詢他點法律上的事情。她和劉藍袍去了供熱站,人家告訴她不繳納全額取暖費,是不會給她開栓的。春婆婆覺得這不合理,自己家入冬以來沒開栓,應(yīng)該刨除掉這部分錢。
那天從海城橋下的鮮花批發(fā)市場出來,春婆婆順路到一家面館吃了碗面條,回到玉門街后,直奔劉藍袍家,想著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暖透身子,下晌去供熱站繳費,讓家里熱起來。
春婆婆進了劉藍袍家,先聽見一陣咳嗽聲。劉藍袍穿著藍袍子,坐在女池入口的硬木椅子上,面色灰黃地織著毛襪。屋子感覺不如往年暖和,春婆婆還以為這是今年停熱,造成的溫度下滑呢。劉藍袍見著春婆婆,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眼圈紅了,說家里入冬后倒霉透了,先是許前感冒了,高燒不退,去醫(yī)院點滴了十一天,才算治好。誰想到他剛好,她就感冒了。好在不發(fā)燒,只是咳,她自己去藥店買了幾種藥,吃了一個禮拜了,也沒怎么見輕。天太冷了,她怕小巴奪上學凍腳,給他織毛襪子,織了兩天了,一只還沒織完,因為咳嗽大發(fā)了手直哆嗦,老是掉針,好不容易把掉了的針挑回來,沒織幾下,咳嗽起來,又掉針啦!劉藍袍說到這兒時,許前拎著一桶煤灰,搖搖晃晃地從地下室出來,他的鼻梁和下巴上沾著煤灰,像是馬戲團溜出來的小丑,引人發(fā)笑。許前對春婆婆說:“叫她別織,她逞強,不聽!小巴奪火力旺,每回進家換鞋,我摸他脫下的鞋,鞋窠熱熱乎乎的,老母雞在里面都能孵雞崽!你說她凈作踐自己,干些沒用的活兒!”劉藍袍白了許前一眼,話里有話地說:“誰的孩子誰E41rtt5KpLd8/GH2IH8jzNste3l5qtTI54VH2nm6v0k=不疼?天這么冷,男孩子腳下涼,容易坐病,不給他穿暖點怎么行?”許前沒好氣地說:“那你干脆見天把他捂在被窩算了,一點都凍不著。”
春婆婆從他們的言語中,明顯感到氣不順。許前出去倒煤灰時,她小聲問劉藍袍:“和你家掌柜的鬧別扭了吧?”劉藍袍也不隱瞞,說是這段小巴奪很不省心,又開始逃課了,許前出去找,都是在網(wǎng)吧將他揪出來的。許前總拿話敲打她,說是這孩子要是隨他就好了,善良,本分,吃苦耐勞,他們不用操過多的心。言下之意,小巴奪根不正!劉藍袍頂撞丈夫,說是寧可要個惹事精,也不要個窩囊廢!夫妻倆結(jié)婚多年,終于因為小巴奪紅了臉。劉藍袍咳嗽著說,小巴奪也確實不爭氣,老朝家里要錢,迷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不說,剛上初一,就和同學稱兄道弟,在外吃吃喝喝,哪像個十五歲的學生呀。春婆婆幫劉藍袍出主意,過年的時候,帶小巴奪去殯儀館給他親爹燒點紙,讓他知道,她把他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他得好好學習,給死去的爹爭氣!劉藍袍說,去年她帶小巴奪去過一次,燒紙的時候,她叫著前夫的名字,讓他保佑小巴奪能有個好前程。小巴奪嫌她對著一盒骨頭渣子瞎念叨,神經(jīng)病一個,沒等燒完紙,就溜到小賣部買小食品去了。春婆婆聽了,只能跟著嘆口氣。
劉藍袍放下手中的活兒,服侍春婆婆洗澡的時候,春婆婆說浴池沒有往年熱乎,是不是停熱的緣故?劉藍袍這才告訴她,停熱得在供暖期開始前一個月去供暖部門申報,人家同意了,簽了協(xié)議,才能停熱。她去申報時,遭到拒絕。說是她家在底層,不符合停熱條件。她反復解釋自家開著浴池,有小鍋爐可以自主供熱,不會影響鄰居,可人家根本不聽,說只要是一樓的住戶,你就是家里安裝了十臺小鍋爐,也不能停熱。沒辦法,她只能硬著頭皮,交錢開栓。今年供暖不好,再加上洗澡的人少,地下室的小鍋爐燒得不旺,所以屋子溫度上不來。
春婆婆聽了劉藍袍的話吃驚極了,說:“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都沒聽說?”劉藍袍咳嗽著,捶著胸脯說:“哪好聲張啊,都知道這分戶改造,不叫我找您按手印,就沒這份折騰了。我為了省倆錢,讓不想分戶的人家跟著受罪,現(xiàn)在錢沒省一分,人家知道了,還不得笑話死呀?!眲⑺{袍喘著粗氣說:“人要是倒霉呀,喝口涼水都塞牙!取暖費沒省下,許前一個感冒又搭進去八百。如今不生病,就算是攢錢了!趕上今冬冷,沒多少人來洗澡,這塊收入也少了。許前說我家地下室有神靈,分戶改造動了地氣,嚇跑了神靈,這才處處不順?!?br/> 春婆婆撇著嘴說:“神靈膽子那么小,還叫神靈?”
