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跪在椅子上,左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望向窗外,從這個窗口能看見爸爸買魚食回家。臨近黃昏的光線柔和很多,照在臉上癢癢的。孩子瞇著眼不是因為光線刺眼,而是想做一個游戲:透過眼睫毛,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世界像夢境,又像在水面漂浮,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又觸摸不到。
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興奮,咧開嘴笑了,剛掉下去的那顆門牙什么時候才長出來呢?他的臉頰靠在胳膊上,嘴角漸漸收攏,想睡一小會兒,不過在入夢前,他看見媽媽的影子,還聽見自己的心里話:“媽媽,加拿大真的比中國還大嗎?”
睡夢中的孩子好像是被小金魚咬醒的。他看見嘴邊爸爸的手指,眨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爸爸,買魚食了嗎?”爸爸點點頭,撫弄著他的頭發(fā)。孩子跳下椅子,跑到客廳,再次叫道:“金魚金魚,開飯了……金魚金魚,開飯了……”他拿來勺子,熟練地把魚食投進魚缸,兩條紅色小金魚快速擺尾游過來,嘴巴貼緊水面,興奮地吞食著。爸爸開始做飯,睿睿打開小臺燈,小鼻子貼緊魚缸,靜靜注視著魚伙伴,眼睛里閃爍出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玻璃魚缸。
“爸爸,加一拿一大真的比中國大嗎?”他問道。
“比中國大?!卑职衷趶N房里回答。
“大多少?”
“大不多?!?br/> “比中國人還多嗎?”
“少多了,加拿大才有三千多萬人吧,中國有15億呢。”
“爸爸,移民是什么意思?”
“媽媽不是說過了嘛?!?br/> “爸爸,移民就是不在中國生活了嗎?”
“可以這么說吧?!?br/> “不回來了嗎?”
爸爸摘菜的手停下來,該怎么向兒子解釋?
“你想和爸爸媽媽分開嗎?”他這樣回答。
兒子扭頭看著他,說:“不想。”他還不明白移民的真正含義。
“爸爸媽媽在哪兒生活,睿睿就在哪兒生活。”
他的話讓兒子明白了,爸爸媽媽在哪兒,睿睿的家就在哪兒。
“爸爸,我能把金魚帶到加拿大嗎?”
“加拿大也有金魚,到那兒爸爸給你再買?!?br/> “可我不想丟下它們倆……”睿睿撅起小嘴。
爸爸看他一眼,輕聲笑道:“好,睿睿喜歡就帶走吧?!?br/> 睿睿拍手歡呼,歪著腦袋朝金魚吐舌頭扮鬼臉:“金魚金魚,我們一起移民吧?!?br/> 躺在床上,睿睿想著晚飯時爸爸告訴他的話:“睿睿,咱們家下個月就要去加拿大了,我和你媽媽說好了,我?guī)慊乩霞乙娨姞敔敽凸霉?,從你生下來,他們才見過你一面?!睜敔敽凸霉玫南嗝灿洃浫縼碜约依锏恼掌]上眼睛,他們的相貌和身影就會被睿睿自動擋在腦海外面。
“爸爸,老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嗎?”
“是。”
“我生在北京,北京是我的老家?!?br/> “嗯……”
“咱們回老家,小魚怎么辦?”
“讓我的學生代養(yǎng)幾天?!?br/> “不行,我要帶著走!”
“怎么帶?”
“我在魚市見過大玻璃杯,還有蓋子,灌上水,跟魚缸一樣的。”
“好吧……”爸爸同意了。
睿睿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出發(fā)的這天早晨,爸爸把兩條金魚撈出來放進玻璃杯,睿睿雙手吃力地提著一個裝滿清水的塑料袋走過來。“爸爸,在路上要給金魚換水,要不然金魚會憋得慌?!鳖n5脑捵尠职诌B連點頭。
從北京到老家有九百多公里遠,坐動車需要四個小時,乘特快需要九個小時。爸爸很想坐老式火車,速度雖然慢些,卻可以更長地感受回家的滋味。他知道移民之后,回老家的次數(shù)會一年比一年少;可看見兒子懷里的玻璃杯,他改變了主意。
花費巨資建造的動車外觀漂亮,機車頭像一顆隨時準備發(fā)射出去的白色子彈。車廂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可以占據(jù)一排坐椅,橫臥側(cè)睡都行。睿睿抱著玻璃杯坐下,臉上洋溢著興奮神情。“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爸爸邊放行李邊說。睿睿搖搖頭?!败噹芊€(wěn),不會倒?!卑职纸又f。睿睿把玻璃杯輕輕放在小桌上,水在微微蕩漾,金魚在歡快地悠游。睿睿慢慢移動杯子,透過杯底看金魚,金魚的身體被放大了好幾倍,當然,從杯口上面看,睿睿的眼睛也會被放大好幾倍。
“爸爸,金魚還沒有名字,你幫它們起一個好嗎?”
