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云山是一座道教山,文化山。這“一部偉大的金石志”確實(shí)值得細(xì)細(xì)品味?;蛟S由于道教的式微,或許由于一座比它更高大的山聳立其旁,遮住了它往日的光輝。
當(dāng)年齊云山可了不得。皇帝沒生兒子,派張?zhí)鞄焷睚R云山為他建醮求子,結(jié)果嘉靖皇帝就生得龍子。這還了得,嘉靖皇帝一高興,就把這座原本叫作白岳的山改成了齊云山,還下旨敕建了“玄天太素宮”,齊云山從此聲名遠(yuǎn)播。鼎盛時期,朝山的香客和游人每日有兩三千之眾,而諸多名人的齊云山之旅更給它罩上了一層耀眼的光芒。
早在南宋,大儒朱熹就曾三次回徽州老家掃墓訪宗,每次都要登臨齊云山。云巖湖畔的晞陽書院就是他最愛去的地方。他在那里課徒講學(xué),傳播儒教,江浙皖一帶的理學(xué)信徒受其影響至深。天橋巖壁上存留的宋至明清的摩崖石刻,與這位大儒也有干系。理性是人的智慧,但愉悅山水更是人的天性,大儒也不例外?!吧叫泻五羞b,林深氣蕭爽。天門夜不關(guān),池水時常滿。日照香爐峰,靄靄煙飛暖。”朱熹的詩句輕松疏朗,溫暖可親,一點(diǎn)沒有板著面孔教訓(xùn)人的意思。
“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曾為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奠基進(jìn)“九字策”的休寧人朱升,與齊云山有著更深的關(guān)聯(lián)。他生于斯,卒于斯,吐納于斯,回歸于斯,59歲時遭遇朱元璋才開始步入人生的輝煌,71歲以年邁祭掃祖塋為由告老還鄉(xiāng)。他是個淡泊的人,他力薦劉伯溫,卻沒有劉伯溫的名氣大。他是個內(nèi)心向道的人,家鄉(xiāng)的齊云山是他的精神家園。你看他攜童拄杖而來,賦詩《云巖》,心情是多么的恬淡、愉快和超脫?!昂敉稣嚷?,特向此中游。福地紅塵遠(yuǎn),函關(guān)紫氣浮。閑云歸洞口,曉日出山頭。試弄查伊笛,涼風(fēng)碧樹秋?!贝缶辰缡切枰獣r間養(yǎng)成的,大境界也是需要時間展開的。六百年后,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慧眼識珠,將他的“九字策”演繹出新九字方略:“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敝焐拿质铺祗@,響徹海內(nèi)外,而給他人生諸多營養(yǎng)的齊云山卻仍然默默地在他身后隱著,或許這正是齊云山“道”的定力。
齊云山古稱白岳,文人喜用舊稱?!坝R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黃白”黃指黃山,白指白岳即齊云山。明代臨川才子湯顯祖的“徽州”詩,有人說是貶徽州的,有人說是褒徽州的,好歹湯顯祖是把齊云山與黃山并列而稱的。許多人最初從臨川才子的“徽州”詩中得知徽州,湯顯祖對宣傳徽州、弘揚(yáng)徽文化是有功的。湯顯祖有沒有上過齊云山,我沒有考證,但他當(dāng)年與徽州人汪廷訥等人有過很深的交往。有人考證湯一共寫了四首關(guān)于徽州的詩,有寫新安江的,有寫黃山的,但四首詩都提到齊云山,可見他對齊云山是情有獨(dú)鐘的。
明萬歷丙辰歲,時年31歲的徐霞客,正月二十六日至二月初二,對齊云山作了一次七日游,而且是雪中游。第一天,登山五里,借廟中燈,冒雪躡冰;第二天起來,看滿山玉樹,迷漫一色;三日夢中聞人言大雪,促奴起視,彌山漫谷矣;四日,雪后放晴,晴天一色。早餐后忽又下起大雪,雪積了一尺多厚,不能出游,只得在山房聽道士講景;五日,雪更大,咫尺難辨,干脆到小壺天喝酒。齊云山雪中美景我們還可以繼續(xù)品賞,然像徐霞客這樣偉大的旅行家再難尋覓。徐霞客將他的七日雪中游寫成《游白岳山日記》并被后人收入《徐霞客游記》,此齊云山之幸也。