春婆婆洗完澡,從浴池清清爽爽地出來,坐在椅子上,像小女孩似的咬著手指甲,哧哧笑了幾聲,才對劉藍袍說,你沒在取暖費上賺著,俺倒是小賺了一筆!她說要用那錢,請她去黃雞白酒吃酒,讓她痛快一下。劉藍袍聽春婆婆說家里暖氣沒開,驚叫著:“天哪,您怎么受得了哇?!贝浩牌鸥嬖V劉藍袍,她白天四處蹭暖,晚上從黃雞白酒回來,老早就鉆進被窩了。劉藍袍紅了眼圈,說:“都這歲數(shù)了,何苦省那倆錢,遭這份罪呢。早知道,就接您來家里,擠擠住了。”
劉藍袍見春婆婆興致勃勃的,便將剛才說過的話又重復一遍,提醒她如果沒做停熱申請,即便家里沒開栓,取暖費也是一分都免除不了的。
春婆婆說:“沒人告訴俺,停熱還得跟他們申請呀?!?br/> 劉藍袍說:“樓門口早就貼出通知了,我哪能想到您家不開栓呢,沒跟您說?!?br/> 春婆婆說:“俺不識字,他們貼什么,在俺眼里都是沒字的白紙。再者說了,樓門貼的紙,萬一貼得不牢靠,三五天就被風給吹沒影了!就是牢靠的,不出半拉月,也被別的紙給蒙上了,誰注意呀!他們改造后不是一戶一栓嗎?那栓是什么?就是他們安的鎖頭呀!他們鎖了鎖頭,鑰匙揣在自己懷里,還讓人簽協(xié)議,太霸道了吧?”
劉藍袍見春婆婆動了氣了,連忙安慰她,說是她的情況特殊,特殊情況應(yīng)該特殊對待,估計他們會對她網(wǎng)開一面,春婆婆這才和顏悅色了。
然而午后劉藍袍陪著春婆婆去供熱站申請開栓時,卻碰了釘子。燙著一頭鬈發(fā)的女收費員,笑瞇瞇地說開栓可以,但是整個采暖期的費用必須交齊。春婆婆說:“姑娘,俺這些日子沒用熱氣呀,沒使的東西,你們非收錢,昧良心呀。”收費員說那沒辦法,供熱條例規(guī)定的是按采暖期來收費,而不是按月收費,所以不管你是在采暖期開始還是中期開栓,都得交全款。春婆婆說:“那俺今冬就不開栓了,再挺幾個月,不就可以不交了嗎?”收費員說那也不行,她家沒做停熱申請,沒簽協(xié)議,就是一冬不開栓,這筆錢最終也得補上,如果現(xiàn)在不交,將來還得加收滯納金。
春婆婆“嘖嘖”叫著,說:“這不趕上早年放高利貸的了嗎?!?br/> 春婆婆家沒有供暖,現(xiàn)在想開栓,卻要繳納一個供暖期熱費的消息,經(jīng)劉藍袍和許前一傳播,很多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同情她,說供熱方這是欺負不識字的老人,應(yīng)該跟他們打官司。春婆婆不喜歡官司,她覺得打官司就是捧著一團亂麻過日子,心里堵得慌。可如果全額繳費,這段日子的凍算是白挨了,心有不甘,再加上大家都為她叫屈,春婆婆便找到老喬,讓她請尚易開幫著出出主意。
春婆婆約尚易開午后三點到黃雞白酒。實心眼的桂香,三點一到,就把酒菜擺上桌了!可是三點二十了,滾燙的砂鍋豆腐不冒熱氣了,尖椒肉片也半涼了,也沒見尚易開的影子。馮喜來蹺著二郎腿,叼著香煙,嘩啦啦地翻著報紙,跟春婆婆說風涼話:“老神仙,我跟您打賭,尚律師肯定要遲到半小時!他一進來就得說,他那兒太忙了,脫不開身,他是推掉了一個重要的事,趕過來的。要是我猜中了,您得賞我盅酒呀!”
春婆婆說:“你要猜中了,往后我就叫你小神仙!”
馮喜來笑了,說:“黃雞白酒要是有倆神仙,得天天用笸籮裝銀子了!”
不出馮喜來所料,黃雞白酒門楣上懸掛的老式掛鐘,響起短促的半點報時鐘聲時,尚易開推門而入。他穿一件老式人字呢大衣,戴一頂旱獺皮帽子,一進門就對春婆婆說:“真對不起!我本來兩點就從事務(wù)所出來的,可是剛下樓,碰到兩個顧客!他們慕名而來,讓我們幫著打一個數(shù)額巨大的經(jīng)濟糾紛的官司。我一想春婆婆的事兒不能耽擱,跟他們說了一半,就往出走,誰想到省政府那兒堵車,您看緊趕慢趕的,還是晚了半個鐘頭!真是對不住哇?!?br/>
尚易開話音剛落,春婆婆就憋不住樂了,她吆喝馮喜來:“小神仙,快把菜端灶房去,讓桂香給熱熱!砂鍋豆腐不燙,就沒吃頭了!”
馮喜來撇下報紙,手舞足蹈地走過來,捧起砂鍋,沖春婆婆眨了眨眼睛,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去灶房了。
尚易開脫下大衣后,春婆婆發(fā)現(xiàn)他穿著西裝,扎著紅格子領(lǐng)帶,不像平時穿得那么隨便,這讓她很意外。尚易開解釋說他們做律師的,要取得當事人的信任,得穿莊重些,這是職業(yè)習慣。春婆婆好不感動,心想為區(qū)區(qū)幾百元的取暖費,人家這么上心,實在是過意不去啊。尚易開脫大衣時,還看不出老相,可他一摘下帽子,好像一下子長了十歲,春婆婆沒有想到他謝頂?shù)眠@么厲害了!他頭頂那塊寸草不生的區(qū)域,以前只是雞蛋那么大,現(xiàn)在卻無限擴張,青光閃耀,就像頂著張白面餅。春婆婆想起馬奔像他這般年齡時,頭發(fā)漆黑濃密,活力四溢,每個夜晚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將她滋潤得像春天的楊柳一樣,便明白老喬之所以臃腫起來,是因為尚易開已不再滋養(yǎng)她了。她很為他們難過。
因為懷揣了同情,尚易開落座后,春婆婆夾了幾顆麻油蠶豆到他的碟子,囑咐他多吃豆子,身子骨會強旺。尚易開點著頭,拿起碟子,將豆子一股腦倒進口里,沒怎么嚼,就咽下去了,還煞有介事地叫著:“好香———”這讓春婆婆更同情他,一個人吃東西這么馬虎,說明活得越來越潦草了。春婆婆跟他談事時,便不想讓他過于勞神了,“唉,供熱站也真欺負人,俺家至今沒開栓呢,非要收俺一個冬天的取暖費!俺氣不過,鄰居們也氣不過,都支持俺打官司??墒悄阋粊硌?,俺想著九十多了,還能坐在這兒吃豆子喝燒酒,該知足了,就不想置這個氣,跟他們打官司了!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不如意者常八九,不跟他們掰扯了,圖個心靜!來來來,咱娘兒倆今天只為吃酒,不談官司了!”春婆婆給自己和尚易開斟滿酒,端起酒來,一飲而盡!春婆婆飲酒,一滴未灑,無比暢快,而尚易開卻手抖得灑了半盅酒,把筷子都淋濕了。他一放下酒盅就急切地對春婆婆說,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公民,碰到不公的事情,千萬不要放棄訴訟的權(quán)利!他說從老喬那兒得知她的遭遇后,已經(jīng)給一家報社打了熱線電話,反映了她的情況。報社表示,如果他們代理春婆婆的案子,法院正式受理后,他們將追蹤報道這場官司。
馮喜來將熱氣騰騰的砂鍋豆腐重新端回來時,聽了這話,“嘖嘖———”叫著,對尚易開說:“報紙跟進官司,那你的律師事務(wù)所就跟著出大名了!你得付給春婆婆廣告費!”