“還是你起吧?!卑职中χf,展開隨身帶的報紙。
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已看完兩個版面,其中一個新聞評論標題讓他很不舒服:不給大爺現(xiàn)錢,誰去河里撈尸?他嘆口氣,用力折疊起報紙。
火車一路向前,穿越外觀極其相似的城市、村鎮(zhèn)和樹木,走了幾十公里好像還在同一片區(qū)域打轉(zhuǎn)。這就是中國的同質(zhì)化。這些年,身為大學副教授的他走訪過很多國家,記憶最深的就是鐵路兩邊悅目的田野和身形各異的古老建筑。沒有歷史感的國家是輕浮的,他喜歡這句話,雖然他已忘記這句話是誰說的了;他還想起廣為流傳的詩句:大自然滋養(yǎng)著孩子們的心靈。
大自然,中國的大自然在哪里?
他被兒子的叫聲喚醒:“爸爸,想好了嗎?”透過玻璃杯,兒子碩大無比的眼睛像來訪的外星人?!澳銕臀蚁胂氚桑职?,求你了?!?br/> “好,爸爸幫你想,你發(fā)現(xiàn)兩條金魚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嗎?”他拍拍兒子的屁股,下巴抵住兒子的頭發(fā)。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條的嘴邊有條細線那一條的尾巴上有個小花點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兒子一口氣說完,臉憋紅了。
“慢點說……”
“該給小魚換水了吧?”
“過會兒再換吧?!?br/> 兒子在喝水,小嘴唇在透過車窗的陽光下泛著幼嫩的光。兒子,爸爸媽媽移民都是為了你,他默默在心里說,一股傷感慢慢升騰,眼睛不知不覺在濕潤。他把視線移向窗外,火車速度再快,眼前的世界畢竟是那么熟悉。
“爸爸,這一條叫胡子,那一條叫斑點,行嗎?”
他醒悟過來,咳嗽兩聲清爽著嗓子?!昂妹?,睿睿真聰明?!彼鴥鹤拥哪X袋,盯著兩條金魚,實在找不出更貼切的名字了?!昂樱唿c,真是好名字。”他繼續(xù)說,像在自語了。
兒子在晃動的車廂里睡著了。他擔心空調(diào)溫度太低,找出一件長袖襯衣蓋在兒子身上。周圍的旅客差不多都在打瞌睡。他拿著玻璃杯走進盥洗室,倒出大半杯水,回到座位后,又把袋子里的清水倒進杯子。
他喜歡這個過程,有意將倒水的時間拉長:胡子和斑點在流動的水流里先是愉快跳躍,接著平靜地游動,眼前這片清靜的魚世界讓他看見身體里莫名的臟和心靈日漸的麻木。如果沒有妻子,他壓根沒有移民的念頭和膽量。湊合待著吧,他是這樣想的,原本以為會在待了十幾年的校園里永遠待下去,看著自己被一層一層衰朽的布慢慢纏繞,直到整個軀體變成一個沒有激情只有疲憊的囊中物,衰變成一個佝僂身體的老頭。他最終屈服于世俗的念想:自己沒有了希望,就會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下火車,再轉(zhuǎn)乘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老家已近在眼前。兒子抱著玻璃杯,他肩挎手提旅行包,走出汽車站的大門。父親已在這里等了兩個鐘頭迎接兒孫的到來?!鞍帧彼行┏泽@,走向前握了握父親瘦削的胳膊說道,“快叫爺爺?!彼氖种冈趦鹤拥募珙^悄悄用了些力。
“爺爺……”睿睿抬頭望著老人。
“睿睿長這么大了。”父親很激動,彎腰看著孫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慌忙伸手去接睿睿懷里的玻璃杯,睿睿更緊地抱住,望著爸爸。
“爸,他一路抱過來的,讓他抱著吧,不沉?!?br/> 父親略一遲疑,又想接兒子手里的行李?!靶欣畈怀?,回家吧?!彼χf。父親手足無措地愣了片刻,想起什么似的,朝一個方向連連招手,一輛三輪車飛快地跑過來。他把睿睿抱上車,放好行李,發(fā)現(xiàn)座位只夠一個人坐了。父親擺擺手,執(zhí)意讓他坐。最后的結(jié)果是三輪車拉著睿睿,父子倆并排走路。
“老爺子,我把您孫子直接送回家?”三輪車主嘿嘿笑著說。
“好,好,你先走吧?!备赣H說。
“爸……”他皺了皺眉頭。
父親小聲說:“他是咱家的鄰居,沒事,別耽誤他掙錢,多拉一趟是一趟,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又擺擺手,示意三輪車先走。三輪車主飛身上馬,一溜煙跑開了。睿睿扭頭看著爸爸,懷里的玻璃杯晃來晃去,金魚的身體不停地碰撞、分開,碰撞、分開……“慢點……慢點……”睿睿有些害怕,聲音在發(fā)抖?!昂眠??!避囍髡f,放慢了蹬踏的節(jié)奏。
父子倆因為睿睿的先行離去再也找不到話題,沉默著往前走。其實話題就在嘴邊,誰也不想在此刻挑開。他們倆走進家門的時候,看見睿睿站在墻角抹眼淚,睿睿的姑姑正在洗刷玻璃杯?!敖?,我回來了,”他喊了兩聲,接著問睿睿,“哭什么呢?”