齊云山真仙府雨君洞石壁上有一塊摩崖石刻:“定遠(yuǎn)戚繼光同新都汪時元、邵正魁、汪道會游此。時萬歷乙酉八月既望?!逼堇^光游山這一年,正是明兵部尚書、徽州績溪人胡宗憲去世20周年。胡宗憲是戚繼光的恩師,戚雖出身將門,但他的軍事才能得以施展,完全得益于胡宗憲的賞識和任用。胡宗憲一生雖毀譽(yù)參半,但戚氏能明辨是非,并不因其未得善終而割斷恩義。此次探訪恩師故里及徽州名山,體現(xiàn)了他做人的品格。戚繼光晚年遭到朝廷排擠,游山后兩年就病逝了。
大才子唐伯虎明弘治間就上了齊云山,比前面幾個都早。唐寅游齊云山與他的恩師程敏政不無關(guān)系。程敏政是休寧人,明弘治十二年會試主考官,時官拜禮部右侍郎。那一年,他們出的考題比較難,許多考生都考得不好。忽然有兩份考卷讓程主考眼前一亮,便脫口而出說:這兩份很有可能是那個唐寅和徐經(jīng)的。誰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唐寅和徐經(jīng)考前又恰恰去拜訪過程敏政。先生的話被同僚抓住了把柄,遭到誣告。程敏政被罷官,不久便郁憤而死。其實(shí)那兩份答卷根本就不是唐寅他們的。明時官場兇險多多,唐伯虎自然名落孫山之外,最后被罰往浙江做了個小吏。好在唐伯虎生性瀟灑風(fēng)流,仍四處游玩。在“受賄泄題”冤案的第二年,他游了廬山、洞庭湖后,想起了恩師程敏政,想起了齊云山。秋日的齊云山讓唐才子詩興平添:“搖落郊園九月余,秋山今日始登初。霜林著色皆成畫,雁字排空半草書。曲蘗才交情誼厚,孔方兄與往來疏。塞翁得失渾無累,胸次悠然覺靜虛?!笨磥磉@位唐仁兄并未心灰意冷。他見齊云道長一時找不著人撰寫碑銘,便慨然相助,為齊云山玉虛宮撰寫了1028字的《紫霄宮玄帝碑銘》。今人稱唐寅碑??上茮]有動筆書寫,究其原因可能是碑文太長了,也可能是酒沒喝好,好在他有行草楹聯(lián)“水聲鳴晝夜,山色永春秋”遺存,可讓我們一窺這位才子的書法氣度。
書畫家詹景鳳、丁云鵬都是休寧人,他們都十分鐘愛齊云山。詹攻書,尤以草書見長;丁攻畫,尤擅人物肖像。詹景鳳,字東圖,號白岳山人。雖是進(jìn)士出生,但做官不大,最高只做了廣西平樂府的通判,相當(dāng)于今天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市長。中年后不得志,在齊云山石橋巖附近辟臺筑室,于巖壁上題刻“詹東圖讀書石”。一時間吸引許多名流紛至沓來,齊云山上許多摩崖石刻亦出自這位詹大人之手。他在石橋巖留下的題刻至今可辨:“明隆慶二年十月初七日,都御史汪道昆、知縣王瑤、山人陳有守、南京進(jìn)士詹景鳳、都御史弟文學(xué)衢貫、道會僧祖啟,自齊云山而抵岐山,登石橋,尋棋盤石,下觀大龍井,與山中主人國子生朱家相、家寶,文學(xué)汪尚嗣遇,遂宿此?!闭嫦筛昃础岸ㄟh(yuǎn)戚繼光”刻石旁,亦有“嘉靖乙丑秋白岳山人立石”。丁云鵬,字南羽。四十歲前后曾奉詔內(nèi)廷,做了十多年宮廷畫家。他在萬歷間繪制的《白岳全圖》,代表了當(dāng)時明代版畫的最高水平。董其昌贊嘆:“三百年無此作手!”四百年后法國漢學(xué)家華瀾教授、東方美術(shù)史學(xué)者米格娜博士,沿著丁云鵬《白岳全圖》繪制的線路圖來到齊云山,來尋白岳全圖里的真山真水,來尋中國版畫的根。不禁嘆道:“齊云山是一座刻滿中國印記的文化山,也只有這樣的山水才能孕育出丁云鵬這樣偉大的畫家?!?
明代是徽州的鼎盛期,也是齊云山最鼎沸的年代。萬歷間,徽州知府古之賢為方便游人香客進(jìn)山,在齊云山下的巖腳水面建橋,為此,古知府受皇封擢升,人們將此橋取名“登封橋”?!妒冀ǖ欠鈽虮洝窞槊鞅孔笫汤赏舻览プ珜?,明大書法家詹景鳳書碑。當(dāng)年齊云山似乎是一個大磁場,吸引著眾多的名人雅士來參齊云,他們或游山、或作詩、或題刻,把個齊云山弄成一個文化仙山。待民國文豪郁達(dá)夫來游齊云山,也只能感嘆:“齊云山有一部偉大的金石志好編?!?br/> 當(dāng)年齊云山,令人向往。