尚易開的臉紅了,說:“我主要是為春婆婆討公道!”
春婆婆見尚易開如此情態(tài),知道自己打官司于他的事務(wù)所是有好處的,她又改了主意了,想幫幫他,問他如果真打官司,勝算的可能性有幾成?
尚易開說:“五成!”
春婆婆說:“五成還打它做甚?”
尚易開說:“官司沒開始打,輸贏都在五五成。律師的職責,就是幫助當事人,把五成的官司打成六成,六成不就贏了么!”
春婆婆干脆利落地說:“那就奔著六成打吧?!?br/> 尚易開沒有想到春婆婆轉(zhuǎn)變得這么快,連忙給春婆婆敬酒,不過因為太激動了,端起酒來,又弄灑了,這次淋濕的不是筷子,而是他的衣襟。他興奮地對春婆婆說:“為了六成干杯!”
尚易開對春婆婆說,為取得證據(jù),她可以按供暖部門的要求,在開栓前,將整個采暖期的費用交齊,留下發(fā)票,待官司勝訴,供暖部門將退回不該收取的那部分不說,還得對她進行精神損害賠償。春婆婆不懂什么是精神損害,問尚易開,待他解釋完,她搖著頭說:“那可不中!生氣歸生氣,他們也沒把俺氣出毛病,要那個錢,不成了訛詐嗎?”
尚易開說:“您老就別管了,官司都這么打,到時我讓鄰居們給您出具精神損害的證言,您放心地來這兒喝酒就是了?!?br/> 他這么一說,春婆婆的心沒放下,反而提溜起來了。
在哈爾濱,進入十二月的太陽,算是戀上黑夜了。才四點鐘,它就支持不住了,向著黑幕沉沉墜落。想必它落的時候,被飛鳥或是濃重的云給刮傷了吧,光明消失后,西邊天常隱現(xiàn)幾縷暗紅的晚霞。然而要不了多久,晚霞就成了陳年的春聯(lián),隨風飄逝了,整座城市陷入無邊的黑暗。這樣的黑暗幽深漫長,次日早晨七時許,太陽才磨蹭著從東方升起。想必它與黑夜纏綿過分了吧,冬日的太陽血色不足,蒼白慘淡。
春婆婆家終于開栓了!這個日子是尚易開為她選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也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為了等待這個日子,此前的幾天,春婆婆是在劉藍袍家度過的。她和小巴奪擠在一張床上。她自編了不少鬼神故事嚇唬小巴奪,什么逃學的孩子頭發(fā)里容易生毒蜘蛛,愛去網(wǎng)吧的孩子腳丫會變成大螃蟹!小巴奪聽完,笑嘻嘻地說,頭發(fā)里生毒蜘蛛,把頭發(fā)剃光不就行了!腳丫變成大螃蟹可太好了,飯館的螃蟹那么貴,學生們吃不起呀。春婆婆聽小巴奪這么說,哭笑不得。
開栓的這天早晨,很多人聚集在春婆婆家。當供熱站的工人,用特制的扳手打開她家的暖氣閥門時,春婆婆家的暖氣管,就像蘇醒的蛇,開始嘶嘶叫了。劉藍袍的感冒雖然沒好利索,但已經(jīng)不那么咳嗽了,她不斷地撫摸暖氣片,試探暖氣是否春風般蕩漾其中了。王老悶?zāi)兀攸c查看暖氣的各個銜接點,看是否有漏水現(xiàn)象。鄭二愣性子急,他挨屋竄,見暖氣上來得慢,就說集中供暖沒有自家的煤爐子好,那個熱得快。一直袖手站著的尚易開,嫌鄭二愣太鬧人,趕他回煙火街賣活雞去。馮喜來說:“就是,再不回去,小咸菜就把你的雞給賣了!”鄭二愣聽出了弦外之音,踹了馮喜來一腳,說:“對呀,小咸菜把我的雞賣到黃雞白酒,讓你家桂香吃個夠!”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春婆婆家雖然沒像王老悶家的暖氣惹大麻煩,小麻煩還是有的。她家廚房的暖氣管,在眾人散去后,臨近中午,有一處接縫漏水了。由于各種管線的改造,廚房是重心,所以這個地帶,上下樓之間的漏洞多,薄弱之處多。這邊淌水,很快就滲到樓下了。春婆婆正想鎖了房門去黃雞白酒,趙孟儒咚咚敲門,告訴她廚房漏水了!春婆婆說自家沒加一組暖氣片,完全按供暖改造鋪設(shè)的管線,現(xiàn)在出了問題,他們應(yīng)負全責。趙孟儒幫春婆婆打電話給供熱站,做了故障申報。對方聽說漏水不是很嚴重,磨蹭到下午兩點才來。在這之前,春婆婆怕趙孟儒家廚房被淹,將漏水處放上臉盆,接滿一盆就倒進水池,循環(huán)往復,所以修理員上門時,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了。