“摔了……”睿睿一下子哭出了聲。
“睿睿在院子里磕了一下,杯子倒在地上,撒了一地水……瞧,魚在盆里呢,杯子上全是泥,我給洗洗。”姐姐說。睿睿的姑姑幾年前離婚后就搬過來和父親同吃同住,她有一個女兒,現(xiàn)在深圳打工。
他把行李搬進屋,掏出紙巾擦拭兒子臉上的淚痕,說:“叫姑姑了嗎?”睿睿點點頭,跑過去蹲在臉盆邊,邊看小魚邊露出了笑容。睿睿不經(jīng)意間扭頭看見一個人影躲在墻角,好像是和自己同歲的男孩?!澳阆肟呆~嗎?”睿睿問道,“過來一起看魚吧,我養(yǎng)的小魚?!彼擞罢惺帧H擞伴W出墻角,一步步走過來。睿睿的爸爸一眼就發(fā)現(xiàn)眼前的男孩是個侏儒。他看著父親,希望得到答案。父親拉拉他的衣角,小聲說:“拉三輪的是他爹,剛搬到這邊來的……唉……快十四了,才長這么高,沒辦法……”男孩看上去和睿睿差不多高,只是面容更顯成熟,手指又粗又圓,眼神里充滿憂郁。“孩子,過來,這是你爹的車費?!备赣H把錢塞進男孩的手里,“跟我孫子玩吧,玩吧……”
父子倆先后走進屋,父親倒了兩杯水,坐下來點燃一根煙。屋里光線很暗,過了一會兒他的瞳孔才適應。家里的擺設(shè)還是幾年前的舊物,貼墻的老櫥柜上面擺放著娘的遺照,掛在墻上的鏡框里擠滿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睿睿的百天照和一家三口的合影。
睿睿一個人的說話聲飄過院子跑進屋。他沒發(fā)現(xiàn)父親和睿睿的合影照,拼命搜索記憶,終于想起來那一年父親到北京看睿睿的時候,家里的照相機碰巧壞了。這次一定要補上,他是這樣想的,起身打開行李,先掏出相機,又掏出給父親買的中華牌香煙,兩盒人參補品,一頂冬天戴的鴨絨帽;他又從箱子底掏出一條絲巾和一盒化妝品放在桌上,默默轉(zhuǎn)身坐下,喝了家鄉(xiāng)的第一口水。他喝得很慢,舌尖能感受到水里的堿性氣味。在這個過程中,父親一直沉默不語,嘴里吐出的煙霧一刻不停地環(huán)繞著他。姐姐進了屋,在小凳子上坐下。
“姐,睿睿媽給你買的?!彼f。
姐姐看了一眼,說:“睿睿這么大了,真快,要不是看過照片,大街上我可認不出?!彼麄冇至牧似渌恍┘页?,移民話題最終還是擺在桌面上了。
“說到移民,我就想到三峽移民……”父親的話隨著嘴里的煙跑出來,“從四川移民到江蘇、上海,電視上說,這些四川人特別想老家,晚上經(jīng)常哭,現(xiàn)在也沒辦法回去,只能等年歲大了,再回老家養(yǎng)老,落葉歸根,老話沒錯……”
落葉歸根,他明白父親的所指。
“中國這么大,非得移民到加拿大?”父親忽然有些激動。
“主要是為了睿睿。”他這樣解釋。
“睿睿才五歲……”父親皺起眉頭。
“我和她也想換個環(huán)境……”他繼續(xù)解釋。
“你也不小了……再過兩個月就41歲了……”
“……”
“你們兩口子在國內(nèi)生活不下去了?”父親滿眼疑惑。
他看著父親,搖搖頭,思維有些停頓。
“你犯錯誤了?”