趙孟儒是紅磚樓里唯一一個對春婆婆晚開栓產(chǎn)生抱怨情緒的人。他說難怪入冬以來,他在家呆著,老覺得頭皮簌簌的,好像有冷風吹過,原來樓上沒開栓啊。春婆婆把這話學給王老悶,王老悶氣憤地說:“那我家素榮最近老說腳底涼,也得賴到您頭上不是?”王老悶歷數(shù)趙孟儒的種種不是,把他貶得一無是處,春婆婆有點聽不下去了,說:“不管怎么的,他給馮喜來家酒館的名字起得好呀。”王老悶“呸———”了一聲,說:“那也不是他起的,人家說古詩里就有這個詞,他是照搬過來的!”春婆婆說:“能揀好東西搬,也是本事。”
冬至一過,就是臘月了。尚易開這天來到黃雞白酒,拿來幾張印滿了黑字的紙,讓春婆婆按手印,說那是訴訟代理書。春婆婆按完手印后,尚易開用手指捋著稀疏的頭發(fā),對她說還需繳納一千八百元的訴訟代理費。春婆婆一怔,說:“俺又沒錯兒,怎么還得交錢———”尚易開對春婆婆解釋,律師事務(wù)所給當事人做代理,都得收費。不過官司勝訴后,這筆錢由敗訴方支付,最終會回到她手上的。春婆婆想了想,問:“那要是輸了呢?”馮喜來一旁聽了,“哎喲———”叫著,說:“老神仙真糊涂呀,要是輸了的話,您的錢可就是打水漂了!”春婆婆說:“那可就不上算了?!?br/>
馮喜來對尚易開說,像春婆婆這種情況,他們應(yīng)該免費代理。尚易開為難地說,自己是律師事務(wù)所的所長,不好開這個先例,不然以后別的律師都這么干,他就沒法經(jīng)營了。不過他保證,這筆錢最終會回到春婆婆手中!如果春婆婆輸了官司,他就是個人出錢,也不會讓老神仙有損失。春婆婆聽他這么說,也就沒顧慮了,去銀行取了筆錢,交給尚易開。
春婆婆的訴訟請求,法院很快受理了。尚易開聯(lián)系的那家報紙,開始做跟蹤報道,在輿論上取得了優(yōu)勢。馮喜來買報紙比以前更積極了,有關(guān)春婆婆案件的消息,他會一字不落地念給她聽。他說:“尚易開的律師事務(wù)所,本來是匹快死的馬了,現(xiàn)在靠著老神仙的官司,這馬不但活了,還跑得歡實了!”他嫌尚易開沒有在采訪中提到黃雞白酒,春婆婆在授權(quán)代理書上按手印,是在他這兒呀!他給尚易開打電話抗議,尚易開答應(yīng)他,下次采訪時,讓記者來黃雞白酒。果然,半個月后,春婆婆的事件再度上報紙時,有了黃雞白酒酒館的名字。馮喜來將那張報紙貼在北墻上,客人一進門便可望見。
臘月中旬的一個午后,是個周末的日子,春婆婆在黃雞白酒吃酒,順手將馮喜來丟在桌上的報紙拿過來,結(jié)果她從一張新聞圖片中,看到了一群瘦骨嶙峋的貓!她一眼就認出了其中的花花!春婆婆不知道花花失蹤了這么久,怎么會突然在報紙上出現(xiàn),連忙喊馮喜來給她讀報。原來數(shù)月前,有幾個民間的動物保護者,收容了一批流浪貓。報道稱這些貓,少數(shù)是走失,多數(shù)是因為老了,病了,或是主人看上了更時髦的貓,而遭遺棄的。動物保護者收容了一批流浪貓,租了間地下室,義務(wù)喂養(yǎng)它們。這個舉動,得到很多人的同情,人們紛紛解囊相助。可是一周以前,記者回訪這個收容站時,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流浪貓一只都不見了。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這些人其實是靠著收容流浪貓,博取人們的同情,據(jù)此斂財。得了錢后走人,把貓放掉,讓它們繼續(xù)流浪。馮喜來指著報紙的那群貓,說這張照片,還是當時記者前去采訪,幫他們呼吁時拍攝的,如今這些貓去向不明。
春婆婆氣得發(fā)抖,說:“這么說,花花不知去哪兒了?”
馮喜來說:“肯定又四處流peV9jVpXiBNIiUKaExjmol6tcrPggWSl6VC7Xfd9Py8=浪啦!保不齊哪天會回到玉門街,畢竟它熟悉這兒呀。”
春婆婆這天回家,心里惦著花花,一點好心情都沒有。趕巧進樓門時,又碰到了那個提著好吃的、來度周末的女大學生。她沒有好氣地對她說:“姑娘,要自愛呀,別當人家手里玩著的貓,最后玩膩煩了,給扔在街上,就成了流浪貓啦!女人的春光不多,可別灑在不值當?shù)哪腥松砩习 !?br/> 那女大學生聽了后,一邊上樓一邊咯咯樂。待她走到樓梯轉(zhuǎn)角處時,回過頭來,說:“男人想讓我成為流浪貓,我就先讓他成為流浪狗!放心吧———老婆婆!”