“沒有,我們倆工作正常?!?br/> 三十多年前,父親是小城里著名的‘臭老九’,被學生潑墨汁、揪頭發(fā)、坐“噴氣式”,整天上街游行,要么站在教室課桌上背毛主席語錄,低頭認罪。這些故事是父親后來告訴他的。父親還說,要不是為了孩子(當年姐姐五歲,他還沒出生),他早就拒絕忍受恥辱跳河自殺了。
父親手里的煙在抖動。“知足常樂……知足常樂……知足吧……”他站起身,狠狠地扔掉煙蒂,走進里屋。一陣沉默后,父親的聲音突然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澳銒屢沁€活著不知道她咋想?!苯憬阏f去做晚飯,拉開門走了,她沒有馬上離開,背靠門板聽父子倆還會說什么;她站了好一會兒,聽見的是父親的一聲長嘆和隨后持續(xù)的沉默。
姐姐在一遍又一遍地洗菜,菜其實已經(jīng)很干凈了,她倒水接水的連續(xù)動作是下意識的。他走出屋,站在姐姐身后?!霸郯炙彼徽f出了這兩個字,抬頭望著天空,“姐,我本來沒想過要走,可是想來想去,還是得走……”他踢了踢腳下的石頭子,石頭子奔跑的路線讓他想起睿睿。睿睿此刻不在院子里。
“睿睿!”他叫道,聽見聲音在院子里回蕩。他熟悉聲音在小院里回蕩的效果。小時候,他大聲背誦父親布置的唐詩作業(yè),聲音跑到對面墻上會彈回來的,像小劇場里的回聲。
“睿睿!”他再次喊了一聲。
父親推開門跑出來,臉上掛著焦慮?!邦n:褪^出去玩了?!苯憬憧粗赣H說。父親神情略微放松,朝院門外擺擺手,說:“去找找,去找找……外面太亂!”說完又折回小屋。
“沒事吧?”他小聲問道。
“沒事。你把孩子看得太仔細了?!苯憬惆严床怂疂娤虬肟?,他在水波里看見轉(zhuǎn)瞬即逝的彩虹。
“北京是首都,我們住久了才發(fā)現(xiàn)北京其實也挺亂的,車多、人多,流動人口多,孩子上學,幾乎每個家長都要去接送,要不然不放心……”他想象著剛才的彩虹,抬頭望天,幾朵灰黑色的云正在飄移。
“加拿大……真比中國好?”姐姐問道。
“不想讓孩子活得太累,現(xiàn)在的孩子壓力太大,從小學到高中,除了死讀書,要分數(shù),沒啥想法,再說,我們倆還都年輕……”
“移民是誰的主意?”
“睿睿媽媽的,多虧她有過硬的學問,可以辦技術(shù)移民,我和睿睿隨她過去。她現(xiàn)在就在加拿大,要和一家醫(yī)學機構(gòu)最終簽約。她十年前從美國讀完生物學研究生后回國工作,遇到很多不順心的事,她一心做學問,不太會處理人際關(guān)系,研究院里的好事幾乎輪不到她……挺累的,研究上也沒什么動力……她就想安安靜靜地搞研究,安安靜靜地生活,憑本事吃飯?!?br/> “現(xiàn)在有關(guān)系才叫有本事?!?br/> “是啊……”
“你到那邊干啥工作?”
“還不知道,可能不教書了,我是中文系畢業(yè)的,英文好多年不用,快忘干凈了,到那邊找找看吧?!?br/> “在國內(nèi)大學里工作不是挺穩(wěn)定嗎?”
“現(xiàn)在大學跟政府機關(guān)差不多,都是領(lǐng)導和上下級關(guān)系,沒意思。學術(shù)研究跟項目資金掛鉤,大家都在找關(guān)系要錢,想靜心做學問的人也越來越少了……論文、著作抄來抄去,沒人管。再說這幾年我教的學生大學畢業(yè)后很難找到好工作,我也有失敗感……”
“你想這么多干嗎?”
“總覺得這樣工作沒意思……很壓抑……”
“在加拿大就能順心了?”
“不知道……”
“移民后你就是加拿大人了吧?”
他笑了笑,說:“移民過去就是擁有了加拿大長期居留證,就是綠卡,還是中國人?!苯憬忝靼姿频狞c點頭,朝屋里大聲喊道:“爸!爸!移民是去國外工作,還是中國人!”沒聽見父親的回應。兩個人對視著,忍不住笑了笑。
“小萍在深圳怎么樣?”
姐姐嘆口氣,說:“一月掙兩千多塊錢,夠她一人用的。聽說她工作的廠子有好幾萬人,時常有工人跳樓自殺,真嚇死人,我真想讓小萍回家算了,不掙那份錢了。你猜怎么著,小萍告訴我,她不會自殺,要自殺也不會選擇跳樓,死相太難看了。瞧瞧這孩子,都二十出頭了,還這么說話。這些孩子,爹媽養(yǎng)他們?nèi)菀讍?說自殺就自殺,也不為家人想想……唉……我真擔心小萍……”
“我在加拿大穩(wěn)定了,也讓小萍過去看看,說不定有機會。”
“反正家里都指望你呢……”
姐姐的話讓他抿緊嘴唇,內(nèi)心忽然涌動起當年大學畢業(yè)后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
“叫睿?;貋沓燥埌伞!苯憬阏f。
他走出院門,沒看見睿睿的影子,繼續(xù)往前走,聽見了睿睿的叫聲。石頭正騎著一輛沒有車篷的破舊三輪車拉著睿??癖?。石頭矮小的身體整個伏在車把上,兩只腳一上一下用力蹬踏腳蹬,動作夸張變形,看背影像一個年幼的雜耍藝人。“睿睿,回家吃飯了?!彼舐暯械馈J^熟練地減速,回頭望一眼,扭轉(zhuǎn)了車把,接著蹬踏、加速,睿睿抱著玻璃杯大呼小叫。他覺得騎車的石頭真像一頭小野獸。
這時,一輛汽車突然拐進街口,街道不寬,汽車沒有減速的跡象,他的耳朵里擠滿汽車油門的轟鳴聲?!靶⌒?”他大喊。石頭一驚,猛轉(zhuǎn)車把,汽車“唰”地沖過去,濺起路邊的污水。三輪車倒在一旁,車輪兀自轉(zhuǎn)動,石頭和睿睿摔倒在地,兩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是泥水。玻璃杯的蓋子掉了,杯子里的水往外流,一條金魚正在泥地里掙扎。石頭拾起金魚,放進杯子后給睿??矗f:“金魚沒事。”睿睿一臉驚恐,看見跑過來的爸爸,眼淚和臉上的泥點混在一起落下來。石頭站起身,望著消失的汽車,滿眼憤怒。
姐姐給泥猴般的睿睿擦洗身子。父親的手指在憤憤地抖動。家里那張用了幾十年的老式四方木桌擺放在院子里,桌上擺有姐姐燒好的六樣菜:一條魚、一盤雞,幾個蔬菜,當然還有一盤他小時候最愛吃的鍋貼豆腐。父親拿來一瓶酒放在桌上,又從櫥柜里拿來四個小酒杯。
“爸,酒杯多了一個?!?br/> 父親沒說話。
“爸想給娘喝一杯?!苯憬惚硨χf道。
他醒悟,趕忙起身倒酒,聽見睿睿在跟姐姐說話:“姑姑,能讓石頭過來一起吃飯嗎?”
“姑姑待會兒盛些飯菜端過去。”
睿睿走過來坐在爸爸腿上。姐姐端著一碗飯菜出了門。
睿睿望著爸爸說:“我想喝飲料?!?br/> “吃飯吧?!彼f。
“爺爺去買。”父親望著睿睿說,已經(jīng)站起半個身子。
“爸,我去買。”他點了點兒子的腦袋瓜。
“出門往左拐?!?br/> “知道了?!?br/> 院子里只剩下了爺倆。爺爺望著睿睿,眼睛一眨不眨。睿睿低頭拿著筷子敲桌沿,嘴里哼唱著,發(fā)覺爺爺正牢牢地盯著他看,有些羞怯,繼續(xù)敲打著,節(jié)奏有些紊亂。爺爺收回目光,嘴角展開笑容,忽然想起了什么,揚了一下手臂,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塞進睿睿的短褲兜,一字一句地說:“爺爺給你的,到那邊買玩具吧。”睿??粗鵂敔?shù)氖种干爝M褲兜,手指上暴起的青筋讓他有些害怕?!皩W會認字了,給爺爺寫信?!睜敔斀又f,睿睿懵懂地點點頭。
小院里繼續(xù)回響著筷子敲擊桌沿的聲音。老人端起一杯酒,進了屋,站在老伴遺照面前。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手指明顯在抖動,視線有些模糊。他輕輕喘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老伴,兒子和孫子回來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出遠門了,我代他們給你說一聲。兒大不由娘,讓他們?nèi)グ伞崩先说拖骂^,余光看見一個人影,發(fā)現(xiàn)睿睿正扶著門框,靜靜地望著自己。老人走過去,摩挲著孫子的頭發(fā),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月亮再亮,也遮蓋不住星星;遮蓋星星的是天上的臟云。