春婆婆進了家,說不出的疲憊。她打開燈,湊到窗前,想看看窗格里的蠟花,讓心亮堂一下??墒俏葑优瘹獠蛔?,再加上傍晚戶外寒氣上浮,玻璃窗又滿是霜花啦。賞不了窗格里的梅園,春婆婆便打開五屜柜,取出馬奔的煙袋鍋。她將它當成笛子,橫在嘴畔,對著煙鍋輕輕吹了起來。別說,它還真的出聲了,“噗噗噗———”的,好像煙管里鉆進了一只飛蛾,正快樂地飛舞著。春婆婆想,這只飛蛾一定明白,撲向光明就是死亡,所以將幽暗的煙管,做了自己的天堂。
第七章 判決
出了正月,打春了!哈爾濱的冰雕雪塑,這些冬季大放異彩的美人,因為戀著寒風和飛雪,不肯將冰心交與春天,紛紛解體了,大街小巷泥濘不堪。行路者頻頻遭到稀泥的暗算,那些經(jīng)營擦鞋店的人,就樂開懷了。不過他們也高興不了多久,也就半個月吧,回暖的太陽會將面團似的稀泥烘干,讓它們不能在人的鞋子上作祟了。
和煦的南風一旦成了哈爾濱的主宰,顯赫一時的北風,就成了窮寇了。一到這時節(jié),玉門街出租房的生意就格外好。賣涼糕盆花的,修鞋的賣菜的,這些春夏秋活躍在煙火街的小生意人,又攜家?guī)Э诘鼗貋砹?。他們租的多是住戶私接的棚廈,不算水電,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塊。租戶太多,棚廈不夠使了,有的人家又開始在空地亂蓋房子了!他們豎起單磚墻,上覆石棉瓦,開上一兩個小小的窗子,就算房子了。這些違章建筑,讓一些老榆樹飽受欺凌。它們有的被蓋在棚廈中,下半截身子在屋里,被住戶釘上釘子,當衣帽架使了;上半截身子穿過屋頂,與煙囪比肩而立,塵灰滿面。還有的榆樹,干脆被砌在水泥外墻里,像是遭到綁架了。而這樣的榆樹,大都活了一個世紀。春婆婆心疼與己同齡的它們,感覺像是自己被五花大綁了,憋屈得慌。所以當記者再次來到黃雞白酒,采訪她對即將開庭的官司有什么想法時,春婆婆只說了三言兩語,便把記者引到玉門街深處,讓他救救那些老榆樹。記者沒有料到這片曾經(jīng)多次報道的區(qū)域,如此的臟亂差。街巷中垃圾遍地,讓人難以下腳,違建的棚廈由于沒有衛(wèi)生間,一些住戶竟然把門前的路當作了茅坑,尿騷味熏得人直反胃。記者說,很多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都關(guān)注玉門街一帶的改造,提案提了不少,政府也一度作過規(guī)劃,想把這里的俄式老建筑都保護下來,將其他的拆除,建成民俗花園、商務(wù)花園、啤酒花園、家庭旅館等??墒怯捎诜N種原因,一直對它難以下手。
春婆婆說:“把這兒拾掇得干干凈凈的,不改造也挺好。俺剛搬到這兒的時候,樹是樹,花是花,草是草,現(xiàn)在呢,花草差不離沒了,這些老榆樹再保護不好,哈爾濱的小鳥又少了片林子。一座城只有人聲車聲,少了鳥鳴,這城還有什么意思呢?!?br/> 記者點頭稱是,端著照相機,將那些遭侵害的老榆樹悉數(shù)拍下,回報社了。
春婆婆沒想到,關(guān)于受虐的老榆樹的報道,第二天就登上了報紙的“民生關(guān)注”版面,她說那記者是她見過的最神的農(nóng)民,白天育苗,半夜插秧,清晨秧苗就結(jié)籽了!她在黃雞白酒,拈著馮喜來給她讀完的這份報紙,直說下次記者再來,一定請他喝一盅。說要是他沒有對象的話,就給他介紹個好姑娘。馮喜來說:“你哪認識女孩子呀!除了我家桂香,就是老喬和葛素榮,哪個不是人老珠黃的貨?”馮喜來敢這么說,是因為桂香給春婆婆買干豆腐去了。
春婆婆說:“誰說我不認識女孩子?我對面就住著個天仙兒似的女大學生!”
馮喜來說:“誰不知道呀,她是被人包養(yǎng)的,可別埋汰人家小伙子了!”
春婆婆立刻就情緒低落了。是啊,對門的房客,實在讓她堵得慌。她為此去花園派出所找過民警,讓他們周末上門,將那個啤酒肚的男人給逮住,關(guān)他個十天半個月的。民警熟悉春婆婆,對她說,他們至多是個非法同居,這事情如今多了去了,不好管。春婆婆便抱怨現(xiàn)在的民警不如從前好,以前常查戶口,誰敢在家干壞事!說得民警們都樂了。春婆婆想著房主從南方回來避暑時,建議他們以后租房子,可不能選這樣的,這不等于在他家開窯子嗎?
桂香買干豆腐回來了,她一進門就中了彩似的嚷:“報紙可真厲害呀,上邊派下來人了,正查老榆樹旁的違章建筑呢!”馮喜來聽了,連叫了幾聲好,情緒高漲地說,玉門街一帶的老住戶,靠著違章建筑,這幾年發(fā)了大財了,政府相關(guān)部門,早就該重拳出擊。他希望對那些違章建筑一律拆除,讓這些人跟自己在股市一樣,也栽個大跟頭!他那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讓春婆婆心里很不舒服。
桂香把卷了羊角蔥的干豆腐卷捧給春婆婆的時候,王老悶哭喪著臉來了。最近葛素榮下了班,不下廚房,常來這兒吃晚飯,他只好在雜貨鋪的煤爐子上,煮方便面吃。這么對付下來,胃病犯了。他懇求桂香:“以后她再來,不管點啥,你都說沒有,她沒的吃,也就回家做飯了!你說哪有女人不給老爺們兒做飯的呀。”
桂香為難地說:“素榮姐要的,不是打鹵面,就是蛋炒飯,十塊八塊的東西,哪個店沒有?。烤褪遣辉谖疫@兒吃,別處也有,我怎么好回絕呢。”
葛素榮來黃雞白酒吃晚飯的事兒,春婆婆聽說了。不過她來時,自己已回家了,從沒碰上過。大家都說葛素榮這是學春婆婆呢。春婆婆見王老悶這段日子瘦了一圈,面色青黃,也覺葛素榮做得過分了,便幫他出主意,說是只要葛素榮來黃雞白酒,他就關(guān)了雜貨鋪,買上大魚大肉回家下廚,大吃大喝,葛素榮見了,自然受不了,還得給他下廚。為什么呢?家里飲食開銷大了,廚房不清潔了,都是愛家的女人不能忍受的。
王老悶說:“可惜我不會做呀?!?br/> 春婆婆說:“這有什么難的?買了豬排骨,放上蔥姜、花椒、大料、桂皮,添上水煮,熟時撒點鹽,就能吃了。要不你就去鄭二愣那里買只雞,用山藥燉著吃,提氣養(yǎng)胃!”