父親已躺下休息,姐姐屋里的燈也剛剛熄滅。睿睿躺在床上,手握紅包,打著小呼嚕。透過窗子,他能看見院子里那幾把椅子的朦朧身影。他輕輕走出去,在椅子上坐下,夏末的晚風還沒有涼意。
他聽見父親的咳嗽聲,盯著父親房間的窗戶愣了半天神。樹枝在月影里晃動,夜市的吆喝聲時斷時續(xù)隔墻飄來,同時飄來的還有木頭燃燒和烤肉串的味道。
他走出去,遠處幾個袒胸赤膊的男人舉著啤酒瓶嬉笑怒罵。若是當年留在家鄉(xiāng)小城,自己會不會也是這樣喝酒?這一刻,他真想脫光衣服,像這些男人一樣,袒胸赤膊地喝酒吃肉,甩掉這些年身上包裹的文人氣,活得要像個野蠻人。他知道,在現(xiàn)在的中國,幾乎每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不管男女,身上一定有某種狼性,這是特殊年代必備的生存野性。
而他恰恰缺乏這一點。事實上他早就認輸了,他過去認輸?shù)姆绞绞嵌惚?,現(xiàn)在則是逃離,哪怕是去陌生的國度孤獨地生活。街邊的小商店亮著燈,十幾種水果胡亂擺放在紙箱子里。一把香蕉讓他想到兒子,睿睿有可能變成香蕉人。是的,兒子會變成香蕉人,他和妻子也是遠離故土的人。
思緒讓他傷感。眼前的街燈有些模糊。響起一串車鈴聲,一輛三輪車停在身邊,是石頭爹?!按笮值?,出來轉(zhuǎn)啊?!彼俸傩χf。
他尷尬地點點頭。
“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吧,逛夜市去?!笔^爹爽快地說。
他謝絕了,因為出門時忘帶錢包。
“不收錢,走吧。”石頭爹揮揮手。
他還是推辭了,石頭爹疲憊的神情也讓他不忍。
三輪車消失在暗影里,他沒有了繼續(xù)走的心情。快到家門口了,路燈下停著那輛三輪車,石頭爹正和石頭低頭吃飯。石頭看見了他,停住筷子站起身。他招了招手,走進家里。
屋里的酒氣讓他在櫥柜前駐足。他沒有開燈,就著外面照射進來的亮光端詳著母親的遺照。母親去世那年,他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永遠改變了他相貌的表情,眼神里有呆滯的傷感和失望。父親多次說過,他希望能死在母親前面。母親去世后,父親再沒釣過魚,他的漁竿躲在墻角,沾在上面的灰塵像大團黑色的棉絮。他記得自己和父親一起釣過幾次魚,不過那都是他讀大學時回老家的回憶了。那時的河道還很寬,他和父親卷起褲腿,站在河道甩桿,父親的耳朵上夾著煙卷,腰里掛著魚簍。父親是釣魚高手,他們釣到黃昏回家,母親把魚倒進盆里,先給魚洗澡,洗干凈了再去廚房取刀。他和父親洗臉洗手洗腿,然后坐在院子里等著晚上的魚宴。還有一次,他釣上一條死命掙扎的大魚,大魚在空中翻轉(zhuǎn)身體,擊中他的臉,他一屁股坐在河里,魚拽著釣竿逃竄。父親在水里奔跑,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那時候的父親還不到五十歲,體力還好著呢。
他突然有個想法,要把母親的遺照翻拍一張,帶到加拿大去。一月殳寬慰的情緒頓時包裹著他。睿睿睡得很香,手里的紅包滑落在枕頭邊。他打開紅包,里面有五張粉色的百元人民幣。他從旅行包里數(shù)出4500元,連同這五百塊錢一同放在信封里。這次回家,他想給父親留下五千元錢。他躺在床上,壓響了那片紅紙,這聲音改變了他的初衷。他起身下床,打開信封,取出父親給兒子的那五百元,把紅包仔細包好,又重新在信封里補上五百元錢。他這樣做,只是想把父親對兒子的心意長久地留存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簡單洗漱后他取下相框,一出門就碰上了石頭爹。石頭爹說知道在哪兒翻拍。一切順利,照片兩天后取。石頭爹還是想拉他轉(zhuǎn)轉(zhuǎn),這一次他沒有謝絕。
他們一路慢慢前行,過去讀書的中學舊址如今被一座蔬菜批發(fā)市場覆蓋,唯一的一家電影院還在,只是更顯破敗,被幾家錄像放映廳包圍起來。多年前他曾和父親在這里看過電影《少林寺》,票價兩毛,好像看了三四遍。石頭爹說他有十幾年沒看電影了,想看就去錄像廳,票錢兩塊,能看好幾部外國電影呢。
經(jīng)過一個工地,石頭爹停下車,有些得意地扭頭問道:“大兄弟,知道這是干啥的嗎?”他搖搖頭,幾個工人正呼哧呼哧地搬運水泥磚瓦,臉上全是泥巴。“這是在建文物,這房子建好了,咱們這地界也出名嘍?!笔^爹邊說邊繼續(xù)騎行。
“啥文物?”