馮喜來說:“老神仙,您不愛吃葷腥,怎么這么熟悉做法呀?!?br/> 春婆婆說:“別忘了俺也做過新娘子!年輕力壯的男人,哪個不愛葷腥?當年俺可是沒少給馬勝他爹做雞呀魚的?!闭f完,輕輕嘆了口氣。
王老悶說:“鄭二愣家昨晚又被掐傷一只雞,正好賤賣,才十塊錢,我買回家燉了!”
馮喜來說:“你也不怕吃出禽流感來?”
王老悶說:“你也真沒知識,禽流感可不是這么得的。估摸著是黃鼠狼溜進地下室,把它掐成這樣的。雞又沒死,肉是新鮮的,不礙事?!?br/> 鄭二愣家的雞舍,開春之后,不止一次遭到不明動物的襲擊了。地下室唯一的氣窗,在這個罕見的嚴冬里,不敢打開,所以這一冬,鄭二愣在家沒聞到一點好空氣。有次他去看電影,剛落座,鄰座的女人便嘟囔:“怎么一股雞屎味?”掩著鼻子換到別的座位了,這使鄭二愣深受刺激。他再去看電影時,不光換衣裳,還要洗個頭了。所以四月天氣剛轉(zhuǎn)暖,鄭二愣就迫不及待地開雞舍的氣窗了??蓻]有想到的是,氣窗打開后,雞舍不太平了,已有三只雞被神秘地掐傷了。大家都說這是黃鼠狼干的??纱浩牌挪贿@么認為。黃鼠狼會打洞,不需走氣窗;還有,黃鼠狼喜歡夜間出動,而來鄭二愣家雞舍的家伙,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它掐傷的雞都不大,掐傷的部位有時是脖頸,有時是翅膀,有時是脊背,說明這家伙雖然兇殘,但是生手,不得要領(lǐng)。小咸菜只要聽見地下室的雞發(fā)出驚恐的叫聲了,就知道那家伙又來了。她奔向地下室,它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建議給氣窗釘個紗窗,設(shè)道屏障,可鄭二愣說要想徹底解決問題,必須消滅了那家伙才是。
擠占老榆樹生長空間的違章棚廈,四月中旬時,被執(zhí)法部門拆除了。那天剛好馬勝過來,他還以為這里開始了拆遷改造,母親得到大筆補償費了,歡喜了片刻。春婆婆一見兒子登門,立刻耷拉下眼皮,佝僂起腰。馬勝坐下后,給了母親一千塊錢,央求她把房屋名字變更成自己的,說是要開燈飾城,投入大,他去銀行貸款,可是銀行評估了他的房子,說價值低,不夠做抵押的。他說即便這套房子的名字變成他的,也不會住進來,請她放心。其實春婆婆知道,像馬勝這歲數(shù)的人了,銀行是不給放貸款的,他這是編瞎話騙她將房產(chǎn)過戶給他。因為去年的時候,馮喜來七十一歲的舅舅,想貸款做點小買賣,跑了好幾家銀行,都說他超出貸款年齡了,他只好找外甥借。馮喜來借給舅舅一萬,讓他打欠條,把舅舅給氣跑了,春婆婆當時還嫌馮喜來小氣呢。
春婆婆將兒子給的錢,立馬還給他,歪到沙發(fā)上,說是昨夜沒睡好,昏沉得支持不住了,要睡一覺。馬勝知道母親不待見他,雖然滿心不快,但為未來計,不好發(fā)作,便把那一千塊錢放到沙發(fā)上,說:“看著買點啥好吃的吧?!逼鹕碜吡?。
哈爾濱的供暖期,從十月二十日始,至次年四月二十號結(jié)束。有時氣溫回升快,四月初吧,暖氣就若有若無了??墒墙衲旯枮I氣候異常,進入四月,熱了沒幾天,一場春雪突襲,氣溫又降至零度以下,倒春寒讓供暖企業(yè)措手不及,為了利潤,他們已不再儲煤了。鍋爐燒不旺,送出來的暖氣自然氣若游絲,無法達到供暖的室溫標準。很多小區(qū)的老人和兒童,都被凍感冒了,市長熱線快被供暖投訴打爆了。
就在這個時節(jié),春婆婆家發(fā)生了一場火災(zāi)?;馂?zāi)是對門的女大學生引起的。她和那男人來度周末,因為屋子冷,徹夜開著電暖氣。女大學生離開出租屋時,忘了關(guān)閉電暖氣,它超負荷地運轉(zhuǎn),引燃了老化的電線?;馂?zāi)發(fā)生在白天,發(fā)現(xiàn)得及時,報警及時,消防車來得及時,所以救住了。不過,春婆婆家的廳堂,還是跟著遭殃了?;饛拇皯袈舆^來,將窗格里的梅園燒成灰,將她心愛的五屜柜也燎傷了。消防員在清理火場時,春婆婆回到一片狼藉的家,奔向五屜柜,見煙袋鍋還在,只不過被熏得黑黢黢的了,她舒了口氣,說:“好家伙,這回你可是抽了場大煙。”
消防車救火的時候,圍觀者中,有剛被拆除了棚廈的住戶。他們知道是春婆婆為了幾棵老榆樹,引來了記者,斷了他們的財路,心生憎恨,巴不得紅磚樓一股腦燒掉,讓她無家可歸,所以看著火熄滅了,他們就像是看一出戲,沒到高潮卻謝幕了,有些悻悻然。
火災(zāi)后,人們試圖尋找那個女大學生,可是沒人知道她的聯(lián)系方式,更不知道她在哪里。周末到了,她和那男人竟也不來了,好像知道闖下大禍似的。馮喜來說,紅磚樓的這場火災(zāi),第二天見了報,估計他們看到這消息,不敢回來了。王老悶只好打電話給原房主,告訴他家里遭火災(zāi)了,讓他們快回來。房客人間蒸發(fā)了,春婆婆家的損失自然無人包賠。不過她也不難過,說是家里不過燒掉一扇窗,五屜柜收拾收拾還能使,熏黑的屋子也能刷白,一把火能燒掉一個窯子,這點損失值當。春婆婆最難過的是,滿市場找不到經(jīng)營木窗的,她只好換成塑鋼的。坐在冰冷的鋼窗前,她覺得窗外的春天,仿佛帶著股生鐵的味道。
四月二十七號,春婆婆的案子,在法院公開審理了。那天玉門街的很多老住戶都去法院旁聽,春婆婆坐在黃雞白酒等消息。當馮喜來在正午時,將她敗訴的消息帶回來時,春婆婆的眼前一黑。她沒有想到,這世界的光明,不知在什么時候,與她這樣的老人,悄悄作別了。