“報紙上說,考古學家研究證明,孔子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幾天。
孔子住過的地方一定是寶地,有仙氣!孔夫子,這可是圣人!這地界要出名嘍……”他愉快地按響車鈴,肩膀夸張地扭動著。
石頭爹的話讓他哭笑不得。國學,大師,圣人……在他看來,這些詞匯越來越像一塊塊又干又硬的石頭。他忍不住連連搖頭,無意中看見了河邊的睿睿和石頭,就跳下車,喊著兒子。
“爸爸……爸爸……”睿睿興奮地回應。
“睿睿……你干嗎呢?”
“和石頭哥哥玩呢?!?br/> “小心點,早點回家!”
“大兄弟,有我兒子在呢,這兒離家很近?!?br/> “水深嗎?”他小聲問道。
“現(xiàn)在哪還有水,瞧那水比羊腸子還細。石頭昨天和你兒子玩,高興壞了,那條街上沒孩子跟他玩?!?br/> “石頭很懂事?!?br/> “唉……他這樣子,今后咋辦?”石頭爹的臉色暗淡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澳銈兒煤猛姘?早點回家!”他再次喊道,跳上了車座。
目送爸爸離去,睿睿更顯高興。他蹲在那兒,用手拍著溪水,他在北京可沒這么玩過,覺得新鮮好玩極了。
小溪不深,一米左右的寬度,流向不遠處的小樹林。水邊有綠草,是那種泛黃的綠草,沒有蒼翠欲滴的氣息。幾只瘦弱的蜻蜓在草尖停留片刻就飛走了。睿睿脫下鞋子,腳伸進溪流,撲騰著水花,歡叫著:“石頭哥哥,你也把鞋脫掉吧?!笔^望著他,笑著撿起一張紙片,疊了一個紙船,放在水面。紙船晃悠著,漂到睿睿腳邊,他一腳就把紙船踢翻了,還哈哈笑,石頭也笑,抖落紙船里的水,再次放在水面。
紙船順著溪流漂下去,中途好像歪斜在草叢上,隨后又被流水擺正方向,繼續(xù)前行。石頭跟著紙船走,睿睿站起身,跑過去看,問道:“小船會走到哪兒?”
“小樹林?!笔^指指前方。
“然后呢?”
“山那邊?!?br/> “然后呢?”
“山那邊有河……”
“然后呢?”
“……”石頭撓撓頭,望著睿睿,又搖搖頭。
“石頭哥哥,水里有魚嗎?”
“不知道。”
“我沒看見魚。”
“我以前見過?!?br/> “沒有魚,小河會難過嗎?”
“……”石頭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小河一定會很難過的……”睿睿低著頭說,慢慢回到剛才的位置。他的玻璃杯和金魚等著他呢。石頭走過來,盯著玻璃杯看了好久。
“你想讓金魚在河里游泳嗎?”石頭說。
“金魚會游走的?!?br/> “不會的?!?br/> “會的?!?br/> “我用石頭子堵住小河,兩邊都堵上,就不會游走了?!?br/> “真的?”