春婆婆輸了官司,尚易開反而情緒高漲了。他要春婆婆上訴到中院,說是這個案子打下去,必勝無疑,而且會成為經(jīng)典案例。他擬好了上訴書,讓春婆婆按手印,一切仍由他代理。春婆婆沒有按那個手印,她說自己的手指是上天賜予的花朵,得好好帶回去,不能再把指紋留給人間了。她朝尚易開要來屬于自己的那份判決書,當作餐巾,墊在桌上,喝了一下午的酒。她離開黃雞白酒時,將吃剩的豆子包在判決書里,說是春天來了,花花該回來了,她要把豆子帶給它。
花花也確實回來了,四月的最后一天,一個無比晴朗的日子,鄭二愣設(shè)置在氣窗下的捕鼠器,終于逮住了殘害雞的元兇,它就是花花。特制的捕鼠器殺傷力很大,將花花活活拍死了?;ɑㄊ莸孟耧L干了的臘腸,毛發(fā)骯臟,少了半截尾巴,大家猜那是凍掉的。它身上唯一還亮堂的地方,是它的眼睛。人們圍著花花慨嘆:貓死了還能睜著眼睛呀。
鄭二愣要把花花扔進煙火街的垃圾箱,春婆婆沒讓。她去王老悶的雜貨鋪借來一把鍬,親自動手,把它埋在黃雞白酒的老榆樹下。埋完花花,春婆婆去雜貨鋪還鐵鍬時問王老悶,葛素榮最近給他做飯了嗎?王老悶笑著說:“春婆婆,您這招真靈,她現(xiàn)在又回廚房了!她嫌漂亮衣服吊在衣柜里可惜了,在墻上釘了一個光板的衣服掛,將喜歡的衣服都掛上,一進屋就能望見。呵,不熟悉的人進了我家,還不得以為我家開著裁縫鋪呀?!蓖趵蠍炚f得喜滋滋的,可是春婆婆聽完,心里頓了一下,覺得有點對不住葛素榮。
春婆婆出了雜貨鋪,慢吞吞地朝黃雞白酒走去。她見馮喜來叼著煙卷站在煙火街上,仰頭望著老榆樹,便問他看什么。
馮喜來說:“我小時候,奶奶對我說,貓是由七個姑娘的魂靈變成的,現(xiàn)在您把花花埋在這棵樹下,我想它轉(zhuǎn)世了,是不是樹頂會站著七個仙女?”
馮喜來的話,催下了春婆婆的淚水。這段日子,她的心可不像眼前的春色這么明媚,說不出的委屈。玉門街的人,不像以前跟她那么親了!那幾戶被拆除了棚廈的住戶,見著她愛理不睬的;尚易開遠遠看見她,就像躲避麻風病人似的走掉了,絕口不提還她律師代理費的事情;對門的住戶回來后,去房屋中介所尋找女大學生,可是她留下的電話已經(jīng)停機,他們責備春婆婆沒有盡到做鄰居的義務(wù),該提醒房客紅磚樓電線老化,使用電暖氣要格外小心,他們見著春婆婆,也沒有好臉子。唯一跟她突然親起來的是趙孟儒,不過他親得讓春婆婆害怕,他跟那女人分手了,一到半夜就在臥室大聲念詩。有一次他見著春婆婆,兩眼直勾勾,說他認識了無數(shù)女人,最可愛的當屬春婆婆,如果她愿意,他要娶她為妻,把春婆婆嚇得腿直抖,直叫“阿彌陀佛”!
又是五一長假了。哈爾濱的游客,比平素多了起來。游客們喜歡去太陽島的漁村吃開江魚,去玉泉狩獵場狩獵,去中央大街看風格各異的老建筑,去索菲亞教堂遙想百年前哈爾濱的鐘聲。南崗區(qū)除了老秋林,很少有游客光顧。但這天下午,玉門街卻迎來了兩個年輕游客,一個中國小伙子和一個俄羅斯姑娘。小伙子穿著灰夾克,背著照相機,手里拿著地圖和一張老照片;姑娘梳著金黃色馬尾辮,穿著時髦的短裙,露著雪白的大腿。他們比照著照片,在俄式花園洋房間穿來穿去,最后找到尚易開家的房子,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歡呼起來。春婆婆看見,他們歡呼之后,那個俄羅斯姑娘,突然又憂傷起來,撲到小伙子懷里,在爛漫的春光里哭起來。春婆婆不知道這座洋房里,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讓她如此動情。當年住在這兒的人,想必是她的祖輩了。
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天,玉門街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小巴奪將二睡了!那天深夜,小巴奪從網(wǎng)吧回家,在玉門街遇見了剛下出租車的二,她喝得醉醺醺的,搖晃著去父母的出租屋。小巴奪好心上前扶她,她擰著他的臉蛋叫了聲“小弟弟———”二綿軟溫熱的身子和這聲嬌滴滴的呼喚,讓小巴奪熱血沸騰,他把她撂倒在一棵老榆樹下,將在黃色網(wǎng)站看到的畫面,演變成現(xiàn)實。平素這時辰了,玉門街沒有行人了,可是這天尚易開沒回家,老喬懷疑他在煙火街新開的發(fā)廊和小姐廝混,出來捉奸,路過這里,撞個正著。本來兩廂情愿的事情,被老喬一張揚,成了強奸了。
劉藍袍終日以淚洗面,她抱怨那些讓孩子性早熟的食品,抱怨無處不在的害人的網(wǎng)吧,抱怨玉門街的路燈———嫌它們間距遙遠而昏暗,抱怨二勾引了小巴奪。春婆婆覺得自己也該遭到抱怨,可劉藍袍對她恭敬如初。玉門街的人,有的同情小巴奪,說二早就不是黃花閨女,小巴奪是被她給玩了;也有的同情二,說是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被一個小畜生糟踐了,將來怎么嫁人?小咸菜火氣十足,坐臥不安,手指在鼻腔摳來摳去的,恨不能把鼻子摳爛了,沒人敢買她的小咸菜了;鄭二愣的眼睛,就像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標本,雖然水汪汪,卻毫無光彩。
一個細雨霏霏的午后,春婆婆撐著傘去黃雞白酒。她路過鄭二愣家的雞攤時,見一只羽翼漂亮的大公雞,正撲棱著翅膀,痛苦地掙扎著。它脖頸流出的鮮血,與雨水融合在一起,順著污漬斑斑的地磚縫隙,流到春婆婆腳下。春婆婆想鄭二愣這是心不在焉,手軟,沒有將它宰利索。她扔下傘,吃力地抱起濕漉漉的雞。雨水是那么涼,可那只雞還是溫熱的;它那還突突跳動的心,令她戰(zhàn)栗不已。