石頭點點頭,轉(zhuǎn)身找了些石頭子,擺放在河道兩頭,中間圍出了水面?!靶袉?”石頭望著睿睿說,“金魚不會游走的?!?br/> 睿睿放了心,扭開蓋子,小手伸進杯子,把金魚一條一條捧出來,放進水里。金魚一下子來了精神,大口呼吸,快速游動,猛地潛入水底,睿睿急得連連跺腳。石頭嘴角含著一根草,嗤嗤地笑。金魚終于游出了水面,開始追逐嬉戲,顯然對這個寬大的水世界充滿好奇。
石頭和睿睿趴在草地上看金魚,兩個人的小腿在半空中自在晃悠,時不時觸碰一下。石頭的小腿短而粗壯,睿睿的就像削過皮的細黃瓜?!斑@條叫胡子,那條叫斑點,”睿睿自豪地說,“名字是我取的?!?br/> 金魚游過來的時候,睿睿把手里的草伸進胡子的嘴巴里玩,石頭說小草會割破金魚的腮,金魚會憋死的。睿睿吐吐舌頭,趕快丟掉了小草。
兩個人說笑著,翻過身,望天上的云,猜云的形狀。上游的水慢慢穿越石頭縫流進來,水面在上漲,金魚更自在了。水流沖刷著下面的石子,漸漸沖開一條小縫,小縫漸漸變成大縫,石子抵不住水流的力量,散開了。石頭聽見了水流的變化,急轉(zhuǎn)身叫起來:“塌啦!塌啦!”睿睿也發(fā)覺了,連連喊著:“我的金魚!金魚!”石頭的動作還是慢了,兩條金魚穿過石子,順著溪流游了下去,速度極快。石頭一路追趕,想在下面堵住,可他奔跑抓捕的動作總是慢半拍,還摔倒了幾次,身上早已濕透,手指也劃破了口子。睿睿跑在后面,急得面目扭曲。石頭一直追進小樹林,消失了身影,睿睿停住腳,大聲哭喊起來:“我的金魚……我的金魚……”
睿睿跪在草地上,眼前“嘩嘩”流淌的溪流讓他迷惑,玻璃杯躺在那兒,一聲不吭。天上的云由白變灰,遠處似乎有雷聲。石頭低著頭,一步一步走過來。兩個人目光對視,睿睿的眼角有淚痕,看見石頭的有手緊握著。
“石頭哥,金魚呢?”
“跑了一條……”石頭攤開拳頭,是一條扁扁的魚身體,魚鰓暴露在外,魚眼掉了,留下一個空洞。“踩死一條……”他坐下來,把死魚放在草地上,垂下腦袋。睿睿哭出了聲,聲音由小漸大,傳出很遠……
兒子的紅腫眼泡讓他情緒低落?;乩霞覂H僅過了一天,他和兒子都感覺到這里的氣場離他們已經(jīng)很遠。兒子說想媽媽了,還說想今晚就回家。他也突然想回去了。玻璃杯在窗臺上,死魚的尸體漂浮在半瓶水里。他和兒子都聽見了石頭爹責罵、暴揍石頭的聲音,石頭一直沉默不語。
“睿睿,爺爺這就給你買去,街上有賣的?!备赣H站在屋門后說。
“我不要……我就要斑點和胡子……”父親還想說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爸,睿睿和那兩條魚有感情,養(yǎng)了半年了?!?br/> 他又聽見了睿睿嗚嗚咽咽的涕泣:“胡子……是被踩死的……”他走進屋,摟住兒子的脊背?!鞍职种李nky受,回到北京爸爸就給睿睿買一模一樣的魚。我覺得石頭挺好的,他也不是故意的……”
“買不到了……”
“能買到的?!?br/> “爸爸,我要把胡子帶回去。”
“可以?!?br/> “把它埋在咱們家小區(qū)的院子里?!?br/> “好的……”
“再在旁邊種一棵小樹?!?br/> “行……”
一陣雷聲從遠方滾滾而來,起了風,風把天色吹黑了。他和兒子躺在床上,繼續(xù)說話。
“爸爸,你說斑點會死嗎?”
“斑點是游走的,怎么會死呢?”他故意驚詫地說。
“真的?”
“爸爸不騙你?!?br/> “那……它會游到哪兒?”
“你說呢?”
“會游到海里嗎?”
“有可能?!?br/> “到底能不能!”
“能!”
“它喜歡海嗎?”
“魚都喜歡海。”
“海大嗎?”
“很大……”
“深嗎?”
“很深……”
“斑點……會被大魚吃掉嗎?”
“斑點很聰明,不會被吃的,斑點會長成一條大魚,很大的魚!”
他伸展雙臂,比劃著。睿睿開始笑了,趴在床上扭動身體,做游泳狀。窗外,雷把雨擊落,大小雨滴敲打玻璃窗,帶給這座小城暫時的冷靜。兒子累了,靠著他睡著了。他摟著兒子,閉上了眼睛,忍不住想象斑點游出這里的小溪,游進遠方大海的興奮姿態(tài)。斑點會見到數(shù)不清的色彩斑斕的海魚,那是個奇妙的海底世界??伤腊唿c一定會死的,他剛才說給兒子的話都是謊言;他也知道,世上的謊言分為兩種:善意的和暗藏陰謀的。
而爸爸對兒子的善意在天底下是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