2011年3月5日初稿于
大興安嶺塔河
2011年3月21日改畢于哈爾濱
附記:2005年秋天,我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時,幾乎每隔兩三天,會在黃昏時分,沿著寂靜的愛荷華河,到山上的聶華苓老師家吃晚飯。我和華苓老師喝酒談天的時分,窗外山坡上,常有野鹿豎著閃電般的犄角,閃閃而過。華苓老師的故事中,總少不了她永生愛戀著的愛荷華寫作中心的創(chuàng)始人———安格爾先生。她跟我講了很多他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有兩件,少年的安格爾寫了一首詩,埋在樹下,結(jié)果這樹當年就死了;安格爾先生游歷歐洲時,某年的圣誕節(jié),聽著著名鋼琴家演奏的急板,居然呼呼大睡。這兩個細節(jié),可愛之至。我當時就對華苓老師說,我一定要在未來的某一篇小說中,將這兩個片段放進去。感謝《黃雞白酒》,讓我時隔六年后,實現(xiàn)了這個心愿。在此,向安格爾先生和華苓老師致敬!美麗的愛情,永無結(jié)束之時!
原載《收獲》2011年第3期
本刊責編 章 穎
作者簡介: 遲子建,女,1964年生于漠河。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有六十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五卷以及三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創(chuàng)作談:寒涼時刻的熱酒
遲子建
哈爾濱的玉門街,位于南崗區(qū)中央地帶,是一條極短極短的小街。它的左右,有多幢米色花園洋房。它們是百年前,俄國人興建的中東鐵路管理局高級職員的宿舍。雖然房子老舊,面目蒼蒼,但沒有一座塌腰的,風骨依然。
玉門街一帶住的多是引車賣漿之流,我常見拉貨的三輪車在春日的泥濘里跋涉,常見挎著保暖箱在風雪中仄著身子賣包子的人。老人們在夏日時,喜歡坐在掛有“古樹名木”標牌的老榆樹下,溫暖地打盹。而大風刮起的時刻,狂風會從那些收廢品的院落里,卷走一些紙屑,揚在半空。
之所以對玉門街這么熟悉,是因為我曾在緊鄰玉門街的一幢樓里,住了八年。雖然搬出來快十年了,但老房子還在,我有時還回到那里。
就在我搬離玉門街不久,哈爾濱分區(qū)分片地開始了“分戶供暖”的改造。我的舊屋在改造時,已是工程的尾聲了。分戶改造完成后,一戶一栓。那些冬季閑置的房子,可以就此停熱。而住戶想開通暖氣,必須由專業(yè)人員上門開栓。
由于舊屋閑置,我想當然地認為供暖公司掌握著我沒有開栓的記錄,我可以按照供暖條例要求,只繳納熱費的百分之三十。
在分戶改造完成后,我曾在入冬前,給分管我們那一片的供暖公司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告訴他我不開栓。他并沒有提示我不開栓需要申請。因為舊屋不?;厝?,加上忙,到了分戶供暖后的第三年,我回舊屋,見門上貼著一張熱費催繳通知,這才醒過神來。單據(jù)上是五千多塊欠費通知,我想他們一定是算錯了,因為他們按全額給我計算的熱費。我打電話給他們,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士,她說只要沒有簽署停熱協(xié)議,管你開不開栓,都得全額繳費。我責問他們?yōu)槭裁床粚⑦@新規(guī)告知住戶?她說早已經(jīng)在報上發(fā)了消息,也曾在居民樓道門上,張貼過類似“告示”,可我一樣都沒看到。我質(zhì)問他們,假使你們登了消息,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愛看報,或者錯過了那一天的報紙怎么辦?再假使一個人不識字,看不懂告示,領(lǐng)會不了你們的新條例精神,又怎么辦?你們僅僅用這種方式告知是不是太簡單了?我氣急地說,我不會繳納熱費的,我會去法院告你們!對方冷笑著說,去告吧,告的人沒一個贏的。
我打聽了一下,確實,與我有相似遭遇的市民大有人在,他們在與供暖公司打官司時,無一例外地敗訴!我無可奈何,迫不得已繳納了本不該繳納的熱費后,開始逐年在省政協(xié)會議上,針對供暖的霸王條款做提案。比如提出供暖應(yīng)實行“月收費制”,比如供暖服務(wù)如何才能做到“人性化”,這些提案最終還是被政協(xié)落實到供暖公司,而供暖部門給我提案的答復總是,謝謝你對我們行業(yè)的關(guān)注,但是你提出的措施,現(xiàn)在實行有難度云云。兩次都被“但是”后,我灰心了,不再做類似的提案。在那個時刻,想起“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異常悲涼。
但這個書生還是執(zhí)拗地拿起自己的筆,將經(jīng)歷的一切,在時隔幾年后,用文學的方式表達。這個時刻,我在玉門街曾相遇的一個不用拐杖而健步行走著的老婆婆的身影,從記憶中跳了出來,走到小說的舞臺中央。
人這一生啊,總要經(jīng)歷這樣那樣的寒涼時刻。好在有“黃雞白酒”這樣的地方,有來自民間的溫暖和那一杯杯熱酒,無言地與我們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